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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 鸡

2015-03-03姜东霞

山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矿车铁匠疯子

姜东霞

秧 鸡

姜东霞

铁匠又在沿着半山腰上的铁轨喊叫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是个疯子。

那是一条矿车专用铁轨,沿着山崖劈出来的平地,一直通到煤场。山崖上到了秋天就开满黄色的野菊花,香味一直绵延到冬天的第一场霜冻过后。

我喜欢站在山下,看矿车装着矿石或者煤从洞里疾速而来,喜欢把矿车当作火车来想象。有时候矿车上会站着一个人,是从井下上来的,衣衫褴褛地站在矿车与矿车接轨的地方,那是一种可以叫“风驰电掣”的速度,这个人正以这种速度穿过山崖,老远看去在半山腰上显得很威武。

疯子懂得躲闪矿车,她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发病的时候,沿着这条铁轨走,然后翻过山去,走失在树林和田野里。有时她也会藏在铁轨周围的山洞里,一连好几天。

铁匠至少比疯子大三十岁,这是曼霞说的。曼霞什么都知道,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反正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铁匠迎着风弓着身子边走边喊:“疯子!疯子!”

铁匠的声音挟裹在风中,他的声音一向虚弱。他是个瘦老头,干活闲下来时就抽旱烟。坐在铁工房的炉堂跟前,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吸烟。他几乎不说话,我听到他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喊疯子,沙哑得像受到什么阻隔似的,永远不会散开。

铁工房在一个斜坡上,再往后爬到高高的山上,顺着铁轨走就能走到煤场。曼霞喜欢带着我往铁工房钻,我一个人时也喜欢朝铁工房里看一眼,也许就因为那炉终年不断的火塘,火花四处飞溅,铁匠的手起落都显得很不一般——他每抬起一次手臂,锤上都还扑散着星火。他朝外抡锤,这让我总是担心他高高举起的锤,在划过他的头顶时,会突然落下来。那把不断锤打在红透了的铁器上的锤子,滚烫地落下,再撞击在砧凳上,使物体变形同样会使铁匠变形。

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和曼霞在外疯跑够了,就跑进铁工房。火塘里的光将屋子照得热乎乎的,一进门就能迎着闪烁的火光和热气。火光是通过铁匠们的手挥舞出来的,能消散掉外面的寒冷。

我们站在堆放废铁的角落,铁匠们干着活,对我们视而不见。他们围着发黑的皮围腰,被火星烙得千疮百孔。铁匠穿着深筒雨靴,往来于炉堂与砧凳之间,把手里烧红了的铁放在砧凳上,抡起大锤,打出他们心目中想要的铁具的样子,然后放进水里淬一下。我喜欢那种突然寂静的声音和感觉,喜欢看那种由硬到软,通透了的变形的过程。

一天中午,铁匠和疯子坐在铁工房的炉堂前吃饭,我从那路过,听见疯子不停地说话,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铁匠埋着头自顾自地吃饭,抬头看见我时,往疯子碗里夹了块肉。疯子一边说话,一边嗤嗤地笑,她笑弯了腰,像是要岔过气去。铁匠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饭,他像一块经过锻打后,被人丢弃又在雨水中浸泡的生铁,锈迹析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暗沉。疯子越说越来劲,她坐直了身子,抬起一只手上下地绕着,笑够了又换另一只手,她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所以她笑得一阵比一阵强烈,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

铁匠吃完饭站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炉堂边拉了几下风箱,炉堂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他弯下身从水桶后面,拿出一把刚打过的小锄头,放进炉火里烧红,用钳子夹住锄头的弯头,使其改变了形状,之后他哧地将锄头丢进水桶里。

疯子看见了我,她突然停下来不笑了,屋子里的火光映得她的脸通红。铁匠从桶里取出锄头,他走过来,把锄头递给了我。他什么话也不说,转过身将另一把铁具插入火中。我忘乎所以地拿着锄头转身就跑。跑到高高的山上,挖开冻土,在寒风中满山寻着“折耳根”。整整一下午,我独自拿着锄头东挖西挖,仿佛山中的一切都可以在锄头下呈现。

那个时候,爸爸还让翻沙房的工人给我们家翻了两个盆,一辈子都不会用的铁盆,成了我们家的脸盆和脚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们家有了脸盆和脚盆之分。我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也有这些,用公家材料做成的私人家用的东西,这是不允许的,所以这反而让我有了优越感,一份来自于有能力占了便宜的优越感。也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是有秘密的。

除了保守盆的秘密,还有钩钩针。那时最让我自豪的事,就是钩钩针了。爸爸总会在晚上,他高兴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个钩钩针,在我们眼前一晃,我们就蜂拥着扑过去。我们用它将棉线钩织出各种花,连织在一起,搭到收音机或者茶杯上作为装饰。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有钩钩针,曼霞有小英有潘家女孩也有。钩钩针的样式,也就是它的复杂程度,代表着家庭的权力。做一个简单的钩钩针并不难,而要做一个稍微复杂的,就难了。这不仅仅需要技术。技术好的人也都是队里的骨干分子,一般人指挥不动,只有管着他生死进退的人,他才会去做一根小小的钩针。所以钩钩针是一种胜过言语的炫耀,使我不自信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就如同成年后看着书柜里的书,相信管着我的领导是看不懂的。

疯子回来了,她每次走丢了,过不久就会沿着路找回来。起初几次铁匠很着急,四处去找她。后来铁匠都懒得出门去找。她总会找回来,当然谁也不会在乎她的生死,就更不会在乎她怎么知道又找回来。人们只在乎她每次回来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不是铁匠的孩子,铁匠没有生育能力,开始铁匠试图想证明他还有生育能力,证明孩子是他的,如果孩子活着,不管是谁的,铁匠都想把他们养大。可是每一次疯子生下来的孩子,要么患有溶血症,要么生下来就是死的。铁匠也就不再想证明他还有生育能力了。他不需要去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去做辩解之后,疯子的来去,孩子的生死,都变得极为平淡。

曼霞说:“昨天下雨,狗从洞里叼出来了一个死娃娃。疯子又生了个死孩。铁匠还不想承认。”我们跑到山上,洞口果然横着个布包袱,裹扎得很紧。我们慢慢靠近。山风里有一股潮湿的静谧,让我们能听到别人的心跳。我们都屏息而行,惧怕听到一声突然的哭叫。偏在这时一只鸟突地从崖石里扑腾而出,它凄厉地从我们头顶划过。我们一轰而散,喊叫着冲下山来。连滚带爬地跑,衣服跟手都被树枝划破了,回过头来喘气,山洞被一团雾气罩着。下过雨的早晨,地上的泥和草都是湿的,我们的裤腿和衣袖上,粘满了去年冬天留在草刺上的“每人打滚”,这种植物秋天结满了籽,满身都长着小刺,借着人们触碰,粘在衣裤上被带到不同的地方,来年再生根长芽。我们就故意把它扔到石头上,让它在没有土的石头上自然死掉。

“打田栽秧排对排,一队秧鸡跑出来,秧鸡跟着秧鸡走,一路走到河水来……”

疯子又在唱那首歌。沿着河岸看过去,她的影子映在太阳光照射下的草丛里,影子移动的速度跟她的声音形成对比,一明一暗。明的清亮,暗的浑浊。她把手举过头顶,整个身子依旧陷在草丛里。她抓牢了秧鸡的翅膀,任凭它在那抺柱状的阳光中扑打。我们疯跑过去,停在已经从草丛里站直了的疯子跟前。

我们就那样停了下来,没有人敢再向前移动一步,虽然谁都想得到那只秧鸡。她转过脸——疯子脸上大面积烫伤的疤痕,在太阳光映照下返出的粉色,让人忘了她还是一个产妇。产妇是要躺在床上,然后吃鸡吃蛋的。这让我觉得一个人疯了,是不是就会比一般人多一种能力,或者少一种能力,比如虚弱,比如疼痛。

疯子身上来潮的时候,她会到山上,抓一把枯草垫到裤子里。而我的妈妈是用布,一次次洗了晒在太阳地里,她说草纸不干净。姐姐耻笑妈妈说是因为舍不得草纸。

我们跟在疯子的后面,学着她一路唱着。疯子很高兴,她带着我们从高高的土坎上往下跳,她跳得飞快,双脚像是灌了气一般,我们一个个掉到土沟里,连滚带爬地笑着。站起来时,疯子已经走得很远了。

秧苗长到快要抽穗的时候,我们走在放学后的田埂小路上,太阳不偏不正地落在田里,风从远处吹来,风里夹着一股特别的香气,泥或者稻谷的香气。疯子的影子在那样的日光里,有一种格外的游离感,仿佛她在另一个空间移动,她手里的秧鸡发出的叫声,也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隔着一层日光或者雾气,那是她和它的世界。

疯子很喜欢在垃圾堆上找来转去的,曼霞说她在找空瓶子。而那次我看到她从垃圾堆里,刨出一个脏兮兮的布枕头,死死地抱着。她将头靠上去,然后将脸埋进去。那是一个小雨天,脏水顺着她的脸淌下来。她浑然不觉,轻轻晃动肥胖的身体,哼哼地唱着歌。唱的还是打田栽秧的歌。也许她的心里就只有这首歌,可她唱得细腻清透,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她也许害怕声音大了,会惊吓着怀里的孩子。

我站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曼霞从我身边滚着铁环跑远了。我看着疯子,我觉得她一点也不疯。我站在那里,刚举起手里的铁环,就又放下了,我突然害怕,我的转身和铁环的声音会惊扰到她。

我们从来就抓不到秧鸡,有时我们也能看到它在秧田里走动,却没有办法靠近它。于是我们相信,疯子和秧鸡是有默契的。

疯子手里拿着秧鸡,知道我们跟着她,一路唱着就把打田栽秧的歌也唱出了几分颜色。太阳完全下到了山的那边去了,稻田以及河面都暗下来了,风中夹着泥的腥味。

疯子停下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我们也停下来。她将手里的秧鸡举得很高,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恐,她的惊恐倒是让我们害怕了。她朝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着她朝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跑。

我被同伴们快速地挤到了后面,然后我回过头去,疯子却并没有来追我们,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对她的害怕渐渐平息下来,故意放慢脚步,疯子就朝着我慢慢走来。我迅速地将手伸进衣袋里摸,希望能抓出一点芝麻。每次上学的头天晚上,妈妈会炒一把芝麻放在我的兜里。这个习惯来自于有一阵子,我们所在的公社小学修建新的教学楼,没有教室上课,学生分成上下午上学。我每天下午上学,平时走在一起的伴都是上午上学,为了不让我走那么远的路感到寂寞,每次出门前,妈妈就炒一把芝麻搁我兜里,我一路吃着芝麻,满口溢香也因此忘记了路途和害怕。之后就成了习惯,吃炒芝麻能健脑益脾,对于从小被疾病缠绕的我来说是非常必要的,这是妈妈告诉我的。

我从衣兜里抠出了一点点芝麻捏在手里。我想拿给疯子,我真的很想讨好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讨好她。我停下来看着她,她也在一缕下沉的日光里看着我。然后她弯腰跳下田坎,拐向另一条田埂。我动了动握着芝麻的手,我想叫她但我没有叫她。我希望她回过头来,倘若她回过头来看我,我就会叫她,就会跑过去将芝麻递给她。可是她一摇一晃地走了,她的歌声在悄然降临的夜色里很清亮,粘上了些湿润的雾气。

疯子顺着河水往下走,她拐上一道土坎,跨到田间小路上来了。我摸摸衣兜,竟连一粒芝麻也没有。我看着她,她弯腰拿起一根棍子,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她的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力作用着,非得寻到一个口,然后炸开。

我怕她突然跑过来撞倒我,前一天她就把人撞到田里,湿了全身哭着回家,铁匠为此打了疯子。铁匠每次打疯子,都要寻着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和方法,如果不这样,铁匠真还打不过疯子。

疯子直接踩进有水的稻田,朝我这边奔来。我回过头,路上没有一个人,远处一只白色的鸥鸟飞过稻田,我感到自己无处可逃,便有了一种坠入黑暗的感觉。如果我加快速度拐上另一道斜坡,跳过坡上低矮的刺蓬,疯子也许就撵不上我,但是我对能否迅速地跳过刺蓬,没有一点把握。我就只能走在田埂上,等待疯子撞上来。

疯子弯下腰去,她的身体被秧苗遮住了,成了一团移动的影子。我松了一口气,正欲拔腿夺路而逃,她直起身来,她蓬头垢面地站在稻田里,像一头怪兽的影子。她摇晃了一下,她举着双手,将秧鸡高高地举起。那时太阳已经下山,她的身体映在日落前的阴影里,如同一道痕迹,印在湿而腐的老木头上。

她朝我走来,我心有余悸地放慢了脚步。她快走了几步,紧跟在我的后面,我能感到她身体里扑散出来的,那股子要炸开的气焰,我浑身抖了起来。

她跟我并排走着,在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田间小路上。我的一只脚已经踩进田里,所以我停下来,任由那只脚滑进水里。她歪着头看我,她一脸横着的肉红扑扑的。就在那一瞬间,仅只一瞬间,我看见她笑了,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笑过,直到她死去,那是唯一的一次。

她的脸上如果没有烫过的大面积的疤痕,她一定是很漂亮的。我想。

疯子把秧鸡给了我。

然后她唱:秧鸡跟着秧鸡走,一路走到河水来……

她的声音第一次给我带来了无限喜悦和想象。我以为,顺着河水一路走下去,就会出现她歌里唱的情景,河岸上的草丛里到处是秧鸡,她每次离开家走失,也许她从山上下来之后,都会顺着河水走。

木工房周围的路全是锯木屑铺成的,脚踩上去很软。我们喜欢在木工房通往厕所的小路上,挖出一个一个很深的陷坑,用树枝架着,上面盖上树叶,再盖上锯木屑,使之与之前的路没有两样,然后躲到山上的树林里,等着我们心目中的敌人上厕所时陷进去。那是一种十分快乐的感受,我们成了战争中的胜利者。

我们躲在树林里,好几次我们看到的是我的妈妈远远地走来,她唱着歌,唱的还是我们早已听厌了的京剧小铁梅——“出门卖货,来往账目要记清。”我刚站起来想叫她的时候,她已经陷进去了,我只能又藏起来,她陷下去时总是很狼狈。任何人陷进“陷人坑”都会很狼狈,唯独她陷下去的狼狈有点让人不堪忍受。也许因为妈妈平日里穿着举止都很讲究,毕竟她是个手艺很好的裁缝。我们的衣服,所有人的衣服都是经过她的手裁剪并做出来的。她的衣服洗完之后,总是要用电熨斗熨烫后才会穿。

我不喜欢别的人看着她陷进坑里的样子,不喜欢她们回过头带着歉意的表情,实际上眼神里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我能看到她们的幸灾乐祸的快乐。

妈妈坐在地上,她整个人都塌了下去,像一堆垮掉的破布。她从陷坑里抽出一只脚,她要将鞋脱掉,才能抖干净木屑。她边抖边骂,她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我们的耳朵,失去了她每周六在广播里说话的光彩。妈妈除了做缝纫,还负责每周六的特别播报。她的声音一从广播里出来,我就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豪感。平日广播里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好到什么程度,却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我曾认真地听过,想听出好在哪里。到了周六妈妈还会放一些别的声音,有样板戏还会有山东快板书,有时候,我们总分不清快板书是妈妈说的,还是唱片。

晚饭时,妈妈轻轻地踮着一只脚,爸爸坐在饭桌前抬起酒杯时,会将目光落在她踮起的那只脚上。这个时候,我又会猜,妈妈是故意踮给爸爸看的,心里的歉疚就会少一些。妈妈坐到饭桌上来,她抬碗的时候看着姐姐面无表情地说:“那些没有家教的野孩子,在去厕所的路上挖了陷坑,害人是要被人指她妈妈的脊梁骨的!”

我埋着头吃饭,不敢出声,斜眼看姐姐,她若无其事地夹着菜。

“女孩子夹菜,手不能伸得那么长。”妈妈用筷子抽打姐姐的筷子。姐姐缩回手时,迅速地恨了妈妈一眼。

就我们家规矩多!姐姐从来就反感妈妈说的那一套。她说妈妈教育我们的那套是北方佬的方式,这让我们在外面总是缩手缩脚,矮人一等,她真是受不了。如果有一天她生了孩子,就绝对不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我为姐姐总是有大人的想法而羞耻。

我们家的教育,从来就以吃为羞耻的。不能贪吃,更不能偷吃。姐姐偏偏要在过年,我们家有糖的时候,跑进妈妈的卧室偷糖。她站在一条凳子上,打开柜门,取出糖盒里她想要的那种,所以她的糖纸在我们玩游戏的时候,总是比我们的要多要漂亮。我们家的糖是爸爸的战友从城里带来的,且都是上海奶糖。他是“延安商店”的支部书记,当然能够比普通人更能获得这些稀有之物。包了各种各样玻璃纸,漂亮得我总是舍不得吃的糖,给了我们关于上海的全部想象。

我透过门缝看着姐姐,我的心总是怦怦地跳。而她的胆子却很大,偷抓了糖,又还要站在凳子上照镜子。我们家的柜子跟别家的也有区别,是上了一种新型的叫“轻喷漆”的漆的,喷了花纹和图案在柜门上,还装了镜子,是少有的。姐姐拿了糖还敢照镜子。她的小肿眼泡映在镜子里时,我就会觉得她是个不要脸的人。

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也爬上去抓糖。我爬上去总是先照镜子,侧着耳朵听,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时,拿出糖盒胡乱地抓上一把,却一分钟也不敢停留,跳下凳子,走出妈妈的卧室。在外跑了一圈之后,我又会把糖悄悄放回去。我不愿失去妈妈对我的信任,而姐姐说她偷糖,就是因为妈妈每次发糖总是会多给我,她受够了妈妈的偏向。

疯子围着木工房前面的坝子转,东倒西歪地转,像一只苍蝇那样无头无脑。我们在坝子的另一边玩。疯子来了,她满身都是锯木屑,一只脚光着,她朝着我们奔过来,她一定是陷进了坑里。疯子好像发病了,她咧着嘴,恶狠狠地冲过来,我们开始四处逃窜。我们飞快地跑了起来,她也跑得飞快。跑着跑着,我一回头发现所有的人都跑散了,就只剩下我还在跑,疯子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我爬上高高的石坎,再往前就是家属区了,我希望能遇上一个大人,只有这样,事情才会停止下来。可那是正午,前后房子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我拐进屋角的巷子,那儿是一前一后的两排房子,中间被一个三米高的坎子隔开,坎子下面是长年不见阳光淤积的泥。

我感到疯子追上我了,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朝我席卷而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我的后背狠狠地拍打!我在一种迅猛的速度里飞了起来,我扑到坎子下面。

在我的尖叫声里,疯子并没有停下来,她跑的速度更快了。我伏在地上,她的脚踩踏出来的声音,跟我心脏的声音混在一起,那种硬邦邦的疼痛,迅速地扩散到全身,使我无法站起来。

我伏在地上半天才哭出来。爬起来后,我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顺着屋角的坎子往外走。走出巷子时,我被吓住了。疯子扑在地上,脸朝下,她的嘴里吐着白沬,身子还在抽搐,衣服上有被人踢过的脚印。我是从人们移动的腿与腿之间的缝隙里看到这一幕的。我在低处,我刚从坎子下绕过来。

爸爸从远处走来,一定是有人向他报告了疯子追打我的事,他手里还抬着一个茶缸,我想他之前一定是在开一个什么会,只有开会的时候,他才会抬着一个茶缸。人群闪出一个空,这时的疯子已经将身体蜷缩起来,仍在不停地抽搐。

有人指着地上的疯子,对着爸爸比手划脚。我远远地站着,爸爸回过头来,他看到我时,显出了几分迟疑,转过头时,他喝了一口水。那时我已站到屋角,靠在墙上,我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匠来了。他还像从前那样,还像一块被人从地里刨出来的,带着锈迹和泥巴的生铁。铁匠僵硬地走到疯子跟前,然后他蹲下身去,他试图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可是疯子两次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围观的人一个个袖了手看着。疯子比先前抽搐得更厉害了,口里吐出来的白沬从脸上流到了地上。

铁匠站起来,这时他显出了几分不安。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他绕过疯子的身体。这一次他拉过疯子的手,想直接将疯子拖拽到背上。疯子就像一袋浸湿了棉布,铁匠显然没有能将她直接扛到背上的能力,他试了几次,显得更加瘦弱和苍老。好几次,铁匠都被疯子带倒在地上。

没有人出来帮他们。

河水涨潮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疯子,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种不安。她给我的秧鸡还活着。曼霞说那天是她去找的人,她跑开之后,她看到了疯子追我的样子,她以为我死定了。当时疯子从巷子里跑出来,就有两个男人从斜坡上冲下来,他们将疯子打倒在地。曼霞说她也没想到疯子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们打疯子是打给我爸爸看的。曼霞说这是她爸爸说的。曼霞的爸爸是唱京戏的,一个演员,或者他比别人更清楚什么是演戏。我总是不说话,曼霞也会默默地注视我几分钟,她又会说你比你姐姐聪明,这也是我爸爸说的。

远处的山坡上,风一浪一浪地吹过,密集的草在半山腰上弯出一道又一道的波痕,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时,仍然有一股湿湿的腥臊味。牛群扑踏扑踏地从田埂上走来,我又看到了疯子,她顺着河一路走着,我以为她的歌声还会挟裹在风里飘过来。我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曼霞说:“疯子又走失了,昨天才回来。铁匠根本不去找她了,他也许巴不得她不要回来了。”

我说:“又是你爸爸说的?”其实我心里也隐隐地有这样的想法,从来没有人想过疯子去了哪里,过不久她又会自己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希望她不要回来,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生活。我们的生活就封闭在煤山里,四处除了黑的煤就是山坡。

曼霞看了我一眼,她的手还在脖子上捏着,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她把头转向疯子,疯子走到了小路和沙地的交汇处,她从那儿插过来,我们就会走在同一条路上,然后越过矿井排锈水的那条沟,再走过唯一的一条通过茶山的小路,就到煤场了。

疯子站在通往煤场的石子路上,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是农民插在秧田用来吓唬鸟儿的棍子,上面还有一块破布,她的手捏的部位正好是淤泥泡过的,她的手背和脸上全是泥。她站在那里,她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地站过。

我不敢看她,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曼霞走过很远了还回过头去看她。曼霞说:疯子好像不疯了。

我们最喜欢星期天,可以不用去学校。不到午饭时间曼霞就来找我,她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的树丛,全是蕨苔。我跟着她爬上山,穿过我们家挖出来的玉米地,玉米正在抽穗,它们太细了,一棵棵只有我的拇指那么粗。曼霞回头来看我,她笑着说:“你们家玉米,跟你一般瘦。”我不理她,弯着腰穿过矮树丛跑到她的前面去了。她停下来,她的手依然在脖子上捏来捏去的。她说你看。我没有理她,把手抻进刺蓬艰难地够到一根蕨苔。

她说:“你快看。”她倒着走了几步。“疯子是不是死了,铁匠家门口围了很多人。”

我一缩手,一根刺条拉住了我的手腕,刺扎进了我的肉里。我一狠劲,手腕上留下了两道血印。

她说:“疯子前几天流产了,流了很多血,这会儿可能死了。”

我说:“什么是流产?”

她看了我一眼说:“就是生娃娃,不到时间……我给你说不清楚。”

我站到曼霞旁边,我们一起朝铁匠家那边看。铁匠住的屋子跟曼霞家住的一样,是用井下废掉的木料搭成的,在半山腰,跟我们这会儿站着的山腰平行,只是中间隔着茶山的整个家属区,还能看到晃动的人影,隐约能听到人的声音,像一群炸了营的蜜蜂那样嗡嗡地飞过来。

一辆矿车哐哐啷啷地挡住了我们,矿车上站着的那个人,歪着身子朝铁匠家里看。

“我们快去看。”

曼霞撞了我一下,我没有动。她丢下我跑下山,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穿过家属区,然后爬上土坡,往铁匠家那边跑。爬上那道长满杂草的土坡时,她融进看热闹的人群,他们一起爬上高高的坎子。

树林里鸟飞扑着,整个山里空得只剩下风的声音。

透过铁匠家半开着的门缝,我看到铁匠蹲在地上,他正在往锅里放油。我轻脚轻手地靠过去,铁匠的眼睛是通过手腕看过来的。他的眼睛落在我的手上,我手里的秧鸡朝外奔了一下,我的身体也朝前动了一下。

我看到了疯子,她躺在草堆里。铁匠的屋子里到处是瓶子,装过罐头的瓶子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疯子就睡在那些瓶子中间的草堆里。她比先前小了一圈,盖在她身上的旧衣服,使她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一个泥塘里。

我站在那里不动,铁匠将一把面条放进锅里。疯子调过脸来,她看到了我。她的目光散淡地划过我,停在门框上被风吹动着的一绺破布上。

她收回眼光,她把脸转向另一边。她的眼光里有一种哀乞,一种我从我们家狗的眼睛里看到过的哀乞。

天开始下雨,是那种几天几夜不停的绵延小雨。

铁匠住的木屋子,在雨水里显得更黑更沉重,毫无一点生气。他的门大开着,屋子里没有人,黑漆漆的像个散着阴气的洞穴。

我知道疯子已经死了,就在前几天。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滚着铁环,从他们住的屋前跑过,忍不住朝黑黑的屋子里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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