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破戒”
2015-05-26李海浩
李海浩
摘 要:本文借鉴秩序与个体的关系、日本人论相关观点,对岛崎藤村《破戒》主人公濑川丑松觉醒后挑战秩序的过程进行了分析。秩序的强大力量使濑川四面树敌、内心负疚、受内心异己压迫、逡巡犹豫,直到退至墙角才真正行动。他的破戒颇具日本特色——平衡各方、避免直接冲突,以向学生和同事“忏悔”的形式向觉醒的内心赎罪。虽千难万险但结局并不堪忧,绝望中有希望。
关键词:内心 秩序 艰难破戒 “忏悔” 希望
引言
《破戒》无疑是追求近代自由、探索近代自我的作品。[1]濑川丑松明知自己正确,却一再犹豫,莫说光明正大地行动,却常常表现得好像自己犯了罪。是什么束缚了他前进的脚步呢?
在笔者调查范围内,以往对《破戒》的研究主要涉及对创作背景特别是当时日本社会歧视“新平民”状况的实证考察、西方基督教“忏悔”意识对作者的影响以及社会批判意义等方面,但对破戒过程的艰难及最后结局的考察似仍有余地。为此笔者欲借鉴秩序与个体的关系、日本人论的相关观点解读《破戒》。
一、服从秩序
破戒的敌人不是特定的个人,而是业已形成的秩序。挑战秩序难在何处?尼采指出,在权威面前人不许思考,更不用说批评,所能做的惟有服从。[2]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米尔格拉姆发现,人类长期进化形成等级社会,服从是在这种社会生活的先决条件。且人有与生俱来的服从潜力。[3]人类无法像计算机那样进行严谨的逻辑推理,在一定时期内处理的信息又是有限的,因此常放弃逻辑思考,根据已有图式进行直觉判断。已有图式一旦形成基本不会改变,即便这种图式不可信或者本来便是错误的。[4]这意味着,秩序一旦确立便会产生强大的约束力,即便其本身带有一定缺陷甚至牺牲了部分人的利益。面对权威,服从总是大多数人的选择。20世纪60年代的米尔格拉姆实验[5]发现,日常生活中负责且正直的“好人”“无不麻木地屈服于权威的命令,做出了无情而严重的行为”[6]。
挑战秩序的难度可想而知。尼采写道:“任何微不足道的变动都不得不付出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血的代价。”突破习俗只有一条路——自己动手创造习俗。[7]
(一)四面树敌
权威系统建立的基础是所有人都被放在一个等级结构的某个位置。[8]《破戒》就发生在这样的等级社会。而且,日本人相信秩序和等级制度,在服从准则,而非企图修改或反抗准则的情况下显示勇气和正直,认为性格的坚强显示于服从而不是反叛中。[9]士农工商的底层是一致被歧视的“贱民”,绵延数百年浸透人心。尽管有极大的不合理性,大多数人还是持赞成或中立立场,其中甚至包括部分受害者。濑川一家就默默忍受,从未想过改变。恰如尼采所述,传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听命于它不是因其内容有益,而是因为它是命令。[10]
于是觉醒的濑川丑松发现面前除了少数“卫道士”,还有包括中间派、受害者在内的大多数人。他仰慕猪子莲太郎,但先要面对父亲的告诫,叔父反复提醒远离“新平民”,好友土屋银之助也劝他远离猪子思想。周围对“新平民”的歧视令他不寒而栗,目睹大日向遭逐后濑川深受打击。
哀憐、恐怖、千々の思は烈しく丑松の胸中を往来した。病院から追われ、下宿から追われ、その残酷な待遇と恥辱とをうけて、黙って舁がれて行くあの大尽の運命を考えると、さぞ籠の中の人は悲慨の血涙に噎んだであろう。(?破戒?)
觉醒的濑川成了“孤家寡人”。
(二)内心负疚
挑战秩序是“罪”,要受道德谴责。尼采指出道德是对习俗的服从,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因为所有原始状态的人类都把“恶”与“自由”“个人”等当做一回事。[11]汪民安认为在上述标准下,善恶是针对个体对待习俗的态度而言的。遵从习俗为善,反之为恶。这种标准制造出一大批服从性的道德愚民,阻遏了新的想象和行动。[12]于是“道德成了创造更新更好习俗的绊脚石”[13]。里克尔分析创世神话指出,“上帝”只赋予人有限的自由,构成价值权威。创世后权威成了禁止,人只知道强制限定,突破限定便是堕落。[14]可见人对权威、秩序常常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仅会服从。任何突破,哪怕是正义的都触犯禁忌。秩序一旦形成,任何挑战都会成为“罪行”。
濑川只不过追求新社会已经赋予他的权利。但是,一个行动不是传统使然,而是出于其它动机,如对个人有利,那么连行动者本人也会觉得它是不道德的。[15]可见即便他人尚未觉察,只要与现行秩序悖离,行为主体也会受到内心谴责。这正是濑川担忧的。尼采指出,由于被人——确实也被他们自己——目为坏蛋和害群之马,那些不可多得的人才忍受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他们“不得不背负起良心的十字架”。[16]濑川正是如此,他由自惭形秽发展到鬼鬼祟祟,不时感到有人跟踪“正在作恶”的自己,随时可能被戳穿身份。
誰かこう背後から追迫って来て、自分を捕まえようとして、突然に?やい、調理坊?とでも言うかのように思われた。こう疑えば恐ろしくなって、背後を振返って見ずにはいられなかった(?破戒?)
沉重的内心负疚让濑川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三)内心异己
觉醒的人有双重倾向——挣脱旧秩序实现破戒,与屈从旧秩序维护既得利益。文中这句话耐人寻味。“自分だって社会の一員だ。自分だって他と同じように生きている権利があるのだ。”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濑川欲消除对“新平民”的歧视,实现真正的平等。不过,遵从父戒隐瞒身份同样可在现秩序下实现上述愿望。一个愿望有两种矛盾的实现方式。一方是猪子大义凛然,一方是父亲谆谆教诲,濑川在中间犹豫不定。得知猪子病后濑川偷偷写信一节很有象征意义。
寝床へ入ってからも、丑松は父と先輩とのことを考えて、寝られなかった。(?破戒?)
两种形象、两条道路、两个力量将他拉向相反的方向。结果还是苦恼地原地踏步——和猪子靠拢的设想没能实现,只写成一封普通的问候信。
書けるものなら丑松も書く。それを書けないというのは、丑松の弱点で、とうとう普通の病気見舞いと同じものに成って了った。(?破戒?)
如上述引文写信失败由于濑川本身的弱点,他自己也是前进的障碍之一。
传统社会加诸人的种种束缚在长期历史过程中会逐渐化为人内心世界的一部分。黑格尔指出,“奴隶感觉到自为存在只是外在的东西或者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在陶冶事物的劳动中则自为存在成为他自己固有的了”[17]。里克尔认为创世神话中蛇的形象也可能是我们并不清楚意识到的我们自己的一部分。[18]巴特勒在福柯观点基础上再进一步,“权力将自己强加于我们,因被其压力弱化,我们最终将内化或接受它的条款。”[19]父戒(背后是旧秩序)最初对濑川仅是天外之音,然而如上述论断一样深入内心,形成内心异己——好比奴隶意识中的自为存在。
忘れるなという一生の教訓のその生命——喘ぐような男性の霊魂のその呼吸——子の胸に流れ伝わる親のその血潮——それは父の亡くなったと一緒にいよいよ深い震動を丑松の心に与えた。
?忘れるな?(略)その熱い臨終の呼吸は、どんなに深い響となって、生残る丑松の骨の髄までも貫徹る(略)亡くなった父が丑松の胸中に復活る(?破戒?)
内心异己要求服从旧秩序,隐瞒身份的濑川也是旧秩序的受益者——教师工作体面,深受学生拥护,校长也要敬他三分。他还认为目前的社会地位是他与风间志保维系情感的前提。既有秩序与个人利益紧密结合,内心异己成为破戒的强大敌人。福田清人等也认为破戒的最大阻力来自自欺欺人的生活,而这对濑川本身是有利的。[20]
父亲去世,濑川好不容易迈出行动的一小步[21]时,父戒竟从心底而来!
「隠せ」
という厳粛な声は、その時、心の底の方で聞こえた。急に冷たい戦慄が全身を伝って流れ下る。さあ、丑松も少し躊躇わずにはいられなかった。「先生、先生」と口の中で呼んで、どうそれを切出したものかと悶いていると、何か目に見えない力が背後に在って、妙に自分の無法を押止めるような気がした。(?破戒?)
内心异己的突然出现令其措手不及,一次吐露内心的机会就此错失。可见,内心异己的威力非同小可,只要还有妥协希望便很难克服。打破旧秩序首先必须清除内心异己,需要进行反复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样内耗便占去了相当的时间与精力,使他难有余力挑战秩序,只能终日徘徊。
二、中间路线
意欲破戒,可既留恋既得利益,又不想触犯众怒,更不愿背上破坏秩序的罪名。四面树敌、内心负疚、内心异己,濑川步履蹒跚。只有被形势逼至墙角,“悬崖上的生活”再无可能时,内心负疚才会减轻,内心异己才行将就木,觉醒的人才有可能行动。
在此之前,对立双方反倒保持微妙的平衡。校长有意排挤濑川,但在高柳利三郎传播谣言前也没抓到什么把柄。胜野文平提出濑川身份问题时,他起初还表示怀疑。举步维艰的濑川也曾想到“中间路线”。
少年の昔の楽しかったことは。(略)もう一度丑松はそういう時代の心地に帰りたいと思った。もう一度丑松は自分が穢多であるということを忘れてみたいと思った。もう一度丑松はあの少年の昔と同じように、自由に、現世の歓楽の香を嗅いでみたいと思った。(?破戒?)
重返懵懂时代做个“快乐的傻子”,一切苦痛都会烟消云散。不过,上述思绪转瞬即逝,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风间志保:
終には、あの蓮華寺のお志保のことまでも思いやった。活活とした情の為に燃えながら、丑松は蓮太郎の旅舎を指して急いだ(?破戒?)
正是风间与猪子“合力”将濑川拉回正轨。对风间的思念是感性的青春萌动,对猪子的仰慕是对新秩序的理性追求。这股合力把濑川带离了中间路线。
三、破戒
(一)“忏悔”——似是而非
破戒前的平衡终究是“火山口上的盖子”,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土崩瓦解。高柳把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校长蠢蠢欲动。濑川本来对旧秩序不平,此时又面临伤害,可谓已退至墙角。再不行动必然身败名裂——落下“下贱”“虚伪”名声并遭驱逐。
濑川最后的“忏悔”表面顺理成章,实则大有文章。“忏悔”前提是犯罪,那他犯了什么罪过呢?看下文似乎是“隐瞒真实身份,忝居教师之列”。
?もしその穢多がこの教室へやって来て、皆さんに国語や地理を教えるとしましたら、その時皆さんはどう思いますか(略)実は、私はその卑賤しい穢多の一人です?
?今まで隠蔽していたのは全く済まなかった?(?破戒?)
但其内心并不觉得“贱民”当教师有何不妥,他后悔的是没在猪子生前向其吐露心声。如此“忏悔”可谓表里不一。
这实际正反映了破戒之难。本尼迪克特指出,日本人人生由“忠”“孝”“人情”等若干规则详细的圈子构成。评判一个人不从整体出发而是具体到特定圈子中分别评价,人需要在各个圈子之间保持平衡。[22]放到濑川身上,他涉及职场、家庭[23]、朋友三个圈子。此外还新建了一个圈子:近代理念及青春萌动要求自由、平等并挑战旧秩序。由于迟迟未付诸行动,这个圈子可视为“内心圈”。
本尼迪克特指出没有“恶”圈子,人在具体圈子中按规则行事都是行善,且是在服从准则,而非企图修改或反抗准则的情况下显示勇气和正直的秉性。性格的坚强显示于服从而不是反叛之中。[24]濑川果然试图遵循所有圈子的准则,破戒也不过是按内心圈准则行事。这似乎可以解释平野谦提及濑川的矛盾——一方面有慷慨悲壮的精神,另一方面却虔心忏悔。[25]这是因为他在分别按内心圈和职场圈的要求行动。
不难发现同一行动在上述圈子的评价截然相反,这样保持平衡便十分困难。
职场圈中身份暴露,校长逐客。既然无法在学校立足,索性鱼死网破公开身份,遵守现秩序“被迫”出走,以悲情换同情。濑川受学生拥护,社会对猪子式的行动也非一味排斥,要求开除濑川的议员也承认像猪子那样公开身份反倒唤起人们的同情,为人接受。濑川“忏悔”表明身份并请辞,在学校自上而下公布驱逐决定前占领了道德高地。这种遵守秩序前提下的“悲情”正是博取同情的利器。按前面本尼迪克特的观点,日本人给予“勇气”“正直”的正面评价,其前提是服从秩序。教人屈从悲惨命运的故事在日本是显示进取心和坚定决心的故事。日本小说与戏剧结局很少皆大欢喜,对主人公自我牺牲的怜悯与同情在观众中畅行无阻。[26]濑川的行动恰好如此,必然获得好评与同情,学生们甚至为他集体请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