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条路通向天堂
2015-03-03张爽
张 爽
有没有一条路通向天堂
张 爽
我四十岁的时候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晨昏颠倒,昼夜失措,白天昏昏沉沉,黑夜将至也提不起精神,过了午夜,我的交感神经才变得发达起来,浑身上下充满难以名状的不安和躁动。我常常一个人沿着滨河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再走回来,然后再走,如是重复十几次,直至双腿因为疲惫而变得慢下来,就像一头在磨道上转圈儿的驴,最终变得疲沓和心不在焉。
我承认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个男人的,他当时背向我、背向滨河路,也背向整个鹰城,他像是雕刻在那截围栏上的一根石柱,一动不动,眼前就是宽阔的柳河。我能听到柳河的喘息声,却听不到他发出一点的声息。
这里很暗,滨河路只有稀稀落落几盏昏暗的路灯,男人待的地方又处在两座废弃的桥墩暗影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转了十几圈之后才发现他的原因。说实话,刚开始发现他时,我确实吓了一跳,鹰城一过十点钟,大街上已人迹罕见,人们纷纷消失在某栋楼的拐角处或街道的暗影里。地处偏远的滨河路一过了午夜,除了我这样的失眠者还会有谁呢,就连流浪的猫和狗都很难遇上。更不要说人了。
开始我疑心他只是一座石雕,真的,我眼神不好,曾经近视,但近视在四十岁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减轻了,我毅然决然地把那个只有200度的眼镜摘掉,虽然偶有视物模糊,但挺喜欢这种状态。我喜欢模糊,因为可以不用很认真地对待你看见的似是而非的人和物。
我还曾一度想当然地以为他没准是个“鬼”,在这样深重无眠的夜色里,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鹰城人一向作息规律,入夜即眠,清晨即起,过得快乐充实。他不是个鬼又是个什么呢?但我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多年的读书生涯,已经让我成了一个毫无趣味可言的唯物主义者。何况,谁又真的碰见过鬼?鬼又是个什么样子?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鬼没手没脚,五官模糊,穿着长可及地的巫师一样的袍子。我经常听人说到他们遇到的种种奇怪的鬼。一个画家一天前形容亲人出殡时,一路上看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鬼。有穿中山装戴草帽的老头,有怀抱小孩的女人,也有神色忧戚的驴和蹲踞在山岗上的豹子,他们见到洒下的纸钱就捡,而在殡仪馆门前,他看到的鬼就更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群地站在马路两边等着撒纸钱就一哄而上……
远远看见桥墩时,我停下来,点起一根烟。我想鬼是怕光亮的,闪烁的烟火就成了我面对鬼的武器。是的,武器。午夜出来时,我总是习惯性地一手烟,一手火机,我一直把香烟当成我的一个伴侣,用来抗拒午夜的孤独和寂寞。我甚至还为香烟写过这样的一段文字:我对香烟的迷恋变得让自己都匪夷所思。在家里,我可以一周甚至一个月不抽一支烟,但我会时时想到她。对于她,我隐忍、专注、不动声色甚至有些邪恶的眼神总会变得痴迷起来。我把她捏在手里,放在鼻下,深呼吸,或一直盯着她看,或把她夹在耳后,但让她停留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我迷恋她的味道,迷恋她修长苗条的身段,迷恋她自我燃烧时逐渐灰败掉的生命。一寸相思一寸灰。对于香烟,你还能找出更好的词来描述她吗?
现在呢,当我叼着香烟向他靠近的时候。我对这个已经见过多次的鬼一样的男人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即便他真的是个鬼,你每天经过时看到他,他都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姿态和样子,你也就不会害怕了。你会害怕一根雕刻在河边围栏上的石柱吗,答案是否定的。尽管此时此刻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废弃桥墩的巨大暗影里,可你已经不再害怕,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同志般的革命友谊和亲密感。午夜过后的鹰城,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样。虽然你对他还一无所知,但你不会害怕他,久而久之,你还会不断提醒自己,你遇到的这个家伙并不是个鬼,很有可能是个和你一样的失眠症患者。鬼不是没手没脚吗,他却手脚齐全,神思庄重,脸上轮廓浮雕般清晰。再近些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个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相当精神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人们传说中的鬼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假如这个男人真是个鬼的话,他长得如此漂亮,也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倒是那些人,那些生活中的活得不人不鬼的人。
在“遇见”他多次之后,我开始尝试着接近他了。鬼是不会说话的,但我相信,他不是鬼,因为他会向我开口诉说。
在他正式向我开口诉说之前,我想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生活的鹰城。这个鹰城,因其繁华、富庶、城市功能一应俱全,在20世纪80年代曾风光一时,有“京承线上的小上海”之美誉。鹰城靠山而建,居民沿河而居,一条国道,一条大河,还有一条铁路,等距离地环绕着这个被剥开的芒果一样的鹰城。国道在最外面,中间是那条河,像给鹰城镶了个波光闪闪的银边,这条河如此美丽、宽广,水面每天都像被风打扫过的一样干干净净。国道和柳河就像一对膘着膀子走路的兄弟,沿着鹰城拉开了弧线的步伐。铁路伸展着两条锃亮的长腿从鹰城穿堂而过,火车到站时拉响的长笛和临出发前发出的巨大的吭哧声会让鹰城的土地为之一颤。在鹰城住惯了的人,会贪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不想走出去,就连到了颇为繁华的承德市区,他们脸上的优越感也是挡不住的。那时的鹰城安逸、休闲、富足,晚饭前后,影剧院门口人头攒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人群络绎不绝,报刊亭堆满了令人心怀敬意的纯正刊物,很多人站在街道上打招呼,每个人的脸上都一团和气,说起话来慢慢悠悠,彬彬有礼,即便遭遇灾难相互抱头痛哭也满是悲天悯人的腔调……
“嗨!来根烟怎么样?”我过去和他打招呼,眼睛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他回头的动作类似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确实如我之前的判断:是个美男子。他的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忧郁暗淡的光影。
“抽支吧,”我热络地把烟递过去,同时打着火机,火苗窜起的一瞬,我看到他瞬间把脸扭了过去,像是怕被打火机的火光照到,他不情愿,我只好熄掉火机,然后像他一样趴到桥栏那里,望着宽阔黝黑的河面发呆,很久,我才问了他一句:“你这么晚出来,也因为失眠吗?”
他没回答我的问话,好像那不过是我的自语。我有点无所谓,也没走开。干嘛要走开呢,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待在这里吧,像这个古怪的男人一样待在这里。或许人家并不古怪,或许人家是在思考问题而不是像我一样被失眠折磨得百无聊赖,或许这是个活腻了的人吧?待在这里,是在寻找一个跳入河水的准确时机?如果那样,我是该像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样悄悄走开,还是像个充满正义感的人那样过去好好开导他:生活无非如此,我们大可不必如此看轻生命,毕竟活着的乐趣远远大于死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就像我,被失眠折磨得如此不堪,还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死,干嘛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
事实上,我和他就这样相安无事各自凭栏而望。我抽了一根烟又抽了一根,而他却始终没动我递给他的那根。后来,我开始往回走,感觉快要看不到桥墩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里,不知他是不是还在,因为那里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团黑暗。
至于是第几次见过他之后他开口说话的我真忘了,严重的失眠也让我的记忆饱受折磨。但我记得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情形,那时候,我已经和他像一个老熟人一样趴在桥栏上互不相干地凭栏而望了,就是那次我听到身边一个叹息般的低语:“过去,这里有座铁索桥。”
这是一句明显的废话,鹰城人,谁不知道这里过去是个铁索桥呢?铁索桥仿照当年南京大桥的建筑样式,河两岸四个高高的桥墩之上,有铁做的红旗和巨幅标语,而桥身却和红军过大渡河时的铁索桥一模一样。“大渡桥横铁索寒”,柳河上的铁索桥也毫不逊色。
他向我描述自己第一次从铁索桥上走过来的情景。他说:“太可怕了,太丢人了,那时我是小学二年级,10岁,大胆的同学跑在前面,我刚刚走上铁索桥不远,感觉桥身突然被调皮的同伴弄得剧烈摇晃起来,我一下就吓得蹲在那里,铁索桥上铺的木板已多处破损,透过那些破损的木板,看到高高的吊桥下面汹涌的柳河,感觉自己掉下去就有被柳河吞掉并席卷而去的危险,后面的同学在催促,已经有人越过我身子过去了,留下一串放肆的尖声大笑。桥身又开始摇晃,那一刻,我突然想哭,感到绝望,后来,我跪了下来,四肢着地,跪着爬过吊桥。我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跪着爬过吊桥的,屈辱感让我在爬过吊桥很长时间后不敢抬头见人,觉得自己干嘛要爬过来,还不如直接掉下去的好……”
后来,他好像克服了过吊桥的恐惧,因为他再没说过吊桥,却对我说起吊桥桥头的那家国营理发店。那家理发店也是我小时候经常光顾的地方。
他说:“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里理发,国营理发店里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白白胖胖的,和蔼可亲,脸上绽放着温暖的笑,一见到她们笑,我就走不动了,就不由自主地走进来,她们都穿着白得耀眼的大褂,大褂上印着‘营子国营理发’六个大字,我刚坐上去,就有女人用一块白布单把我兜头一围,脖子以下全部被白布单盖起来了,只剩下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后来电推子在我脑袋上来回转,嗡嗡作响,我吓得闭上眼睛,又过了一阵子,电推子不响了,我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一个胆怯的,羞涩的,连镜子里的理发女人都不敢直视的男孩,后来我被带到水池子前洗头,女人用手轻按下我头的时候,铁路口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火车拉响的汽笛和铁轨震动的声音很响,我的脑袋就磕在了水池的边上,一种疼像锥子一样从额头生长出来。”
他还向我描述老家四顷地盛产的一种俗名叫脱盆儿的野果:酸甜多汁,饱满丰腴,每到初夏,他们会把采来的脱盆儿放到柳条框里,然后一早拿到鹰城来,用小瓷缸盛了,论缸卖,一缸一角钱。
他说:“我和我姐守着那些脱盆儿,我姐让我喊,我怎么也喊不出声,我的脸红得发烫,脑袋低到筐沿上,最后还是姐替我喊了,有人围了过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她眉心那里有一颗漂亮的美人痣。我一下就记住了她。她站在我们的摊位面前不走,用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挑剔地看着我们的脱盆儿,不说买也不说不买。不知为什么,见到她我突然变得胆子大起来。我对她说,你买一缸吧,我五分钱给你。整个集上,都没有我们这么好的脱盆儿了。我说的时候,那女孩子就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后来,女孩子真的买了一缸脱盆儿走了。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我姐却差一点打我。”
他有些激动,尽管他一如既往地站在桥栏前,看似不动声色,可我还是感到了他的激动,我看到他因为激动而让他的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然后,我听到他说:“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想成为一个鹰城里的人,然后找一个眉心有痣的女孩子做老婆。”
现在,我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他叫玉生。玉生在他18岁的时候来到鹰城水泥厂做了一名临时工。他每天要穿着一件身子和帽连在一起的灰色工作服,戴上防尘罩,样子有点像731部队的鬼子兵。
一年后,玉生成了水泥厂的一名合同工,他更高兴了,像捧上了一个铁饭碗,他做了合同工后,很少回四顷地去,每天除了工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休班的日子换上一身干净的鞋袜去街上逛,在他小时候卖脱盆儿的地方徘徊,每个月到国营理发店让那两个已经步入中老年的白胖女人给自己理发,洗头。女人早已经忘了这个小时候因为火车通过而磕了脑门的害羞的小家伙。玉生依然羞涩,火车通过时,他还是会感到一阵从心灵深处而起的震颤,但他明亮的脑门再没碰到过洗脸池的沿。
国营理发店的两个女人见到玉生话总会多起来,问他哪里人,在哪里上班,有对象没有。一个女人听他说在水泥厂下车间,说可惜了你这好身子。另一个女人也说,是可惜了,这身坯子应该坐办公室写材料,顶不济也该去开车。
玉生不知道坐办公室写材料是个什么样的工作,他连办公室在哪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对于写材料,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上学时学习一般,作文更是让他头疼,在他的理解中,所谓的写材料和上学时的写作文差不多吧。他可干不来那个。
对开车他却有浓厚的兴趣,水泥厂每天出出进进的大卡车无数,他每天扛着水泥袋子往卡车上装,总会见到司机叼着烟卷在驾驶室内的悠然姿态。做个卡车司机真是个不错的差事。
水泥厂卡车班的班长叫王三顺,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老司机,长得豹头环眼像评书里的猛张飞。王三顺老家也是四顷地,论起来和玉生竟然是远房的叔侄关系。三顺叔,你忙啊。每次玉生过来都是这样叫一声王三顺,不管王三顺是真的忙还是端着个大茶缸子喝茶。王三顺开始对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侄子有些怠慢,觉得这小子白长了副好身子,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言行间有些窝囊和女气。玉生不仅人长得好,而且懂事,听话,“孝顺”。玉生把买来的茶叶送给王三顺,说,这是侄儿孝顺三顺叔的。把四顷地的好苹果弄一筐用自行车驮来,说,这是老家的苹果,三顺叔你收下,侄儿孝顺你的。亲侄子也没这样孝顺过自己吧,王三顺对玉生的印象一点点好起来。后来玉生吞吞吐吐地对王三顺说,他想和三顺叔学开车,希望三顺叔收下他这个徒弟。王三顺答应了。还瞪着圆眼向玉生保证,用不了半年,叔就想办法让你从车间出来当司机开卡车。
王三顺脾气不好,玉生初学乍练,手脚笨,没少挨他的叫骂,玉生总是脸红红的,笑笑的。王三顺说,你真不像我们四顷地老王家的人,老王家的人出来各个豪横,你怎么就跟个大姑娘似的呢?一只蚂蚁你都碾不死!不像个男人!话说得难听,玉生却总是羞涩涩地一笑。王三顺说,真拿你没办法。你这副样子开了车也会挨人欺负,结了婚也会受媳妇的气。
说到媳妇,玉生心头一转,想到了若干年前那个眉间长痣的小女孩。他不知道他今生是不是还能遇到她。
学车学了半年,玉生的车技已超过三顺之前教过的所有徒弟。再加上玉生不停“孝顺”,王三顺似乎不为玉生谋个开卡车的差事,就有点对不起这个仁义的侄儿了。
玉生觉得自己的好事就是从成为一名卡车司机时开始的。开车,在那个年代还算个技术活,也算个时尚实惠的工种。玉生很快感受到当一名卡车司机带给自己的实惠了。工友们的羡慕抑或嫉妒都有了让人愉悦的成分,然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作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更希望收获的是另一份惊喜。很快就有人上门给玉生提亲了。提亲的人无一例外都找到王三顺。在拒绝了不下十几个人的提亲之后,有一天晚上,王三顺带着玉生走进了吊桥桥头老厂子那片工棚。在拐过了几条鸡肠子一样的煤渣小路,低着头穿过一间又一间毗邻而建的低矮的小房子后,王三顺把玉生带到了一户人家。然后,玉生在一盏十瓦的昏暗灯泡下惊喜地看到了一个眉间长痣的姑娘。那时候他的眼前一亮。狭窄逼仄的房子突然被那姑娘照亮了。
后来他问那姑娘是不是在十几年前的邮局报刊亭前买过他的脱盆儿。姑娘冲他翻了翻依然漆黑明亮的两粒眼睛,说我那时经常在那一带买脱盆儿吃,谁记得哪个是你?
吊桥拆掉了,还有没有一条路过到河那岸呢?他望着黑暗中的柳河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作为鹰城人,怎么会不知道柳河上通往鹰城的三座大桥?距离吊桥不足500米的地方就有一座新大桥已建成通车,而那座大桥正是吊桥拆除后建成的。和那几座钢筋水泥铸就的大桥相比,吊桥的存在确实显得多余而累赘,就像现在剩下的桥墩,除了缅怀和凭吊难道它还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吗?
我想问他,你不是鹰城人吗?是鹰城人怎么会不知道有几座桥连接着鹰城?但这句话问出来是不是显得有些尖刻和自以为是?从他的言谈举止,他不像个正常人,最起码不是个和我一样的正常人,我虽然被旷日持久的失眠折磨得面目全非,但从心理上来说,我自认为还是个正常人。最起码和他比起来还像个正常人,而他,除了在回忆中偶尔正常外,其余的,他更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你信有天堂这回事吗?见我没回答,他又问,可他还是像过去那样不看我。好像他的问根本不是想得到我的回答一样。我想了想说,你是说,人死之后的事吗?
他好像点了点头。
人死后会成为鬼。而鬼只能进地狱不可能进天堂。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他突然转向我,脸上充满了焦灼和痛苦,他的呼吸好像也越来越急促。我听到他喘息一样的争辩声:不,不……
他说的“不”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但我想告诉他,很多时候,人死了,其实连鬼也做不成,无论是好鬼还是恶鬼。尤其是现在,杜绝了土葬之后,人死之后最多是化成一缕青烟,被风一吹很快就飘散了。但我又想到画家朋友说他在出殡路上碰到的那些“鬼”。他说其实人被烧了后,还是有鬼魂出现的,就像他出殡路上碰到的那些鬼,那些人一样的鬼,或动物一样的鬼。他说那些鬼只有他能看到。不过,他又说,他现在看到这些都是到处飘荡的孤魂野鬼。
记得当时我还把画家说给我的话说给我母亲,我母亲听过后脸色骤然一变,她说,你朋友要出事了,凡是声称自己看见过鬼的人,都活不了多长时间。
玉生在水泥厂的好日子只有两年多,这两年里,他娶了他做梦都想娶的眉间有痣的姑娘做了他的妻子,而且他很快从水泥厂的单身宿舍搬出来,住到了老厂子的姑娘家。姑娘一家几乎是欢天喜地把他迎进门的。跟着他一起进门的还有王三顺。王三顺说,玉生啊,叔给你介绍的这门亲事你中意不中意啊。玉生只知道笑。王三顺说,玉生,从今天起你就是老厂子老张家的上门女婿了,你就是个真正有了鹰城户口的人了。玉生还是笑,他除了笑,除了幸福地傻笑,还会做什么呢?老张家人口不多,就是老张,老张老婆和老张女儿。老张女儿就是那个眉间长了美人痣的姑娘。那姑娘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几乎所有认识玉生的人都觉得,玉生做了这家的上门女婿,娶到这样漂亮的女人就算死也值了。
玉生的好日子是随着王三顺的倒霉开始的,王三顺优哉游哉地做着他司机班的班长,每天捧了大号的茶杯坐在司机班杂乱的办公室里喝徒弟们孝敬给他的茶叶,一抹阳光适时地照在他泛着油光的胖大圆脸上,有时候玉生觉得,看到三顺叔的样子,比想象自己若干年后的样子还要幸福,可突然有一天,王三顺的脑袋一歪,大号茶缸子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茶水洒了一地,那抹阳光正好照在他嘴角蜘蛛丝一样不断淌出的涎水上。
那时正是上午九点钟,司机班最为清闲的时刻,等到王三顺被人发现,已经是快中午了,他还保持着当时脑袋一歪的样子,嘴角的涎水时断时续,有人试了试他的鼻息,就连呼带喊地把他送到了厂医务室,后来又马不停蹄地送到了矿区医院,等到玉生赶到医院时,王三顺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玉生拉着王三顺的手哭得像个爹娘要死了的孩子。
两个月后,玉生被新任的司机班班长大胡子叫去,他的车由一个新来的毛头小伙子开了,那小伙子留着爆炸式的头发,穿着裤腿一尺多宽的喇叭裤,那两条肥大的裤脚故意拖着地,走起路来像舞动的大扫帚。小伙子拿过玉生开了两年多的卡车钥匙,连客气都没客气一句,上车,启动,喇叭按得凄厉长鸣,嗖的一声,屁股后面卷起一股烟尘就跑了,把玉生晾在尘土里,尴尬的笑容里满是灰尘。
那天黄昏,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老厂子家属院,却被岳父老张挡在了门口,玉生往自己住的小屋里望了望,窗玻璃里自己的女人坐在小炕上正背对着他,在两个月待岗的时间里,女人就这样把一张脊背对了自己了。女人话不多,一直话不多,床上床下都对他淡淡的。玉生并不是个存有奢望的人,相反他很容易知足,他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对他淡点他也无所谓。可现在,女人的脊背硬硬地搁在黄昏的黑影里,让他内心忽然一阵疼。
过了会,玉生还是转身走了。走出七八步的样子,后面又响起了岳父老张的声音,你媳妇说,你要是回不到司机班开车,这个家你就别回了。老张的声音不高,可玉生都听清楚了,那些声音甚至尖利得像一根根钢针,他身子歪了歪,赶紧用一只手扶住了墙。
玉生不是个笨人,王三顺他孝顺得顺顺当当,对大胡子也如法炮制,大胡子虽然长了满面沧桑的胡子,其实年龄并没大玉生几岁。玉生还是坚持叫叔,坚持不懈地孝敬着烟和茶。大胡子却像个易守难攻的堡垒,一直拒绝着玉生,说,你这是干嘛,说你别这样,说你别叫我叔,我才大你几岁,说你看你也是堂堂一七尺男儿,怎么学得,这么下作呢?玉生不吭声,就那样谦卑“下作”地冲大胡子笑,说叔,侄儿真没别的意思,你让我开车不开车都没关系,说叔你就收下吧,他笑的样子都有些像哭了。
大胡子把玉生叫到屋里说了实话,水泥厂新换了厂长,接替玉生开车的是新任厂长的内侄儿。现在不比从前了,你要是还想开车,就去找厂长说。
玉生真就找了厂长,开始是在厂子里,结果他连厂长的面都没见到,厂办秘书像轰苍蝇一样轰他,说厂长忙着呢,谁见都见啊,有事找你们车间主任去。
好不容易打听到厂长的家,在一栋居民楼的三层,是晚上九点钟去的,楼挺新,楼道却很黑,三层楼不高,玉生却走得惊心动魄,站在厂长家门口,他能清楚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门倒是开了,是个女人,见提了大包小包的玉生也是一脸的笑,转身厂长却出现了,问是谁,玉生说了是谁,厂长看了眼包里的东西,脸就挂了下来,说你这是干啥,走吧走吧,说着就要关门,玉生忙把东西放到门里,自己转身逃似的要跑,却被厂长一把抓住衣襟,说,拿上你的臭东西,快点走吧。玉生愣愣地看着被人扔出来的东西,那都是他花大价钱买的好东西,怎么就“臭”了呢?
这是第一次,后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玉生没办法,他一直住在自己过去的单身宿舍,他每天都回老厂子家属院,每天都看到玻璃窗内有痣女人冷冷的后背,开始回去,老张或老张的老婆还给他开门露个脸,后来,那门就一直冲他关着了。他想他有痣的女人,想得都快疯了,他只好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臭”东西一遍遍往厂长家送。厂长开始还出来,轰他的样子越来越像轰一只狗,厂长的样子还越来越清廉,这是玉生无数遍跑的另一个理由,他觉得这样的理由是他重回司机班的一个砝码,直到有一天他去送礼碰到同车间的马晓,马晓刚从厂长屋里出来,玉生那时刚到厂长家门口。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谁都没话,但谁都心照不宣,他知道马晓来也是想当司机,但他没想到马晓第一次来就被人家请进屋去了。马晓似乎是不屑地看了眼玉生,说玉生你怎么又来了,口气颇像厂长,玉生心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两个人当时僵在厂长家门口,后来厂长就出来了。厂长出来就对玉生吼,王玉生你怎么就这么没皮没脸不要脸,拿上你的臭东西给我滚,再不滚,车间都不让你待了。玉生赔笑,半个身子愣挤进厂长家,说厂长你就可怜可怜我,你就让我还回去当司机,我当司机两年了,一直当得好好的,没有事故,也没给厂子耽误过事,真的……求求您了,我当不上司机,老婆连家都不让我回,我就要家破人亡了。厂长就冷笑了,而后厉声断喝:你老婆让不让你回家干我何事,如果你再来我这里,我就要报警了,你属于骚扰,私闯民宅知道不?!
玉生仓皇得像一只狗一样从厂长家逃出来了,他刚逃到一楼,他拿的那包东西也被人从三楼扔下来了,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有声音从上面飘下来,狗东西,不识抬举。
玉生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三楼防盗门被重重撞上的声音,然后他听到黑暗中一声窃笑,好像还听到一声“傻逼”,那是黑暗中的人丢给自己的,玉生的头脑轰轰轰地响,他不确定那声音是马晓还是他不认识的人的,他仓皇如丧家之犬,几乎是一路跑着回去的,满脑子全是厂长的铿锵有力的声音: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不识抬举不识抬举不识抬举。玉生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不识抬举了?他不过是想回去当个司机,不过是想回到老厂子的那间小屋,看看心爱的女人眉间的痣。
想到最后,玉生就伤感了,他感到自己的脸烫烫的,然后有一滴冰凉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滚了出来,他心头呐喊了一声,我这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我就要家破人亡了,我就要回四顷地种地去了。
那天晚上,从厂长家出来,玉生没回水泥厂,而是回到了老厂子家属院,七拐八拐,摸黑站到了给予了他两年幸福时光的小院门前,他的样子像只疲惫的老狗,弓着身子,夹着尾巴,然后,他把手指也弓起来,小心翼翼地敲门。院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很快亮了,接着是岳父的咳嗽声,是岳母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缝,先是岳父老张看到了玉生黑暗中一张脸,接着岳母问,是谁啊,也把脸挤在门缝里。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的余光,玉生看到岳父的脸汤汤水水的难看,岳母的眼睛也惊讶地瞪起来,他听到岳母的声音,不是告诉过你,回不了司机班你就别回来了。玉生记得当时自己又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今天晚上去厂长家了,厂长答应我了。玉生听到自己说:厂长答应了,过一段就让我回司机班,还开卡车。然后,玉生看到那盏昏黄的灯越来越亮,大门洞开,他已经置身在熟悉的小院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就从里面走出来,玉生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看到女人眉间让他朝思暮想的痣。
玉生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他答应了,厂长答应了。
玉生有了一个月的幸福生活,可惜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玉生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回到老厂子家属院时,他被岳父岳母堵在门口,他没看到自己的女人,然后玉生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你说,厂长答应你什么了?
玉生此时已经对答如流:厂长答应我回司机班开卡车啊。
岳父说:开卡车?开你的鸡巴火车去吧,狗东西,骗人骗到家了。
岳母说:臭不要脸,不识抬举,当初我们怎么没发现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狼,骗了我闺女,骗了我们一家。
岳父说:滚蛋吧,狗东西,滚回你的四顷地去。
岳母说: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滚远远的,等我闺女和你离婚吧。
玉生回到厂子,正好碰见刚开上车不久的马晓,马晓开车之后,请了全车间人的客,就是没请他,玉生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厂长收了马晓的礼而不收他的?难道他送的东西真的“臭”,难道马晓的东西就真的“香”吗?他不恨马晓,就是有点好奇,好奇马晓送了什么礼给厂长。马晓没请他,他也没生气,等乱哄哄的人走后,玉生就过到马晓的屋里来,马晓显然已经喝多,当玉生把自己想问的话都说给马晓后,马晓的一张马脸就笑了,露出了他马一样白而大的牙齿,然后他听到马晓对他说,你守着那么漂亮的女人你送什么礼啊,你把美人痣送给厂长他就什么都答应你了。
玉生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爬进被窝,捂着臭烘烘的被子呜呜呜地就哭开了。
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泪,没错,那是他的眼泪,当玉生向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一直冷静的他有点哆嗦。
他说:第二天,车间主任就派人来告诉我,说,厂子与我的合同提前到期了。厂部已经决定和我解除劳动合同。这就像晴天霹雳,就像老张一家赶我出门,让我感到天塌地陷般的黑暗。我听着这个消息,好像还对告诉我消息的工友笑了下,还向他道谢。然后,看他惊讶地离开,听到他轻声嘟囔:这个傻逼,脑瓜子真有病了。
那两天,鹰城电影院正没命地放着一部电影《少林寺》,从早到晚没命地放,我之前也去看了,那个小和尚长得有点像我,是我自己觉得他有点像我,而那个牧羊女真像她——我眉间有痣的女人。
水泥厂也组织员工去看了,厂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连司机班的人都走得一个不剩,我没想到马晓的卡车钥匙也在司机班的值班室里。当时我在值班室里乱看,越看越伤感,我想到了三顺叔,想到三顺叔的好,然后,我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我对着三顺叔坐过的椅子说,三顺叔,侄儿对不起你了,侄儿给四顷地老王家人丢脸了。
我开着马晓的卡车,在六点钟的时候准时从厂里出来了,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阻拦,出大门时,那个保安甚至还对我说了句,玉生,你个傻逼,你这是开着卡车去干什么,又去泡眉间有痣的女人去?我没理他,出了大门不远,就是鹰城大街,我到了鹰城大街眼就红了,我的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然后,我的眼前就模糊了,我算计好了,水泥厂的这场电影,进场时是四点,出场时该在六点一刻,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那只手表,是我刚到水泥厂上班时,父母把家里的一头肥猪卖了给我买的,那时候刚好是一刻钟,这个时候,电影正是唱响片尾曲的时候,这个时候厂长和他的秘书,车间主任、马晓和大胡子正应该是混在人群中往外散场的时候,我看到门口那里拥着一群人,有个长得很像厂长的人在人堆里抽烟,我就疯了,直接开车轧了过去……
我的车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鹰城大街上横冲直撞,甚至冲上了人行道,……我怎么知道,那场电影会因为中途停电停了半个小时呢?我哪里知道我轧过去的那个抽烟的人根本就不是厂长而是一个无辜的路人,我哪里知道我想轧死的水泥厂的人原来一个都没轧死,轧过的三十二个人都是无辜者呢?
鹰城大街上血流成河,那血都把柳河给染红了,然后就是一片哭爹喊娘的叫声,我在那片叫声中,仓皇如丧家之犬,我开始害怕了,我听到了警车的呼叫,我开始想逃了,然后,我冲出了鹰城,把卡车开得快飞了起来,把一路上所有的行人和车都吓傻了似的待在那里。
“后来,警车把我逼上了平安堡那座矸子山上,在矸子山上,我想过要自杀,想过跳下去,可在矸子山上跳下去,只会被人耻笑,因为,在那里跳下去根本死不了,而且还会把自己变得像个小丑。然后我就坐在马晓的卡车里,那卡车其实就是我开过的卡车,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我胆战心惊地听着,我的记忆一再闪回到当年那个恐怖的场面,其实,那个恐怖的场面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正躲在母亲子宫温暖的羊水里酣睡,那个场面后来是别人告诉我的,并不是我的母亲。
我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当年轧死了三十二个无辜鹰城人的刽子手,没错,他就是刽子手,是个在鹰城被人人痛恨的刽子手,恨不得手刃他,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喝他的血,鹰城人善良,鹰城人也嫉恶如仇,他是鹰城共有的敌人。
那么他怎么还活着?他不早在被生擒之后不久就被枪毙了吗?当时鹰城上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被生擒之后,什么话都不说,就会冲人微笑,人人恨得他牙麻,说有警察的家属也在这场血腥的灾难中罹难,说这个人是先被剥了皮然后被枪毙的……
那么说,我碰到的这个人真的是个鬼了?
“我早死了,就是在北山的那个刑场上被枪毙的,当时附近犯了死罪的人都会被拉到那里枪毙,我罪孽深重,罪不可活,死是必然的,可很多人死后,不是进了地狱,就是进了天堂,不知为什么,我死后却哪儿也去不了,地狱去不了,天堂也去不了,久而久之,我就成了飘荡在鹰城大街上空的一个孤魂野鬼,一遇到阴天下雨,我就哭泣,一过午夜,我就会跑到这里来,守在吊桥桥头,那是我当年爬过的吊桥……”
我毛骨悚然:“你,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他却和气地说:“我是玉生啊,我告诉过你。就是那个轧死了三十二个无辜生命的死鬼。我知道自己罪不可赦,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也不想生还,我只是想和人讲讲过去,我来这里很久很久了,还从来没碰到一个能听我讲讲过去的人,直到碰到了你。”
我说:“我被失眠症已经折磨得生不如死了,你吓不死我。我不怕死。”
“为什么要吓死你呢?活着多好。如果我的罪能被那三十二个比我提前死去的人原谅,如果我的死能换回他们的生,那我情愿再死去一次,我只是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
“放不下我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活得好不好,不知道当初是她还是她的父母想赶我出去。”
这个死鬼,人都死了,哪还有这么多牵挂。怪不得他生前被人凌辱,被骂做傻逼。我都有些瞧不起他了。
我壮起胆子,我说,那你就在这里忏悔吧,我该回去睡会儿了,天一会儿就该亮了。
“天就要亮了吗?真的要亮了吗?”他的样子有些忧伤,然后,他再次问我,你知不知道有一条路通向天堂?”
我摇摇头,我知道这是个懦弱的死鬼,并不可怕。我告诉他我从来不相信天堂和地狱,我只希望好好地活在当下。天堂算个屁,地狱又算个屁呢?
他冲我也摇摇头。他说,我死了之后,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有天堂和地狱。现在我知道了,我如果想上天堂,只有再死一次,只有在一个活人面前证明自己再死一次,我才能进入天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一试。
说完,他飞身而起,栏杆下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水响。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发现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有个女人在我头顶上看着我,那是我饱经沧桑历经患难的母亲,过去我从没仔细地看过她,今天她与我近在咫尺,我发现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最后,我看到了她眉宇之间的那颗痣,清晰如昨,只是多年来,它深埋在母亲沧桑的皱褶间,经常被人忽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