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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2015-03-03吴永熹

山花 2015年3期

窗外是灰黄的雾霾天,曼婷住在十二楼,公寓朝西,对面那家商场大楼又看不见了。楼下空着,对着一小片平房,灰瓦屋顶上罩着灰雾,很有几分“深渊”感。这一片虽然算得上商区,但因地处北京南北东西的交界处,还是有些地方漏了网,没被完全开发起来。

收到了C的邮件。他已经在北京了,住在海淀。他说这天晚上和第二天下午他都没事,想约她出来见一面。“如果你有空,还想见面的话。”他的措辞显得很小心。他没想错——她已经在心里决定不去见他了。当然,出于礼貌,邮件她会回的,也许是半小时后,也许是午饭后——取决于她什么时候能说服自己坐下来写信。这半年来她脑子里偶尔会想象和他在北京见面的情景。她在网上搜过他的近照,老了一些,但那张笑脸没变,还是憨憨的。提起他刚写完的书和他正在写的书,他会滔滔不绝。他会大笑,会在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的时候就接着说下句。他们谈话间会很动感情,也会很有趣,她确信这一点。她承认这一切对她都是有吸引力的,但她决定要忍住。

她是一个月以前决定不去见他的。为什么?她说不清楚。或许她觉得他们之间到上次写信就彻底结束了吧。她并非害怕还会再发生点什么,事到如今,她相信他和她见面时一定会是清清白白、恭恭敬敬的。但不管怎样,一见面,这个人便又在她生活里活了起来。她对他最后的印象不是三年前,而是当下,故事便不再具有她之前所需要的“终结感”了。或许她还是不放心自己?现在她毕竟还是脆弱的。她想,或许要等到一两年之后,她才能真正摆脱他的影响吧。

碰到C是曼婷刚搬到香港的时候。老板请她和另一位新进杂志社的男同事M去家里吃饭。其实单位里已经进行过“迎新”午宴了,老板单独请,似乎是表示要建立私交。他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香港人,几年前才从外报跳到这家半学术的刊物,想来势力并未稳固,需要拉拢人心。况且曼婷和M都是他招进来的。连招两个大陆人在当时堪称豪举,此前并无先例,而且那时陆港矛盾又已初现苗头。老板对外宣称他是“唯才是举”,而且审时度势,香港文化界确实需要克服地域偏见。再加上杂志社向大陆学者约稿越来越多,找两个大陆背景的编辑方便沟通。私下里透露给曼婷和M,原来对方进来也是因为和他有私人关系——曼婷是通过一位师姐,这师姐曾与老板一起去伦敦参加一个交换学者项目,M则是由他的博士导师介绍来的。这是为了让二人清楚他们都是他的人,应当效忠于他?那时候曼婷却没大想到这一层,对办公室政治她也一无所知。二十五岁,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但像她这样一直在学校里读书的,又不是混学生会的积极分子,人情世故懂得毕竟有限。

那天的其他客人主要是香港几所大学的文科老师,有研究政治学的,有社会学系的,有历史系的,有做电影研究的,多是大陆人。曼婷和M先到了,老板便向他们一一介绍众人背景,当然无不拔尖——香港学府出名的肯给高薪,一向是华人留学生的求职热点。这家宴显然也有几分工作联络的意思,吃了饭,曼婷和M日后就可以向几位学者约稿了。老板说这些人中他和中大历史系的C最熟,因为他的小女儿和C五岁的儿子同上一家幼儿园,两家便常常来往。这天晚上C一家都会来,C是四年前从美国搬回来的,从哈佛历史系拿到博士,没经历博后阶段便直接进了中大。不过他年纪不轻了,因为申请研究院之前已经在国内工作了不少年头。“He is something of a poet, you know.”老板一边将一杯倒得半满的红酒递给曼婷,一边丢出一句英文。曼婷接过酒杯,一边考虑是要用英文回还是中文回,最后说了一句“oh really”,免得让老板觉得她对他说话夹英文有意见。他肯屈尊和他们说普通话就已经够给面子了。老板扬着眉毛点点头,一边顺着杯沿给M倒酒,不再说话了。曼婷考虑着老板突然提到C“算是个诗人”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隐蔽的抗议吗?意思是说女儿这个小伙伴的父亲有某种不自觉的作派,让他受到了冒犯?又或者这话是对她说的,因为他觉得她会对这个信息感兴趣?——有两次老板到她工位上来找她,撞到她正在看小说。本来她可以假装没事地合上书,封底朝上,把书推到一边,就当是在看参考资料。但她一时慌了神,顺手把书倒扣在了桌子上——这是因为不爱用书签养成的习惯。刚好那两次选的书封面都很扎眼,不可能蒙混成学术著作。老板当然假装没看见,但她的脸已经烧红了。

C一家后来是最后到的,进门后连连道歉,说打不到车,大家纷纷表示理解周末车难打。倒是C的妻子先吸引了曼婷的注意力,因为是美女。她留着斜分的齐肩卷发,托着柔和的椭圆脸,笑起来时两腮有黄奕那样小小的肉窝,显出几分少女式的娇媚,是南方人的扁圆脸,高眉骨,窄眼睛有些吊梢,戴着一幅黑框眼镜。小男孩漂亮而羞涩,一进来就被老板的两个女儿迎走了——菲佣将他们领到客厅一角去画画。其他人都相识,老板便介绍曼婷和M给C,要C多关照,C则笑着谦虚道要两位高材生多关照。曼婷无法确定C的眼镜是“诗人型”的,还是“知识分子型”的——如果这算一种合理的分类法的话,她想。

开席时C坐在曼婷正对面,他和老板说话时她不时能听到几句。曼婷身边是研究电影的女老师L,两人便聊起导演,C也插进来说他对这些年的韩国电影刮目相看。那是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说话。第二次是在他和科大政治系的Q论战的时候。Q是支持威权主义的,C则属于相反的阵营。在Q抛出某个论点的时候,曼婷不自觉皱起了眉,C显然注意到了,笑着瞟了曼婷一眼,是说不相信还要和人有此争论。曼婷在他的鼓励下也加入了论战。当晚Q是少对多,但他形成自己的信念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自然是不可能被轻易说服。后来大家转移了话题,争论也就此打住。这之后C似乎有点注意她?虽然没主动来找她说话,但她和旁边人说话时他仿佛会留意听。

那次见面后曼婷倒真和其中两个学者打过交道,却没有找过C,因为听说他这一阶段并没有文稿要放出来。老板的家宴去过两三回后她就没再去过,不知道是断了还是不再叫她,她也没问过M。显然M和老板走得更近些。和曼婷一样,M也是在国内读完本科后出国,在香港也是无根无基。他是读完博士过来的,已经结婚生子,肩上担子重,不像曼婷那样悠哉游哉——他是很注意积累学术资源的,更受器重也不足怪。曼婷那时候倒是一丁点危机感都没有。她决定不读博士提前出来工作是想写小说,正职当然是做完就好,不愿意额外花时间经营。那两次过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在工位上看小说了。

第二次见到C已是大半年后了。那天曼婷去中大和一个翻译系的教授谈约稿,约在了中央校园的咖啡厅里。谈话快结束时她感觉有人在看她,一抬头发现是C,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C冲她点点头,灿烂地笑了一下。他面前摆着餐盘和咖啡杯,应该是刚吃了下午茶。

送走客人后,曼婷去了C那一桌。本来出门时也和老板说好,若聊得久就不用回办公室了,现在她当然决定是“聊得久了”。C桌上的东西已经收走了,他帮她叫了一杯冻柠茶,自己也叫了一杯。这时候虽已是十月中,香港却还在过夏天,室内冷气依然开得很足。C穿一件黑色的圆领T恤,轻灰色薄西装外套,肩膀处撑得略宽,比曼婷印象中要壮实一些。

C先笑问怎么这些时候都没碰到过她,曼婷答说她其实并不常出来,像今天这样是难得一回。怎么,他倒是设想过再碰到她?聊了一会儿近况后,C又笑着说他那天晚上很注意她。曼婷没料到C会直接告诉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和她调情吗?她笑了笑,没有说话。C果然提到和Q论辩的事。他说她当时皱着鼻子,斜着眼睛,脸上像是刻着“不可理喻”四个大字。他用的是英文unbelievable。曼婷笑着问:“有那么明显么?”C微笑着说:“反正我看到了。”曼婷又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下午茶时间,咖啡厅里人不算多,周围三三两两坐着埋头吃饭的学生,应该是因为上课错过了饭点。反正香港餐制混乱,餐厅里似乎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吃东西。尽管这两年香港大学里的大陆学生渐多,说普通话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会儿曼婷却对他们的聊天很自觉,仿佛对本地人他们的“外语”很扎耳,对大陆人他们说的话又太透明,就好像四周人都在留神听他们说话似的。一时像是要下阵雨,天黑了下来。曼婷从C身后的玻璃窗上瞟到自己。圆脸、尖下巴、长圆眼睛、短短的直鼻子。她是漂亮的。不过在香港漂亮好像没什么用,至少大部分时候都没用。

提起她写小说几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是他问起来,说她资质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读个博士?他也像许多大学老师一样,觉得应该鼓励有天分的学生继续深造,壮大学术共同体的力量。当然,如果对方的理想是挣钱、进入商界也就算了,但曼婷显然并不是。既然还在这泛学术圈呆着,为什么不试着进入它的核心地带呢?曼婷这才承认自己原来有打算读博,是中途决定拿到硕士就走人。或许对有些人来说,学术写作与创意写作能并行不悖,但试了两年后她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告诉C自然是因为老板那天那个含意不明的评论,曼婷已经决定把他当作同盟者了。C果然提到他写过诗。“那段时间大家都写诗,我大概坚持得久一些,后来好多人都赚钱去了。”曼婷本来想问C,“你不也读博士去了?”但是忍住了没问。C看来是喜欢做研究的,她看过他两篇关于建国史的论文,觉得写得很有说服力。再说了,写诗更活不下去。他们聊起诗人,狄金森、里尔克、阿赫玛托娃、E.E.卡明斯这些。后来又从诗人聊到小说家,C建议曼婷看一看果戈里。他说话还隐约有些福建口音,个别F开头的词他好像很用力才能确保不说错,难免带来一丝喜剧效果。不过,一个努力克服某种小缺陷的中年人总是可爱的。

一种因堕落而生的不安在曼婷心里升起来——她不应该和他坐在这里聊天的,至少不应该聊这么久。但不安的另一面是快感。更何况他几乎是这半年来第一个和她聊文学的人。她回顾着自己这半年来作为“侨民”的生活,那些为了摆脱孤独而做的努力——在咖啡馆、画廊、电影院门口流连,去文艺书店、展览馆听讲座。最后甚至注册了一个外国人办的交友网站。那段时间她确实交到了一个朋友,是一个德国来的艺术交换生,可惜对方三个月后就期满回国了。她不愿承认自己有什么问题,她把责任推给香港这个城市——她决定这是一个没有人会跟陌生人说话的城市,而她之前关于在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生活的种种设想都是幻想。C告诉她她确实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毕业后只身搬来香港的人。他又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啊。”他的表情真诚而严肃,像是包含着某种同情。他或许觉得曼婷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曼婷笑了,避开C的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到C左手上的黄金戒指。她轻声回了一句,“好啊”。

C送她去坐校巴下山。那时候是下午最后两节课的高峰时间,学生大排长龙,曼婷好不容易才在车厢中间站定下来。车开起来时,她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C还在那里站着,看到她又灿烂地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曼婷也迅速地笑了一下,赶忙回过头去。巴士在陡峭的山路上飞快下行,曼婷紧紧地抓着头上的扶手,身体左摇右晃。车上的学生唧唧喳喳说着话。她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中描写过校车上学生的广东话说得很大声。或许不是广东话格外大声,只不过因为它是此地主人的语言,当然会听起来更加理直气壮,推广普通话的运动和大陆人的大量涌入也无法改变这一点。C在这里生活得快乐吗?至少他有一个家,有妻子,有儿子。他还有一个大学校园提供的保护,身边总是围绕着活力四射的学生。这是很久以来曼婷第一次怀疑自己选错了,她应该选择继续读博士,到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在一个有漂亮红砖楼的校园里教书,不管教什么。她有些怕回到自己在尖沙咀那个逼仄的小房间,于是决定到站后先去国际大厦逛一逛。

两天后收到C邮件的时候,曼婷有些意外。C怎么会有她的邮箱?后来想到那次老板约吃饭时群发了邮件确认,他倒是给翻出来了。他说很高兴在学校里又遇到她,那天聊得很开心。他发了一个讲座的链接给她。那是一个香港本地诗人和一个小说家的对谈,两人都算得上大牌,诗人刚刚出了新诗集。活动时间在下周五晚上,地点就在中大。“我会去这个活动。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欢迎来听啊。”C说。

曼婷考虑着这个邀请。这个诗人的作品她有兴趣,但是错过这个活动她也不会太遗憾。况且如果C不发链接给她,她根本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活动存在。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追踪香港的艺文信息了。

她后来想,如果不是那个周日朋友爽了她的约,她应该是不会答应去听讲座的吧。朋友是她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一年前也回到香港工作,不过她们当初就并非深交,如今自然也算不上密切。况且朋友家在香港,从小到大的交际圈都在这里,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分给她。那个周日下午,她先是靠打扫房间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虽然房间小,清理起来却也很费劲),干到一半又失去了兴趣,简单收了一下东西就下楼逛街。当她一个人坐在The One商场簇新的拉面馆吃饭时她想,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听个讲座么?回到家后她立刻给C回了信。

她下班后赶到那个演讲厅,活动已经开始了。主办方大约预期这样的活动不会有多少吸引力,特意安排了一个小演讲厅,因而上座率不算低。曼婷找到坐在前排的C,在他给她留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两个主讲人在低矮的讲台上用广东话交流创作心得,论题涉及都市经验、母语写作(指粤语)、孤独、星座、旅行。曼婷的广东话听力勉强过关,但一些太过口语的地方她还是听不懂。她研究着台上的两个人,一个衣着简朴随便,显得开放而自信,一个很“有型”,但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孤绝的气息。她知道这两个人都在大学里教书。这会是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吗?——在香港当一个诗人。就算写到全城最好,每本书也只能卖两千本。可是,有多少读者,被多少人仰慕有那么重要么?她在心里自问。事关被理解的渴望,她想。对她本人而言,她想要做的事,需要她先抛弃被一大批人理解的可能性(包括那些她最亲近的人),以换取另外一些人的理解。她希望那另外一些人是广大的,无限的,即使他们不可见、也很难证实他们的存在。在她的恍惚出神中,她感到C碰了碰她的胳膊。“你饿了么?要不要早点出去吃东西?”C遮着脸低声问。他们事先约好听完讲座去吃晚饭。曼婷点点头,轻声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演讲厅里退了出来,慢慢走到坐校巴的山道上。玻璃车棚里零星站着几个学生,稚气的脸被路灯打成漂亮的橙黄色。山道栏杆外,海面深黑一片,宁静得像光滑的绸缎,远处是马鞍山住宅楼的灯火。他们扶着栏杆看海,C突然说:“我改主意了。我们不去火炭吃鸽子了,去吃日本料理怎么样?我知道一个挺好的居酒屋,离你家也不远。”曼婷笑着答应了,本来她对吃什么就无所谓。况且她被高处开阔的山景海景弄得醉醺醺,这时候问她什么她都会答应。

下了山,他们打车到了佐敦,找到那家居酒屋。室内低矮、狭小,装修是许多日本餐馆都追求的那种“家庭味”。因为气氛,她连抽了两支烟,他也找她要了一支,刚抽了两口就被呛得直咳嗽。曼婷问他是不是不抽烟,他回答说只有高兴和苦闷的时候才抽。这晚他是高兴的,当然。她也是。

他们又接着聊计划、时事、作家、书。她想她仰慕他。她一直仰慕读书多的人,在他比她多活的这十五年里,他显然读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将来应该读而且会去读的书。她觉得他的知识和智慧是活的,很亲切,不太给人压力,而是会引导人说出一些不知道自己原来拥有的想法。这些想法或许不会引向什么有用的工作,却让人兴奋。

后来当然聊到感情生活。C问曼婷怎么会没有男朋友,曼婷说她也许是运气差吧,而且她承认自己要求比较高。曼婷问起C和他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那天的聚会中她得知C的妻子从前是平面设计师,也画油画,目前是全职家庭主妇。她对C妻子的好奇主要出于她的寡言,那天晚上她一直很安静,和口若悬河的C反差太大了。C告诉曼婷他和妻子是他在上海工作时认识的,她是上海人。那时他在出版社当编辑,一次朋友家里的聚会她在场,他那天就惦记上她了。后来他拐弯抹角找到她,要她给他们当什么设计顾问(他生造的头衔),一来二去就熟了。但这段恋情也不容易,他当时有女朋友,她已婚,二人费了好大周折才在一起。C似乎不太愿意详述他的婚恋史,因为越往下说他就越无法对自己身在此处的事实自圆其说。

C提议步行送曼婷回家,因为尖沙咀不过是一站地。深夜的弥敦道显得安静异常,夜雾微朦,夜风舒适而轻柔。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胳膊不时擦到一起。很快到了她家那条街的十字路口,他还要送,她却拒绝了。是怕他要求上楼吗?在她意识深处存在某种警觉,但她不觉得他会那样冒失。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住的楼。以她杂志编辑的微薄薪水,她是负担不起这个区的租金的,但她喜欢这里方便热闹,所以宁可住得差。他显然不知道这一层,大约是怕她误会,他没再坚持。既然她拒绝让他送回家,那么她索性送他到前面的地铁站。到了站口时,他们按照国外的礼节拥抱告别。这时,毫无征兆地,他在她脸上迅速地啄了一下。

曼婷愣住了,一时间甚至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当他们松开彼此,回复到正常距离时,她已经决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在霓虹灯下相视微笑,带着强制的礼貌和镇定。等他转身钻进地铁站,从那光亮的洞口消失干净了她才往回走。走了几步路她开始奔跑起来,那个刚刚发生的变化带给她某种难以压制的动能。她日后不止一次分析自己当时的心理。从地铁站到回家的那段路上,她的具体感受是什么?威胁?快乐?震惊?期待?恐惧?或许兼而有之,但首先是一种奔跑的欲望。那是为了逃离还是靠近?她不确定。

回到家后,她在黑着灯的房间里抽烟。过了不知多久,手机短信铃响了。是他。“Be confident。”他说。她不太清楚他说“自信”是什么意思,是让她对自己的理想自信一些,还是对她的自我自信一些?不管怎样这毫无威胁,于是她马上回了:“I will.”马上又收到他的回复:“Good night. I had a great time.”说了晚安,也就是说他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的意思,于是她放松地回说她也是,晚安。

棘手的问题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出现。这天是周末,她一整天都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说是看书,到底不真能看进去。前一天晚上的片断冷不防就会跳出来。烟雾缭绕的酒馆,路灯光,榆树叶,空茫的沉入梦乡的城市。当然还有那个吻。要是他再约她出去,她是去还是不去?虽然大学好友曾取笑她,说她属于那种会和教授谈恋爱的女孩,但她从没有想过做谁的第三者。况且她在他身上追求的当真只是友谊,为什么他要把别的东西强加给她?可是事到如今,这友谊对她的吸引力已经太大,她发现这竟是她愿意付出代价去保卫的东西。晚上他果真发短信过来约吃饭,她没做太多拖延就回信接受了。当然不免寒暄了几句。就像为了给她吃定心丸似的,他说他很高兴有了她这个朋友。欲盖弥彰!她暗自笑道。但她马上又对自己说,what the hell!她年轻、聪明、漂亮、野心勃勃,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她有什么好失去的?至于其他人的权利和利益,她还顾不上想。

第二次见面是下个周五,约在了曼婷家附近的一家中西合壁的简餐餐厅。这次C显然不打算扭捏了,一上来就吻了她的脸。地方是她选的,藏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楼下只开一片窄门,没有座位,上到二楼却是别有洞天。点好东西后她问C是什么时候想要亲她的,他笑着说他一路上都在做思想斗争。曼婷笑:“但你还是办到了。”C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也是横下了一条心……”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来笑着说:“你知道我路上在对自己说什么吗?”他问:“什么?”她笑着说:“我一直在说,what the fuck!这人胆子也忒大!”听到这话他哈哈笑了,回说:“确实是what the fuck。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一直云里雾里……”曼婷瞟了他一眼,轻声说:“但你这个举动我其实还满欣赏。”C笑着问:“为什么?”她觉得他明知故问,先没答,顿了一下才说:“或许我喜欢大胆、直接、冲动的人吧。”说完抿着嘴笑望着C。C没有接话,也只是对她笑。他是不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肯定他,因而要让这句中听的话慢慢沉到心里去?但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接受他,不就是为了他懂她,欣赏她,认可她心灵的所有微妙矛盾之点?而且他们是很像的人——他如此冒进,不正因为他嗅出她身上带有喜爱冒险的成分?

这顿饭自然又吃得慢,饭后他们牵着手逛了几条街就决定告别——这次她同意由他护送到楼下。她住的旧唐楼夹在两座高耸的新楼中间,因为周围多婚纱店,晚上街灯打在那一袭袭轻纱篷裙上,倒透出几分梦幻,并不显凄凉。他们又站在楼底下的白铁门前说了一会儿话。告别的时候,他吻了她的嘴。她没怎么回应,他也见好就收。那时候两个人都还有些害羞,是又见了三四次之后,才真正感觉亲密起来。

这次见面后C常常给她写邮件。学校虽不硬性规定老师坐班,C为了读书写东西效率高些,大部分时间也都呆在办公室里。常常是她刚到办公室不久就看到他的信,多是发给她他在网上看到的有意思的东西,文章、音乐、活动信息等。她一回信,他很快又回过来,有时一天能写十五六个来回,倒是像整天都在聊天。几天后她开始主动给他写信。有一次见面时他笑着抱怨说她让他工作效率低了。从前他会留出时间接待学生,现在整天都在等她邮件,学生也不想见,课也不想备。这话她听在心里当然很甜。她说她也一样。正因如此她的时间感都不一样了——时间像过得很慢,因为期待;又像过得很快,因为充实。那个时候她从不主动要求见面,就是因为他邮件写得勤。

他们见面多是吃饭,饭后散步到海边,再坐在海风里慢慢聊天。他们还处在互相了解的阶段,所以常常会分析对方的性格。有一次他评价她,说她“现代、古怪、有金属感”。她很乐。后两个词是用的英文,quirky和metallic。“古怪”她懂,但什么叫“有金属感”?是指她有时候有点刺头,爱挖苦人吧?她没有细究,只觉得这形容新奇有趣。她觉得他像男孩般天真烂漫,他也欣然接受。有时候他们谈起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他说她显大,她也觉得他显小,两边一拉扯,倒是很合适了。他们那时候无话不谈。后来她回想那个时期,讶异于她对他们谈了什么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记得的好像都是情话。她翻那时期的日记,有一天她写道:“我想把我们的谈话写成电影。但要怎么写?要注意破除伍迪·艾伦的影响。”

这一天C约她去港岛看话剧。一开始他的胳膊贴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她腿上,轻轻地摩挲着。那天的戏很好,他们都看得很投入。在一个空档,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在谈恋爱的男女朋友。”她偏过去看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他的脸涨得通红,在剧院的微光中,目光灼灼。她一下子明白了。那次她说想恋爱,看来更说中了他的心声。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诗人,一个审美家,他是需要“谈恋爱”的——哪怕他再爱他的妻子,他们还能再谈一次恋爱?

他似乎真想要她把他当成男朋友。一般男女朋友也就是一周见两次吧?而且他也很少表现出要急着回去。最令人惊诧的是他不避嫌。走在街上时他一定要搭她肩膀,哪怕他们是走在最热闹,最容易碰到熟人的街区。他还不时邀她去大学听讲座。已经碰到两回同事了,他也大大方方地将她介绍给对方,似乎丝毫不觉得别人有理由疑心似的。她一开始不适应,觉得他太心安理得,或许还带点沾沾自喜。后来她相信这倒真是他身上坦荡透明的一面——他是真的快乐,他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也要确保她知道。有一天他拉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我真高兴认识了你,我怎么就认识你了呢?”她笑着说她也这样想。又有一次他说上课前想到她,心跳得厉害,要深呼吸才能平复下来。那段时间似乎主要都是他在示爱。她不想表现得那么热,一方面是觉得不便鼓励他,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实事求是。她想她那时候对他是精神恋爱的成分多一些——她不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她有时会想,她这样算是在利用他吗?利用他对她的爱、迷恋,度过那段迷惘的后青春期?这样想来,她后来受的苦倒有一丝“迟到的惩罚”之意了?她不愿去想。

C第一次要求去她家是一次晚饭后。那次也是在她家附近,从餐厅出来,他搭着她的肩,笑着问她:“去你的小屋看看吧?”那是他们交往一个多月后的事。他之前也提过,但她再三强调她的居住环境很恶劣,房间里只能放下一床一桌,不便带他回去。她之前在沙田第一城租了个一居室,但那小型的石头沙漠实在无聊压抑,所以宁肯地方小也要搬来闹市区。她不愿带他回家也是因为不想真越轨吧?就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过家家,只要不发生实质关系就不用承担道德责任似的。但这当然是掩耳盗铃,他也不会肯。这次她知道挨不过,便答应了。沿窄楼梯爬上了四楼,她打开门先走了进去——是为了检查一下房间是否太乱。还好,出门前并不匆忙,并没把东西扔得满床都是。

房间是直统统的一条,顶头是卫生间,床和写字台靠着窗边那面墙。那床和桌子还是从沙田带过来的,尺寸都可观,撑得屋里只剩下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走道。走道顶头嵌着她去宜家配的简易衣柜,里墙空位钉了几条木架用来放书,架下靠墙摆着两把椅子。进了两个人,房间里只显得更小。C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她则背靠桌子站着。她笑着说:“是奇小吧?”C沉吟着:“唔……不过很温馨。”她笑了,想到从前在美国时在craigslist上找房子,那些奇小的房子都会被形容为cozy,就是温馨的意思。她都喝瓶装水,便从桌底箱子里掏出一瓶来给他。他喝了两口水就开始站起来研究她的书。她这里的书没有几本,多是小说和文论,其他书回国时都寄回家了。他取下米兰·昆德拉最新那本《相遇》来翻,说他不知道出了这一本。她看他在翻书,便回头去预备整理一下桌子,这时他贴上来,从背后抱住了她。他吻她的脖子,一阵电流穿过她的腹腔。他又扶着她转过来,吻她的嘴。或许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个完全私密的地方接吻,那感觉有些异样,他显得很急切,不像平常温柔。她暗想也许是因为他等得太久了。

做爱的时候,她几度睁开眼看他。关了灯,但窗帘没拉严,街上的光透进来,房间里是沙粒状的薄透的夜。他突然笑着对她说:“我觉得你有点游离。”又是说英文,a detached love-maker。她不清楚他这话是嘉许还是抗议。她知道他是对的,她的确不够投入。是因为她不期待和他做爱——那就还是因为她不爱他?她说或许她就是这样。也许因为写东西,所以总是一边经历,一边分析自己的经历。这解释他接受了。后来他们一起抽烟,他又对她说他爱她。她突然想起来问:“哎,你说你爱过几个人?”这些天她心里一直有些焦虑。他这么快跟她好上了,不会因为这种事是他惯做的吧?从前还好些,现在教书,课堂上该会有不少崇拜他的女学生?但她心里知道这想法是可笑的,她其实从没真怀疑过他。也许是为了调情?他不也偶尔打趣她,提出几个文坛艺坛的前辈来,问是不是她的类型。有一次甚至扯到她老板头上。她抗议——他就以为她那么轻浮?但像他们这样的法外之情,就容易产生这种不安全感吧。他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他说只有两个,他的妻子和她。她决定相信他。听他这么说她确实感动了,但同时又感到了深沉的悲切。以前听情歌,人家说爱很难,看来不全是陈词滥调。他四十岁了,只经历过两次爱,那么她呢?上一次见面时她就告诉过他她觉得自己从没爱过,她为此嫉妒他。暗恋当然不算,被人爱当然也不算。他是不是在期待着她说爱他?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是无望的,怎么能不收着点?上一次她心情不好,翘班约他出来聊天。他出来了,中途却接到妻子电话,说儿子病了,于是慌里慌张急着赶回去,越急却越打不到车。那一次的负罪感让两个人都够受的,之后他两个礼拜都没有找她。是为了这个她才更不愿示好,也更想找到后路?她是后来才想到他那边,想到他的耐心是有限的,不能指望他一直一头热,他也需要从她那里汲取能量。

认识Y是在两个月之后。有一天,曼婷去港岛看一个设计展。展还是C推荐的,他自己看过,说好看。他去看展也许还是因为他妻子,然后他又推荐给曼婷。他一直很注重丰富她的精神生活,一方面是真把自己当成她导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到什么好东西就忍不住和她分享。他自然没想到这个推荐坏了事。展看了大半,曼婷突然跑过去和一个同在看展的外国男孩搭讪。她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换作从前还好理解些,但香港已经把她吓怕了。大概是C又重新给了她自信吧?她从对面看到Y,最先看到的是他雕像般的侧脸和他极为专注的目光。他身上穿的那件紫T恤也很亮眼。那是一种柔净的薰衣草紫,那颜色当时还没有流行,她本人也有一件,只是领口处稍有不同。她倒没用衣服的事搭讪,只问他是不是喜欢身前那幅摄影作品。那时候已经是中午饭点了,聊了几句后他问她要不要去楼下吃点东西。

沿着展览馆外的过街天桥下去,他们在街上找了一家小咖啡厅。这并不是一个有名的展览,并没有大规模做宣传,Y便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展的,她告诉他是因为朋友推荐。她问Y是怎么知道这个展的,他说是学校推荐来看。他在理工大学学交互设计,目前是硕士班第二年,还有半年毕业。她没忍住问了他的年龄,得知他比她小两岁。听口音知道他是美国人,问知家在西海岸的俄勒冈。

她没猜错,Y果然也是个文艺青年,而且胃口甚大,知识量惊人。他们先是聊文艺片,然后又聊乐队。Y对中环、上环那一带的小酒吧很熟,说有两家他常去的,气氛很好,表示下次可以带她去。她又发现他居然爱看周星驰电影。一开始还没明白Stephan Chow是谁,听他描述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后又对他起了一层新的敬意。大约是为了搏他好感,她说她在写小说。他因为一直忙,已经多年不看文学书了,但他对电影的品味是很端正的。这不就够了?她想他们能够求同存异,她倒希望能和不同背景的人多接触。吃完饭他又告诉她展馆内还有一个关于城市规划的讲座,他们又一起去听。她因为答应和M一起去城大见一个老师,中途要先走。还是Y记得要下了她的电话。他对她说他会打给她。

这天开始她一直等着Y的电话。到了周三晚上他都没打来,她已经决定放弃了。如果他真有兴趣再见她,这时候也应该打来了吧?已经是她先去向他搭讪,这回自然得等他主动。这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像困兽般坐立不宁。等到八点钟,手机终于响了。是他。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抖?她不知道她在他听起来是不是也一样。寒喧了几句后,他说周五晚上他提到的那家酒吧有爵士乐表演,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这样约定了周五见面,先吃饭,再去听音乐。

那家酒吧藏在中环一座小洋楼的四层,室内昏黑一片,乌烟瘴气。也是因为人气旺,内外两间小房间挤满了人,抽烟的抽烟,抽雪茄的抽雪茄。多是老外,还有不少头发花白的老嬉皮混在里面,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像兰桂坊酒吧里那些趾高气昂的金融男。观察了一圈,老嬉皮们倒像是最高兴、精力最旺盛的一群。她喜欢这酒吧的气氛,觉得像纽约。那天晚上他们都还很拘谨,共坐一张沙发,但他除了腿贴着她的腿,并没有进一步亲密的举动。是到了第二个周六,他们去一家自酿啤酒店时,他才在她头晕趴在桌上时吻了她的脸。后来他们又去和他的几个朋友会合抽水烟,过了一会儿他就一直靠在她身上。那天晚上她很心醉。和C在一起时,他表现得再坦荡,他们也不可能得到外界承认。虽然说她并不需要他人的承认,但恋爱这么快乐的事,难道不就需要有人见证?

是那第二次见面之后,曼婷将认识Y的事告诉了C。说到Y和她的身体接触时,她已经觉得有些过头了,但还是没忍住。C吃醋了吗?她看不大出来。她忍不住要告诉他也是因为她那时最信任他,他是她唯一能分享重要事情的人。而且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她和他之间更平衡?——他对她越好,让她越满意,她的缺失感反而越重,必须找一个人来缓解压力。C并没有反驳她。下一次她再告诉他她和Y的进展时,他笑着分析她这样是因为她之前说的没爱过,她渴望这样的经历。或许是吧,她承认。那时候她觉得她和C之间很公平——他有两个爱人,她为什么不能?但她没想到他是在和她一个人谈恋爱,她却在同时追求别人。

一直以来C对她和Y的事没有太多表示。那时他和她反正都是周中见面,他自然不能阻止她周末去找Y。当然免不了试探她一下,看她和那人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C好像很高兴他们并没有像很多外国年轻人一样见面就上床,但他已经感觉到她好像相当迷人家。而且她之前总是在和他聊理想、聊计划、聊读书,现在却只想着谈恋爱。这段时间她有没有写过一行字?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而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过是一个既无耐心又无定力的80后,纵使有些小聪明,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也还是超不过表相的程度?

很久以后曼婷会一遍遍地回想她和C最后一次见面那天的情景。他们趁她妻子回大陆探亲的周末约好去南丫岛玩。好死不死,他们在岛上碰到了他的一个朋友J。J是C夫妇共同的朋友,应该是和他妻子更熟些,就像为了给女友报仇似的,她一再问起他妻子的情况。J的脸上似笑非笑,眼风不时偷偷扫过曼婷,让她渐渐坐不住。送走J以后,曼婷再也无心逛海滩,气呼呼地说要回酒店,C当然只能依着她。这次她又赌气说要辞职离开香港。离开香港的话她之前也向C提过。此地拜金主义太严重,气氛太压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C便冷笑着问,她不是有他么?他一直说会做她的后盾。她反驳说那是不够的。是他提起她那个“美国男友”的时候她才发作。不是男友,她更正他。那段时间她和Y的关系正处在最暧昧的僵局里,她希望他能更主动些,他却好像对自己在做的设计项目更上心。那段时间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潇洒,做不了优雅的追求者,她的患得患失之心很重。是听到这时C的脸色才变了吧?就好像她要放弃Y才是对他真正的伤害。累积不发的指责终于倾泄而出。——她不够温柔。她不够爱他。她懒惰,自私,玩世不恭,善变。她不够敏感。事实上,她接近于冷酷。他总是想要让她知道他的感情,而她呢?她一直很吊儿郎当,后来还不断用另一个人来刺激他。是最后那句话刺伤了她。可是这怎么能都怪她?难道她应该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他身上,然后不定期向她在远方的女友们倾诉她的焦虑,直到把所有人都赶跑为止吗?然而他的话毕竟激起了她深藏的愧疚,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只好来哄她,安慰她,一再道歉。挑明的指责和怨怼只能靠做爱来压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去岛上的那次以后,过了好久曼婷才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那之后没过几天大学就开始放寒假。她只想着寒假会是他们感情的休眠期,因为C无法像教课时那样随便出门。他告诉她他们全家要去澳洲玩,之后他的母亲会来过春节。她不指望他在国外度假以及母亲来访的时候还会联系她,也控制着自己不去联系他。不久后Y又要去印度一个月,她只能通过facebook了解他的行程。于是整个寒假她都在等。她试着在工余时间构思新小说,但整个人脑子里都空空的,总是刚开了两段头便写不下去。或许等待对人的消耗太大,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虚感让人恹恹的。好在她的等待还有个期限。这段时间她看C的博客和Y的facebook更勤了。

是在开学过了好几周C也没提见面时,她才终于醒悟了过来。有好几天她都在诘问自己怎么会那么后知后觉。可是怎么想得到呢?她只当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是普通情侣之间闹别扭,很快就能和好。况且他们之前从来没吵过。后来他还给她发过几次短信,言语之间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她于是安心等着开学。事后才知道这是他的缓兵之计。这样傻等了几个礼拜不见动静,她终于写了封邮件给他,告诉他她新看了一部好电影。一周后才收到他的回复,他说她的邮件被学校新邮箱系统过滤掉了,并轻描淡写地说开学忙,没提见面的事。她这才意识到他以后都不会再见她了。获得这一觉悟的时候她的脑中空白而麻木,或许还有一种弃妇式的要强的狠劲——不见就不见吧,谁稀罕谁?她那时候还以为在他们两人中间,C陷得要狠些。既然他能忍住不见面,她为什么忍不住?当然她的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惋惜之情,一个像他那么好的谈话对象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而且他们交往的时间也太短了一些,仿佛刚开始便戛然而止。

Y回来后他们见了几次面,总是在外面看电影或吃饭。也许因为没了C,她现在见到他总觉得压力大。或许也更脆弱了,他对她的一点点怠慢都会刺伤她。

这一天Y约曼婷去他家里玩,他的室友出差去了大陆,要离开一个礼拜。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里。公寓在旺角和佐敦之间,沿途路过不少亮着粉色日光灯管的楼窗,Y悄声告诉她这一片是红灯区。那么刚刚经过的那些站在路边抽烟的女人都是?Y含笑点头。曼婷心下诧异。看打扮倒看不出来,都是蹬着短靴,裙子也并不短,倒是透着一股轻朋克的摩登劲儿。到下一个拐角,一个高盘发的女孩冲他们说了一声hello,两眼直勾勾地盯着Y,对曼婷完全目中无人。Y冲她笑着回了一句hi便径直朝前走,走过一条短街才笑着对曼婷说:“她觉得我还需要,即便我已经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了?”曼婷笑着不说话,心里却升起了轻微的厌恶,因为站街女对她的公然羞辱,还有Y的得意。当然因为他太漂亮,又是外国人。

Y和人合租的两室一厅只有客厅稍大些,房间目测只有三乘二见方,地上那张单人床垫看着嫌短,想必他晚上睡觉两脚都得挂在外面。Y对他的居住环境倒是一点不抱歉,只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知道香港是怎么回事”。曼婷点点头笑了,心想Y倒是安之若素。也没什么奇怪,这苦学生的生活他很快就要过到头了。从前他和她聊起来,说毕业后未必会留在香港,回国的可能性更大些。这时候想象她在他未来安排中的位置当然可笑。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她和Y能有什么结果——两个人都像飘萍一样,能有什么结果?不过她还是需要他爱她。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是他建议的片子,诺兰拍的那部《蝙蝠侠》,他们之前都没有看过,这次他从学校里借了影碟。她先没料到他会建议看商业片,后来想到这种时候自然要看较有娱乐性的片子。关了灯,他们像韩国人一样将双腿缩到沙发上,挨在一起,他的胳膊绕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过了一会儿他才俯下脸来吻她,她迎上去,双手绕着他的脖子。之后免不了耳鬓厮磨,但他们还是把电影看完了才回房间睡觉。

结束的时候,他捧着她的脸,吻她的额头,脸颊,最后是鼻子。这次他又说喜欢她的鼻子。刚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过,C也说过。这种联想让她的心刺痛起来。她想告诉他她和C的事。但是怎么告诉他?让他知道她曾经同时和两个人交往?让他知道她向他搭讪是为了平衡情人不在时的空虚?让他知道她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被人抛弃了?现在对方不在了,她是不是要抓住他不放了?她对他倒是越来越没把握了。

下一周Y都没有联系她,直到周五下午才发来短信,问她是否有空见面。她本想赌气拒绝,最后还是答应了。又去了他家看电影,这次看的是贾木许的《法外之徒》。第二天早上他们在躺在床垫上听六十年代的迪伦。她问他要不是一起吃早饭时,他却拒绝了,说D约了他一起去吃早茶。D是Y同项目的一个师兄,香港人,比Y早一年毕业。曼婷在Y的facebook上见过这个D。是gay,狂爱王菲,似乎对Y十分依恋,常在facebook上和他互动。她暗自笑着,心想连男生都不放过他。她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Y家。

这天下午她坐在家里,心里却一直盘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不爱她!他甚至都不够喜欢她。这些时间以来他不过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带来好处的朋友”。既然如此,她干吗还要在他那里耗着呢,这样下去她只会越来越受伤。理智告诉她此时她什么都不能做。难道这样能定期见面不是很好吗?她还真想失去他?可是她却只感到那毁灭的冲动在心里越胀越大。捱到晚饭时间,她给他发了短信,约他出来聊聊。

他们坐在旺角闹市区一家奶茶店里,对面是H&M巨大的红色招牌,街上如往常般人潮涌动。在这全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凄惶。Y穿着黑白格衬衫,里面又是她初见他时的那件薰衣草紫T恤。灯光下他的皮肤微微发红,两颊隐约可见毛细血管的纹路。他那双迷人的蓝灰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猜测她的来意。“所以你怎么样啊?”他打趣道,是说他们早上才分开。“不错啊。”她笑着说。她问他J怎么样,他今天的项目做得怎么样,他说都好。寒喧了几句后,她沉默了。他显然已经在等着她开口说话。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她想既然来了,就索性豁出去吧,于是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说:“听着,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你。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可是我觉得你不够喜欢我……你不像我对你那样想花时间和我在一起,你对我的生活不感兴趣,你对我这个人不感兴趣……所以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我知道这很孩子气,但我觉得这样对我们比较好,至少对我比较好……”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眼泪从脸上滑了下来,滴落到桌子上。她能感觉到自己刚才的声音在抖。Y听着她的话,眉头轻皱起来,瞳孔似乎放大了,脸红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了,他并不知道这些!她搞砸了。他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你这种印象,我很喜欢你。事实上我觉得你很迷人,我对你这个人非常感兴趣……”他说fascinating这个词的时候,她的心一阵悸动。但外国人惯会哄人,这也许不过是为了给她面子?而且fascinating这个词被用得太多,简直磨平了,不再带有那种强烈意味。Y又接着说下去:“但我理解你的不满。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现在这个阶段,我负担不起谈恋爱。我没办法每周见你超过一两次。而且,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儿……”顿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有一点我想是个性因素,和女孩在一起时,我总是很慢热……”

后来曼婷和S分析她和Y的关系时说,那时她是急着想拿Y疗伤吧,所以一刻也等不得,一点冷落也受不得。她并没有告诉S关于C的详情,只说她之前和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交往过,他们曾经很好。S并不吃醋,反倒真诚地对她表示遗憾。S是她交网友期间认识的一个英国人,在《南华早报》当记者。他自称对她一见钟情,但当即被她拒绝了。后来他和室友搬家搬到了她同一区,便常找她一起出去玩,几个月后她答应和他交往。S的室友玩得很疯,周末晚上必召集一屋子人彻夜喝酒,还认识弥敦道上所有斯里兰卡籍的大麻贩子。那段时间曼婷觉得自己就像住在了美国大学宿舍里。

两个月间曼婷还是给C发了两次短信。她心血来潮想要开始学法语,知道他在研究生院期间学过一段时间,便向他请教法语教程的事。他给了建议,但并没有和她聊下去。第二次又是一个月以后。他一直没有音信,她本来已经放弃了,这天却冷不防又想到他。她发去一条诘问的短信:“你真的连朋友都不和我做了吗?”虽然明知没有什么好问的。难道她还不知道答案?事到如今还怎么可能做朋友?跨过了那条线,要撤回只能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她和Y不就已经不联系了吗?可是她总觉得两件事很不同。和Y的关系怎么能和C相比?——他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一开始不是他说要做朋友?她本来一心只想做朋友。当然世界上涉及到两人关系的事必须两厢情愿,现在他单方面做出了决定,她有什么办法?他很快回了。他说这学期学校压力重,他又在写新书,心境也不一样了。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承认和她分手,也算是给了一点解释。收到他的回复她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总比不理她好。而且总需要有始有终吧,哪怕是缩头不露面的“终”?

是一周后看到了C的博客才大哭的。他写他过去一年开始跟妻子学画水彩画。这事他曾经随便向她提起过,看到成果却是第一次。他一幅一幅贴出来,倒贴了一长串,其中有他的,也有不少是他妻子的。不用说她画得更成熟些,曼婷喜欢那些画中的通透感。自然是所有风景都能入画的——大学山道上的杜鹃花、山脚湖心亭、郊林荒道、海湾和榕树,还有他家中的室内场景——她认出了一款像是MUJI风格的长桌。翻完画没过一会儿她就跌坐到地板上,手捧着脸哭起来。一开始她只是无声地抽泣,意识到她是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后她才放声大哭。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嫉妒他妻子。从前她不嫉妒她,是不是因为优越感使然?她觉得她必定给了C一些他妻子无法给他的东西。现在看来这想法多么可笑。只不过有了一点点麻烦,他就放弃了她。最要命的是那三个字在她心里跳出来——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这才想到,在那段时间里,她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真正的爱啊。她那时候为什么没想到?而且没有让他知道?如果她从前对他好一些,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快离开她吧?痛苦和悔恨让她的心绞缩起来。她俯在椅子上哭了足足半个小时,哭累了便就势在地毯上躺下来。这天晚上她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我应得的。”

这一年剩下的日子她常常哭。为稀奇古怪的事哭,在意想不到的场合哭,还都是那种痛彻心扉没完没了的大哭。S显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他很体贴,只说他不介意她哭。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哭的?她那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过了一年半以后才有了那种联想,她那时候可真是心碎透了。

半年后C给她邮箱里发了一篇文章,是他新书的其中一章。她回说会看,但匆匆浏览过后并未给他去信。那时候她已经不想敷衍他。况且他发文章是要做什么?再收到他的消息又是半年后。这次他说要给某报交一篇短文章,想要她的“专业帮助”,她毕竟是编辑。既然他提到“求助”,那她不能不好好回他,便给他简单写了些读后感,提了几个小意见。过两天他果然发来短信,问她有没有空见面聊聊。看到短信她笑了。他终于想到要找她见面聊聊了。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聊的?他还想要做什么?略犹豫了一番后她还是答应见面。毕竟现在情况不同了,而且她的确想听听他的近况。

那时候曼婷已经决定回北京。在香港的生活似乎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除了S和他的那帮朋友,她只和一个在港大当助研的女生走得近些,偶尔约出去看电影看戏。最主要还是因为想换工作。过了两年朝九晚六的生活,她迫切想找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好多一些时间写东西。问题是香港媒体大多己娱乐化,记者待遇又低,她的英语又够不上给外媒写稿。那么不如回大陆吧?这几年边境两岸经济差距越来越小了,海归不也越来越多?既然选了写作这条路,她还指望发家致富,衣锦荣归么?就这么打定了主意,即便那时已经爆出了PM2.5的消息也没能吓退她。难办的是S。他不打算离开香港,自然是因为大陆的媒体环境。倒是也可以去给英国主流媒体做驻京记者,但他又积累未够,于是想在《南华》再攒些经验。这样便决定异地一段时间试试看。到了十二月初,她和单位说定工作不再续签,就开始张罗打包的事了。

他们约在了第二次见面的那家粤菜餐厅里。一见面只是隔着桌子笑,不免产生一种“故人”之感。C问曼婷怎么样,她微笑着说还好。那么他呢?这时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像是很“一言难尽”的感觉。顿了一会儿他笑着吐出了四个字:“物是人非。”她眼睛里亮了一下,陡然起了兴致。怎么个“物是人非”法?C果然证实了她的预感,说他要离婚了。可是为什么?他们的事想必他妻子是知道的,那段时间他常常晚上出来,怎么也瞒不过去。再说他们在公开场合被人看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会没有话风传到他妻子耳朵里。但他不早就和她断了么,要是为这件事怎么会拖到现在?莫非他在她之后又有过?——她实在难以相信是这么回事。那就是他妻子?——当然是!说起来还真是颇具传奇性。她在香港碰上了初中时暗恋的一个同学,对方的家庭也是同一时期搬来,两人密切交往始于大约一年半以前。那么还是在C找她之前了?真没想到。C那时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找她会不会含有报复的意思?曼婷不愿深想,这当口也不打算问。这同学也和C的妻子一样,手上有大把时间。他妻子在银行做高管,他呆在家里写剧本。自然不是因为两个人都很闲才好上的,但这一点的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曼婷这才和C说起五个月前的一幕。她去逛香港书展,路过一个展厅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一个女人像C的妻子,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男人背对走道,她看不见脸。“我的心立马狂跳不止,还以为那人是你,转过头来才发现不是。”她向他笑道。他也眯着眼笑了。她向C描述男人的样子——中等身材,肚子好像微微发福,椭圆脸,直鼻子,肤色白净,戴一副银丝边眼镜。“就是他了!”C笑着说。曼婷问:“怎么不好好挽回一下?”他苦笑着说:“试过了,没用。她说她陷得很深。中学时的暗恋对象,也算青梅竹马吧,突然爆发,能量大得可怕……”C笑盈盈地讲述着,分析着。十几年的夫妻要拆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来来回回纠缠了几个月,到上个月时他们才把一切谈妥,孩子归她。不过对方的妻子是个厉害角色,到现在还没松口,现在他们都在等着他那边,C的妻子还住在家里。C说有一段时间他很痛苦。“她天天背对着我睡。我想这个人已经不爱我了,强求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天晚上她出去约会了,我一个人黑着灯看伯格曼的电影,看着看着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到这里C的眼睛里有点亮汪汪的,曼婷也已经眼热了,她无法想象他嚎啕大哭的画面。但她却想到了自己哭的时候。C看起来确实憔悴了,额头那两道纹好像深了一些,眼神看起来都有点浊了。他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年人。但他现在是不是正热烈期盼着新生活的开始?他又来找她是什么意思,就只是为了向她倾诉一番?他问起了Y,她说和Y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后没多久就断了,没说详情,只说觉得两个人不合适。她没向他提起S,是想他问起的时候再说。

午饭后,她答应和他去海边走走。这样的散步多少让她想起他们最初开始约会的时候——那些雾气微朦的晚上,一场又一场兴致昂扬的谈话,时间缓慢地、甜蜜地流逝。还有对于一个更好的未来的渴望。虽然那时她没有明确想过,但后来回想起来,她一直认为他们的关系会是长期而坚固的,就像她一直觉得他的婚姻坚如磐石一样。走在码头时她想,她不知道哪件事让她更感慨——他破裂的婚姻,还是他把她甩了这件事,还是他们的这次重聚。当他把手搭到她肩上的时候,她本能地弹开了。“不要这样!”她轻喝道。“为什么?”他讪笑着问。她不作声,他猜到了。“莫非你有男朋友了?”她点点头,并告诉他她很快要离开香港了。他显然受了震憾,眼里露出消化新消息的神气,很快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不知道他是在笑她还是在自嘲。或许两者兼有吧。他这么兴冲冲地来找她,却被泼了一身冷水。更糟的是,整个一顿饭的时间他都被蒙在鼓里。而她果然不过是一个朝三暮四的80后,身边离不开男人。她也暗自笑了。她不在乎他看不起她。他又凭什么看不起她?他自己不也是一被抛弃就来找她?这么看来他们两个还真像。可是,毕竟是他伤了她!最痛的大概就是把你捧得很高,又一把抛下,连一声警告都没有。她望着眼前灰白色的海港和远处微渺的游轮,用力地忍住眼泪。她想好在她很快就要离开这是非这地了。

后来,在她和S之间的裂痕渐渐加深的时候,她也曾追问过自己当时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时候C确实是有想和好的意思吧?而且那时他们之间的障碍也扫除了。他后来在那封信中否认了。当然了,那个时候他又怎么会承认,既然他又有了新欢?她笑自己在那里事后推敲,就好像她当时还能做出不一样的决定似的。后来C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他紧紧地抱着她,把她的骨头都要挤碎了,又用力地亲吻她。她知道他是在和她告别,她的心里却空荡荡的。那时她内心深处确实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吧?

曼婷是在回北京那年年末才知道C有了新女友的事。之前偶尔翻他博客,看他几次提到一个叫Z的女人,但她无法确定他们的关系。这次C提到和Z去跨年短游,她才清楚了。想要调查Z倒没那么难,C链了她的博客。C是这样的人,和谁交往是恨不得要全世界都知道的。她去看Z的博客,两下一对,发现他们其实夏天就好上了。动作还真快!曼婷略翻了一下Z的旧博客,知道她是在香港读的硕士,毕业后做了几年广告,应该比她本人大不了两岁。曼婷笑,当然了,现在怎么也得找个80后,而且看来也是一个文艺女青年。但Z那几篇写她和C的贴子却让曼婷渐渐看得揪心。她说遇到C几个月以后她还时时感到狂喜——他懂她。他让她想要变得更好,更有创造力。他是她一直以来想要遇到的那种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写的语焉不详,似乎是在书店里偶遇上的。或是文具店?曼婷又笑,这不是她几年前的恋爱幻想么?这种事她碰不到,对C倒像是容易得很。或许因为他魅力比较大?还是因为他身上天然就有一种让人愿意接近的亲和力?

曼婷回北京后在一家杂志做文化记者,待遇在媒体中不算低,而且时间灵活,两三个月后适应了工作节奏,活儿也算轻松。她对现状并无不满。就事论事,她知道在国外有很多艺术家是靠在餐馆端盘子养活自己的——要是在国内端盘子也能活并且不受歧视她也愿意。对她从前的同学和朋友来说,呆在现在的地方自然是屈才了。说得难听点叫“混得差”,或者说“高开低走”——她毕竟是他们本科班第一名出去的。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却隐隐对她父母抱愧。对他们来说,女儿好像也确实是越走越回去了——起点那么高,现在和当年二本考出去的孩子比起来好像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起码他们现在都成了家,有的孩子都两三岁了。而且在北京有房子。曼婷出国这几年什么都错过了,现在连户口都没有,只能等着办工作居住证。眼看就要三十了,这么远兜远转的来回折腾到底为了什么?他们没明说,但她心里清楚。而且她那个异地恋的外国男友听上去也不那么靠谱。即便她父母明理想得通,街坊邻居也不答应——他们凭什么不议论这个当年的高材生?而且她父母当年那么得意,那些同学的父母就更不会放过报复他们的机会。现在他们恐怕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走路恐怕都不敢把头抬得太高。她的确同情他们。但她又能做什么?她不敢告诉他们她在写小说这件事,不然他们更担心了。

她想她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感觉孤独了。在北京她其实深居简出,除了工作会议和采访外很少见人,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家里待不住了她就去附近的商场逛逛,或是去咖啡馆看书写东西。现在她连朋友都很少见——当然大家都忙,而且真正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但现在和当年毕竟不同,那种人在异乡的漂泊感消失了。还有S的感情托着她——他们两天通一次视频。不过她还是渐渐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异地了两年,S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来找她。再说她对这段感情完全满足么?它是安稳的、安全的,但是狂喜呢?他们几乎从不吵架,但相处时也不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时候。她知道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地方他进不去。或许他也有感觉吧?但因为不想失去她,他只装作不知道。思虑良久,她还是和S提了分手。这一次她不再像前两次分手时那样没定见,心一软就同意复合,然后分分合合纠缠个不休。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做事干脆了,心也更硬了。

起意写那封信是她开始构思和C的故事的时候。在此之前她不常想到C,每隔一两个月才会想起去看一下他的博客。再说他现在也写得少,也不怎么出更“旁逸斜出”的东西了,想必是越来越忙了吧。她知道他新近升了职,还做了一本刊物的副主编。她单纯地保持着去看他博客的习惯,或许因为偶尔看一下他在做什么能给她带来些许激励——这是他创造力开始迸发的几年。她是突然想要写那段故事的。或许因为这是她最熟悉的材料了吧。在此之前她完成过几篇小说,但都不算太成功——她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但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写出它们。或许是因为感受不够深?故事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心里生起了那个疯狂的念头。她去翻看当年的短信和邮件,当时的情景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大部分当然都记不得了,但像这样记得一点,不记得一点,影影绰绰,反倒更有一种凄婉的美感。而且后一年的那种心痛又回来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升起了一种希望,怀疑他还没有完全忘记她。说起来他们两次分开都满无奈的。而且那时候他不是说他生命中只爱过两个人?四十年只爱上两个人,再遇到一份爱就那么容易?至少对她就不容易。就算他对Z是真爱,她也无法相信他爱Z比爱她多,就像电影《曼哈顿》里的Tracy说的那样——“我不相信你遇到了一个比你爱我更多的人。”而且Z在博客里写C教她抽烟。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难道是因为苦闷,因为不满足?像这样无穷无尽的幻想当然又带着许多纠结。C已经和Z在一起了,会放弃她再来接受她本人?不管怎么说,他和她当年越了轨,而他和Z却是清白的。就算他有意,她父母那边也不会接受。但她一直觉得她的父母并非大敌,在她和他们的斗争中,每一次都是她占上风。最麻烦的却是Z。想要挽回S,不又有一个人无辜受伤?但她却觉得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感情这件事就是有得便有失,不是Z痛就是她痛。

那天深夜她坐在台灯前写邮件。是先在WORD文档中打出草稿,她害怕邮箱出问题,信没写完就误发出去,或是被误删。写着写着她就开始哭,慢慢变得泣不成声。写了两个小时,她匆匆读过两遍,改了几个错别字后,将文档粘贴到邮箱里。确认完他的地址后,她一刻也不敢停留,狠心按了“发送”键。她生怕一拖延她就会失去寄信的勇气。

寄完信后她兴奋得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最后只好吃了两颗安眠药。也许因为心里有事,第二天倒是醒得早,头还有些疼。她一睁眼就拿起手机刷邮箱。没有他的信。她的心重重地跌了下去。当然了,他怎么会回?但时间还早,或许他要忙着准备上课。好在这一天她不用上班,便呆在家里上网,一边等着收他的回信。到了晚上他还没回信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明白答案了。如果他真的还惦记她,却碍于过去发生的事而无法开口,现在她把话说明白了,他不是应该立刻就表态么?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如果换作她就不需要考虑。她坐在床上,心情低落到谷底。或许这封信他也不会回了。是她自己在最后提出,如果这封信他不想回他就不用回,她说她知道它很难回。现在他真的不回她怎么能怪他?——但他竟真的会不回么?竟至于这样小器?她不确定。当初他还不是毫无征兆就离开了她?现在如果他不想要麻烦,自然也可以故伎重演。这样想了心里反而好受了,因为起码有了底。不过当然,在第三天收到他回信之前,她的心还是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因为其实心中有了答案,收到信的时候她并不难过,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四年了,这故事总算结束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终结感”么?她知道她本可以免除最后的难堪的,但几番掂量,她心中也并无悔意。她相信他不会误解她,好歹这份信任还是在的。

她把他的信看了两遍,然后转移到了垃圾信箱里。最终没舍得删,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青春啊。

很久以来曼婷都不敢去看那两封信,她说是做好了颜面丢尽的准备,但还是会感觉不堪。是这次收到C提议见面的邮件,她才又想起把从前的信翻出来。她的信长一些。她读的很慢,眼睛细细地扫过那些词句。她讶异于她到现在还能读出那字句中的热情、无奈、希望、绝望。当然是这样,她那时又变成了一个求爱的人。要过多久之后,她才能获得这样的勇气呢?她想她到时候一定要把这封信拿出来学习——

C:

很久没联系了,一直好吗?

写这封信很难,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写。回北京两年,空气越来越差了,这你当然知道。有时候我从十二楼的窗户看出去,外面漫天黄雾,连两百米外的商场大楼都看不清,一片末日景象。人怎么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呢?但这就是崛起中大国首都的现实,也是许许多多中国城市的现实。相比之下香港是多么山清水秀,我那时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只想逃走。

你或许会疑惑我怎么会想到写信给你。在你那里我早已经是故人了吧。我去看你博客,知道你有了新女友,你们似乎很好。我很为你高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因为失去妻子那么痛苦。那时我的确震惊极了,没想到你会婚姻变故。你告诉我你这是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无常,于我,这也是间接的人生教育。

觉得心里苦涩是后来的事。关于S想来你知道的不多。他是一个聪明、善良、温柔、慷慨的人,带给我许多爱和关心,和他在一起的两年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平静的两年。但或许这些还是不够的吧。有一天和一位女友聊天,谈到我最终还是需要一位“灵魂伴侣”。现在我当然知道实现这一点并不容易,既要努力,又要运气,而我却已经觉得不想努力了。

所以我现在写信给你,的确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能够要什么。如果我说写这封信只是为了告诉你你依然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别无他求,这当然是假话。我不知道你和你女友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她是否是你想要(或已经)给予承诺的那个人。可是这又与我何关?如果我说我想要——并且怀抱着一线可笑的希望认为自己能够——打败她,这又是多么粗俗和残忍。但我无法阻止自己。有一天重看伍迪·艾伦的《曼哈顿》,听到17岁的女孩Tracy在艾伦移情戴安·基顿时说:“I cant believe that youve met somebody that you like better than me.”我马上觉得这是在说我自己。这感受很幼稚,但是很真实。我也不愿相信你那么快找到了让你那么喜欢的人。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短暂,却是一种很美好,很深刻,很fulfilling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如此,于是我愿意相信对你来说也是如此。你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想到从前时会感到些许遗憾?有一件事我没告许你。在我们不见面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看到你博客,突然大哭。是你贴画的那次。那一次我意识到我是爱你的,我的人生中从没未感受过那样剧烈的丧失感。但你当时已经做了选择,我自然无法做什么。可是我为什么现在和你说这些?难道不是显得很功利吗?我希望你相信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让你知道,并不试图以此影响你。就像你那时候总是会向我清晰地表达感情,我曾从中获得许多支持和快乐。

又或许我是想给事情一个终结吧。虽然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但我如今却觉得没有获得一种足够的“终结感”。也正因如此才又再次受到困扰吧。是因为觉得前两次都有太多干扰因素吗,因而真正的感情不得不受到压制(或许还有蒙蔽)?我不知道。第一次你有家庭需要维护,而第二次我是处在深刻的复仇情绪中。我不清楚你那次来找我是什么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当然愿意相信你是想挽回。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么我写这封信,也是为了破除幻想吧,仿佛过去两年的不来往都不算数,一定要再要一个答案。我不知道你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但是我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已经对各种可能的结果做好了准备。这你是知道的,对吗?

不过,我却害怕你会觉得我是轻浮的。你或许会觉得我现在给你写信只是因为感情受挫,只是因为还未找到那个百分之百心灵契合的人,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和一种不敢承担生活重量的怯懦。你或许会怀疑我的坚持力、我的耐性、我的认真、或许还有我的心。毕竟我曾让你失望过。但我无法向你证明我自己。如果说过去这几年我有什么收获,或许是我开始意识到这很难——想要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很难,比我预想得更难,需要的努力、耐心、坚持、专注与智慧都超出我的想象。这你当然已经知道了,这毕竟是你走过的路。对我来说,有趣的是,或许正是在对这种难度的认识中,我获得了比从前更明晰的目标感和更大的自信。也正是因此我才更觉遗憾吧,这一切我都无法与你分享了。

一个人在这样的信中是很难衣冠体面的,这大概是我目前为止容忍自己走出的最难堪的步子了。有勇气写这样一封信,也还是因为对象是你。最后我想说的是,这封信如果你不想回,其实不必回的,那样我也收到了讯息。

PS: 又不免感叹,写这样一封信,做这样一件事,是多么的“我”啊!

Love,

mt

C是怎么说的呢?他在回信中果然说到它难回,但他又说曼婷的信更难写,没想到她竟写出来了。他说他完全没想到她的内心曲折,偶尔去看她豆瓣,以为她的生活平静而自足。想起往事却是纷乱一片。那个时候他和他妻子的裂痕开始加深,她知道他和曼婷很好。而他觉得他和她之间的“游戏”却不再让两人觉得平和、欣喜,而是越来越让各方焦灼不安。再加上后来他的工作节奏陡然加快,从前那种浪漫的心境也消失了,就没再和她联系。他第二次找她正是他自己最悲惨的时候。她那时是除了他妻子之外他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想向她好好倾诉一番。况且他意识到当初突然离开她对她太残忍,他一直心存歉疚。找到她,她却即将离开香港,更让他感到命运无常,有一种“落花流水,逝者如斯”之感……至于Z呢?他说他很爱她,她带给他许多情感的抚慰与精神的启发。第一次看信时,看到这里曼婷想:“OK,我都知道了,或者猜到了。”但是那信里确实有令人意外的信息。C在下一段中提到Z对他的评价:

“她对我有个重要的观察,她说我内心有种‘反人类倾向,意思是我对人情世故都看得很淡,对作品和人的精神境界看得高于一切。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我‘人到中年后的心境,也可能与我这次婚姻危机有关。总之,有一点很明显:在年轻时总觉得自己的时空是无限的,可以胡来。而现在分明意识到‘搞了半天,人都是要死的。我开始有很强的紧迫感,开始对很多事情失去耐心,开始将人的产品看得比人、人的关系更重要。从这一点看,我确实不是从前的我了。”

最后他提到几个月后会去北京,问曼婷会不会在。那次她简单地回了一下,说她应该会在的。

故事到这里当然结束了。几个月中,曼婷只偶尔会想起C,想起他们最后的那次通信。因为死了心,最后他说什么都不会触动她,只有那句“搞了半天,人都是要死的”带给她几分震憾。他说的当然是心声。她又给他写信,是不是也是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认识到在爱情与自我实现中,她无法两者兼顾,所以决定用最方便的方式解决爱情?只是她觉得她需要他,他却不需要她了。

她知道她人生中真正的困难恰恰是写作的困难。就像爱丽丝·门罗说的那样:她没想到她要经历这么久的学徒期。是这样她才能更好地面对往事,面对那些希望、幻想、误会、伤害和错失吧?她知道她从中得到了一份情感教育,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教义是什么。就像她平时读书写东西,也总是不知道她从中具体学到了什么。但总是有用的,她相信。

作者简介:

吴永熹,1985年出生安徽安庆,毕业于北京大学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曾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和《新京报》书评周刊,现居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