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新文化运动的反思
2015-05-14周良书
周良书
新文化运动为中国文化的“吐故纳新”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同时也给中国新文化建设埋下了巨大隐患。
这场运动中的激进者对传统文化采“一概否定”之态度,实际上开启了近代中国虚无主义思潮的历史先河。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陈独秀等,虽然都曾是新文化运动的积极推动者,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展开对其中历史虚无主义观点的批判。
“新文化运动”中历史虚无主义的表现
“虚无主义”系德文“Nihilismus”之意译,源出拉丁文“nihil”(虚无)。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F.H.雅各比在《给费希特的信》中最早使用这一概念。尼采曾用它来表述否定历史传统和道德原则之社会思潮。
虚无主义在历史观上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根本对立。这也是国际共运史上马克思主义者严厉批判施蒂纳、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马克思指出,施蒂纳不过是“试用”或“利用”宗教来替“圣书”写冗长的辩护性的评注的“圣者”,他的哲学的基础“无”就是“神”的代名词;在蒲鲁东那里,“现代各种问题不是解决于社会运动,而是解决于他头脑中的辩证的旋转”,他能给我们的历史只是“他本身矛盾的历史”;巴枯宁的“理论”十分浅薄而反动,他的观点无非是“从蒲鲁东、圣西门等人那里乞取而拼凑成的废话”。马克思还告诫说:“只要你们把人们当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你们就是迂回曲折地回到真正的出发点。”
虚无主义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在思想界产生了极大影响。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它还一度以“无政府主义”的面目示人,对中国知识青年有很大吸引力。据茅盾回忆:“我和一些朋友,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前,开始时都接触过无政府主义,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间,我也喜欢无政府主义的书,觉得它讲得很痛快……它适合小资产阶级的胃口,主张取消一切。”由于它在认识论上与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相对立,因而在“文化”、“传统”、“历史”等问题上,就表现出与马克思主义完全不同的认知取向。
第一,关于中国文化“西方化”的观点。“西方化”是新文化运动所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正如在1915年《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杂志创刊号上,汪淑潜明确指出:“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之文化也”;“二者根本相违,绝无调和折衷之余地”;“旧者不根本打破,则新者绝对不能发生”。
在新文化运动中,钱玄同的观点更为激进,他提出“惟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一法”,才能避免“中毒”,甚至要“剿灭”中国文化,“废灭汉文”,采用世界语等。这种“破旧立新”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它将中西文化根本对立起来,强调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夸大中国文化的劣根性,无视世界文明的民族性和多样化,其结果就必然要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
第二,关于中国传统“现代化”的观点。新文化运动的激进者不仅认为“东西”根本对立,而且强调“古今”水火不容。毛子水说:“我们是我们——是现在时候的人,古人是古人——是古代的人。”他主张将传统送进博物院,不允许其在新时代里延续。如同《古史辨》的作者顾颉刚后来回忆说:“我要使古书仅为古书而不为现代的知识,要使古史仅为古史而不为现代的政治与伦理,要使古人仅为古人而不为现代思想的权威者。换句话说,我要把宗教性的封建经典——‘经整理好了,送进了封建博物院,剥除它的尊严,然后旧思想不能再在新时代里延续下去。”
在他们看来,传统的即为封建的,而封建之祸根在于“孔教”。吴虞更是将“孔教”比为“洪水猛兽”,把孔丘称为“盗丘”,斥之为“盗丘之遗祸及万世”。这种割裂传统与现代之联系、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一律弃绝的态度,严重影响了其对封建主义批判的科学性和说服力。这也是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所犯的一个方法论方面的严重错误。
第三,关于中国历史“虚无化”的观点。“剿灭”文化,“弃绝”传统,必然要走向对历史的“虚无”。
比如毛子水就断言,中华民族“从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业,对于世界的文明,没有重大的贡献;所以我们的历史亦就不见得有什么重要”。而鲁迅也借“狂人”之口,用文学化的手法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种极端化言论,让支持“西方化”观点的顾颉刚也大为惊讶:“看着现在人对于历史的观念,真使人害怕”;“这种的民众心理,真要使得中国成为没有历史的国家”。
针对上述极端论点,胡适后来辩解说:“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因此“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衷调和上去”。傅斯年也有过反思:“传统是不死的。在生活方式未改变前,尤其不死。……所以我们一方面必须承认传统的有效性,同时也并不能不预为传统受影响而预作适应之计。”这恰也说明了新文化运动的激进者当时在中国历史文化问题认识上的理论缺失。
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反思与批判
对历史文化的这种虚无主义态度,实际上反映了新文化运动中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由于对自己文化的不自信转而对西方文化产生的狂热情绪。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影响了这个运动后来的发展。对此,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进行了深入反思和有力批判。
陈独秀曾经说过:“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成为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
李大钊也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指出:“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余谓孔子为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 。李大钊说:“孔子之道有几分合于此真理者,我则取之;否者,斥之。”这表明他对孔子之道并未全盘否定或简单照搬,而是采取辩证的态度予以分析。
李大钊还由此展开对新文化运动中各种极端言论的批判。针对“东西”根本对立的观点,他指出:“东西文明,互有长短,不宜妄为轩轾于其间”;“东洋文明与西洋文明,实为世界进步之二大机轴,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而此二大精神之自身,又必须时时调和、时时融会,以创造新生命,而演进于无疆”。
针对“古今”水火不容的观点,他指出:“宇宙的进化全仗新旧二种思潮,互相挽进,互相推演”,“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是人群进化必要的,缺一不可。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应该知道须和他反对的一方面并存同进,不可妄想灭尽反对的势力,以求独自横行的道理。我确信万一有一方面若存这种妄想,断断乎不能如愿,徒得一个与人无伤、适以自败的结果”。针对将历史“虚无化”的观点,他指出:“在世界中有一贯相连的永远性。昨日的事件与今日的事件,合构成数个复杂事件。势力结合势力,问题牵起问题。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渊源。‘过去、‘未来的中间全杖有“现在”以成其连续,以成其永远,以成其无始无终的大实在。一掣现在的铃,无限的过去未来皆遥相呼应。”
与李大钊不同,陈独秀的批评则更为直接。他严肃指出:“一切都否定了,自己的实际生活却不能否定,所以他们眼里的一切堕落行为都不算什么,因为一切都是虚无。我敢说虚无思想,是中国多年的病根,是现时思想界的危机。”
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一文中,陈独秀还明确指出:“社会上最反对的,是钱玄同先生废汉文的主张”,“钱先生是中国文字音韵学的专家”,“他愤极了才发出这种激切的议论,象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赞成的”。
陈独秀、李大钊的上述观点,既是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也是对其本身旧有观念的否定。正是在这种自我“否定”中,他们完成了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也正是通过这种思想“批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才得以广泛传播。
也许因为有此经历,他们更能深感受虚无主义之危害。陈独秀甚至认为:“我们中国学术文化不发达,就坏在老子以来虚无的个人主义及任自然主义。现在我们万万不可再提议这些来遗害青年了。因为虚无的个人主义及任自然主义,非把社会回转到原人时代不可实现。我们现在的至急需要,是在建立一个比较最适于救济现社会弊病的主义来努力改造社会;虚无主义及任自然主义,都是叫我们空想、颓唐、紊乱、堕落、反古。”
在陈独秀看来,新文化运动的核心在于“创造的精神”。他说:“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不但对于旧文化不满足,对于新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但对于东方文化不满足,对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满足才有创造的余地,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
但是文化创新不能割裂历史、否定传统。正如李大钊指出:“过去一段的历史,恰如‘时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来的一座高楼,里边一层一层的陈列着我们人类累代相传下来的家珍国宝。这一座高楼,只有生长成熟踏践实地的健足,才能拾级而升,把凡所经过的层级、所陈的珍宝,一览无遗,然后上临绝顶,登楼四望,无限的将来的远景,不尽的人生的大观,才能比较的眺望清楚。在这种光景中,可以认识出来人生前进的大路。”
这反映了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中国文化的基本态度。其实,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都有其既有的传统、固有的根本。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就会丧失文化的特质。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我们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也不是文化虚无主义者,不能数典忘祖、妄自菲薄”,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思想文化,记载了中华民族在长期奋斗中开展的精神活动、进行的理性思维、创造的文化成果,反映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郑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