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草原和海洋
2015-05-19淡墨
淡墨
乌蒙山,非洲大草原
非洲大草原,离我的老家乌蒙山很远,梦里听不到马拉河(Mara River)的涛声。老家乌蒙山,沟沟坎坎的,到处都是些犄角旮旯,逼仄得很,逼仄得养不活那么多的狮子,逼仄得不能给角马迁徙一个偌大的舞台,只有马赛马拉和塞伦盖蒂才能搁置得下那么伟大的野性和狂放。
非洲大草原,一个没有栅栏、没有围墙的地方,野蛮、粗暴、强悍……掠食者在这里横冲直撞。生命,野草一样生生灭灭,风一样自由。这里总是显得那么亘古洪荒。读黄了每一片草叶,采集了所有的鸟叫虫鸣,你依然无法寻觅那首古歌或者民谣。昨天和今天总是一个样,即使更新版面,那也是一年又一年的抄袭、一年又一年的模仿。大草原上的雾,好像总有那么一点潦倒和失落,因为无论它行走得有多么遥远,都无法拥抱那缕妖娆温暖的炊烟。非洲大草原,没有古文化遗址,没有陶片。反复审视野象的牙齿、河马的骨头,你依然找不到朝代更迭的印记。草字头的绿、草字头的黄,那是这里永恒的风格、永远的时尚。悲风阵阵,众生比野草还要荒凉。可这荒凉和野性也许就是这里的神秘和深奥。大草原,一篇谋篇布局十分合乎章法的散文,大自然一本神圣的天书,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删除和添加总是相等。
一张不断旋转的碟片,旋转季节时序,旋转生死轮回。
时间,在这里喘息,弯曲……
非洲大草原,没有隐私,无所谓藏匿。性、分娩、罪恶、杀戮……一切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神、没有鬼,不设地狱、没有天堂。没有秩序就是这里的秩序。大草原上的狂草和黑体暗含真谛,大自然自己给自己起草了一部法律。
这真是一个神奇美丽的地方。斑马和猎豹的花纹十分好看,直接打在草木灰里捂熟的鸵鸟蛋液很香,火烈鸟火焰一样烧红了大草原的天空,狮群像坦克一样从大草原上疯狂地碾过,逃亡的羚羊刮来一阵丢魂失魄的风,迁徙的角马群比马拉河的浪涛还要汹涌澎湃……生命的狂潮一次又一次地在大草原上翻滚涌动。这是一曲雷霆滚动一样高亢的歌谣,一幅生命狂潮般的写意画,一个躁动不安的世界。也许你从中感悟到了大草原动人的心跳,于是,你会觉得人和个体的卑微和渺小。非洲大草原,舍此,你还能到哪里去寻找伟大?
大草原,疯狂得很,温良恭俭让被一阵野性的狂风吹散!所有的词语都被奔腾的角马和狂野的狮群踩踏得十分狂野。鲜血染红的小草,叮满苍蝇的骨头,打着饱嗝的狮子,即使那不断逃逸的风,也都显得十分野蛮和粗暴。河水里淹死的星星,纷纷辞别故枝的花瓣,还有那些失恋的昆虫和蝴蝶,《花间集》里的那些意象,一点也不会让大草原伤心和感动。那些细小的尘埃,被风暴劫持以后,也就开始助纣为虐了。
美好的时光都被咬疼过,撕碎过。
马拉河脉管一样,时时刻刻都很兴奋。大草原,血压很高。
你看,偌大的一个非洲大草原,就写着一个“野”字。狮群和野牛一场场力和力、生命与死亡的角斗,一场场无需观众的绝技表演。草原蝇,无休无止地骚扰狮王的梦,失足的角马遗恨马拉河,野牛疯狂地奔跑着恐惧和愤怒,一群鬣狗哄抢狮子嘴边的残渣余孽。为了清洁大草原,会飞来收拾尸骸和腐烂的秃鹫。马拉河里,有鳄鱼最阴险、最恐怖的埋伏。
大草原,神圣而广袤。乌云紧紧地搂抱着的雷霆,一失手从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上落了下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闷声闷气的,丧失了它惯有的愤怒和威严,就像大象放了一个屁好久好久才听到它从远方滚过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回声。雨水,血液一样宝贵。
这里最美好的风景,是鲜血染红了的大草原的黄昏。大草原的天空霞光万丈,很久很久,地平线上那轮红日才逐渐熄灭了它血色的光芒。草原上的落日很美,血液一样鲜红。
夜里,月亮是大草原上唯一的一盏灯。
非洲大草原,风情万种,多彩多姿。一棵顶着伞盖一样的树,在远方站成一种风景;草丛中开放着一朵红艳艳的花,可那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呢?这些细节,都被这个性格粗犷、大大咧咧的世界忽略了。其实,大草原也并非就是一味的杀戮和拼搏,也并非就是一味的坚挺和抵抗,大草原也有它温暖柔软的部分。母狮抚爱幼崽,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大角羚在这里寻偶,这里也有阳光一样温暖的爱情。野牛妈妈在狼群的攻击中,仍然奋力厮守它的小牛犊。这里也有忠诚的等待。干渴的大地等待雨水,小长颈鹿等待外出觅食的妈妈,饱含雨水的乌云等待那阵风。这里也有追求和寻找。落伍的小象寻找妈妈,鸵鸟寻找它被盗窃了的蛋,闪电寻找未爆的惊雷,落单的狮子寻找它不能打散的团队……
但大草原总是如此空旷,总是如此无边无际。长颈鹿无论如何伸长它的脖颈也够不着那片希望的天空。大象生产、野牛死亡,没有感动这里从容不迫的时光。
大草原的主题:厮杀、拼搏、挣扎,追逐和逃亡……非洲大草原随时随地都在流血,随时随地都在上演恐怖大片。面对死如同面对生,大草原不懂得忧伤。大草原,是子宫也是坟茔。在这里,自由如烟云的生灵,不留名字。死是灵魂和尸体的一次蒸发,它们不需要顶戴那块让生命沉重的墓碑。
“善”是“恶”肠胃里的食物。
“弱”是“强”肌肉里的蛋白。
尊敬草,尊敬大草原吧!让我们立正,向它行一个军礼!认真想来,是“草”养活了这个世界上的万千生灵!我们这些卑微的草民,其实就是那些吃草的角马,那些吃草的斑羚。
大千世界就是这样一张薄纸,翻过去自然,翻过来人生。非洲大草原,起起落落、涨涨跌跌,股市一样折腾和喧哗。非洲大草原,吵闹得很,喧嚣得很,挣扎和血,拼搏如战场,生存竞争十分激烈,所有的生灵都赌红了眼睛。
乌蒙山,孤鸿深潭、野花闲云,梦一样的美好和宁静。乌蒙山,老祖母的大襟一样温暖,襁褓一样收藏着古朴善良的人生,是神守护着的一方古老的文明。月光下,犁铧闪耀人性温暖的光芒;茅草屋的火塘里,有乌蒙山不瞌睡的太阳。
乌蒙山,“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这里倒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好地方。夜里,山里的那头花豹子,你就美美地做个好梦吧,千万不要辜负了这里美好的月光。
大山和海洋
在大山的怀抱里,我曾经做过许多关于大海的梦。
如今,我终于来到了我日思夜盼的大海边,那心情啊,真的有点像一个相思已久的恋者突然走进了他痛苦的希望中。
海边的那一尊礁石,莫非就是女娲补天时失落的一个已经发黑了的感叹么?我在上面坐了许久许久。大海十分辽阔,我的心潮起伏跌宕,海浪把阳光搓揉成千万缕乡愁,海风轻轻地抖动着蓝色的惆怅,大海唱着一首十分煽情的歌。真的,此情此景,我无法说清我是欢乐亦或是忧伤?此时此地,我反而有些想念我的故乡乌蒙山了。
我不是一个思想的智者,
我想我是无法读懂大海的了。
可大海却像一个睿智的哲人,无声地用深沉启迪我,用海涛强悍的奔涌和雄浑的力量鼓舞我。大海不断地向我输入宏伟的意念和博大的思想。在礁石上坐得时间长了,心中似乎也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悟。在我的面前,那大海汹涌的波涛、一个又一个的波峰涌了过来,耸立着,呼啸着,然后又哗啦啦地奔涌着退了回去。那大海的波涛一浪连着一浪、一波连着一波、一峰接着一峰地汹涌着,耸立着。眼前的这一切,是那样陌生,但又如此熟悉。我是在哪里见过呢?哦,我终于明白了,你看那一峰又一峰的海浪,不是很像我故乡那山连山峰连峰的乌蒙么?那波峰连着波峰、浪谷接着浪谷,那是多么生动的起伏连绵的群山,乌蒙磅礴走泥丸啊!
这么说来,那起伏连绵的群山应该就是固化后的海浪,而那一峰接一峰的海浪便是液化后的群山了。此时,在我的心中:山,是凝固了的海浪;海浪,就是那液化了的山了。啊,大山和海洋!
我终于还是被大海感动了。我在沙滩上漫步了很久,把脚印一个又一个地留在沙滩上。夕阳把沙滩涂抹成一片金色,大海无声地溶解我的惆怅!我成了乌蒙山中的一头小鹿,懵懵懂懂地在大海边徜徉。
海潮退了,沙滩上留下一片片美丽的贝壳。我想那该是从大海蓝色的大氅上掉下来的纽扣吧?我当把它捡拾回去,缀在大山母亲的衣襟上。
我说不清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会对大海产生了爱,产生了依恋。此时此地的我,十分惬意地走在金色的沙滩上,心中有了一种幸福感,就像发现了什么新事物后的一种陶醉。认真想想,我自己从大山里匆匆忙忙地来到这大海边,倒有点像乌蒙山上的那一条山溪跌跌撞撞地扑进了这蓝色的海洋。我是多么幸福啊,因为我是以山的名誉去拥抱大海的,如今却以山的精神被大海包容了。
山,耸起崇高;海,澎湃博大。而我,乌蒙山上一条小小的山溪,却将二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我是多么的喜悦和幸福啊,如今,我就是那两个自然密码之间的连接号了!
我坐在海边的那块礁石上,我在上面坐了许久许久。时间久了,自觉有一种博大的精神和力量的支撑,我明白我是坐在大海的骨头上。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涌了上来,我不惊慌,也不退缩,静静地坐在那里。生命一次神圣的洗礼、灵魂一次幸福的沐浴,时间长了,似乎我自己也就成了大海里长出来的一尊礁石了。默默地,我等待大海的拥抱和亲吻,等待大海一次次舒心的淹没。我感觉得到我的心在和大海一起跳动,我的胸脯在和大海一同起伏。一个活生生的大山的意象,就这样被大海包围了、融化了。
此时,我忽然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那位老人所说的一句话:“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可以被打败。”是啊,《老人与海》中那个与巨鲨搏斗的老人以及我那个曾经在大山里与金钱豹扭打在一起的父亲,在他们的命运和性格里,又有着一种何等相似的东西。啊,大山和海洋!
黄昏了,一轮红日坠入了大海,顿时沸腾了大海一腔火热的感情。我久久地,久久地站在海边不忍离去,看海天之外云卷云舒,看蓝天之上鸥影远去。没有了现代人的时髦病——孤独和忧伤,我的心中只有那巍峨的群山、那澎湃的海洋,心境前所未有地辽阔起来,思想像扇动着的鳍翅一样妩媚,茫茫山海间翱翔自由的灵魂。
落日,红得像大海跳动的心脏。
大海的蓝色是越发的美了。海风就像母亲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人们都说大海是蛟龙出没的地方,可在这生生不息、层出不穷的海浪里,我却分明读到了乌蒙山上那么多飞翔的黑颈鹤、那么多奔跑的花豹子……这时,我倒真想放声高唱“大海啊,我的故乡”了!
是的,我是乌蒙山松针上那晶莹透明的一滴,因为融进了叮叮咚咚的山涧,我便成了乌蒙山上生命流淌的小溪了。一条小溪,被石头磨亮,被野花染香,借黄鹂一副喉咙边走边唱,蜿蜒曲折穿过高山草甸,蹦蹦跳跳走下山岗。一条小溪,以一种大山的心情、音乐的身段,扑进了蓝色的海洋。于是,乌蒙山松针上那晶莹透明的一滴,便成了这大山与海洋的粘接剂了。大山的顶上山鹰盘旋雄壮,大海的上空海鸥飞翔诗意;大山冷静,大海狂放;大山枕着石头,大海舞动波浪;山刚,海柔;山守恒,海变化;大山和海洋,这一刚一柔、这一阴一阳,便在这一瞬间化为一个圆圆满满的太极了。
大海的海浪汹涌博大,大山的山峰挺拔刚强,大山和海洋就在这一瞬间合二而一了。啊,楔入我生命的大山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