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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夜行

2015-05-27夏笳

小说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蝙蝠

夏笳

龙马独自在月光里醒来。

冰冷的夜露一颗一颗滴在额头,沿着钢铁鼻梁蜿蜒而下。

咚。

他用力睁眼,生锈的眼皮与睫毛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暗红色的巨大瞳孔中,映出小小一抹银白。起初他以为那是月光,仔细看,却是水泥缝隙中的一簇白花,被他鼻尖落下的露水滋润,开得生气勃勃。

他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嗅一下花香,却什么也没闻见——毕竟他并非血肉之躯,从来也不曾闻见过什么。空气涌入鼻孔,在机械零件之间的缝隙中咝咝流淌。他感觉浑身痒酥酥的,好像每一片鳞甲都以不同的频率震动,于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从鼻孔中喷出两道水雾。小小的白花在雾柱里簌簌摇动,近乎透明的花瓣上掉下一颗颗水珠。

龙马慢慢翻转眼皮,抬起头来看身外的世界。

世界像是已荒芜很久了,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他还记得自己曾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央,面向中外游客摇头摆尾,惊起一片啧啧赞叹。还记得入夜熄灯之后,博物馆里的其他住客们交头接耳,各种陌生的语言惊扰了他的梦乡。他不记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大厅已颓败不堪,墙壁倾斜开裂,裂缝中藤蔓丛生,在风里沙沙沙地拍打叶片。屋顶的玻璃天棚被树藤钻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洞,露水顺着月光,叮叮咚咚淌下来,像大珠小珠落玉盘。

博物馆大厅现在变成一座衰败的庭院了。龙马抬头四望,其他住客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他独自立在残垣断壁中做了不知多久的梦。他从天棚上的洞里看到外面的夜空。夜空蓝得发黑,星辰一颗一颗发光,像银白花朵绽放,这也是不知多久未曾见过的景象。他想起家乡,在静谧的卢瓦河畔,小小的南特城,璀璨星空倒映在水里,好似一幅油画。而在这遥远的大都市里,天总是灰蒙蒙的,白天像一层厚厚的膜,夜里因绯红艳绿的灯光而变得愈加浑浊。

如今这星空与月色让他思念起家乡。河中小岛上,一座小小的作坊,那是龙马诞生的地方。工匠们用细若发丝的笔触描绘出设计图,又按图索骥,做出一个一个配件,抛光,喷漆,组装成形,描绘一新。他庞大的身躯足有四十七吨重,由上万个零部件构成,钢筋铁骨木鳞甲,立起来煞是怕人。然而他身体中的齿轮、卷轴、马达和缆绳,又相互配合得如此丝丝入扣,令他气韵生动,四蹄矫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俯仰间藏龙卧虎,行走似凌波微步。

他有着马的身体和龙的头颈,有长须、兽角和琉璃般的暗红双眼,周身金色鳞甲上刻有大大小小的汉字,“龙”、“马”、“诗”、“梦”,其中包蕴着创造他的能工巧匠们对于千山万水之外另一处古老文明的浪漫幻想。他是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马年来到这里的。“龙马精神”是这里人们爱说的一句吉祥话,这赋予他的创造者们以灵感,令他有了现在神话般的模样。

他还记得在广场上巡演,昂首阔步,穿过黑鸦鸦的人群;还记得孩子们好奇的眼神和啧啧的惊呼,他们被水喷湿后兴奋的尖叫。他记得回荡在空中的曼妙乐声,其中既有西方交响乐也有中国民乐,他就按照音乐节拍优雅地挪动四蹄,缓缓前行。他记得远方的街道和建筑,像棋盘一样铺展开,在灰蒙蒙的辽阔天空下一望无际。他记得共同演出的机械蜘蛛,身量与他不相上下,八条长腿张牙舞爪。他们一起演了三天三夜,讲述一出完整的神话故事。创世神女娲派龙马下凡巡视人间,遇到从天庭溜出的蜘蛛四处作恶。他们激战厮杀,最终化干戈为玉帛。大地重获安宁,四海祥和,风调雨顺。

演出结束后,蜘蛛便回到故乡,留他独自在这陌生的国度里镇守一方。

然而这里难道不应该是他的另一处故乡?他是为了庆祝两个国家的友谊长存才被创造出来,因此天生是一个混血儿。这片土地上的梦与神话孕育了他,在漫长岁月里口口相传,转化为陌生的语言文字,漂洋过海流传至异国他乡,依靠钢铁与电的魔力而被赋形,就像那些虎虎生风的机器人和宇宙飞船一样。最终他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变成新的传奇万世流芳。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技,东方与西方。究竟何为故国,何为他乡?

龙马想不明白,只好缓缓垂下沉重的头颅。他睡得太久了,直睡到整个世界都变成一座衰败的庭院。这庭院里可还有人类居住吗?冷寂的月色里,龙马小心翼翼地抬起前蹄,向外面的世界一步一步走去,锈涩的身躯一节一节吱呀作响。他从一片裂痕斑斑的玻璃幕墙中看见自己的映像,他的身体也同样衰朽了。岁月奔腾涌流,逝者如斯夫。如今他鳞甲残破不全,像从战场上归来的老兵,唯有琉璃眼珠里依旧发出幽黯的光。

曾经车流如织的通衢大道上,参天树木生得郁郁葱葱,在风里婆娑起舞。当树涛声停歇时,鸟儿虫儿便远远近近唱起来,唱得天地间愈加荒凉。龙马凝神四望,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便信步向着远方走去。

哒哒的马蹄声撒落一路。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

龙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月亮星辰悄无声息地在天幕上游走,然而没有钟表,也就无从感知时间。

他走的曾经是这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一条大道,如今已变成幽深的峡谷,两侧层峦叠嶂的,是砖石、钢铁、水泥与树木的混合体,是无机与有机、衰朽与生命、现实与梦、大都会与山海经融为一体的产物。

他记得这附近曾有一座广场,夜里灯火高照,宛如千年不醒的长梦。然而灯终于熄了,梦也就醒了。这世上原来并没有什么亘古长存的东西。

在曾经是广场的山谷里,他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成千上万钢铁残骸堆叠在一起,仿佛皑皑的兽骨,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汽车,大部分已锈得只剩下骨架,黑洞洞的车窗门中生出枝桠,向着夜空中刺去,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此情此景,让龙马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恐惧与忧伤。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锈迹斑斑的前蹄,自己与这些汽车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应该一同在这里长眠?

没有人能够回答。

一片鳞甲从胸前掉下,滚落到钢铁残骸中去,月色里一串沉闷的回响。远远近近的虫儿静了一瞬,又欢快地继续唱了起来,仿佛掉落的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他愈发恐慌,只能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废墟中传来吱吱的声响。那声音细弱而凄凉,与鸟啼虫鸣的调子都不同。龙马循声而去,用鼻尖在荒草中一路翻检。陡然间,在一处洞穴的阴影中,他与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对视了。

“你是谁?”龙马瓮瓮地问道。他太久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感觉很是陌生。

“你不认识我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

“你?”

“我是一只蝙蝠。”

“蝙蝠?”

“一半是兽,一半是鸟,昼伏夜出,在黎明与梦之间飞翔。”

龙马仔细打量眼前的同伴。尖尖的嘴,大大的耳朵,一身细细的灰色绒毛,软软的身子蜷成一团,身体两侧却长着薄薄的膜翅,在月下闪闪发光。

“你又是谁?”蝙蝠吱吱地反问。

“我是谁?”龙马重复了一遍。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龙马回答,“我叫龙马,既是龙又是马。我起源于中国的神话,却诞生在法国。我不知道自己是机器还是动物,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根本不曾有过生命。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月夜里行走,究竟是真实还是一个梦。”

“像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蝙蝠叹息道。

“什么人?”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一句多年以前的诗。”

“诗?”龙马依稀认得这个字,却半懂不懂。

“是的,我喜欢诗。”蝙蝠点头,“当写诗的人终结时,诗就更显得可贵。”

“诗人终结?”龙马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不再有人写诗了吗?”

“怎么,你看不到吗?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人了。”

龙马没有抬头去看,他知道蝙蝠说得不错。

“那么,我们怎么办?”沉默一阵后,他问道。

“我们想怎样就怎样!”蝙蝠叫道,“人类终结了,世界依旧存在。你看今晚的月光多么好。你想唱歌就唱一支歌,不想唱歌就安静地躺着。你唱歌时,世界会静静聆听;你安静时,就听见万物在歌唱。”

“可我听不见。”龙马老实地承认,“只听见虫儿在废墟里叫,叫得我害怕。”

“可怜的家伙,你的耳朵没有我好。”蝙蝠同情地说,“不过你却听到了我,这真是怪事。”

“奇怪吗?”

“通常只有蝙蝠才能听到蝙蝠。不过,世界这么大,凡事总有例外。”蝙蝠耸一耸肩,“你往哪儿去?”

龙马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你也不知道?”

“我只是随便走走。再说,我除了走路以外也不会别的什么。”

“我倒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被耽搁在半路上。”蝙蝠忧伤地回答,“我已经连着飞了三天三夜,刚才又被一只猫头鹰追赶,翅膀差点没被那家伙抓伤。”

“你受伤了?”龙马关心地问。

“‘差点没就是没有的意思。我才没那么容易被追上。”蝙蝠一边叫嚷,一边咳嗽起来。

“不舒服?”

“我渴啦,飞得嗓子冒烟,想喝一口水。这里的水尽是铁锈味,我喝不下去。”

“水我这里倒是有一些。”龙马回答,“但那是表演时用的。”

“给我喝一口吧,只喝一口就够啦。”蝙蝠说。

龙马垂下头,巨大的鼻孔里缓缓喷出两道水雾。雾气濡湿了蝙蝠小小的身体,在细细的绒毛上凝成一颗颗水珠。蝙蝠展开双翅,心满意足地将水珠舔干净。

“你真好。”蝙蝠吱吱地叫道,“现在我感觉好多啦。”

“你要走了吗,去你要去的地方?”

“是的,今夜我有重要任务。”蝙蝠回答,“你呢?”

“我不知道,也许继续向前走吧。”

“能带我一段路吗?我还是累,需要歇一歇,又怕时间赶不及。”

“可是我走得很慢。”龙马惭愧地说,“我的身体被设计成这样,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我不嫌你慢。”蝙蝠一边说,一边轻快地拍动翅膀飞到龙马右耳旁边,爪子抓住长长的龙角,身体倒挂下来。

“你看,这样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聊天。还有什么比一边走夜路一边聊天更快乐的呢?”

龙马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前蹄。蝙蝠的身体那样轻,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他只听到细若游丝的低语在耳边回响: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他们翻过阴森森的汽车坟场。道路更加崎岖不平。月亮躲进了薄云中,一时晦暗一时光明。

龙马一步一步择路而行,生怕跌倒摔折了腿。每走一步,浑身骨节都吱吱呀呀作响。大大小小的齿轮螺丝叮叮咚咚往下掉,落入瓦砾砖石与荒烟蔓草之间。

“你不痛吗?”蝙蝠好奇地问。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痛。”龙马如实回答。

“你真厉害。如果是我早就痛死啦!”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死。”说到这里,龙马沉默了,那种莫名的恐惧与忧伤再度袭来。如果他现在算是具有生命的话,那么这生命究竟是散布在全身一万多个零件中,还是集中在某一个特殊的地方呢?如果这些零件沿着山谷散落一路,那么他的生命是否还存在,他又将如何感知周围的一切呢?

时光奔流,逝者如斯夫。这世界上本没有什么万古长存的东西。

“光走路多没意思,不如讲个故事给我听吧。”蝙蝠提议道,“你出生于那么久远的过去,一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故事?我不知道什么是故事,也不会讲故事。”

“这多简单!你跟着我说:‘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

“现在,你想到了什么?可看到了什么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龙马看到了,仿佛时光之轮在眼前倒转——树木钻回泥土中,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像海水向两边分开,让出笔直的大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繁华的大都市。”

“城里住着人?”

“许许多多人。”

“你能看清他们的模样吗?”

现在龙马眼前的影像愈发清晰了,像一条长长的画卷,每一个人物的面容表情都栩栩如生。他看见他们的悲欢离合,如同看见月亮的阴晴圆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繁华的大都市,都市里住着一个姑娘……”

他讲起他们的故事:

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学生,爱上手机聊天工具里的陌生人,却发现对方只是一个完美的约会软件。不曾想那软件男孩竟也爱上了她,他们幸福地共度一生。女孩去世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被释放到“云端”,成为无数人类和AI共同的女神。

一位虔诚的僧侣,去工厂里为接二连三短路故障的机器工人祈福消灾,却被工人们的电子幽灵纠缠。就在真相即将大白之际,僧侣却独自暴死在小旅馆里,赤裸的身体上沾染了女人的血。尸检结果显示,他自己竟也是个机器人。

一位绝代风华的名伶,其形象百变令人叹为观止。狗仔队怀疑她只是个虚拟软件,破门闯入她壁垒森严的豪宅,却只看到金碧辉煌的大床上一具冰冷的女尸。恐怖的是,无论你用摄影机拍摄还是亲自去看,每个人每台机器观测到的尸体容貌都各不相同。更恐怖的是,许多年后,名伶绝代风华的身影依旧在银幕上流连。

一位绝顶聪明的盲童,从五岁起就开始不断与机器下棋。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棋力越来越高,而机器也在与他的较量中越变越聪明。多年之后,盲棋手在病榻之上迎战毕生宿敌。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棋局进行过程中,他的颅骨被打开,层层剥离扫描,组成电子模块。而最后一盘棋局,亦终于繁复到没有人类能够理解的程度。

蝙蝠听了龙马所讲的那些人那些事,乐得手舞足蹈,也在龙马耳边吱吱地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一座每过一百年才会敲响一次的钟,被遗忘在市中心一座美术馆阴暗的地下室里。然而由于奇妙的共振作用,每当钟敲响时,声音都会在全城上下缭绕回旋,宛如管风琴的合奏,令天地万物都为之噤声。

一架无人驾驶飞行器,每天早上迎着朝阳飞向蓝天,一边顺时针绕着全城徐徐飞行,一边为太阳能电池板充电。春夏之交,总有大群羽翼未丰的雏鸟跟随其后练习飞翔,形成彩云般壮观的景象。

一座古老的图书馆,温度是常年不变的华氏六十二度,里面堆满多年不曾有人阅读过的纸版书。图书馆的主控电脑会背诵古今中外的所有诗篇,如果你有幸找到去往那里的道路,必会得到不可思议的热情款待。

一处会作曲的音乐喷泉,会在你投入硬币后随机产生新的曲目。傍晚时分,总有野猫野狗将废墟中捡来的硬币丢入喷泉中,鸟兽们一边和谐有序地饮水沐浴,一边聆听从不重样的曼妙乐章。

“真的吗?”他们一遍又一遍问对方,“后来呢?”

月影婆娑,路越走越长。

他们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像是有溪流在峡谷间回响。城市建起之前,这里曾经是有溪流的,年复一年,伴随人类的繁衍生息被驯化,变成湖泊、沟渠和阴湿的地下水道。如今溪流又重获自由,随地势起伏肆意流淌,歌唱着,滋养着这一方土地上的生灵。

龙马停住了脚步。前方没有路了,消失在一大片野生的荷塘中。这荷塘看不到边际,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一直延伸到天边。风吹过,荷叶掀动,墨绿灰白的波痕一浪一浪起伏。叶子中间有红的白的莲花,也像月光凝成一般,不沾一丝烟火气。

“多么美啊。”蝙蝠轻声叹息,“美得叫我心里面难受。”

龙马暗暗吃了一惊,因为那同样是他的感觉,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颗心。

“我们还继续走吗?”他问。

“我要飞过这片湖。”蝙蝠回答,“可是你不能再向前走了。你是钢铁做的,浸了水也许会短路。”

“也许吧。”龙马犹豫道。他此前从来不曾下过水。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蝙蝠一边说一边拍动翅膀,痒酥酥的微风拂过龙马耳畔。

“你要走了?”

“是的,我赶时间。”

“一路顺风!”

“你也是,保重!谢谢你的故事!”

“也谢谢你!”

龙马立在水边,看着蝙蝠小小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他又孑然一身了。月光皎洁,照着天地万物。

他在水中照见自己的影子,与出发时相比,愈发形销骨立。全身鳞甲已所剩无几,龙角也掉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上,缠绕着乱蓬蓬的电线。

现在我该往哪里去呢?回去吗,回到出发的地方?

或许该往相反的方向走?地球是圆的,无论去哪里,只要一直走总能抵达。

他认为自己应该掉头回转,却不知不觉迈步向前。

冰冷的水波,淹没前蹄。

荷叶沙沙地摩挲他的肚皮,无数亮晶晶的珠子在叶子上面滚动,有些滚了一阵子滞留在原地,有些像水银般汇聚到一处,最终掉进水里面去。

这世界多美啊。我可真不想死。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又想到死亡的事情,难道是气数将尽?

然而他还是被一望无际的荷塘诱惑着,继续马不停蹄地向前走,想要去往一个从未见过的彼岸。

水淹没了他的四蹄、腰腹、背脊、脖颈。

腿脚陷进淤泥里,走不动了。他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最后一片鳞甲应声而落。

金色鳞甲坠入黑沉沉的水中,像一盏莲灯,渐渐地漂远了。

龙马感觉到疲倦,仿佛全身的重量都没有了。他把双眼闭起来。

水声哗哗,像是回到了故乡。他仿佛看到那些久已被遗忘的回忆,仿佛他此刻正在海上,随一艘大船漂洋过海来中国。仿佛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梦。

一缕轻风拂过龙须,像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龙马睁开双眼,看见蝙蝠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他的鼻尖上。

“你回来了?”他有些欣喜,“赶上了吗?”

“我迷路啦。”蝙蝠唉声叹气,“这池子太大,总也飞不到尽头。”

“可惜我也走不动了,不能再送你一程。”

“要是有火就好啦。”

“火?”

“有火就有光明。我要为大家引路!”

“你要为谁引路?”

“为黑暗中的神灵,为孤魂野鬼。所有找不到自己去处的,我都要带他们同去。”

“你需要火?”

“是的。可是这茫茫水上,哪里有火呢?”

“火,我这里有。”龙马回答,“虽然不多,但希望足够你用。”

“在哪里?”

“你先让一让。”

蝙蝠飞到旁边一片荷叶上。龙马张开嘴,伸出黑色的舌头,舌头下面的缝隙中流淌出纯净的煤油。舌尖上,啪地弹起一朵幽蓝的电火花,煤油被点燃,喷洒到半空中,化作金红色的明亮火柱。

“想不到你还会这个!”蝙蝠啧啧称赞,“太好啦,再多来些!”

龙马张大嘴,喷出更多火焰。煤油很好烧,尽管已存储了那么多年。他想不起上次表演喷火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在与蜘蛛的决战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然而那火是多么温暖又是多么美啊,像一个变幻莫测的神灵。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蝙蝠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龙马耳朵里,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颗元件都起了共鸣。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他觉得自己像一根火柴,渐渐地烧起来,却没有一丝痛苦。

四面八方有稀稀落落的光芒,像许多萤火虫远远地聚拢过来。

那都是怎样的神灵与鬼怪啊。五花八门的形状与材质,奇奇怪怪的色彩与线条。

有手绘的门神与佛像,有工厂墙壁上抽象的涂鸦,有电子元件做成的拇指大小的机器人,有卡车部件重新组装的机械关公,有古老院墙门口残破不全的石狮子,有一层楼那么高的会讲故事的泰迪熊,有呆头呆脑的机器宠物狗,有会哄孩子睡觉的自动婴儿车……

他们与他一样,是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技、梦与现实的混血儿,出自人类的巧手,却又浑然天成。

“时辰已到!”蝙蝠快乐地高喊,“跟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里?”龙马问。

“哪里都行。今夜你将在诗与梦中获得自由和永生!”

她伸出一只尖尖的小爪子来拉他,将他轻轻拉到半空中,化作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暗红的眼眸,金色的双翼,翼上有墨色的汉字纹路。他低头看见龙马沉重的身躯依旧立在无边无际的荷塘中熊熊燃烧,像一座雄伟的火炬。

他跟随同伴们一起飞上天际,层峦起伏的荒城越来越遥远。耳畔依旧回响着蝙蝠的吱吱低语。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再见了,再见。他轻声叹息。

小小的火光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们飞了很久很久,终于飞到世界的尽头。

目之所及都是黑暗,只有一条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河流,横亘在天地之间。

蓝幽幽的河水,像火焰,又像水银,像星辰,又像钻石。闪耀着,荡漾着,弥散到漆黑的夜空里面去。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有多长。

精灵们噼噼啪啪拍动翅膀,向着河对岸飞去。像光雾,像云团,像彩虹,像一座桥,把两个世界连在一起。

“你也快去吧。”蝙蝠催促他。

“你呢?”

“我还有事情要做。当黎明的太阳初升时,我要回到窝中去睡觉,等待下一个夜晚来临。”

“那么,又要道别了?”

“是的。但世界这么大,总会在哪里重逢。”

他们用小小的翅膀相互拥抱。龙马转身离去,蝙蝠在背后吟诗为他送行。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他向着彼岸飞去,不知道飞了多久。星辰的河水从身畔流淌而过。

河岸边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名为南特的宁静小岛。机械怪兽们已在那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那二十五米高的海洋世界旋转木马,那重达五十吨的巨象,那模样吓人的巨大爬虫,那翼展八米宽的载人苍鹭,那奇形怪状的机械蚂蚁、角蝉和食虫植物……

他看见他的老搭档蜘蛛,收起八条长腿静卧在溶溶月色中。他轻轻落在蜘蛛的额头合拢双翼,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露珠。

你唱歌时,世界会静静聆听;你安静时,就听见万物在歌唱。

夜风里逐渐传来碰撞声、敲击声、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他闻到机油味、铁锈味与电火花的臭味。同伴们醒了,为了迎接他的归来,将会有一场盛宴吧。

他却沉沉地睡着了。

注:

1.关于机械龙马的身世,可以参见这两个视频:

http://v.youku.com/v_show/id_XODA2NDA4Mjky.html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cyNDA3Nzky.html

2.蝙蝠念诵的诗篇,来自中国诗人海子的《以梦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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