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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音轻叩

2015-05-20凌龙华

美文 2015年9期
关键词:先祖足音岳母

凌龙华

22岁,我回到家乡。没有人在乎我,我似乎更不在乎人。这是乡间,已经很先进很开明的乡间。但城市与乡村就像荤菜与素菜,注定有天壤之别。

我在夜间的田野游荡,真诚而执着地晃悠。这时,感染开放气息的乡村自然要以“万元户”与满不在乎又吆五喝六的“赌”显示与时俱进。

于是,我被彻底抛弃。风水逆转,1990年代的教师,恰似1950年代的资产者。我在田野上漫步,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与祖先对话。一种强烈的感觉在足底汹涌,我的先祖,十年百年千年,都在我的足底,都在如鱼儿般喋呷着我的足心。好亲切,好挠痒,我的童稚的先祖,在轮回的背景中,他们天真地认识我?

我是那么感动。我轻轻踩戳每一个足印,我让每一个足印如我羞涩的吻轻柔地贴着隔着地壳与洪荒的时空,就像数着只有自知的心跳。

我的先祖说,是啊,我们在地下,我们在远古。但我明明感应,地在微微颤动,麦苗儿在身边轻盈舞蹈。它们说,记得,记起,但记忆不是太犹新。也罢,我的先祖,好多好多,我都没见过,我们又没族谱,又没DNA鉴定,拉扯间也未必就能认证。

发达的是根系,尴尬的是归属。我一无所长,我能与祖先平等对话吗?也许,他们未必光荣,但一踏在这方土地上,我就不能不设想他们的伟大与宽宥。我的祖母念念不忘,她的故乡在远方,在我们绝对揭不了谜底的岁月深处——千里迢迢,祖母自小被人领养。

祖母穿白布大裤衩。一忆起,我就回到懵懂年少。事实上,那时,我懵懂地懂了。我对祖母说,你告诉我身世。祖母笑着说,你会给我写一本书?那时,我16岁,读了可以免费且可异想天开的中等师范学校。祖母以我为荣,但祖母深知我与生俱来的羞涩。男孩的羞涩,可能是弱势的标志,但何尝不是某种势不可当的渴望呈现。那么多年后,读着最前沿“梦的解析”,我总追索与祖母共眠的童年。那时,生产队集体劳动,妇女工分要低一等,祖母以家族家长身份独当一面。祖父已衰败,曾经豪情万丈而今却被“解放”宣判得一无所有的祖父,带着如屈原一般的“天问”之心,一下子熄了火,上吊不成,又投了河。祖母知道,支撑家的只有她。十个子女,该嫁的嫁,该娶的娶,该独身的却绝对不能绝了香火。祖母的信念,注定了我是一只飞蛾——扑向光明,却被光明的梦所烧烤。这也值得。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老人家在地下在天堂,都会认我这个嫡孙,都会保佑凌家子嗣。

我走在田埂上。星星们如萤火,一闪一闪,性挑逗式地闪烁在头顶。它们说,这人痴迷了,这人很可爱,这人是某人的孙子,这人的若干若干代祖宗是谁是谁的子孙。我听着,莫名却那么清晰。这真是虚实的际会,一根时间轴上的纷纷扰扰。

与祖母一起睡的夜晚,整个儿是一场乱梦。祖母那时恐怕也不那么老,但她老人家的裤衫是那么宽松而温暖。入夜,我如春江水暖鱼一样荡漾,在祖母菜花芬芳的气息中,我要告诉她我的雄心。祖母扶我睡正,我盼望着天明时我已雄壮成“成吉思汗”。

真的不知道,我是否驚动了沉睡的灵魂。我相信,每一寸足底都栖息着一个灵魂,总有一个是我的祖先,归根到底都是我们的祖先。因此,我踩得那么小心,那么深情。但不远处的灯光告诉我,我准是可笑了,落伍了,以致于精神病了。彼时的顾城、食指,接着的海子,就如此?我赶不上他们的先行,做不成诗人。

祖母过世的时候,我与热恋的小妻子如胶似漆。之所以称之为妻子,因为打一开始,我就认定她是我今生的妻子。那晚,我在小妻子家,灯熄了,星在窗外,家人告诉我,祖母走了。我想回去,村庄就在咫尺。但,又是与生俱来的羞涩,如同一生埋藏的眷恋,让我只有蒙着被往死里哭,哭得旁边人都不知道却让地狱和天堂都汪洋恣肆。

不高,不帅,没资本,英语没学成,神经质,加上总不晓事,不识时务。因而,我只能用我的拳头与眼泪在暗夜中借酒借诗借梦幻当歌当哭当祭祀。祖母会谅解。写到这里,我十二分想念祖母念念不忘却终身难归的故乡了——那个鲜花盛开五羊开泰的所在啊!我也格外牵挂我甜美如宝琴的女儿了——她现在广州就学,飞来飞去,轻盈得若燕儿滑翔或网页刷新。

田间漫步,让我豁然开朗。哲学其实就是散漫,空间不在左右,而时间就在上下。上是永恒的星空,下是结实的土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说的是时空的混搭,也就是想象与现实的交互。年轻那时,就在那思维穿梭中,就在那意乱情迷中,我知道了我的未来有梦,我的未来不是梦。

果真,我位移了,计划经济语境中的一次转机。我的妻祖母由此亲情写入我的履历。妻祖母大将风范,据说年轻时身材曼妙。对妻祖母,我可能也是饮泪隔世恨不报答。那时,妻那么娇小,妻祖母那么大张旗鼓嚣张起爱的羽翼,以致我对妻祖母略显霸道的告诫无动于衷。我们吵架了,一场本不该发生在我俩间的吵架,竟那么顶真而激烈地展开。但这让我在多年前的某刻就意识到我与妻祖母会有某种刻骨的感念。老人家仙逝前的春节,我与岳母妻女漫不经心地去了她那儿,突然想到就在那里吃便饭,妻祖母欢喜得很。虽然就是那些现成的菜,妻祖母那菊花般的笑容,铸就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定格。那顿饭后,妻祖母去了天国,我在城居的22层高楼上阴差阳错摔坏了四把汤匙。

心有灵犀?不敢说,冥冥中是否存在神鬼。岳母与我们一起住,她总认真地嘬着个嘴又十分开朗地咧着个嘴。我与妻吵嘴时,她是听着,又装作没听着。我知道,她的目的有如我,总向着女儿。但一旦不好收拾,她的表现总令我过后理性地歉疚。妻是第一代独子,碧玉妆成;我是那时代的骄子,眼高手低。于是,岳丈以他爱女的高姿态让岳母早早地伴我们生活。结果,苦了岳丈,累了岳母,怂恿了我们。我的世界,尽是顾城、海子的梦魇,尽是不合时宜、愤世嫉俗的无所谓。岳母摔跤的那晚,尽管我喧嚣得太阳系都跟着紊乱;一旦静音,我在房门外久久徘徊,祈祷得比妻子的哭泣更辗转反侧。这世界,真有一种人,为子女计,无怨无悔;也真有一种人,嘴上刀子心底却是豆腐。我还是喝我的小酒,一天一小杯,改不了,不改了。

寂坐阳台,雨,风,暧昧的城市灯光,漂染我游离的目光。楼高,地气远离我,星星同样避着我。真的不知道,梦中的妻子会解我的梦吗?而远在广州的女儿会预设她斑斓而活泼的明天吗?冥王星被告知褫夺了“九大行星”的身份,而转基因技术却被应用到生命科学的前沿阵地,幸福与未知就这么紧密关联。真的不知道,终结状态时的我会作怎样的遗嘱。但我知道,我的未来定然有着怡然的延续,那么地不知道,却那么地可以肯定。

爱家人,爱着我未知的未来同时也不必刻意纠结的后裔。存在就是绵延,就是希望,就是幸福。哲人说,最大的知道就是不知道。宇宙、人生、命运说到底说回来还不是一个让你猜不透的谜!

真的不知道,那年那么年轻而莽撞的足音是否惊扰了先人,土地踏实,大地包容。足音轻叩,万物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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