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密坛城(曼荼罗)的文化符号意义——藏密曼荼罗系列论文之三

意 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作为文化符号的藏密曼荼罗，从形象上来分，即圆与“十”字，以及二者的组合这几种，而从抽象的哲学层面来看，则是作为精神“转型”象征的符号意义。

一、藏密坛城(曼荼罗)与圆的符号意义

藏密曼荼罗与唐密和东密曼荼罗相比，极高的一个辨识度在于藏密曼荼罗大部分都是外圆内方的，在方城之外有圆形的2－3圈用来保证曼荼罗法场洁净的火焰轮、金刚轮，有时还有莲轮。

西方符号学家菲利普·威尔赖特曾经说:“也许最富有哲学意义的伟大原型符号就是圆了，以及它最常见的具体意象轮子。从有记录以来，圆被广泛认为是最完美的图形，这既是因为它的简单的形式上的完美，也是因为赫拉克利特的格言:‘在圆里，开始与结束都是一样的。’”①参见 Philip Ellis Wheelwright，Metaphor and Reality，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2.原文是:Perhaps the most philosophically mature of the great archetypal symbols is the Circle，together with its most frequent imagistic concretion the Wheel.From earliest recorded times the circle has been widely recognized as the most perfect of figures，both because of its simple formal perfection and for the reason stated in Heraclitus'aphorism，“In the circle 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 are the same.”我认为，威尔赖斯的话提示我们这样一些信息:

首先，圆是一种原型符号，并且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在12世纪，哲学家荣格第一个指出圆作为圆满和融合的原型具有的能量。②参见Barbara G.Walker，The Woman's Encyclopedia of Myths and Secrets，HarperOne，1983.

对荣格来说，曼荼罗的基本语言就是圆。同心圆不仅具有宗教的仪式性意义，它在宗教的集体无意识中所具有的巨大能量被他首次应用到科学领域，与曼荼罗同名并且形似的图形成为荣格的圆满原型(archetype of wholeness)，也成为他心理学理论中的重要部分。

其实，荣格之所以被我们反复提到，并不是说荣格对于藏密曼荼罗本身有多么深的研究，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位哲学家或者心理学家，将曼荼罗从宗教仪式和绚烂图形中剥离出来，直接抓住了曼荼罗中所蕴含的文化符号——圆，他从他西方哲学与心理学角度对曼荼罗进行了研究，同时给了我们一种思路:曼荼罗，除了背负着几千年宗教的责任，从文化的角度，也具有普适的意义。

其次，赫拉克利特的名言让我们联想其起佛教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轮回。当原型具象为圆形，圆形又具象为轮的形象的时候，轮的形象被赋予了更多形象化的意义。在曼荼罗的世界里，轮与圆一样，是圆满成就的象征，即所谓“轮圆具足”。此外，轮上的每一点都做着周而复始的运动，借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命名了佛教的重要观念“轮回”。

威尔赖斯还曾经指出了圆具象为轮的另外两重意义，但是这两重意义都是从圆心的角度发散出来的。他认为，轮子的辐条和太阳的光线是类似的，都从圆的中心发散出来，代表了创造力;另一方面，他还观察到轴心是固定不动的，所以找到了圆心就可以找到稳定的秩序。①参见威尔赖斯《隐喻和现实》中译本。原文是:“轮子有辐条，它还会转动。轮子的辐条在形象上被认作是太阳光线的象征，而辐条和太阳光二者又都是发自一个中心的生命渊源，对宇宙间一切物体发生作用的创造力的象征。轮子在旋转中有这样一种特点，即当其轴心固定时，辐条和轮圈的运动是完全规则的。这一特点很容易成为种人类真理的象征——找到一个人自己的灵魂的静止的核心就等于产生出他的经验与活动的更为稳定的秩序。”

我认为，威尔赖斯的观点是在人们将轮用于圆的意义的比喻中的进一步生发，借由这个观点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理解关于曼荼罗“轮圆具足”的含义。位于曼荼罗圆心的本尊就如同轮的轴心，一方面，它是一种渊源，发散出的能量遍照整个曼荼罗，并且立体地惠及不管从哪个角度观想曼荼罗的修行者;另一方面，不管曼荼罗世界如何转动变化，本尊居于中心是具有永恒的“静止的核心”，代表了这种秩序。

可是，曼荼罗所代表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真如轮辐的平面，而是一个立体的建构。圆表示着完美、圆满，这正是曼荼罗赋形的本意“轮圆具足”，象征了曼荼罗所代表的佛境包容一切:既是物理上的容纳所有，又是精神上的圆满成就，正如佛教所追求的。对于圆满的追求并不仅存在于佛教文化中，荣格把圆作为“圆满原型”，就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这是众多文化共同的追求。

在人的视野里，站在旷野举目四望，天就成为一个圆形的穹顶笼罩大地，万物都被容纳其中，先民于是形成了关于圆的最初的宇宙观。这正是北美原住民部落奥格拉拉苏族(Oglala Sioux)的先知黑麋鹿(Black Elk)形象地说出的他们的世界观:

“你注意到了印第安人做的一切都是圆的，因为世界的能力总是圆的，万物都试图以圆形存在……世界的能力做出的所有东西都是圆的。天是圆的，我听说地也是圆的像球一样，所有的星星也是。风，当它使出最大的力量的时候，它是旋转的。鸟筑圆形的巢，对它们来说与我们的宗教是一样的。太阳以圆形的轨道起起落落。月亮也是，日月都是圆的。就连四季也形成了大大的圆形的循环变化。我们的圆锥帐篷像鸟巢一样是圆的，而且它们也都排列成圆形。这个民族的环，一个由许多的巢组成的巢，这就是伟大精神的意义，我们以此孵育我们的孩子。”②在加拿大游学期间，我对于北美原住民(即过去蔑称的印第安人)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的文化总让我感觉亲切，想起藏族文化。偶尔能读到一些原住民先知和长老朴拙但是充满智慧的言语，就抄录了一些下来，这是其中一段，出处已经想不起来了。英文的原话是:“You have noticed that everything an Indian does is in a circle and that is because the Power of the World always works in circles，and everything tries to be round…… Everything the Power of the World does is done in a circle.The sky is round，and I have heard that the earth is round like a ball，and so are all the stars.The wind，in its greatest power，whirls.Birds make their nests in circles，for theirs is the same religion as ours.The sun comes forth and goes down again in a circle.The moon does the same，and both are round.Even the seasons form a great circle in their changing.Our tepees were rounds like the nests of birds，and these were always set in a circle.The nation's hoop，a nest of many nests，where the Great Spirit meant for us to hatch out children.”于是我们看到，不光是我们有“天圆地方”，在各个民族的宇宙观里，都是圆形的，它象征着永恒，圆满。当圆形变成三维的，就是球体，它的每一个切面都是圆的，这个球体的世界正是我们如今所能认识到的物理的世界，不管多么尖锐的物体放在显微镜下也是由圆的微粒组成的。圆，不仅仅存在于先民的想象中，它是我们迄今为止所能认知的世界的形状。

二、藏密曼荼罗与“十”字的符号意义

曼荼罗除了最明显的圆形之外，另一个显著的符号就是“十”字。虽然大多数的曼荼罗呈现出的是方城的形式，不过如果把城门算上，会发现与其说是一个方城，更醒目的是曼荼罗内城的四个门与圆心的组合形成了一个“十”字的形状，或者更确切是被称为亚字形的“?⊄”形;以曼荼罗圆心画出的将内城划分为四个色块的对角线也是一个“十”字形。而曼荼罗本身，当去掉那些尊像与法物，便简化成为了圆中的“十”字。这种情形在并非方城而是数个同心圆组成的曼荼罗中更为明显。不过，仍然有一些曼荼罗是圆中的其他形状，比如两个相对的三角形的重叠，将诸尊安置在重合的部分。在这样的曼荼罗里虽然看不到明显的“十”字，可是跳出最外层的火焰圈，发现曼荼罗被放置在由“十”字分割为四个色块的背景上，仍然是圆与“十”字的组合。

与圆形一样，“十”字形也是一个跨文化的文化符号，它常常象征着一种分割的方式，比如，将世界分割为水、火、土与空气四大要素;①这里的四大要素是古希腊的水、火、土和空气。事实上，在世界各种文化中，对于基本元素的区分都是不同的。比如古希腊是水、火、土和空气，后来又增加了“以太”;佛教、本波教和日本是水、土、火、风、空;在中世纪炼金术士那里是水、火、土、空气、以太、硫磺、水银和盐七种;在道家是金、木、水、火和土五种。或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也有认为垂直的线代表宗教概念的统一，水平线代表世界。②参见 Jean Chevalier，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Symbols，Penguin，1997 以及 Rudolf Koch，The Book of Signs，Dover Publications，1955.

在日程经验中，儿童启蒙时候的第一次涂鸦大多是圆圈，然后就是“十”字。同样，在我们能找到的人类早期的岩画中，除了圆形也有很多的十字形，如:

在汉字里，“十”就是吉祥的数字，《说文》里就解释了“十，数之具也。——为东西，|为南北，则四方中央备矣。”③许慎撰，徐铉增释:《说文解字》·卷三(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它一直表示齐备、完备，翻译为英语的时候，除了数字10，常常使用“perfect”“complete”“full”等词语。

“十”字被用在很多宗教的标志里。在世界主要的几种宗教之列的佛教和基督教中的基本图形就是“十”字。基督教的“十”字架是最熟悉的，也有很多不同的变体。而在佛教里的一个基本图形是“卐”(Swastika，梵语为，意思是“好的存在”)，这也是一个变形的“十”字，同时也是印度教、本波教(卍)、耆那教和密特拉教都有的标志。由于这些宗教的信众众多，使得这个符号在世界范围内广为人知。实际上，“卐”并不光出现在亚洲，在北美原住民的地毯上，在北非、巴勒斯坦和美国的犹太会堂里都有这个符号。④参见 Sarah Boxer.“One of the world's great symbols strives for a comeback”.The New York Times，July 29，2000.因此，作为一种普遍的跨文化符号，“卐”和上一节所述的圆一样，也可以用“原型”的思路去理解，也是一种历史流传物。

“卐”出现的历史最早追溯到印度河谷的历史遗迹中，比如在印度河谷古城Harappa遗址发掘的刻有“卐”符号的陶扣印章，距今就有大约4千多年。⑤Harappa古城位于南亚西部的印度河谷，繁盛于公元前2600－1700年。相关资料见于 http://www.harappa.com。

在印度Harappa遗址发掘的有“卐”符号的陶扣印章，距今约有4千多年

在长沙西汉马王堆出土的帛书里，记载过西汉300年间出现过的29颗彗星，并且绘有图示，其中最后一颗彗星的彗核喷出的气流随着彗星自身的旋转而变成了“卐”形。①参见 Carl Sagan，Ann Druyan，Comet，Ballantine Books.p.496.而在无法确定具体是青铜时代或是铁器时代的英国西约克的伊尔克利旷野(Ilkley Moor)也发现了类似的岩刻，在“卐”的图案后拖了一条“尾巴”暗示这是彗星。②参见 http://www.stone－circles.org.uk/stone/swastikastone.htm

此外，这个“卐”符号很早就在欧洲出现了，在印欧文化的器物中，像是印度－雅利安文化、波斯文化、希泰文化、斯拉夫文化、凯尔特文化和希腊文化中都出现过这个符号。1871－1875年，著名的考古学家Heinrich Schliemann考察特洛伊遗址，发现了这个符号，认为这个符号与原始印欧人群的古代移民有关。他将之与德国古代壶器上的标志相联系，大胆推论说“卐”与德意志、希腊和印度伊朗语系文化相关，是“遥远祖先的重要宗教符号”。③参见 Schliemann，H，Troy and its remains，London:Murray，1875，pp.102，119－20以及 Sarah Boxer.“One of the world's great symbols strives for a comeback”.The New York Times，July 29，2000.的论述。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个符号在与曾经与印度同名的印第安早期岩画里却不曾出现过，不仅如此，玛雅人、印加人、阿芝台克人都没有迹象使用过这个符号。而在北美南部的原住民部落里，直到西班牙殖民者到达，才开始使用这个符号。④参见 Carl G Liungman，Symbols—Encyclopedia of Western Signs and Ideograms，HME Publishing，2004.原文是:Whether it was also used that early in the Americas，however，is not known.There are no swastika － like signs on the oldest rock carvings there.Neither did the Mayans，the Incas，and the Aztecs use it.However，many of the Indian tribes in the southern parts of North America seem to have begun using the sign after the arrival of the first Spanish colonists.

本文无意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考证各种文化中的“卐”形符号，在论文中对其穷举。⑤除了在正文里列到的“卐”图形外，还有很多例子，在芬兰、冰岛、拉脱维亚、比利时、巴西、19世纪的巴斯克王国等国家都发现过。在上面的例子里，“卐”都是代表着吉祥与好。还有一些其他的例子。比如在Life's Other Secret一书中，Ian Stewart提出，当意识改变时，神经中枢活动的平行波段扫过视觉皮层，且由于在大脑中，视觉信号区正好处在相反对称的位置，于是产生一个漩涡状的类似“卐”的图像。(Ian Stewart，Life's Other Secret:The new mathematics of the living world，Penguin，1999)不过，在 Heinrich Schliemann 将之与民族的祖先联系起来之后，在德国爆发的平民化运动里就将“卐”视为雅利安人的标志，随后将其倾斜45°，设计为纳粹党的党徽，接着在近几十年里成为人们心目中纳粹主义、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二战的邪恶轴心和大屠杀的象征。战后，很多学者，比如Steven Heller，就愤怒指出纳粹是“不可原谅”地“盗用了这个符号”(参见Steven Heller，The Swastika:Symbol Beyond Redemption?，Allworth Press，New York，2008)。人们已经普遍认可“卐”形符号大部分是从印度传播到欧洲的。不过，我始终认为，对于“卐”“十”字和圆这样的人类文化的基本符号来说，研究它们之间的传承关系，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能发现不同符号之间出现的时间有早有晚，但是，由于没有文字和其他记录的支持，大多数据此产生的传承关系的梳理只是猜想和推论，既然现代心理学已经观察到儿童启蒙时候会自觉地画圆圈和十字，我们不妨认为它们也是人类在文明的早期也不约而同会采用的符号，没有谁抄谁，谁学谁，是各种文化的人心有灵犀的选择。

回到“卐”或者“十”字本身。在西藏早期的岩画中，就有了形似“卍”的形状。根据画面所呈现的整个面貌，这个形状伴在日月旁边，更像是对星辰的描绘。不过，在其他出现类似符号的文化里，这个符号多数时候是表示太阳或者火焰。当我们把“卐”看作“十”字架，四条线从中心射出朝向四个方向，这通常都与太阳有关。另一种相似的情形是北半球的夜空围绕着北极星旋转的样子。有趣的是，我发现“卐”形象被用来代表太阳或者火焰的地方，基本是存在着日崇拜的民族或者文化，而在将它用来代表星辰的藏族，其原始宗教中并没有对太阳的崇拜。

伊朗博物馆收藏的在伊朗Gilan省发掘的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项链，饰物是“卐”形的

西藏早期岩画中，就出现了形似“卍”的符号。①图片摘自李永宪:《西藏原始艺术》，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3页。

传统的“卐”形符号被用来表示好运、幸福、繁荣或胜利。从印度文化的角度解读，“卐”的横线是古印度神话中的半神人，宇宙的摧毁者希瓦(Shiva);垂直线是希瓦的伴侣萨克提(Shakti)。这个图形是象征着萨克提绞死希瓦。

而从古印度哲学上讲，“卐”象征了梵天(Brahma)的两个方面:意识和能量相互作用，而二者相互结合就是宇宙。而当“卐”旋转起来，可以解释为上升的生命力(kundalini)的旋转运动。

秦朝太阳纹瓦当

“卐”分为左旋和右旋两种，在北美原住民的文化中，两种都在使用，不过目的是要起到对称的作用，所以并没有对具体的方向有严格的规定。在西藏本波教中，使用的是左旋的符号“卍”，被称作“雍仲”。而在佛教中，既有右旋的“卐”，也有左旋的“卍”。在印度的佛教中，是严格使用右旋的“卐”，不过在印度之外其他国家的佛教中，两种都有使用，而且左旋的还要多一些。不过在藏区，因为本波教已经规定了左旋的方向，所以藏传佛教为了与之区分都是右旋了。或者说，这也是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卐”在印度佛教中的传统。

有一个比较有趣的文化现象，在中国的木格窗上，常常有连续的“卍”作为装饰，因为是镂空的，所以在屋外看，这个符号是左旋的，而屋内往外看，就成了右旋的方向。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卍”只是起到了意寓吉祥的装饰效果，与方向并无关。而且，在汉字里，“十”字本身就是字义。

在我看来，除了宗教含义，“十”字形的形象特征作为一种原型，一种文化基因，在不同的文化中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比如垂直线比水平线长的“十”字形让我们联想起基督教以及耶稣受难之苦，“卐”在中国人眼中的吉祥幸福的标志，也是佛教的一个辨认标志，但是在欧洲，人们往往会联想到战争和屠杀。

三、圆与“十”字:藏密曼荼罗所象征的宇宙哲学

圆与“十”字的组合，就好像竹编的篮子的底，不管篮子有多大，能装什么，装多少，重量都压在篮子的底上。而藏传密宗所代表的藏族人的宇宙观，也就建立在简单的圆与“十”字的组合上，体现在美丽的曼荼罗图式里。

竹编的篮子底也是圆与十字的组合

“十”字形的妙处就在于，它像是车轮的轮辐，当围绕轴心旋转，就形成了圆。而当圆旋转起来，就形成了球体。曼荼罗的奇妙就在于它用一个圆与“十”字组合的图形，构成了一个容纳了包括时间与三维空间的佛境，一个包含着藏密时空观念的宇宙。

在藏密曼荼罗的宇宙观里，并不仅仅包括了普通意义上的宇宙，作为肉身用于观想的对象，还包含了人自身的生理结构，以及最后决定修行者能否觉悟的人的心灵层面。正如曼荼罗图和雕塑不管多大多小，代表的都是极大的佛境，①教义中认为火轮的直径有三十万由旬，一由旬等于四千丈。不管是天文历算的宇宙，人体的宇宙还是心灵的宇宙，也都跟曼荼罗一样，是宇宙的表现形式。在藏族文化里，这三者是紧密相连的。也正因为如此，对人体和医药学的研究，包括对于天文学的研究，都记载在经文里;而在藏医的体系里，也有专门研究天文历算的部分，在如今各地的藏医院也都能见到相应的天文历算科室。

从天文地理来看，圆与“十”字的组合特别体现了藏族文化的宇宙观。在藏族历史上，有大量的天文历算文献。仅在《藏文历算典籍经眼录》中所记载的就有433种，②黄明信，陈久金:《藏历的原理与实践》，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12页。更不用说未被收录的其他典籍经卷。不过，《时轮历精要》是一百多年来藏族学习历算的入门级的课本，③黄明信，陈久金:《藏历的原理与实践》，1986年，第12页。据该书269页介绍，《时轮历精要》原名是《白琉璃、日光论两书精义，推算要诀，众种法王心髓》，因为太过冗长，才在翻译中简称现名。影响很大，现在的藏族历算研究，基本都参考时轮派的历法。④时轮历被置于重要地位，毫无疑问与时轮派的宗教地位和政教合一组织形式中的政治地位有关。据《藏汉历算学词典》(《藏汉大词典》编写组，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页)和《藏历的原理与实践》介绍，在西藏历算中派别很多，仅时轮历中就有浦派(山桐派)、粗尔派、格登新历等几种。本论文参考上述文献及一些其他文献的说法，采用浦派。

在这一宇宙观中，⑤论文中的介绍主要参考《藏历的原理与实践》中的资料，在该书第258－265页、第303－306页，某些细节参考多种其它资料。大地的中心是须弥山，分为有形和无形的两个部分，有形的部分高十万由旬(一由旬等于四千丈)，无形的部分也是十万由旬。如果用人来比喻的话，肩部以下的部分是有形的，肩部以上是无形的。须弥山根部的直径是一万六千由旬，周围还有一千由旬的座基，须弥山的顶层直径有五万由旬。在须弥山部分，分为无色界四种天，色界十六种天，欲界十一种天。⑥无色界相当于须弥山的顶髻到发际之间，包括无所想又非无所想界、无所有处、识无边处和空无边处;色界相当于须弥山的头额到脖颈的上三分之二，包括风四处:色究竟天、善见天、无烦天、无想天;火四处:广果天、福生天、无云天、广善天;水四处:无量净天、少净天、极光净天、无量光天;地四处:少光天、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欲界从脖颈的下三分之一一直到地面，包括他化自在天、乐变化天、兜率天、离站天、三十三天、四天王众天等。其中三十三天和四天王众天在须弥山的有形部分，三十三天在须弥山有形部分的顶端。

大地是以须弥山为中心的圆，大地的直径是十万由旬，厚度是五万由旬;外面是水轮，直径是二十万由旬;再外面是火轮，直径为三十万由旬;火轮之外是处于虚空中的风轮，直径为四十万由旬。四个轮的厚度都是五万由旬，都是由里面的一个托着上一个的边缘，各轮的顶面在同一平面上，都是圆的。风不仅使它们凝聚在一起不散，也不断搅动这些轮，这样才形成了高山和低谷。

在大地这一轮里，在以圆心为轴，半径五万由旬到七万五千由旬之间的那个圆环是大瞻部洲，按照四方分为四块，即东、南、西、北四个洲，每一个洲又可以分为东、中、西三个区，总共成为十二个区。每一个中区的形状都不同，从东起分别为半圆形、三角形、四方形和圆形。

在这个宇宙里，我们是住在南洲的中区，横着分为南北两块，而北半部分为六个区域，从北向南分别为:雪山聚，也就是大陆的最北端;苫婆罗，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汉域;黎域，一般认为是新疆的和阗一带;蕃域，藏族地区;圣域印度，也有说是恶鬼罗刹的居所的。

风、火、水、地四轮各分为上下两部分，一共八部分。而地轮的上半部分又分为两部分，上面是似天非天(阿修罗)，下面是龙所居。剩下的七个部分都是地狱。①包括烧地狱、沙地狱、泥浆、烟、火、暗、大呼号七分。

除了空间的极广大，时间上也是极长远的。有一个“劫”的概念，分小劫、中劫和大劫。一由旬等于四俱庐舍，一俱庐舍等于两千弓，一弓等于四肘，一肘有二十四指节，再往下是麦粒、虮虱、芥子、发尖、微尘和极微，每一种比下一种大八倍。在一个一立方由旬的体积里装满发尖，每一百年取一粒，直到取完为止积累的时间算是一个小劫中的一天，这样的一天累积到一百年才是一小劫，一小劫年数的平方是一中劫，一中劫年数的平方是一大劫。和空间一样，这个时间的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视野。

天穹是一把大伞的形状，最高处与须弥山接近，四周逐渐降低，最低的地方接近火轮。天穹的表面凹凸不平，才造成了日月星辰运动速度的不同，整个天穹向右旋转。

从人体与心灵的小宇宙来看，曼荼罗的形象只要把它的观想和修行笃行下去，就可以把三种宇宙都通联起来，那才能真正实现民族间、群体间和个体间的和谐。

藏医学的理论与天文学紧密联系。在藏医的理论中认为，人的体内有三种因素相互配合以保证人体健康。第一种是气，藏语中是“隆”，在思想欲念上表现为“贪”;第二种是火，藏语中是“赤巴”，在思想欲念上表现为“嗔”;第三种是水和土，藏语中是“培根”，在思想欲念上表现为“痴”。②［日］琼仁颇且·甲拜衮桑:《西藏医学》，蔡景峰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页。

关于气，在人体内，有左脉(kyangma)、右脉(roma)和中脉三支，左脉是阳性的，受到在藏族天文学里同属阳性的月亮的影响;而右脉是阴性的，受到阴性的太阳的影响，所以，月亮和太阳的运行在西藏医学里十分重要。中脉就好象佛教所说每个人心中都有的菩提心的种子，虽然人人都有，但是大多萎缩，只有进行修炼的人才能让左右两脉的气融入充实中脉。这三脉本是平行的，在人的头顶、眉心、喉咙、胸口、肚脐、密处和脊根七个地方有脉轮，三脉在此交汇相通。

人的身体健康，不仅代表了人体内的隆、赤巴和培根三者的协调，更代表了人的内在结构与外在的天文宇宙的结构相和谐。

曼荼罗的形象只是图形，而对它的观想和修行就可以把三种宇宙都通联起来，实现真正的和谐，其中最典型的，是在之前就提到过的，曼荼罗里有一种身曼荼罗，简而言之，就是修行者在观想曼荼罗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为一座曼荼罗的修行方式。

有人称曼荼罗为“迷宫”，我倒认为，与其认为曼荼罗代表着“宇宙、时间和世界历史，本质只是一个迷宫”，③吉布，杨典:《唐卡中的曼荼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0页。这本书上篇第四章的标题就是“佛法之时轮与迷宫文化”，认为曼荼罗是迷宫，是通往各种道路的三维时空。不如认为，曼荼罗是一座精巧的宇宙模型，它并不是要像迷宫一样给我们人为设置非常复杂的通或者不通的道路，以迷惑众生，只是将最简单的目的地隐藏起来变得不易到达;相反地，曼荼罗是要将最精妙繁复、难以理解的宇宙和成就的境界用最形象的方式展示给我们，使得每一个修习的人都可以看到，但是，能否到达这样的境界，需要修行者从自己的内心来寻找正确的道路。而这样，也才是佛教精神遍照众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