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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医院

2015-05-25

山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军军陈红安乐死

叶 子

春天的医院

叶 子

叶 子,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十八学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与台湾陈文贵先生合著长篇小说《原乡》,央视同名电视剧热播。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医院是正常生活的界限

医院是各类疾病的汇集之所

身体其实是历史和事件的印记。

——题引

吴医生目光空洞地穿过医院的圆形绿色花圃,进了电梯,摁下了12楼的神经科。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有点恍惚,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很惊讶惯性对肉体的操控性。他慢吞吞地披上白大褂,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隔壁间传来3床一声高过一声的号叫,那号叫声踩着人们的神经像跳橡皮筋似的,他皱了皱浓眉,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每天早上,吴医生都看见自己赖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用一千个理由劝自己起来上班。起初,他是带着诗人般救死扶伤的理想勤奋地读完四年医科大学的,没想到进了医院后他才发现,所有的诗意都是假的,只有肉体的疼痛才是真的。那感觉就好像误入了一间废品收购站,那么多七零八落残破朽坏的废品等着他去维修。慢慢地,病人在他的眼中就变成了一块肉,哗啦啦的肉。他发现一个现象,所有的病人不是奇瘦就是奇胖,瘦的眼窝凹陷,两腮干瘪,嘴巴像洞口豁着,皮肤像一张随时可裂的薄纸勉强包在干枯的骨头上,幽深可怖。胖的人身上的肉像浪花似的,一浪拍过一浪,还随时随地抓住吃的往嘴巴里塞。再想想5床的那个脑瘫患儿,七岁大的孩子,口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鸭子似的走着剪刀步,抓住你的衣角朝你痴痴笑着,让人本能地将自己的衣角迅速抽出来。吴医生是3床、4床、5床的主治医师,他暗地里将他们称之为神三、神四、神五。3床、4床都是脑梗塞,有趣的是治疗态度截然不同。3床整天吵着用最上等最好最贵的药,4床则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哀求他开些最便宜的药。5床是个脑瘫患儿。窗玻璃整洁阔大,斜射的阳光似金色薄雾,可见其间浮尘游动,把吴医生的三个病人映成不同角度的侧影,这三个深深浅浅的影子,让吴医生感觉像一伙人围坐在生命的迷宫处冥思苦想。

一想到这些,吴医生就觉得世界上的阳光到医院门口就止步了。这里的时间很慢很慢,一日长过百年,仿佛每个房间都在冬眠,令吴医生产生身在寺庙的错觉,只不过这里比寺庙多了一份压抑与悲怆。只要想到自己工作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吴医生就颓丧地低下了头颅:医院外边是阳光、热血、蓬勃、喧闹,里边是乌云、冰冷、虚无、冷寂。实在是令人颓丧。任何一个人,都有权理直气壮地要求看到红润的皮肤、青春的脸庞、俊美的手臂与矫健的双腿。凭什么要剥夺他世界里的阳光?凭什么?吴医生这样追问,但没有人给他回答。

他妈妈给他逼急了,就刺激他:路是你自己选的。

可我现在后悔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买后悔药去。

可医院里什么药都有,就是没卖后悔药的。在医院里,吴医生患了神经衰弱症。他最怕夜班的时候,走廊上有护士走来走去,家属推着病人的轮椅慢慢走过。夜太静了,可以清晰地听见水流冲击吸痰器的声音,还有病床拖挪着从地板上拉过,甚至一粒药丸滚到角落……病人晕晕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疾病扑扇着翅膀在病床边飞来飞去,唱着永恒沉睡的歌:“比黑暗更加黑暗。你必须一只脚踩在墓穴中,另一只脚踏在医院里,才能聆听天上的音乐。”唯一的安慰是4床病人的女儿,她喜欢穿高跟鞋,每当她看望完母亲离去的时候,阴郁的走廊里都会响起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像是一个战士与医院决绝的声明。不知为什么,今天吴医生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也许她出差了,也许她有一个要紧的会议,也许她病倒了。总之,吴医生想起这个在黑暗隧道里独自穿行的脚步声。

吴医生套上白大褂向5床走去。5床的小军住院已经十天了。这几天着重训练小军的走路姿势,先从后边轻轻支持膝部,向前、后、左、右大幅度摆动,使身体保持平衡;同时训练足跟能移动,站时立稳足跟着地。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小军来说却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难以攀登。吴医生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喊:“注意立位平衡!前移时重心在足跟,后移时抬起足尖,保持平衡。先要有一条腿承担体重的准备,重心前移,同时另一只脚迈出。唉,我说过多少遍了,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家长怎么也听不懂呢?你这个步行时一定反复练习,也要训练向侧方、后方迈出……”喊到最后,吴医生几乎要吼起来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运用的专业术语给孩子和孩子母亲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

吴医生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觉得,在这间病房里,治病的人并不是在这里普度众生,而是和病人一起在这里受难。也许,他比病人更需要修行。陈红胆怯地望了望极不耐烦的吴医生,一边强忍住泪水,猛转过头大声训斥小军:“脚要正!”可小军还是迈出了剪刀步,气得陈红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你这个笨孩子哟!”小军哭起来,他哭得非常凶猛。他不明白妈妈到底怎么啦,以前,妈妈对他宠爱有加,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大概是脸上辣辣作痛,小军干脆用小手往脸上抓挠起来,陈红忍不住放声大哭。她知道,这种康复训练,对儿子来说,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同时也是心灵上的折磨。每天,护士的针头都要毫不含糊地与皮肤成45度夹角从手上、脚上、额头上斜刺下去,药液粗暴地进入小军的体内。如果找不到血管,要一遍两遍三遍地重复,在护士看来,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标本,而小军的血肉却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他本能地排斥,一见到针头就大哭着要逃跑……陈红一把揪住试图逃跑的小军,母子俩哭成一团。

吴医生摇头叹了口气,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当他看到这个瘦削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训练儿子正确的走路姿势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她那无尽的苦难。但这个女西西弗斯似乎比她要重复搬动的那块巨石还要坚硬,她好像试图要超出自己的命运。事实上,目前全世界没有一个脑瘫患儿能够完全康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没有哪一个脑瘫患儿成人后走路不东摇西摆以维持身体平衡的。但吴医生给了这个女人一个错误的希望。女人荒谬地试图胜利,她不想被迫无奈地接受儿子被人蔑视的命运,于是她陷入了疯狂的无休无止的努力当中,她认为这是夺取胜利而应付出的代价。她在慢慢地认识黑暗,适应黑暗,然而她的心中还是疯狂地追逐着光明,也就是儿子康复的那天。

陈红抱着儿子从1207窗口远望。她看到一个骑着红绿色漆成的垃圾车拼命爬坡的清洁工,努力向上蹬,那垃圾车似乎有倒退的趋势,清洁工不得不敏捷地跳下来挽救向后滑的车子,先稳住车身,再埋头往前推;一个出租车司机被迎面而来的一辆摩托车弄得被迫紧急刹车,伸出脖子在骂娘;一个边打游戏、边吹口哨的中学生;一个把高跟鞋踩得咔咔响的摩登女郎;几只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的大雁;一大片绿得耀眼的绿化带……陈红叹了口气,人各有命,就像生了个脑瘫儿子,这就是自己的命。意识到午饭时间将到,她轻轻地放下儿子,急匆匆下楼为儿子去买些营养汤饭。

医院里共有五部电梯。一部是医生护士专用的,另外两部只上到十层,还剩3号和5号两部可直达十二层。人很多,很挤,不等电梯里下到一楼的人全部走出来,要上去的人就已经涌入,陈红手提着刚买来的营养汤,从对小军病情的冥想中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最后一个挤进电梯里。可她刚挤进去,电梯就不容分说地尖叫起来,有两三个人立即吆喝:“出去!出去!超重了!”陈红只好尴尬地退了出来,一边将手中的塑料袋举起来查看里面装汤的一次性泡沫碗有没有被挤坏。

七周岁的小军左右前后摇摆,吃力地走着。他走的依然是剪刀步,叉手叉脚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口水,从后面看十足像一只刚学步的鸭子,又像一具牵线木偶,好像他背后多出一根看不见的吊线似的。突然,他摔倒了,哇哇大哭起来,努力想哭喊出“妈妈”两个字,最终不能成形,只听见一片混杂的哭声。出现在病房门口的陈红呆滞地微笑着,要是在一年前,看见儿子摔跤,她肯定要流比小军更多的眼泪,现在,她的泪水仿佛流干了。以前她看《红楼梦》,对林黛玉“泪水好像比前阵子少了”的说法嗤之以鼻,在整部《红楼梦》当中,她最讨厌的就是林黛玉了,那时的她活泼极了,爱说爱笑,人生的天空一片晴朗。如今陪儿子待在这令人窒息的1207病房里,在儿子摔倒的时刻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最讨厌的林黛玉,想到这她竟然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有点凄惨。

罗进发和陈红在小军前面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陈红首次生产之前,婆婆殷勤地照顾她,变着法儿给她补身体,红枣、枸杞、排骨汤是天天少不了的;还托人到深山里买了贵得让人咋舌的石蛙,说是可以清火解毒,日盼夜盼着陈红给她生个胖孙子,好续上罗家的香火。凡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能弄来都弄来了。又到庙里求了支上上签,回到家后喜滋滋地告诉儿媳妇:“红啊,菩萨说你保准能生个胖儿子!”陈红心理压力相当大,她每天都要忧心忡忡地抚摸自己的大肚子:“儿子啊,你可要为妈妈争气!”

临产当天,婆婆紧张地守候在产房门口。一听护士说生的是个女娃子,婆婆傻眼了,上前抓住护士的手:“有没有弄错?”护士鄙夷地甩开婆婆的手:“产房里就你媳妇一个人,怎么会弄错呢?”婆婆才恍然从梦中醒了过来,拍着大腿撕心裂肺地哭了:“我老婆子是个没福气的人啊!没福气的人死了算了哇!”陈红听着婆婆的哭喊,自己的眼泪也潸然而下,她恨不得把所有吃过的山珍海味都吐出来还给婆婆:自己真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好在陈红和罗进发夫妻俩还有机会,农村允许隔五年后生第二胎。罗进发靠养猪发家,这几年猪肉行情大涨,罗进发是个舍得下力气劳作的人,吃住在山上的猪圈旁边,六十几头猪一下子可卖出六万多块。每次把钱存进银行后,罗进发都会说:“这是存给我儿子将来读大学的。阿红,到底还差几天可以再生第二胎?”

女儿长到五岁的时候,罗进发紧锣密鼓地让妻子怀孕了。他在陈红耳边说:“这次一定要生男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再生女孩,干脆把你休了算了。”见陈红有些幽怨,罗进发搂了搂妻子的肩膀:“说着玩的。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娶到你,怎么可能把你休了。不过这次你的肚皮一定要争气,给老子生个带把的,老子大宴全村,再帮你娘家起个二层楼!”

到了胎儿七个月的时候,村里有经验的婆娘瞧着陈红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能生个男孩。罗进发乐开了花,逗一个叫毛毛的小男孩:“毛毛,你说,你阿红婶肚子里藏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毛毛正在玩追铁圈的游戏,不假思索地说:“妹妹!”然后又飞奔着去追那因他答话而跑远了的铁圈。

都说小毛孩的话是最准的,罗进发的脸气得成了猪肝色。罗进发怎么都不放心,带陈红去做了三次彩超。第一次彩超图片出来,罗进发颠来倒去地看,将图片拿到日光灯下凑近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名堂来,那婴儿的私处一片模糊,凭他肉眼凡胎实在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罗进发不到黄河心不死,七拐八弯地花钱孝敬了一个医生,第二次做了彩超,医生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发将信将疑:“医生到底有没有骗我?说不定是个女孩,怕我逼老婆去堕胎,就糊弄我说是个男的?”

陈红骂他:“你真是个狠心贼,要是个女孩,你真叫我去打胎?你不是女人,不知道皮肉痛的苦处。”罗进发黑下脸:“要真是个女孩,老子非让你去打掉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存心想让我们罗家断子绝孙?”一番话气得陈红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一早起来,两只眼睛像硕大的蟠桃。

罗进发再次变着法儿孝敬了另一家医院的医生,又让陈红做了一次彩超。这次医生还是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发总算吃了颗定心丸,更加卖力地伺侯陈红。他陪陈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很大,角落里堆满工具和杂物,屋檐下的地面起了一层苔藓,一棵蒲公英从砖缝里滋出来,毛毛的,软软的。罗进发仿佛看到了儿子在院子里撒欢的情景,他不禁傻呵呵地笑了。陈红啐他:“你傻乐什么!”

半夜里夫妻俩说私房话的时候,罗进发眨着那双全村著名的小眼睛,将自己的小九九告诉妻子:“这次生孩子咱就不去医院了,请个农村的产婆来。要是男孩,那是皆大欢喜;要是女孩,我们可以对外人说孩子难产死了,那我们才有机会再生个男孩,你觉得怎样?”罗进发这主意可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他要的是十拿九稳。

陈红觉得这个主意太荒谬,她吃惊地瞪大眼睛:“要是难产怎么办?”罗进发大手一挥:“乌鸦嘴!不可能!”陈红还想反驳,可她终究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要是她吵着上医院生孩子,万一又生个女孩,到时丈夫和婆婆翻起脸来,她可没办法对付。

这天早上,陈红的羊水破了。窗外天空的光亮映出河谷的轮廓,太阳的第一缕金线慢条斯理地落在河边的树梢和高耸的屋顶上,草地上的露珠闪现着无数晶亮。婆婆在晨光中跪在蒲团上不停地向菩萨祷告。

罗进发跨上摩托车飞一般载来了村里的产婆。阵痛一阵比一阵凶猛,陈红本想忍住不叫唤,怕真的再生一个女孩惹来婆婆的闲话:“瞧,又生了个丫头片子,你还有脸叫唤!”可她后来慢慢地扛不住了,情不自禁长一声短一声凄厉地叫唤起来。产婆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喃喃自语:“看来是难产,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难产。”罗进发一颗心高悬在半空,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抓出一大把百元钞票在手中扬得哗哗响:“阿婶,你帮帮忙,帮帮忙,把我的大胖儿子接生出来,我谢你一辈子!”

产婆说:“还是赶紧将人送医院吧!”罗进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阿婶,你帮帮忙!”陈红已经痛了三十七个小时了,罗进发冲老婆喊:“阿红,你使点劲啊!”陈红没有应他。她晕过去了。产婆慌了:“不行!得赶紧送医院!再不送就两条人命了!”

罗进发眼看老婆已经快不行了,这才慌里慌张地将陈红往医院里送。幸亏自己家里有载猪的农用车,挂了急诊,医生呵斥道:“怎么这时候才送来!”罗进发不敢开口,任由医生责备的话语与目光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终于,产房里婴儿啼哭声军号一般响起来,助产士将婴儿抱了出来:“瞧,带把的!”婆婆一句“祖宗保佑”还未说出口,眼前一黑,跌坐到地上。罗进发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母亲搀起来,埋怨道:“妈,大喜呢,你喜气点儿!”

罗进发母亲擦着泪花道:“是啊是啊,大喜呢。我这是高兴的。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回家我就上寺庙给菩萨还愿去……”

助产士对罗进发说:“这孩子难产,没有及时送来,能安全生产实在是万幸!不过,出生时憋了一下,有瞬间缺氧,以后照料孩子要特别细心!”罗进发诺诺连声,他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喜悦里,根本辨别不出助产士话里的含义来。

小军军在八个月里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欢乐。他长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喜得罗进发将陈红像功臣一样地供着。到了第九个月,陈红有点慌了:“阿发,你说人家小孩七坐八爬九发牙,可咱小军九个月了,怎么还不会坐?”

罗进发笑她:“你急什么?孩子长身体有早有晚,时候到了,他自然就会坐了。”陈红只好拼命地熬龙骨汤给孩子喝,反正家里有的是猪。

慢慢地,罗进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小军军经常流口水,到现在还不会喊爸爸妈妈,一周岁了还不会坐,连最贵的安利钙片都买来给他吃了,还是没效果。两个人这时候都急了,赶紧抱小军上医院检查。医生嘴里吐出来的两个字让夫妇俩口瞪口呆:“脑瘫!”

夫妻俩从此踏上了漫漫求医路。经常有人会看到这样一对夫妻坐在客车上,丈夫站着,满嘴的胡茬子时不时地抖动一下,像冬日风中的枯草。罗进发不再像以往做生意时喜欢跟其他乘客聊天,他的嘴好像上了锁,隔着一层脏得如抹了猪油的窗玻璃,痴痴地望着车窗外面那片黑糊糊的急速后退的令人绝望的田野。

3床突发脑梗塞送来的时候,担架上的他像一尾僵硬的鱼。他穿戴得如此齐整,一丝不苟。护士飞速剪开他的外衣,毛衫,然后肾上腺素心内注射。心脏按摩。人工呼吸。时间在悄悄逝去,一片沉寂。吴医生本来以为抢救对3床来说只是流于形式和某种基于对活人心理上的安慰。他的亲人对奇迹出现的期待也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折腾之后,心电监护仪上并没有显示心脏复苏的迹象。吴医生对那两个悲伤得近乎神经紊乱的中年夫妇说,很抱歉,你们来得太晚了。家属要求再次努力,吴医生只好顺从,没想到,奇迹出现了。吴医生获得了一面家属送来的锦旗。

窗外的阳光很好,无数颗细小的尘埃汇成巨大的河流涌入房间。它们在自己的宇宙跳动,旋转,厮杀,尖叫。它们狂躁地冲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而他连抬起手挥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怎么会有力气呢,他的胳膊如竹枝一般,暴露的青筋,突兀的骨架。女儿把一小块蛋糕轻轻泡入水中,他还是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咳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站在旁边的女儿像安慰孩子一样拍打着他的背,儿子偷偷地背过身去,擦眼泪。

病房里一如既往的白,正门刷着黄漆,被关得严严实实。尿盆就放在床底下,隐隐散发出臭气。桌子上放着一叠叠剪成不规则形状的卫生纸和乱七八糟的杂物。

3床的儿媳妇没有走过去,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剥一只橘子,白色的纹路挂满橙色的皮肤,浅浅的,不要很大的力气就碎了,橙色的汁液渗透出来,然后把橘子放在凌乱的桌子上。她告诉自己:不难过,不落泪的。就在去年,公公还能帮忙刷油漆,还经常在公园周围溜达,还能送孙子去上学,一顿还能吃两大碗白花花的米饭。怎么现在就成这样子了呢?

做儿子的不想谈自己的感受或是心情。儿子每天晚上七点都会准时出现在病房里,3床是很以自己的儿子为骄傲的,他神气地向病友们介绍:“我这儿子在地税局工作的,怎么样,行业不错吧?这孩子又孝顺,我一辈子养这么个儿子,值了!”

儿子有点难为情,朝父亲的病友们微笑了一下,转头对父亲说:“我昨天上网查到了一种新药,配合脑梗塞的清理工作,效果很好。爸爸要不要试试看?”

儿媳妇担心地问:“肯定老贵的吧?”

儿子尽量轻描淡写:“一次两百多块,一个疗程下来,要多一万块钱的费用。”

媳妇拉下脸来,赌气看窗外。

3床丝毫不理会儿媳妇,他大手豪迈地一挥:“用上用上!有好药为什么不用?只要对病情有利的,统统都用上!老子辛苦了一辈子,得留着这条老命好好享福!”

小两口从医院里回来,媳妇就唠叨开了:“爸爸怎么也不为我们想想啊?我们房子每月还要按揭贷款两千元,儿子每个月上幼儿园要六百元,一家三口还得吃喝拉撒,再加上装修房子欠的债……”

丈夫怒目圆睁:“你怎么这么势利啊?我爸爸把我培养成现在容易吗?敢情那不是你爸!闭上你的嘴巴,给我滚一边去!”

女人挨了骂,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闭上了嘴。她真是伤心了,为了这个家,她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连套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就说脚上的这双人造革皮鞋吧,鞋头的皮早就踢没了,露出黑头来,捂也捂不住,早就应该再买一双了,可那五十块硬是舍不得拿出手。老头子倒好,一万块钱的医药费眼睛眨都不眨就花了,他是农村户口,医药费没地方报销,每一分钱都得从儿子的裤兜里掏。这日子也真过得寒心,滚就滚吧,没什么可留恋的。

女人一句话也不说,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开了门就要走。做丈夫的急了,先她一步直扑房门,把门锁死:“你干嘛去?”

女人硬邦邦地说:“回娘家。”说着冲上来奋勇拉门。

男人用背顶住房门:“那明天我去上班,儿子谁送去幼儿园?”

女人撇撇嘴:“你自己想办法。”

男人上前夺女人的包:“我跟你道歉行了吧?我知道,我说那话伤你的心了,我说完就后悔了。可我心里也苦啊!你瞧,我的嘴巴都起了十几个泡了!你怕那医药费像天文数字一样往上加,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怕!可怕也得顶上呀,你说是不是?在爸爸那边我必须做一个好儿子,你又要我做一个好丈夫,儿子要我做一个好父亲,我真的很累,真想一个人到外面躲几天算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而已。你也一样,发发脾气就算了,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男人再次去夺女人的包,女人执拗地抓住包不放。男人绝望地松开手,颓然坐到沙发上。女人呆了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累了,就用手去抠墙壁上的粉皮。

吵完架的第二天,男人还是一下班就朝医院奔去。父亲的治疗情况看起来不错。给父亲削好一个苹果,他开始不停地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他显得疲倦和心烦,踱到桌子旁边,站定了,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桌上的公文包不停地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这是一个疲惫而涣散的日子,空气也百无聊赖的,做儿子的觉得自己木楞楞地好像变作了一个植物人。良久,他呆滞的目光挂在了输液瓶上,仿佛找到了一处歇息所在。而父亲,正安恬地任由源源不断的金钱输向他的体内。最终,儿子找到了一把椅子。他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两道纹线深深地勒着嘴角,整个身子完全塌进椅子里,看起来好像被谁抽去了脊梁骨。

这时,吴医生进来了,进行一天当中的例行查房诊治。他微笑着拍拍3床:“新药已经开了,今天就会送过来,治疗效果很好的。要记得往账号里先打五千块进去。老伯,你很有福气啊。”

3床骄傲地点点头:“是啊,我这是老来福。我那老婆命短,31岁就生病死了,我硬是没再娶,怕再娶的女人对儿子不好,就凭我咬着牙把儿子培养成国家干部。现在,我真的要好好享福了。”

吴医生点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的4床欢天喜地地出院了,他是公费治疗,啥也不愁。昨天,吴医生对他说:“你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明天我把药单给你,到交费处结好账,你去药房把药领出来,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听了医生的一番话,4床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要不是骨头老化,肯定要从病床上蹦起来。他快活地指使儿子、儿媳妇收拾这收拾那:“衣柜里还有一床毛毯,要记得收。哦,还有口杯,要记得带。”4床想把自己的快乐传给别人:“老伙计,你们也争取快点出院到公园里打太极拳!”于是,4床就率先踏上幸福的列车出院去了。

眼见4床的位置陡然空了,罗进发又是妒忌又是失落。很快地,4床迎来了一个重症病人,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由于床位紧张,只好男女混杂,反正都上了岁数,且都是病人,性别这个因素可以暂时不考虑在内。这个女人一天到晚24小时挂着呼吸机和氧气瓶,颈下垂着层层皮囊,身子下面垫着成人尿布。请了一个护工,喂食的时候,先帮她系上围脖,边哄边劝,往嘴里塞一些细碎得看不出原料的食物。汤与饭粒,常常撒得到处都是,护工保持着机械的动作,用勺子在4床那失去弹性的唇边刮来刮去。

4床总是长时间地昏睡,嘴角挂着浑浊的涎水。一旦醒过来,她就哭天抢地地哭号:“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不住院,回家!你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着,可她已经连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母狮卧伏草丛舔伤时,犹有重获健康的希望,可她已经是一头垂垂老矣连狮毛都脱落得精光的老狮子了,整个一个活死人。窗外,黑暗在堆积。走廊的灯光透进病室,更其微弱。另一种黑暗无情地包围着老人。那是灯光驱不走的黑暗,是阳光冲不破的黑暗,是亲情挣不出的黑暗。在这里,一切抗争和挣扎终归徒劳。

儿子上前用力按住她的手:“妈,你就安心治病吧,关于治疗费用不要想那么多。我知道你是心疼钱,可我们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花钱,你说叫左邻右舍的怎么看我们?”

女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妈,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帮我们节约钱好不好?”

4床面朝墙壁,不理会儿女,低下头用手搓弄自己的衬衣衣角。她的衬衣颜色已经模糊不清了,可她就是不肯让人换掉:人一生病,脾气就变得反常执拗——快走到头了,能节约一分钱就是一分钱!她偏执地认为,自己顶多也就再活个十天半月的,却要花费三四万块钱,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要是把这三四万块钱用在儿孙上面,多好!可是,儿女们没有一个理睬她,还是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扔钱,让她心痛,可她又阻止不了。这个世界已经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了,以前全家以她为中心、唯她的话是听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想起这个她就更加绝望,更加坚定了她速死的决心。

女儿本来还想用开玩笑的方法来掩盖内心的忧虑,看到母亲这种表情,她也变得沮丧而沉默了。

看到一双儿女决心已定,4床无奈地说:“既然你们不肯让我出院,怕左邻右舍说你们不孝,那我就住院好了,让你们好做人。不过,我一定要用最便宜的药,如果这一点你们还不答应,那我就不吃药,你们等着早点给我收尸好了!”

女儿只得暂时答应她:“好,好,我们答应你。”哄小孩似的。

4床眼看自己的折中方式得到了赞同,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微笑之余她犹自不放心,当医生查房的时候,她捅了捅儿子的胳膊:“你跟医生说说。”

儿子为难地开口了:“医生,我母亲要求用便宜一点的药……”

4床更正道:“最便宜的。”

吴医生笑了。

儿子难为情地低下头,为母亲盖好被褥,仔细掖了掖被角。病房进入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4床的心沉入黑暗,又从黑暗沉入到白夜,无法睡去。儿子的行为暂时给她温暖,但她明白,在强大无情的疾病面前,这温暖多么经不起推敲和消受,根本不堪一击。她的矜持和威严像深秋黄叶一样飘零。她像一头母狮或猛虎,被剥夺了强健和威猛,疲惫地伏卧在夕阳下,伏卧在寒风中,无奈地等着天边幕落……

她的老头子来看她了。老头子是个处级干部,他刚把水果放在桌上,手机铃声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他摁下了接听键,那边说话了:“老许,是这样的,我单位有个女同志,四十岁,单身,被事业耽误了,对你挺合适的……”

老头子期期艾艾:“我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那边说:“老许,你看开点,我跟你爱人的主治医生很熟,知道她的病只是这几天的事……不怕你笑话,我就怕迟开了口,被别人抢了先。我单位里的这个女同志真的是好……”

4床在这一刻突然表现出异样的清醒。老头子刚把手机插进口袋里,她就问了:“给你介绍对象的是吗?我还没死呢,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就这样迫不及待了……”

她的儿子怒斥道:“畜生!”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老头子不自在地说:“你放心养病,别听人家乱嚼舌头。”4床突然古怪地笑了:“我就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给你腾位置了……”女儿赶紧扑上去安慰:“妈!就凭这一点,你就该好好活,就该活活气死那些狗娘养的!”4床紧紧地抿住嘴巴,不说话了,将一双空洞的眼睛面向了头顶那片空空如也的白色天花板。儿子朝父亲怒吼道:“以后再接这样的电话,我把你的手机摔稀巴烂!”

眼见儿子怒气冲冲要把人撕了的模样,老头子急忙辩解:“别误会,我真没这样想过。全是那帮人在胡搞……”儿子瞪了父亲一眼,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夜,亮出它的锋刃,对病人对家属的切割再度开始。半夜里,4床突发高烧,她暴怒地对儿子说:“呀,这脑袋瓜里有什么账东西在烧我。”剧烈的头痛痛得她一对深陷的眼睛淌出浑浊的泪水。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好像想把里面的混账东西敲出来似的,看她那痛苦状,好像有一头小兽在脑袋瓜里咬她。值班医生来了,他诊察了一会儿,在病历上记下:“21日凌晨3点,4床出现眼睛发红、口腔污秽、头痛、极度口渴、谵语、体内有撕裂感、昏睡、衰竭。”4床的家人闻讯陆续赶来,病房里一片忙乱,所有的人都惊醒了。值班医生先开了退烧药,等明天早上会诊时再仔细分析病因。等值班医生走后,病房里的人都感觉头痛欲裂,好像每个人都发了高烧似的。可谁叫自己没有钱住单人病房呢,那就继续忍着吧。

第二天,4床的病情奇迹般地有所好转。3床笑眯眯地转头看4床:“你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呢?我们苦了一辈子,老了就应该好好享受享受!明天,我要叫儿子买些鲡鱼来给老子吃!”3床的性格是快活的,而4床阴郁着一张脸,她没有回答3床的话。3床碰了个没趣,把头转回来,低声嘟哝了一句:“宁愿人去死也不愿钱去死,那就等死吧!傻瓜!”

对待4床,吴医生内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赞赏4床为儿女着想的心肠,可看到她那寻死觅活的样儿,他又恨4床恨得不行。你要是不配合治疗,那你干脆回家得了,非得呆在医院里给医生添堵。4床就像一间风雨飘摇中的破房子,让他这个当医生的擎天柱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支撑,他充当的是修补匠的角色,在颓败面前勉力杯水车薪地救助。所有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累!吴医生在心里嘟哝着:只因为你儿子拿了钱来,我才给你当柱子,不然,你这所破房子,趁早倒掉算了,大家早解脱!

想归这么想,从医院的效益考虑,吴医生还是拿3床给4床做榜样:“阿姨,你要想开一点!你瞧瞧3床,用的是最好的药,好得也快,吃得好睡得香,人家想得开!有钱尽管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人民币就不管用了!”

4床出于对吴医生的尊重虽然诺诺连声,但还是拉着吴医生的手小声而坚决地要求说:“吴医生,给我开最便宜的药……我老了,我的命不值钱,钱要用在儿孙身上才值……”

吴医生无奈地笑了笑。他想尽早脱身回办公室去,病房让他感到窒息,可4床还絮絮叨叨得没完没了。

今天轮到做女儿的来护理4床。除了换输液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女儿斜倚在窗前发呆。冬日的太阳刚才还在病房里洒下一大片阳光,现在只斜进一角,只剩一条心虚的慌乱的尾巴。钟表的秒针滴滴答答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像一滴滴水积蓄在密封的病房里,从膝盖到腰部到脖颈,慢慢地把人全淹没了。她注意到母亲的衬衣四个钮扣已掉了三个,剩下的一个母亲又舍不得硬生生地掰掉……

23号夜里,毫无预兆地,4床突然病危。呼吸困难,抽搐,翻眼白,脸部器官全部扭曲。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这一次,没有出现奇迹。吴医生直觉4床已经亮出了生命的底牌。当吴医生无奈地朝病人家属摊摊手后,家属们爆发出一阵如唱诗团咏叹般的集体痛哭声。日光灯惨白的光芒浇在所有人的脖颈上,一群悲伤的人无力地面对着死亡这个呲牙咧嘴的血腥怪兽。吴医生突然发现,在这个充满人声的房间里,其实类似空旷的荒野,4床的生命像羽毛一样飘飞走了,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病房里仿佛压满了几万吨的黑暗。哭声刺向了夜空,病房快要被哭声震裂了。吴医生不知为什么突然注意到4床赤裸的脚上,交织着许多突出的像青藤一样的静脉。他也有点想哭:疾病,是所有肉体痛苦的根基,撼动了生命的宙宇。吴医生揉了揉眼睛,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不敢看病床。那张床成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点。他慌乱地将脑袋别转开去,他看到窗外街道上人群依然忙忙碌碌。这边有一个生命从世界上消失了,可人群中谁会知道这个刚刚消逝的生命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就在他们当中忙碌过?汹涌的人流中没有人知道这里有几个人心里是多么的哀伤,看起来似乎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

3床吓坏了。他总觉得4床空空的位置上还躺着个人,整个病房里像积聚着雷阵雨快来时天空中那层层累积的乌云。他反复向吴医生提要求:“吴医生,我要用最好的药。”不管午睡还是晚上入眠,血肉模糊的4床总是从黑影里跳出来,恐怖地闯进3床的梦里,血淋淋地朝他招手:来呀,来呀,我们一起做伴去……4床那张垂死的脸在不断地放大、再放大,她身上带着的地狱之火离3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一道道火蛇,那一片片火的刀子,火的波浪,一次次扑向3床。3床嗷嗷叫着落荒而逃,他大汗淋漓嗷嗷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尿湿了。已经三天了,时间并没有消磨掉4床的身影,相反,却在不断地加深着3床对她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觉得4床正试图拖着他朝阴曹地府里走去。这种感觉特别地恶劣,死亡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进入3床的鼻腔、咽喉,然后顺着气管、肺泡、血液蜿蜒而下。3床悄悄地对儿子说:“你回家叫你女人为4床烧些纸钱,省得她老是要找我给她作伴去……”

儿媳妇顺从地烧了纸钱。可4床的影子还是影影绰绰地,老在3床的眼前飘动。3床抱怨道:“可能是儿媳妇不懂,烧的过程中没有讲清楚……”儿媳妇苍白着一张脸,听着3床的教导与训斥,她看到公公眼睛里熊熊燃烧着两束求生的火焰。

此后,3床吃饭专挑最好的吃。他觉得有权利享受,这可能是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有权利享受这个最后的夏天,因为每做一件事都可能变成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睡下,最后一次从睡眠中睁开眼睛,最后一次上厕所,最后一次洗手,最后一次喝水,最后一次吃水果,最后一次看自己的儿子,最后一次看电视,最后一次打量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被逼到绝路上了吗?他不愿意相信!

褐色的斑点爬上3床的脸颊,他的面容泛黄,像一本书似的颜色越来越深。病痛僵硬有力地镂刻在他大理石般惨白的躯体上。有时,当病房里传来某个病人送往太平间的消息,他会觉得自己又在一场角逐中获得了胜利,俨然是一位战场上的名将。他走在78岁崎岖难行的生命峰巅上,每当清晨好不容易再一次睁开眼睛,阳光那样刺眼,从窗户外面抽出它那不怀好意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随时会朝着他一下刺过来。特别是在夜晚,他总会觉得自己的衣角被挂在了墓穴石上,他必须使劲把衣角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抽出来。睡梦中,死亡的波涛气势汹汹地将颤巍巍的他席卷而去,而他必须艰难地划动正在把他卷往地狱的时间的波涛。尽管极度不甘、极度抗议、极度拒绝,最终还要在一个未知的时间里被迫接受那个铁一般的宿命……

散步的时候,吴医生看到住院楼外部装饰的霓虹灯在闪烁,这让他有一种夜总会的怪诞之感。难道这个生与死交汇的地方太沉重了,必须给它来一个类似黑色幽默的效果,要以那俗艳的大红大绿来冲淡那原本以白色为主的中心主题?

花圃那边很热闹。没有轮班的医生们都在那边聊天。医生们大都注意养生,饭后散步是他们人生中雷打不动的规律。吴医生家是典型的丁克家庭,他爱人在心血管室工作,两人常年目睹人在疾病面前尊严全无的惨景,一致决定不要孩子。医院家属楼花园里是相当理想的沙龙场所,常常有十几位同仁在那里聊着聊着就聊到某个医学命题。这天,吴医生向大家描述完小军和小军父母的惨状后,慷慨激昂地宣布:“我看这个脑瘫儿安乐死算了!哪对父母摊上这么个脑瘫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我赞成安乐死!我希望安乐死能早一天在中国立法!如果一朵花已被病毒腐蚀了身体,凋谢成为必然,那么何必还让他忍受凋谢前一点点腐烂的过程呢?人生本来是用来上孝父母、下爱子女、和爱人友人一起携手前行的,而一旦活着成为亲人们的负担,那这鸡肋一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当生命失去乐趣的时候,如果真的无法得到延续生命的机会,那就请优雅地转身离开吧!最起码,可以减轻他人所承受的痛苦。”

吴医生知道自己天生有点不正经,在越让人同情哀怜的场景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想发笑,这是医生的大忌,但他还是成功地躲到了一本正经和严肃认真的背后,他的年轻有为迷惑了所有的人,让他们难以体察到他是一个不善施恩的人。

陈医生立刻反驳:“吴医生你这是典型的纳粹思想!我看你整个一个希特勒!你这种想法说到底不就是人种淘汰吗?只从实用主义出发,为什么一定要剥夺弱者的生存权利?”

吴医生冷笑着反唇相讥:“我看你的观念怎么像原始人那样古老?我觉得,人对死亡的观念应该不断地发展演变,从最初盲目地畏惧死亡发展到消极平静地接受死亡,最后发展到积极主动地规范死亡。所以我赞成安乐死。”吴医生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激进主义者,一般人不愿与他交锋,偏偏陈医生是个认死理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依不饶地与吴医生展开辩驳试图一决高下:“我反对安乐死。考虑到重症患者的神智往往并不清醒,他们的亲属可能会出于减轻自己负担的目的,催促医生给病人实施安乐死,结果一些完全有可能被救治的病人因此而‘非意愿死亡’。另外,医生也可能给未能救活病人找到‘合法解释’,声称按照现有法律,只要现行技术无力回天,就可以劝说病人放弃治疗、自动走上绝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使医疗技术发展停滞不前。正如一位反对者所言:‘杀死一个生命并不等于治疗。’”

两个人的辩论硝烟四起,惹得二十几位同人饶有兴趣地想听他们杀出个高下来。

吴医生叹息道:“安乐死,只是生命航线的一个方向罢了。旁观者永远无法理解当事人的痛苦和忧伤,只有舵手才对航行的方向最有发言权。将安乐死立法,才是真正显示了人道性、正义性。而且你们也都知道,实施安乐死有三个前提条件:医生必须首先确认病人正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持续痛苦’,且当代医疗手段根本无法解除这种痛苦;医生必须采取过一切可能的治疗方法,但均宣告无效;医生必须向患者本人求证其自愿实施安乐死,而不得有任何胁迫及威逼的情况发生。只有在这三个前提均满足时,安乐死才算合法。有这些前提,医生怎么可能被放纵成杀人狂?你们的忧虑完全多余。”

陈医生慷慨陈词,一副正义站在他这一边的模样:“归根结底,你把安乐死这个重大生命问题简单化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要做的不是是否接受死亡,而是如何接受。安乐死这一社会问题正是顺应时代发展而出现的,然而安乐死毕竟是一个涉及医学、伦理、道德、法律、社会学、哲学等诸多领域的复杂的综合性社会问题,说穿了,安乐死是虚伪的人道主义:它剥夺了患者的生命,在道德上安乐死是对社会公德与文明的玷污与败坏。一个敏感而有尊严的人,会解读周围的信息。如果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放弃了,肉体痛苦再加上精神痛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如果这时候他提出安乐死,那意味着,他要求的不是安乐,而是:他不希望再跟这个世界有任何联系了。这样的安乐死是极为可悲的。选择安乐死,是死亡战胜了勇气;选择坚强面对,是勇气战胜了死亡。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灵死亡的人,一个熄灭了心中烛光的人,只能说他可怜可悲。”

两人谁也没办法说服谁。

陈医生气忿忿地离开了,吴医生留下来继续在花圃里散步。他追忆起未到苦难的医院之前的欢乐时光。花香若有若无。那些逝去的欢乐给他的印象就像花香一样:花香几乎总是与某种遥远的回忆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回忆又往往模糊不清,你不免想到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而回忆的缘由也不实际,不过是对心愿的向往。但是事实又并非如此。

吴医生怅然若失。发了会儿呆,想起晚上轮到自己夜班,赶紧往病房里走。

4床不在了。罗进发羡慕得红了眼。要是小军也不在了该多好。这有残疾的生命,应该像闪电一样消失,归于无边的黑夜。要是小军不在了,他就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债务,他可以搂着老婆在床上快活,然后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在儿子嘹亮高亢的啼哭声中喝酒,然后嚼上一块猪头肉……可是这军军,除了大脑不行以外,他四肢那么健壮,好像准备活上一百岁……

家里的财产在迅速地减少,可罗进发的忧虑并没有因为积累的纸币迅速变薄而变轻。二十头未到出栏时间的猪也被提前变卖了。本来应该留下猪苗的,可眼看着连猪苗都得变卖了,因为医院那边的药费尚欠一千多块钱。吴医生举着手中的胶囊滔滔不绝:“这种刚刚开发出来的新药对脑瘫有独特疗效。要知道,脑病的根本原因是脑神经细胞受损造成神经细胞生长发育障碍。脑瘫的治疗一是脑细胞再生,二是脑细胞有效连接,二者缺一不可。这种胶囊独有的活性因子能促使神经细胞再生。你不买可别后悔,这种新药十分紧俏,常常出现脱销现象,有时短时间内还进不了货。”透窗而入的阳光,令吴医生光洁的眼镜片更其明亮。他微笑的面孔满是友好,一边询问军军的日常表现,同时回答罗进发的频频提问。阳光把他剪裁得像下界来传播福音的耶稣。

罗进发本来还在犹豫当中,毕竟家里的钱除了给儿子治病以外,一家人几张嘴还得吃还得喝,不管怎么样得留有余地才行。可是吴医生那一番话让他急火攻心,仿佛别人家的脑瘫儿吃了这种新药都好转了似的,只有自己因为舍不得掏出药钱才让自己的儿子总处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一咬牙:“买!”

吴医生趁热打铁:“建议你多买一疗程!来我们医院就诊的许多脑瘫患儿吃了这种新药病情都减轻了许多!”吴医生转身指了指满墙的锦旗。锦旗密密麻麻的,充斥着感恩的话语及高度的评价。罗进发心头一热,有那么多脑瘫患儿为伍,让罗进发感觉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他心头升起像胶囊外包装颜色般的绿色希望。

药房里给他的药有满满一大包,罗进发有些傻眼,问药剂师:“这药这么多,怎么个吃法?”

药剂师连头都没抬:“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回家自己看!”排在他后面的人吆喝道:“拿了药就让开,别磨蹭了!”不容分说挤上前来。

回到病房,罗进发拿出药来细细研究。那药的包装花花绿绿让他眼花,他逐一清点,最终弄清楚了一天总共要吃八种药,其中三种药是早晚吃,另外五种是一日三餐吃,有饭前吃的,有饭后吃的,有的一次要吃一粒,有的一次要吃两粒,有的一次要吃三粒,把他都搞糊涂了。罗进发反复交代陈红,可陈红记性差,有一次把药喂错了,罗进发一见大光其火,用力搡了她一把:“你想害死我儿子啊!”

陈红的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罗进发也知道这话伤人,自己默默地将早、中、晚要吃的药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特意去药房里讨了不同颜色的纸来,早晚用黄纸包裹,中午的药用红纸包裹。陈红战战兢兢,生怕再次弄错,不停地念叨:“早晚吃黄的,中午吃红的。”念来念去,突然觉得有些颠倒了:“早晚吃红的,中午吃黄的?”又觉得不对,赶紧再去问丈夫,罗进发几乎要咆哮起来:“你怎么这么蠢啊?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人,又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儿子!”

结婚后累积的钱币在迅速变少,忧郁和顾虑却在加深。

陈红一开始觉得自己的眼泪像大海里的海水,怎么流也流不完,动不动就想哭。慢慢地,她的眼泪像河水了;到最后,简直就成了冬天里的河水——干了,只剩下干枯的河床。现在在医院里无论遭遇到什么难事,她都是无奈地笑笑。罗进发怎么看她觉得怎么都烦,老婆哭,他嫌她烦;老婆笑,他也发火:碰上个脑瘫儿子,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怎么看你也像个脑瘫啊?

为了儿子,陈红学会了上网,她疯狂地上百度,上搜搜,当她看到“治疗脑瘫的最好医院”,眼睛一亮,闯进去抄了详细地址,马不停蹄奔赴前去。进医院进得多了,陈红都觉得自己也可以当脑瘫专家了,无非就是那么一套:询问病情,陈红那一套已经讲得嘴唇发麻,恨不得弄个录音机来重复播放。办理住院手续,医生会诊,康复治疗,开药拿药,交钱出院。各家医院所开的药方大同小异,名称不同而已,里面的成分都差不离,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好像一吃就能立刻好了似的,你吃了治不好,那只能怪你脑瘫的程度太深,或者怪你吃的药不够多,怪自己没有坚持长期服用同一品牌的药,因此达不到药效。陈红有时候恨起来,真想把一整瓶的药一下子塞进儿子的嘴巴里:“你给妈妈一口吞进去!儿子!你立刻给妈妈好起来!”

军军却啥也不懂,依旧给妈妈一个灿烂的微笑,同时,嘴角流出更多的涎水,亮晶晶的。陈红绝望得一拳打在墙上,最后,索性把头也撞墙上去了。只不过,一下撞不死,一阵眼冒金星大脑轰鸣过后,还得继续挣钱给儿子治病:菩萨啊,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卖给我一颗,一百万我也认了,我去卖血,我去卖命,我去借,我去下跪,我去抢,都给你凑够了来!

没人的时候,陈红常常抽自己的嘴巴:“陈红啊,陈红,你怎么这样糊涂,你怎么能听信老公的话在家里生孩子呢?你应该坚持上医院啊!要是上了医院,军军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现在早就满野地里疯跑,跑得常常让妈妈找不着了。陈红,你浑啊!你就是一个大傻瓜!”她一遍一遍地抽自己的嘴巴,一遍一遍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卖,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其实,她是怪罗进发的,只不过不敢当面怪他,怪来怪去最后只好怪自己。这是作孽,是报应。

医院里又催着交钱了。罗进发实在没有办法,他缠着吴医生让军军出院,吴医生双手一摊:“你儿子一疗程还没结束呢!”罗进发跟着吴医生进了办公室,可怜兮兮的:“真的没地方借钱了。再住下去,吴医生要帮我垫钱吗?”吴医生笑了:“孩子是你的,我们当医生的尊重家长的意见。”

突然,罗进发眼睛一亮,拿起吴医生桌上放的那本讨论安乐死的书:“吴医生,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吴医生心一颤,一瞬间电光石火般明白了罗进发的意图,他拿起书就要往抽屉里塞:“不行啊,这本书是向图书馆借的……”罗进发上前一步抢了过来:“吴医生,借我看一个晚上,明天就还你!”话说着,人已经跑到走廊上了,吴医生要把书拿回来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罗进发把书还给吴医生,目光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吴医生,你看我家军军……书上说的安乐死在中国合法吗……”

吴医生不敢看罗进发的眼睛,他真后悔昨天没把书抢回来:“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本书我昨天就该还给图书馆……”

罗进发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哀求道:“吴医生,你能不能给军军注射一支杜冷丁……我真的快让军军弄疯了,不怕你笑话,自从发现军军脑瘫后,我女人就从来没有主动让我近过身……这两年我活得像个死人……”罗进发说着说着,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吴医生喝斥道:“胡说!安乐死在中国是非法的。任何一个医生都没有让病人安乐死的权利,你别让我犯错误……”

罗进发整整缠了吴医生一整天,吴医生走到哪里,罗进发就跟到哪里,吴医生忙着,罗进发就闪到一边;吴医生一有空,罗进发就马上凑上前来。最后,吴医生发了脾气:“罗进发,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罗进发愁苦着一张脸,惶惶地退到一边。

吴医生叹口气:“这样吧,你既然盼着让军军赶紧出院,那就让军军提早出院吧!”吴医生真的被这个罗进发缠怕了。

罗进发木木地谢过吴医生。

在城市医院里,陈红时时刻刻为钱而焦虑;回到农村里,她为军军而自卑,觉得屈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得到一个这样的报应。隔壁的张春,原来是喜欢罗进发的,可是罗进发娶了陈红。现在张春见了带着军军的陈红,就会怪模怪样地叹气:“哟,这孩子也真可怜!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投胎成了这般模样!”陈红心碎欲裂,可她不是个彪悍的婆娘,不敢扑上去和张春撕打。张春长得那么壮,自己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军军往家里退,她的脑袋在一点点一点点地膨胀:军军,你快点好起来吧,妈妈快要疯了!她常常抱着军军看着他的脑袋发呆,想不通军军脑袋瓜里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线。

对面的张春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唉,机器坏掉了要赶紧去维修!”随后张春那尖利而放肆的笑声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陈红将头深深地扎进了军军的小胸脯里。脑瘫,这是对家庭尊严的严重摧残。儿子的脑瘫,彻底摧毁了陈红的自尊。

这天,陈红抱了小军到好朋友阿惠家闲坐,阿惠无意间扯到自己在部队当军官的哥哥,陈红不禁精神一振:省内医院都跑遍了,就部队医院还没看呢,部队规矩那么严谨,军医的医术肯定错不了,说不定就能让军军站起来!她张了嘴:“阿惠,我厚着脸皮说了,麻烦你跟你哥哥说一下军军的情况,我想带着军军到部队医院瞧瞧,我们把他生成这个样子,就得想着法儿尽量把他治好。只要哪儿有一丝光亮和希望,我都不能放过。麻烦你了……”

阿惠生气地打断陈红的话:“你说到哪里去了?孩子长得这么好,就是落下这么点毛病,要是部队医院真能医好军军,那我也算积了一点功德!”她拿起电话就摁哥哥的号码。

陈红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抱着军军投奔阿惠哥哥来了。到达江州市的时候已是黄昏,要在阿惠哥哥家歇一晚明天才能到医院看病。坐车途中隔座旅客看军军时那异样的目光又重新浮现在陈红脑海里。她无意识地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天空好像在流血。那么多的血。流的血太多了!陈红呆呆地看了看军军,又摸了摸口袋里借来的那叠钞票。

军军到了一个新环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摸摸茶杯,摸摸大瓷花瓶,摸摸液晶电视,陈红呵斥道:“军军!不能乱动!把东西打坏了我打你屁股!”

阿惠的嫂子叠声道:“没关系!没关系!难得来一回,你让她尽兴玩好了!我儿子也是这样淘气的。”陈红依旧紧张着、拘谨着,自己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小孩不懂事,大人哪能也跟着不懂事?

军军还是乐呵呵的,等陈红夺下了茶杯,他就去摸大瓷花瓶。那大瓷花瓶看起来至少值几千块钱,陈红慌慌张张地上前夺了下来,小心地将大瓷花瓶安置妥当。军军又趔趔趄趄地去摸液晶电视,他一个站不稳,将音箱撞得晃了晃。陈红急了,瞪大眼睛吼他:“你找打!”军军从未见到母亲这副面孔,大嘴巴一咧,哭开了。陈惠的嫂子连忙上来劝,陈红尴尬地抱起军军哄他:“好军军,乖军军,不哭了,是妈妈不好!”

九点多,陈红把军军哄睡着了。没想到小家伙半夜里三点多醒过来,开始玩耍。陈红压着满肚子火,吓唬他:“你再不睡我就带你去打针!”小家伙听到“打针”张开嘴巴又要哭,慌得陈红一下子捂住儿子的嘴巴,人家阿惠大哥大嫂在休息,军军半夜里这样吵闹不讨人嫌才怪!好容易熬到天亮,阿惠嫂子起床了,陈红带着两个黑眼圈朝阿惠嫂子抱歉地笑笑。

阿惠哥哥先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自己部队的军医,再由军医联系部队医院里治疗脑瘫的医生。陈红急切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上去:“用我的打。”她怕阿惠哥哥花费太多的电话费。阿惠哥哥笑了:“你想这么多做什么,给军军治病要紧。号码都存在我的手机里面,用我的手机打比较方便。”

陈红的心提着,努力想听清楚手机那边的人怎么说,她害怕这么大老远地来,连主治医生的面都见不着。等阿惠哥哥接完电话,陈红就急切地问:“怎么样?”

“主任说出差去了,你别急,副主任在,听说副主任的医术比主任还好。”

陈红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咧嘴笑了:“好好,只要找得到医生就行。”话虽这么说,但主任不在终究让陈红感到有些惆怅,满腔热望被泼了冷水变得冰凉了。

他们在部队医院等了好大一会儿,部队的军医总算来了。人家气喘吁吁的,陈红不好意思再催促了。到了脑科,副主任很热情地跟军医握手。副主任顶发稀疏,气定神闲,双眸如钻,神情睿智,不像诊病倒像是在处理某桩公务。陈红宛若见到了救星,谦恭有加地喊了声:“医生好。”接下来依旧是询问病情,陈红把老一套熟练地复述了一遍,讲看过哪几家医院,吃过哪些药,还掏出军军的脑CT图给副主任看。副主任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再看了看军军走路,沉吟道:“军军肯定会走路的,你放心。就是怕他姿势不对,你看他现在走路都有些剪刀步了,平时在家里一定要纠正他的姿势。”

陈红急切地说:“是啊是啊,他现在走起路来就像鸭子那样摇摇晃晃的。”

副主任没有开任何药:“你家里的药还那么多,继续吃就好。我们这里的药也差不多,不要白白浪费钱。”

陈红心里空荡荡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医院里拎回大包小包的药,尽管知道这副主任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没有大肆宰她,可她还是急得想哭:“医生不开药,是不是意味着军军彻底没救了,连药都懒得开了?”她努力含住自己的眼泪才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多少个夜晚,她在睡梦中都梦见军军像别的孩子那样骑着竹马在屋前屋后健步飞奔,拿着木头大刀与同龄的孩子相互厮杀,这让她喜出望外:我的军军原来是个健康的孩子呢!等她追过去,她才发现军军走的还是剪刀步。每当她从睡梦中惊醒,再看看在身边熟睡的军军,脸上不禁又爬满了泪水。

安乐死。

安乐死。

安乐死。

罗进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

罗进发心里慢慢起了邪念。军军这孩子真是把他祸害惨了。你说他要是只花钱也就算了,关键是还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生下个脑瘫儿子,这算什么?同样做猪生意的同行冤家老孙,不知躲在自家门里幸灾乐祸了多少回!老孙动不动就抱了他的儿子在罗进发眼前晃,这是无声的炫耀与示威,罗进发心里在滴血。他觉得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变得不爱出门了,昔日那寻快活的心思一丝不存。以前,他是爱喝几口酒的,唤上几个哥们儿,切几盘猪头肉猪舌头什么的,闹上一晚上,想想猪圈里那些正在长膘的猪,想想一个劲往上涨的猪肉价格,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任何一个大官儿还快活。现在呢,没有钱也没有那个精力,再说了,生了个脑瘫儿子,自己再去寻快活,人家还不戳自己的脊梁骨:儿子都那样了还有心思寻快活,是不是当老子的也脑瘫呀!就这样,家里再也没有了笑声。

总之,自从发现军军脑瘫以来,罗进发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寻快活的权利,以前他和陈红是很恩爱的,现在,晚上他的手刚刚爬上陈红的胸脯,陈红就腾地转过身去,没好气地说:“别惹我,我没心情。”罗进发恼起来,强迫着陈红做了,陈红从头到尾都是直挺挺的,罗进发骂道:“妈的,老子像在奸尸。”他知道,老婆是怪他来着。都因了自己那荒唐的想法,才导致军军现在的这般模样。要是直接上医院生孩子,现在他这个当老子的别提有多骄傲多快活了,人前可以挺直腰杆,神气活现地带着军军四处窜门。是的,怪他自己。可他还是觉得冤,哪想到会这样呀!陈红生女儿的时候不是顺顺当当的吗?哪想到会发生这档子破事?罗进发一会儿怨自己,一会儿怨天,一会儿怨地,一会儿怨命,怨来怨去,现在连军军也怨上了,原本放在军军身上的爱,慢慢地转变成了满腔怨恨。

陈红开始四处借钱,罗进发对她嚷嚷:“你疯了不成?那么多医院看过了,钱扔在水里还会咚的一声响呢,可扔在医院里啥响声也没听见。治不好的,你别傻了。你给我醒一醒,别为了军军把咱整个家都糟蹋了。”

陈红哆嗦着嘴唇声讨丈夫:“你这说的什么话?是人话吗?你究竟是不是军军的爹?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么?要么你就别生他,生了他就要把他治好!你是想让所有人一辈子都瞧不起他吗?”她疯了似的扯过军军:“你瞧,你要让所有人一辈子看着军军流口水的样子吗?”说着说着,陈红禁不住再次放声痛哭。

罗进发看军军的眼神慢慢不对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里升起一阵毒雾,陈红偶然间发现丈夫用一种类似响尾蛇的表情看着军军,她打了个寒噤。她推了丈夫一把:“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军军?”

罗进发有点恍惚,他梦呓般地说:“我们干脆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吧,我们再生一个好的。”

陈红凶似母老虎:“罗进发,你不是人!你要是敢把军军送走,我跟你离婚!”

罗进发知道陈红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可他的耐心已经被全部耗尽了,如果一辈子要面对这个脑瘫儿子,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

这天,陈红从山上猪圈里回来,发现军军不见了。陈红揪住罗进发的衣领又推又搡又咬:“说,你把军军弄哪里去了?”

罗进发只任陈红咬他,就是不开口,逼急了,说一句:“送人了。”

陈红绝望地松开丈夫,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把我的双腿跑断了也要把军军找回来!”

陈红像一只母狗一样带着她那嗅觉发达的鼻子踏上了寻找军军的路程。她记得罗进发说过要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她先跑到县城,问清了孤儿院的地址,然后前往一个个辨认,一边念叨:“军军,我可怜的孩子,军军,我可怜的孩子。”本县的找不到,就到邻县一个一个找,再到市里找,找到第七家就找到了军军。几个孩子正将军军压倒在地下戏弄,军军见了从天而降的陈红,忽然哭着喊出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字:“妈!”陈红扑上去将军军搂在怀里,母子二人号啕大哭。

把军军领回家,陈红瞧也不瞧罗进发一眼,夫妻二人整整一个月没有搭腔,形同陌路。当然,离婚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日子还得照样过,离开了罗进发,她和军军两人要怎样生活?

陈红陷入到一种癔症当中去了。她着了魔似的,自己常常是吃稀粥配咸菜,可一听说哪里又出了什么治疗脑瘫的新药,她无论怎样厚着脸皮借钱也要凑够数将药买了来。她自己过的简直就是姑子一样的生活,连性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穿的是素衣,往日做姑娘家的光彩一点点全消失了。她以前也瘦,但那种瘦是匀称的瘦,是男人喜欢的苗条,而她现在的瘦,简直是一张皮勉强裹着骨头。夫妻俩之间最大的乐趣消失了,罗进发将一切罪过都归结到军军身上——这个脑瘫儿,把他的天都抹黑了!他粗声大气地骂军军,用恶毒的眼光看着儿子。军军看父亲的眼神就带着畏惧了。

有一个魔鬼,来到罗进发心头很久了——要是军军死了该多好!罗进发背着军军这座大山真的背得太累了,这座大山让他步履维艰,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越来越矮,压得他不断地生出仇恨——我上辈子是不是作了孽欠了军军什么债,这辈子要做牛做马给他还债!军军的医药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窟窿,除非钱财从天而降,否则他一辈子都填不满这个窟窿。罗进发太想把军军这座大山扔掉了,但他把军军抛弃过一次,老婆还是把他找回来了。除非军军——死了!当“死了”这两个字跳进罗进发脑海里的时候,罗进发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噤。自己这是怎么啦?虎毒还不食子呢,自己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可这个像毒蛇一样的想法一经产生,就不断在向他心中游过来游过来,把它赶走,它还是不屈不挠地游过来。

初三晚上,陈红回娘家借钱。她听说北京有一家脑瘫医院是全国最权威的医院,她准备上那里去。军军在床上熟睡。乡村的夜非常静谧,可以清晰地听见蛐蛐的叫声——唧唧唧,唧唧唧,令人想到遥远处那云遮雾绕的天堂。突然,时钟“当当当”响了几下,响得罗进发心惊肉跳,他鬼使神差地朝军军俯下身子。由于过于紧张和用力,他衬衣的一个扣子以紧张的姿势咬住了扣缝,终于崩裂,弹到军军的脸上。罗进发怕军军醒过来,他更加慌乱了,不假思索地拿起一块布用力捂住军军的鼻子和嘴巴。很快,军军挣扎了起来,手脚乱舞乱抓乱抠,罗进发加大了力度,不一会儿,军军不动了。罗进发小心翼翼地将布松开,发一会儿呆,终于意识到军军不再呼吸了。几分钟后,罗进发清醒过来,像野兽一样长嚎了一声,冲进茫茫的夜色里。

陈红这次借来的钱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被送回娘家时眼神已经呆滞发直。她的兄弟死命摇她:“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只听到梦游般的声音:“罗进发把军军弄死了。罗进发把军军弄死了。”这是她大哥将耳朵努力凑近陈红的嘴巴反复辨别才听清楚的,她大哥顿觉毛骨悚然,用右手不停地捋自己的左臂,张得老大的嘴巴一时间合不拢。他不大相信,反复高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罗进发真的把军军弄死了?”陈红还是喃喃着那句话,不停地叫:“我的军军。我的军军。”院子里,她那和军军年岁相仿的侄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陈红突然冲过去,用力箍住侄子,疯狂地喊道:“军军!我的军军!原来你没有死,你在这里呢!你知不知道,你把妈妈吓坏了!”

侄子被吓得手脚乱蹬努力要挣脱陈红的怀抱:“爸爸救我!爸爸救我!姑姑这是怎么啦?”

陈红大哥冲上去,将陈红的手指用力掰开:“阿红,这是小海,你疯了不成,连小海你都不认识了?”陈红扑过来要扯侄子,她大哥不肯放手,陈红开始对着她大哥又抓又咬,高声叫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陈红嫂子将绳子丢给丈夫:“还不赶快把她捆起来!要疯到外面去疯,怎么疯到自己家里来咬自己的亲兄弟!”陈红大哥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人话么?”可陈红真把他咬急了,扯住她的头发她还是咬,也不管头皮连同头发被扯下了一大块。没办法,陈红大哥只好暂时把妹妹捆成了一颗粽子。

陈红慢慢安静下来,她母亲心疼得老泪直掉,用手背将老泪擦干,趁机将陈红的绳子解了,端着陈红的手腕反复看那上面深深的红色勒痕,帮陈红换去尿湿的裤子。

突然,陈红弹簧似的蹦起来,朝院子外面冲去——因为她看到了邻居一个男孩的背影,正从她家院门口走过。“军军,我的军军!”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个男孩,抱住他又亲又摸,口水涂了男孩一脸,男孩从短暂的发懵中醒过来,开始放声大哭。陈红大哥冲出来,此时男孩的父亲也已赶到,陈红大哥努力要掰开陈红的手指,又被陈红咬了一口。男孩的父亲急了,左右扇了陈红两个耳光:“疯婆子,还不放开我家小浩!”

陈红的脸上赫然五个指印,可她就是顽强地不松手。男孩父亲干脆朝她腿上踹去,陈红跌倒在地,哭喊道:“军军,你有没有摔疼?”

男孩父亲抚慰着自己受惊的儿子,等儿子平静下来,他开始骂骂咧咧:“是疯子就送到疯人院去!”陈红大哥小心地赔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管好她的。”

当天晚上,陈红大嫂拿了两斤红糖到人家家里赔不是。她愧疚地拍拍小男孩的脸:“有没有吓着了?”男孩举起他手中正在玩的冲锋枪:“疯女人,我用冲锋枪打她。”陈红大嫂尴尬地笑一笑:“对不起,这两斤红糖给你压压惊。”

“我才不稀罕呢。”男孩脆生生地说。一转身找他的伙伴们疯去了。

陈红大哥怒气冲冲地再次找来了绳索。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把她解下来吧?”陈红大哥没好气地嚷道:“饿死她!”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汤匙一汤匙地给女儿喂饭。

有时陈红大哥大嫂不在,母亲就偷偷解开女儿的绳子。可不久之后,总有村里人怒气冲冲地告上门来,说陈红惊吓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说陈红噩梦中的尖叫成了全村人的噩梦。陈红大哥气急败坏地喝斥母亲:“妈,你能不能不给我添乱?”

母亲心虚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反而怕起自己的子女来了。

陈红大哥急红了眼,他拎了根木棍直奔罗进发家中。罗进发正在喝酒,已经喝得上头了。陈红大哥把他拎起来,他像一摊泥似的往地下倒。陈红大哥气得破口大骂:“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罗进发辩解道:“这是安乐死,医生说的!”

“去你妈的安乐死!你干嘛不去安乐死?”陈红大哥连连推搡罗进发的胸膛:“说呀,你干嘛不去安乐死!”

罗进发结结巴巴的,他越说越可笑了:“军军有脑瘫。我没有。”

当地派出所迅速介入了此案。

1207又住进了一个脑瘫儿和另外两个脑梗病人,又有一番新的苦难开始展览。在办公室里,吴医生常常发呆:关于生命与病痛的渊源——它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强壮的拉奥孔与蛇相互纠缠的身姿?它有着怎样缭绕的云雾怎样幽深的阴影?人为什么要这样被迫地抵抗病痛的侵袭?这几天,他一直反复揣摩着一句话,这句话被他写在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医学书扉页:瞎子不能领瞎子的路,如果这样,两个人都会掉进坑里。

军军的死讯七拐八弯地传进了吴医生的耳朵,罗进发一跃成为医院的新闻人物。吴医生愣了一下:难道自己心中任何恶毒的想法都会应验?整个医院都在指责那个丧心病狂掐死自己儿子的禽兽父亲。吴医生的心突然变得很虚,他觉得自己是个同谋,只不过罗进发是个显形的凶手,而自己是个隐形的凶手罢了,这就使自己显得更加阴险可怖。在众人的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吴医生辞去了医院那份令人眼红的工作。这阵子他经常想起鲁迅,鲁迅觉得医治人的身体没有用,应该从医治人的灵魂开始。吴医生不会创作,他想,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从诊治人的心理开始吧。他的一位远在北方的大学同学创建了一个心理诊所,秋叶飘零中,吴医生带着简单的行李,神情落寞地敲开了老同学心理诊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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