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的表情
2015-05-20南帆
南帆
一
时常听到抱怨,草书难懂如同天书。一个笑话说,某大师酒后乘兴狂草一幅。数日之后,一个弟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条幅之中的一个字。大师熟视良久,突然发起了脾气:为什么当时不问?现在我也认不出了!
我的想法是,何必执意认出每一个字?墨迹浓淡枯腴,运笔顿挫缓急,或者凝重如山,或者细若游丝,抚摸得到搏动于撇捺点划之间起伏的内心波澜,这就是懂得草书了。那些戏迷不在乎舞台上的故事情节,他们是为演员的柔软身段和激越唱腔而摇头晃脑。草书也是如此。跌宕错落,奔走踊跃,蓬勃之势潮水般地涌过纸面,至于写下的是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还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恋人或者对手面谈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常常充当了另一种语言。听到种种夸张的表白或者威胁性言辞,肯定还要看一眼对方的表情。忽略表情可能产生严重的误读。无声的书法也是有表情的。“厚德载物”也罢, “天道酬勤”也罢,“宁静致远”也罢,“清风遣怀”也罢,相同的辞句可以写出迥不相同的书法表情。草书甩开了一笔不苟的横竖撇捺,颐使气指,是篆、隶、楷诸体之中表情最为丰富的一种。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一把推开了正襟危坐的楷书,纵笔驰骋,不拘浓淡,率意涂抹窜改,一腔的悲愤跃然纸上。
龙飞凤舞是得意。银勾铁划是倔强。循规蹈矩有些方巾气。花团锦簇流露的是轻佻的脂粉气。王羲之当年与众多贤人聚会兰亭,流觞曲水,惠风和畅之间生死无常的哲学感叹没有切肤之痛。据说他的《兰亭集序》是微醺之际的书写,字形俊朗,风神飘逸。然而,日后的《哀祸帖》终于丧失了那一份优游自得:“频有哀祸,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省慰增感。”《哀祸帖》刚硬硌人,不暇修饰,第一行的几个字形同仰天哀号。
很长的时间里,我仅看过怀素的《自叙帖》。呼风唤雨,飞沙走石,阖上的字帖仿佛仍然有长长的呼啸回旋。因此,日后读到了怀素的小草“千字文”,不禁大为吃惊。这是他六十三岁时的作品。相对于《自叙帖》,小草“千字文”安详恬淡,漫不经心。书法史对于这一件作品赞不绝口。所谓苍劲静穆,所谓法度精严,甚至称之为“千金帖”——一字千金之谓也。然而,我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一个随和淡然的老者。岁月终于抚平了心中的激昂,年迈体衰,心意骤冷,神志与躯体似乎都有些萎缩,当然,书法史更乐意将这种格调形容为“人书俱老”。
坊间一度流传过一则趣事。据说当年的不良路人时常在某书法家——一说是于右任,一说是启功,有人甚至说是郑板桥——寓所之外的墙角撒尿,秽臭熏人。书法家盛怒,挥笔疾书“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大字,张贴于墙上。可是,这张告示很快被人揭下拿走。不久之后,店里出现一帧裱好的条幅:“小处不可随便”。我对这一则趣事一直有所怀疑。阻止路人胡乱小便的盛怒与教诲为人之道的一本正经肯定不是同一种表情。即使文字表述可以巧妙地偷天换日,作为书法必定气韵尽失。
古人手中的一管毛笔写奏折,写家书,写科举考试的试卷,一手好字如同一副好相貌赏心悦目。尽管如此,草书多半还是书法家的事。据说怀素的醉后草书往往提笔直接写在了长廊的粉壁上,“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如此狂僧,只能充当行为艺术的主角。那些儒冠儒服的书生写的是娟秀的楷书,草书的嚣张风格很可能冒犯上司或者考官;公文之中出现讹误更是吃罪不起。想在朝廷或者衙门拿一份俸禄,书法必须和做人一般规矩刻板。
然而,现今的公文一律是标准的印刷体,年轻一代的书写已经变成了敲打键盘。书法走到尽头了吗?也许恰好相反。毛笔不再负担日常的各种书写,纯粹的书法意外地成为可能。狂放的草书卸下了识字的义务,开始重新抖擞精神。“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时,草书可以是虎啸龙吟,可以是摧枯拉朽,一副灿烂的表情终于无拘无束地浮出纸面。
二
偶然听说,人无癖好不可交。我正在盘算还有多少余裕接纳新的癖好,书法如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上一回与书法相遇,大约是四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青涩少年。我至今仍未明白,当年为什么仅仅流行柳公权的楷书。所有的人都在临写《玄秘塔碑》。仿佛有“颜筋柳骨”之说,但是,颜体并未赢得同等待遇。我的书法兴趣其实来自一本偶尔得到的隶书字帖。记得是唐人的隶书选字本,字形厚重,不似汉人隶书那么潇洒率意。临摹了一段时间,又借到一本残缺不全的草字汇,双钩的油印本。我设法弄到了一叠透明纸,细心地将整本字帖描了下来。这就是草书的启蒙了。一管毛笔开始在旧报纸上快速移動的时候,那个少年显然认为,草书比隶书有趣。当时并未将书法与遥远的“艺术”联系起来。我的私心是,一手好字日后可以到乡下写春联,换取几文报酬。家境不佳,必须早早筹划未来生计。当然,当时并未料到,数年之后的乡村生活与纸张、笔墨毫无联系。
我的生活再度拥有一张书桌时候,春联与书法已经成为过时的传统手艺。窗外的日子充满了工业的节奏,书桌的统治者无疑是电脑。我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五笔字型,毛笔如同一个古老的传说湮没在斑驳的往事。很长的时间里,我与书法的唯一往来就是读一读字帖。书店里遇到一些名帖,总是忍不住要买下来。无非是二王,苏黄米蔡。陆机的《平复帖》以及杨凝式、张瑞图的墨迹就算较为偏僻的了。读帖是无言的对话。缓重的一点一划是隐忍,汹涌的笔势是慷慨陈词,古拙的横平竖直是心如古井,长长的枯墨是一缕不绝的歌谣盘山而过……当然,悠然心会,神交而已。发现了意外的精妙情不自禁,也不过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将某个字临写一遍。
再度握住毛笔,仿佛是突如其来的一念之间。那一天私下里讥笑一位热衷于题词的名流:披金戴银,搔首弄姿,如此俗气的书法怎么能不断地抛头露面?这时,太太随口应了一句:你怎么不想写一写字?我突然心里一动。哪里的一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腾出一张桌子,展纸研墨,熟悉的感觉穿过了四十多年的尘埃骤然弥漫开来。草书,墨迹淋漓,运笔如风,意想不到的快乐。年龄渐长,腰酸背痛再也不能率性地走南闯北的时候,草书是另一种驰骋。吸一口气,提一管狼毫毛笔满纸飞奔,这里有天马行空的任意。
“纸上江湖,笔墨风月”,这张条幅是为自己写的。从车水马龙之中脱身而出,一间空旷的屋子,一张大桌,一刀宣纸,一副笔墨,这就是自得其乐的时刻。
一幅得意,邀请太太分享。在我的威严目光逼视之下,太太只能虚伪地恭维几句,固定的辞令如同来自一台智能录音机。数日之后,自觉不佳,揉成一团往纸篓里一丢,心中快乐不减。
几幅字镶入镜框悬挂在墙上,不加裱褙。纸张微皱犹如乱头粗服,自有自然天真之态。有朝一日觉得了寡趣生厌,可以另行再写一幅换上。享受草书如同享受时装,心中快乐不减。
不时挑选两帧发布在微信上,若干文友捧场点赞。偶尔有方家路过,指指点点或者侧目而视。褒贬由人,心中快乐不减。
忽然想为自己的客厅书写一幅,然而屡屡不能得手。除了满地的纸团,整个下午一事无成。受挫之感潮水般地涌过,心中仍然快乐不减。
我没有写诗的才能,无法将一腔的心事托付于铿锵的句子。诗是少年的狂放,中年的故事多半是欲说还休。现在好了,草书不期而至。孙过庭的《书谱》曰:“偶然欲书”。心血来潮的那一刻握住一管笔,点若飞石,横若枯木,盘旋若龙蛇,奔放若快马入阵,草书就是一个存放心情的空间。胸中有不尽之意,那么,铺一张大纸,挥毫泼墨,一片纵横起伏犹如无声的呐喊与长啸。
三
书法史上兴起过碑帖之争。碑和帖可以形容为书法的两种表情。帖书写于纸张之上,宛转勾连,左右盘旋,仪态万方如同盛装美人;碑刻勒于石板或者山崖,耿直厚重,棱角分明,神情坚毅如同冷面大汉。清代之后,一些书法家厌恶帖的柔媚妍丽,宛约浮靡,矛头甚至直指二王。他们倡导临摹碑文,宁可朴拙木讷,有古意,有金石味,拒绝那种八面玲珑地讨好人的白面郎君。
现在似乎没有太多的人谈论碑帖之争了。坊间时髦的是现代书法。这个概念不是太明白,仿佛有日本书法的影响存在。许多人的字正在变成各种线条的写意,大小粗细极其错落,或者类同水墨的装饰画。如今还想和这些书法家谈论二王书法的神韵,大约就会像那些仅仅懂得异性恋而没有听说过同性恋的乡巴佬。我当然明白,这些书法家决不是因为功力浅薄而胡涂乱抹,许多人临的《兰亭集序》几可乱真。纠缠他们心思的是一个大的问题:二王或者苏黄米蔡之外,笔墨是否还能写出别一种可能?
我肯定属于那种没有见识的乡巴佬,还是老派的口味,惭愧。王羲之的字怎么看还是好的,行书和草书无不从容大度,既潇洒又严谨。友人从网络上传给我一份王羲之的“手札集萃”,包括《长风帖》《初月帖》《得示帖》《二谢帖》等等,用二胡配乐。闲暇的时候随意读若干页,心旷神怡。
怀素的《自叙帖》反而不可多看。这个大唐年间的和尚不怎么守戒律,食肉嗜酒。酒酣兴起,下笔势不可遏。《自叙帖》写得盛气凌人,没有充沛的精力应付不过来。所谓笔笔中锋,均匀瘦劲,同时又入木三分。几乎找不到哪些单薄乏力的笔画。传说他的字是在芭蕉叶上练出来的。皂角水洗过的芭蕉叶可以吸墨,怀素每天要写数百张。他的寓所附近种满了一丛一丛的芭蕉树。《自叙帖》之中驰骤盘旋的线条充满了弹性与韧性,如同山林间的老藤。
苏东坡不大写草书,常常看到的是行书。苏东坡的字偏于肥厚丰腴,略为右倾,一笔一画之间常有天真烂漫之趣。如同他那些浑然天成的诗文,苏东坡的字仿佛无所用心,同时又意趣横生。就这么写下来,居然如此之好。王铎我也喜欢,王铎的字雄浑、遒劲乃至明目张胆的霸悍。王铎的行书筋骨毕露,草书梗概多气,他的字帖读得出内心按捺不住的起伏。或许因为明末清初贰臣的身份,他的无限感慨只能收缩到笔墨纸砚之间?
不过,许多文人推崇的书法风格是澹淡安详,摒弃俗世的烟火气,甚至孤峭冷僻,例如八大山人,例如弘一法师。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儒家的入世精神背后,文人总是有归隐江湖、散淡一生的情结。闲云野鹤之所以成为某种美学象征,文人与权力体系无法弥合的距离是一个特殊的原因。一些文人在怀才不遇之中蹉跎一生,一些文人被剔出朝廷沦落风尘,这时,他们多半在道家、释家主张的人生姿态之中得到安慰。远离尘嚣,淡泊明志,纸面上每一个字的神情似乎都在复述这两句话。
闲暇时写几笔草书,似乎很难接受白话文。遇到“汽车”“电脑”“主义”这些词,草书写不下去,甚至不断出现的“的”也是一个障碍。写的是唐诗宋词的句子,笔墨立即就流畅起来。“风”“月”“雨”“雪”“云”“水”“江”“海”都是常常写到的字,古人的日子充满了水意,不枯燥。还常常写到“花”字。风高竹有声,夜深花不寐,这时我明白过来了,草书就是在纸面上回忆古老的诗意生活。“闭门煮茶,秉烛读花”,写下这一副对子,写的是一种久违的期盼。
四
一个作家愤愤不平,他的书法被称为“文人字”。他觉得了屈辱,“文人字”如同降格以求。一幫玩票的家伙,不入流。这时的“文人字”似乎是一个委婉的说法——这些人的书法有点意思,但是不登大雅之堂。
可是,“文人字”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含义?文人擅长构思,有想象力,“文人字”情趣盎然,不如通常的书法家那么刻板地循规蹈矩。一些大文人胸襟开阔,他们的格调、气象不可避免地流露于书法之中。鲁迅的字浑朴自然,不骄不矜,隐含了一点小小的慵懒或者颓放,与他杂文之中戏谑反讽的口吻相映成趣。不过,鲁迅的文名如此显赫,以至于遮盖了书法的声望。鲁迅肯定不想做一个专门的书法大师,估计他不介意“文人字”之称。
构思和想象的独出心裁往往打破常规另行设计。现在的不少“文人字”显出很强的设计感,甚至带有装饰意味。可以设计三五个字写一块牌匾,一幅中堂,然而,数十个字写成完整的一段往往不那么自然,机心毕露。一首诗之中一联精彩,全诗有了重心,张弛错落,主从有序;真的字字珠玑,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按在一起。过多的佳句堆砌,犹如一群拥挤的鱼儿搅翻了一塘池水。一幅书法更是如此。设计的字多半有个性,倔头倔脑的,聚集在一起就会相互冲撞。郑板桥的字是有设计感的,号称楷、隶、行、草熔于一炉,同时兑入画竹、画兰的笔意。把这种字收拢为一个整体,奇崛峭拔如“乱石铺街”,没有他的才情办不到。另一个大书法家黄道周的字也构思得很特别。他的书法之中,许多字右肩高耸,有桀骜不驯的神气。如果没有另一些温和平淡的书写居间调停,那么多右肩高耸的家伙说不定会打起来。黄道周与王铎是同时代的人,闽南的乡亲。他性情刚烈,屡屡犯颜直谏,一次又一次地被皇帝贬官;明亡之际,抗清死节——这一点与王铎南辕北辙。
文人计较“文人字”,看来是常见的事。可以说文章不好,也可以非议人格,就是不能看轻他的书法。哪怕无关润格,也不肯落了下风。老婆或许是别人的好,字一定是自己的好。不就是写几个字的事情吗?的确,那些文人就是不惜为这件事打口水仗,说风凉话互相刻薄,必要时甚至挥动老拳。当然,也有例外的人物,例如苏东坡与黄庭坚。宋人的《独醒杂志》记载一则轶事:某日苏黄二人晤谈。苏东坡对黄庭坚说:你近时的字虽然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如同树梢挂蛇呀;黄庭坚答曰:我不敢妄议您的字,但偶尔觉得偏于肥扁,如同石压蛤蟆。二人相对大笑,都愿意认可对方的讥评。苏黄亦师亦友,他们的宽怀大度,才高八斗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都是名重一时的文豪,几句无足轻重的贬辞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而且,我还藏有一个猜想:两位大师如此谦逊,或许另有一个原因——书道深奥,自以为是只能证明没有多少见识。
书法不是武功较量,找不到某一个具体的对手,赢了某某人就可以号称武林至尊。书法史将“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授予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如今所见到的多种《兰亭集序》墨迹,是虞世南、褚遂良等众多后代书法家的摹本。流行最广的传说是,《兰亭集序》传到王羲之第七代孙智永和尚手中,被唐太宗李世民设计夺走,继而殉葬于他的陵墓之中。我宁可相信,真迹的渺不可见保证了《兰亭集序》永恒的“第一”。神是不能现身的。如果《兰亭集序》不是存活于人们心目中,而是陈列于某一个博物馆的橱窗背后,怎么可能沒有人挑肥拣瘦?王羲之无愧书圣,然而,他未必永远是攀上巅峰的最后一级台阶。
许多书法大师都有一种感觉:落在纸上的笔墨与真正的书法理想仅有一步之遥,但是,真正书法的理想模糊难辨,如同一个揪不住的幽灵。或许,真的“功夫在诗外”?这些大师不时逛到书法之外,祈求江山之助。王羲之爱鹅,颜真卿揣摩屋漏痕,怀素观察夏天的云朵,米芾拜奇石……他们肯定觉得,书道不限于笔墨,而是寓于天地之间。
然而,古人还有另一种观念:书法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余事”,不可玩物丧志,投入过多的精神以至于耽误了人生的正事。所谓人生的正事,只能是修齐治平,文韬武略——充当一个“书痴”,志向太小了。不就是如何写字吗?茫茫无边,立地成佛,见得到真性情的就是好字。我翻阅过一本西泠印社印的陆游《自书诗卷》。手书诗八首,一看就知道是陆游暮年的墨迹——书写时他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翁。纵横随心,浓淡随笔,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副超然无羁的神气。这大约也算得上“文人字”。然而,人、诗、书三者合一,这就是天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