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侠女
2015-05-14雾声
雾声
【壹】
边疆,宁王府内血流满地。
陆千花一刀下去把一七尺壮汉劈成两截,将这场厮杀落下帷幕,身后兄弟们也各自收了刀。浓郁的血腥味儿里她揉揉鼻子,大步走进宁王府正屋,正打算往椅子上一坐喝口茶,屏风后闪出一中年男子,步伐稳健,身形笔直威严,一身铠甲闪闪发亮。
陆千花赶紧立正站好,顺便理理头发摸摸裙摆,再顺便将手边那口大刀藏在身后。
“将军,您在啊!”出口声音蚊子般小了,还带点娇羞。
宁国公一扫堂外惊心景致,道:“陆姑娘身手果然名不虚转,有陆姑娘在,老夫也就放心了。”
听宁将军夸赞,陆千花简直要犯花痴:“宁国公此次召见,是信中所述护送之事?”
面见宁国公可是她毕生梦想,这可是名扬天下征战沙场的宁大将军,这在夏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这男人味儿十足的刚毅面容,看这成熟稳重的气质,陆千花觉得自己需要出门跑十个圈来压惊。
再则这护送除开偿还宁国公救她的恩情,酬劳更是丰厚得能让她回老家开十年土匪寨子,想想都能流口水,这趟护送就算是刀山火海地狱恶鬼她都好好送进京城大门。
所以当她见到苏敖时,眼珠子依旧定在宁国公身上,宁国公这侧脸她能舔一年。
“喀。”一声轻咳。
陆千花不情不愿侧过脸,见长椅上坐了个年轻男子,皮肤白皙,黑发如墨,身着青色袍子,手持一支折扇,眉目的线条仿佛能融进水墨画中,只有眼中一丝凌气,又如黑夜里那一丁点儿璀璨的星光,顶直了他的肩线。
陆千花怔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反应。
苏敖就见着她在他脸上停留不过须臾,继续扭回去对自家将军发花痴,把他当空气。
宁将军对他又是一礼:“末将已依太子殿下之意请江湖中人,于是此行由陆姑娘护送殿下回京,路途遥远还请殿下千万小心。”
陆千花目光花痴如此,苏敖也默默将宁国公从头到尾扫了一番。
“殿下,末将脸上可有东西?”宁国公迟疑地摸摸脸上的胡子。
“……”
当夜便出发。
陆千花虽是一方首领,随苏敖出去只带了三个手下,山高水远人少也走得快。陆千花深信放眼这夏国,能撞上赛过她的高手难出一二,再则,太子殿下也未对此行人手有何要求。
哪知一场埋伏后随从死了两个,下一场埋伏后,剩下那个生火做饭的也死了。陆千花时时琢磨要不神不知鬼不觉把太子殿下也弄死算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抵达小镇去客栈想好生睡上一场,小二的话泼她一脸凉水。
“对不起二位,就剩一间上房了。”小二摊手,话语无辜。
陆千花哼哼两声一拍银子:“一间就一间。”
房间果然干净舒适,陆千花进屋就往榻上一躺,伸了个懒腰。
“你身为男人,睡这儿。”陆千花用手指指地板。
苏敖面不改色道:“你身为护卫,本该在外面看守。”
“我可是女孩子,皇子殿下我劝您别招惹我,”陆千花二郎腿一跷,胳膊搭在刀柄上横眼瞧他,“不管你是二皇子还是十二皇子还是太子殿下,这穷乡僻壤的本姑娘把你剁了包馅儿都没人知晓,咱们江湖人可不吃达官贵族皇亲国戚这一套。”
苏敖道:“既然如此,是我疏忽了,那我这便传信于宁国公。”
陆千花脸一僵,全然不愿放弃自个儿在男神心目中的女侠形象,见苏敖打开窗户吹起口哨,一个纵身跃去啪地在信鸽飞进屋的前一秒关上窗户,可怜的鸽子砸在窗户板儿上一声轻轻呜咽,啪叽滑下去。
陆千花转身跳上榻提刀一挥——飒!
刀气凛然,床榻中间蓦地剖开一条缝,将床无比均匀分成两块儿。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为何我睡里面?”苏敖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不服你来砍我啊!”
等苏敖躺进去,陆千花把刀插在两人之间的床板儿缝里,刀片儿白晃晃泛着寒气:“你敢越过这把刀,我就砍死你。”
陆千花盯住他,说得一字一顿很是认真很是有杀气。
苏敖注视她半晌,也没答好,竟是笑了一笑,眉目透出清俊。
陆千花又怔住,赶紧回神翻身而睡,心跳如擂鼓,她想握住刀,想架在他脖颈间将当年的事情问个清楚,可手指软得没力仿佛在嘲笑她满心纠葛。好不容易缓下心来,身后传来男子均匀的呼吸与淡淡的沉水香气息,染来的还有一丝丝热度,陆千花矛盾得脑门都要裂出条缝来。
游走江湖十年,宁国公难得拜托她一次事儿,说是护送个重要的人回京,她脑袋充血只想报恩啥都没听清楚就答应了,心觉反正以她身手还不是小事一桩,况且酬劳丰厚,回头想想真恨不得掐死自己。
为何偏偏是他?
夜色深黑,屋外蝉声隐约。
苏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女人的头发,她的头发长长软软,顺着朝上,缓缓撩开黑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于是他又顺势用指节在她脖颈间蹭蹭。早年的印象中她尚是很瘦小的,不禁风吹。
一把冰凉短刃架在他脖子上。
陆千花睁开眼,字句一个个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来。”苏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起夜,刀挡了。”
陆千花没好气地道:“自己拔。”她插得又不深。
苏敖眨眨眼,从善如流答:“我拎不动。”
陆千花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火气直往上冲:“正好,”她冷哼一声将短刃逼近一分,刀锋压上他的脖颈,压眉道,“你也别下这床了,就让本姑娘好好认认你,让你死得不冤。殿下可记得当年陆家血案?”
苏敖眼里拂过一丝薄光,双目凝视她,仿佛晓得她会这么问,极淡地道:“那与我无关。”
陆千花一声冷笑,眸中以往的生气散去,只剩陌生孤冷,苏敖垂眸看着刀片平静吐字:“当年皇兄狠戾,我已如履薄冰,哪有气力关心陆家安危。若非他步步紧逼,我本不喜插手朝廷内事。”苏敖字句分明,“你认真问我,我便认真答你。千花,先皇七位皇子如今只剩二位,冤头债主都已化为尘土无从追溯定是另寻替罪,当年套在我身上的名头血案不止陆家。”
陆千花望着苏敖毫无波澜的眉眼,握紧刀柄,苏敖伸出长长手指,一寸寸推开短刀:“你若不信,大可与我回京,宫中自有记载,抑或你可问当年幸存官吏。”
陆千花嗤笑:“你既然说你当时无暇管顾陆家,可你为何又对陆家之事记得如此清楚?”
苏敖抬眸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是我指名你来送我,千花。”
“……”
“把刀拔了,我起夜。”
【贰】
一路上追兵暗卫不计其数,陆千花砍掉一批后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会累死。
苏敖的话她半信半疑,但当年陆家血案本就疑点众多。与他回京勘察再做决定也是好的。
“你还真是抢手。”忍不住冷嘲热讽。
“过奖。”
陆千花一边攥着缰绳一边哼歌,山悠悠河弯弯,歌谣唱到一半愣是被暗卫打断。她扛着半人长的大刀抡过去,死伤一半。哪知这回暗卫俩头领不是省油的灯,不光身手敏捷暗器也颇为好使,漫天花雨、铺天盖地,非得把人蛰成筛子。
陆千花眼见躲不过,直接掉头朝苏敖狂奔,往他身上猛地一扑,用身体将暗器如数挡住。
宁国公对她恩重如山,她不能失信于他,恩与仇她更重视前者,即便再恨也得保护这弱不禁风的太子殿下。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背上一排梅花镖。
醒过来是清晨,发现还在这地儿,背朝上躺着,下面垫着男式高级丝绸袍子,上面也搭了一件外衫。
尸体还是昨晚那些尸体,荒郊野岭连地儿都没挪的,血腥味儿倒是散了,乌鸦嘎嘎从头顶飞过。陆千花动了动身体,伤口似乎被处理过不再那样疼痛,一起身肩头的外衫滑落,露出里面的藕粉兜肚来。
陆千花脸都黑了,抓起一把草就往旁边歇息的男人脸上扔。
男人被撒一脸黑,拿袖子抹了抹,一本正经道:“镖上有毒,幸而这附近生有解毒草药。”言下之意脱你衣服解毒没干别的。
陆千花继续黑脸:“东边再过三里地就是小镇,你为何不带我去看大夫,流氓。”
苏敖继续一本正经道:“我背不动你。”
“……”
陆千花尴尬得要命,她晓得大皇子残忍狠戾不会是好皇帝,只能看二皇子——太子殿下的手腕造化,再则觉得以天下为重既然杀不了太子殿下,那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现在作死成了他的护卫,她觉得一路上不讲话是最好了,跟他不熟就更好。这下连身子都被看了,如果老天爷这玩意儿出现在她眼前她马上能把人家砍成肉丝儿泄愤。
好歹来到小镇,身上盘缠在昨夜混乱中不知掉在哪里,陆千花还没想好是不是得抓个通缉犯去换赏钱,客栈老板娘已经春光满面地给苏敖安排两间客房,临走不忘抛个媚眼。陆千花瞅瞅他那张皇家遗传颠倒众生的脸,再看看老板娘五迷三道的眼神,刀柄都要捏爆。
来到客房关上门,尚未坐下,便觉有谁的手搭在她的后颈间,气息阴冷静谧。
陆千花停滞身形,识得这气息,也晓得这手法,男人修长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扣住她的脉穴,仅需稍稍发力她便即刻全身十二处经脉尽断猝死。
断魂指,江湖如今功法第一。
“师哥。”
她脆脆出声,身后男人后退一步收了手,冷冷笑两声:“师妹多日不见,不料功力只减不增啊!”
男人手凌空一抹,她便感觉仿佛有凉凉的手毫无遮蔽地在轻抚她的脊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师哥你别这么恶心成吗?”
宋寒江道:“你这伤是如何,替二皇子受的?”
“这是工作,我答应宁将军护他平安。”
“嗬,那么个不受用的二皇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夏国情势如何你不懂?”宋寒江坐下,不紧不慢地斟一杯茶挪到唇边,“先皇驾崩不过几日,大皇子手段狠绝心高气傲,但骁勇善战手握夏国军权,得天下是迟早的事,若不是西域那些贼寇趁此时攻打边关作乱令大皇子抽不开身,这二皇子能留到今日?”
陆千花哼哼:“师哥何时也关心朝政了,还是被谁收买了不成?”她握紧刀,“先皇有七位皇子,如果他真的那么弱,为何大皇子之外独他活下来,先皇又为何立他为太子?”
“所以大皇子是绝不会许他回京。你知他为何身在边疆以身犯险吗?他为了得到更多机会掌权,与西域各国皇子乃至倭寇都有来往交易,这就是大皇子起兵以来边关一直紊乱,西域骑兵专门针对大皇子军队的真相。”宋寒江闻香轻啜茶水,“我可爱的师妹哦,即便你为他说话他也早忘记你了,更何况你至今也没查清楚他可与你陆家血案确实有关?”
陆千花面色一僵,眉目暗下:“他没有理由说谎,亲口否认于我,但我回京自当力查清楚。”
“话虽如此,你心里已经信他了,你本不希望他是凶手,你和我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唔?”
宋寒江忽而全身一震,脸白了一白,猛地看向手中的茶。陆千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宋寒江已捂着脑袋倒下去,掀翻茶水一地。
“师哥?”
门被推开,青衣男子大步走进来,走到宋寒江身前一扫,淡淡道:“连江湖首屈一指‘断魂鬼都能请到,皇兄真真下血本。”
陆千花拔刀道:“这明明是我刚开的房,你何时对师哥下的药?”这么多年她倒是头回见师哥竟能被药放倒。
“把你师哥搬到隔壁。”
“隔壁?那你住哪儿?”
“你是我的护卫,自然是与你同住。”苏敖淡淡道,“连断魂鬼都被请来,再来你无法招架高手也无比可能,你我共一房较为妥当。”
陆千花一口牙咬都要碎了,哪里是皇子,分明是无赖。
翌日。
马蹄声嘚嘚,宋寒江醒来时身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男子浅憩的脸,巧夺天工之笔描摹了眉眼。这端华容颜,果真不愧对夏国皇家野史八卦。
宋寒江忽见苏敖外袍里头腰带间除开龙纹白玉玉佩,还缀着一个小香包,红色绳带,这小香包看起来有不少年头,上头绣着一簇开得正好的梨花,绣线已经微微失去光泽,这香包藏在外袍里不仔细还瞧不出,与太子殿下这一身素雅贵气格格不入。
苏敖缓缓睁眼,道:“你不出手?”
宋寒江从香包上收回目光,耸肩:“你不绑我还打瞌睡,估摸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转而道,“殿下这包可是意中人送的?”
苏敖不答,低头理理衣袖:“你比千花尚是聪明些,”他声音平淡,“你身种五毒蛊,需五种解药依次解开,二十四时辰解一毒,不能多也不能少。”
宋寒江冷笑:“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从你身上摸出解药。”
“解药不在我身上。”苏敖道,“每抵达一个城镇,听我暗号便有线人送来一种解药。”
“正好最后一座城便是京城。”
“是。”苏敖点头,“所以这一路,你得保我活着。”
“大皇子派我来杀你,如今你令我一路保护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舍命杀你?”
“你不会。”苏敖摸摸指间的翡翠指环,“皇兄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反之皇兄拿来威胁你的我同样能拿到手,在你面前毁掉它。”
【叁】
护卫一人变两人,一路披荆斩棘陆千花负担减半。
淼州江南水乡,景致极好,小桥流水,女子莺燕。只可惜来时正碰上梅雨季节。陆千花背上重伤未愈,一淋水竟有点高烧。
陆千花欲哭无泪,苏敖让宋寒江驶到淼州城外一处庄园内,正是一座医馆。馆内干净讲究,出门迎接的是位女子,娇娇柔柔的,一见苏敖扑通跪下了,颤声道:“雯萱见过太子殿下!”
苏敖点点头:“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好?”
雯萱答:“托殿下的福,雯萱与爹娘一起尚可安稳度日。”
陆千花看雯萱起身凝望苏敖,眼里尽是痴痴的目光,这姑娘好生美丽,可惜又是被祸害的。
当夜就住在医馆里头,雯萱姑娘手法纯属,看诊上药包扎,完毕后陆千花谢过她,雯萱道:“有一句雯萱想问,不知陆姑娘……”
陆千花心下了然,赶紧道:“我是殿下的护卫,将军大人派来的。”
雯萱果然松了一口气,抚胸口笑道:“是雯萱唐突了,殿下和陆姑娘一个身在宫廷,一个身在江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千花心里一跳,转而道:“若他登基,雯萱姑娘可是想进宫?”
雯萱脸忽然泛红:“陆姑娘咱们不说这个可好?” 她望向外堂,“殿下清心寡欲,自小僻静,对政事本不愿过问,雯萱并不觉得殿下喜好帝王之位,若能进宫,替他分忧解难也是好的。”
陆千花想起之前苏敖否认陆家之事,他似当真未骗她。
夜里,陆千花烧得迷迷糊糊的,睡一阵醒一阵,梦见小时候的那些事情,莫名地心悸。
最后停留在青衣少年的面庞与自己颠沛流离时所望的天空,诚然她再也不会受欺负,可那个人不记得她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点儿郁闷。
不记得,可是比忘记更加残忍。
夜里烛光在她视线里是恍惚的,口干舌燥,她忍不住出声:“水……”
有人影晃动,翻杯子倒水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见青衣男子正手持茶杯在她床边坐下。
简直是梦境再生,她有点受惊吓,眼睛瞪圆了也没睡意。
“水。”苏敖说。
“太子殿下伺候,民女消受不起。”
苏敖说:“那我倒了。”
陆千花口干得冒火,一把抢过咕咚咕咚灌下去。苏敖坐在旁边弯出笑意:“我不抢你的,这么急干吗?”
苏敖这么一笑勾魂夺魄,陆千花差点被自己呛死,脑袋热乎乎地想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怎么还不歇息?”
“看你可是有碍。”苏敖又斟了一杯水递来,“你死了,谁来护我。”
“我没死,殿下别咒我。”陆千花说,“看雯萱姑娘的模样,这家医馆似乎与殿下相熟?”
“雯萱父亲乃太医署管事,她小时候太医署长大,朝政内乱时被诬陷定罪,我将他们送出来。”
陆千花忽而想起关于二皇子早年的传言,说是赵皇后便是前任赵太医之女,苏敖幼时经常在太医署,也难怪苏敖会一点医术。如此算来,这雯萱姑娘应是很早以前就认识苏敖了。
陆千花还没开口,忽而苏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陆千花身体沉甸甸的,这么突然也忘了反抗一头栽进他胸前,她脑袋嗡了一下,即便鼻子堵着慌也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气息。
砰!
几乎在同时,一道寒光由天花板破入,直直将陆千花方才睡过的床劈为两段。木屑飞散,苏敖抬首,凛冽的剑尖抵住他的喉口。
这帮黑衣人首领发出笑声:“哟太子殿下,大晚上还抱着美人共度良宵呢。”
紧接着雯萱也被劫持着押过来,烛光与刀光中雯萱脸都白了,娇美小脸上两道泪痕,那首领又笑:“还两个呢,殿下身在逃亡之中也不忘纵情呢,啧啧。”
苏敖眯起了眼,怀里的少女攥紧他的衣领:“你莫动,”顿了顿,又说,“记得遮住雯萱的眼睛。”
下一瞬,陆千花从苏敖怀里翻身而出从床底抡出一把大刀,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帮声势浩大的黑衣人削平了,气势猎猎生风。
当夜晚重归静谧,血腥弥漫鼻腔,陆千花持刀转头,便见雯萱埋在苏敖怀里哭,瑟瑟发抖煞是惹人怜爱。苏敖抚摸她的背脊,这么一看,还真有点郎才女貌的味道。陆千花立在一边,血液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淌下,与他们相隔一个世界。
比雯萱身份更高贵,更美丽,更温柔的女子,在宫廷里尚有很多很多吧。
已被袭击便即刻启程,马车颠簸,宋寒江在外头驾车,陆千花在车厢里坐在苏敖对面,气氛有点微妙。
苏敖开口:“你对我有意见?”
当然有意见,人家姑娘投怀送抱你也不矜持一下:“我在想那帮人真是蠢哭,唯独不架把刀在我脖子上,我看起来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苏敖嘴角挑了挑,他望着对面小姑娘细瘦的胳膊和乱窜的眼神,轻声说:“确实如此。”
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偷跑出来溜达的大家闺秀。
哐啷!
估摸是碾着巨石,马车骤然一个晃荡,陆千花身子猛地向苏敖栽去,双手一撑车厢好歹算是没撞到太子殿下。
脸倒是很近很近了,这么看去,苏敖的眼眸真是好看,羽睫长长。
再好看关我何事?陆千花赶紧起身极不自然道:“殿下没事吧?”
“无碍。”因为颠簸苏敖外衫有些脱落,露出一截苍白分明的锁骨,他慢慢将外衫提起,竟然还有点撩人的味道,陆千花赶紧回避视线无意望向他腰间,脑袋轰地就蒙了,眼前呼啦啦泛白光。
在他的腰间除了玉佩,她还清楚地看见一个小香包,绣着一枝盛开的梨花。
【肆】
提起夏国野史,就不得不提夏国皇室令人咋舌的遗传。历代夏国嫡系子女,皇子风华绝代,公主倾国倾城,这已经是九州大地尽人皆知的事情了。
这代七位皇子个个色如美玉,也是夏国街坊百姓大妈间的聊天话题。陆千花对小时候的宅邸已然模糊,她只记得她爹爹是史官,家里头屋子大大的,屋檐高高的,缀着漂亮的风铃,那一年圣上去避暑山庄之行特许史官带家眷她也就跟着去。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皇子,确实是令谁都移不开目光的少年,眸中桀骜张扬一身锐气。
她也只是在山庄里绣绣荷包养养花,顶多帮爹爹清理文卷,与皇子照面寥寥,至今都没明白为何皇子偏偏看上了她。那天山庄蝉声阵阵,那俊美皇子轻描淡写对爹爹说:“待她长成十四,便正式入宫来。如今她还小,就暂且在我身边随其他女眷服侍好了。”
爹爹诚惶诚恐,陆千花看得懂爹爹眼中的悲伤,却不明白为何皇子身边这么多漂亮又温柔的姐姐了,还要她。
大皇子叫陆家准备一番,翌日便有人来请她入殿。当夜爹爹掉了眼泪,陆千花清早起来,侍女们都未醒,自己梳妆打扮好来到大门,坐在一旁小石凳上绞着手指头等宦官接她去那个未知的皇子宫殿。她心想,如果自己能一个人走掉,又不让爹爹他们伤心就好了。
时辰到了天色微亮,山间的风儿扬起簌簌松涛。
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单调。来接她的不是大皇子也不是宦官,单单一位青衣少年。金丝腰带,他走进院子,院内梨花木花瓣落尽,只留葱郁浓绿枝叶,她觉这少年眉目与大皇子极似,也是很好看的,斯文了许多,少一分傲气,多一分静谧。
“不会有人来接你了。”少年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有点凉,有点温暖,他说,“你可以回家了。”
后来才听说,昨日正好是二皇子生辰,二皇子这便找皇兄讨了个礼物,陆千花明白她就是那个礼物,却不明白其中缘由。当皇家离开避暑山庄准备回京时,她身子娇小穿过层层护卫,终于碰见了二皇子。
他身边跟了一溜儿文官,毕恭毕敬的,她给他行了个礼,然后仰起小脸说:“这个可以给你吗?”
少年看了她双手捧着的小香包,上面绣着银月白色梨花,针脚不甚紧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陆千花那时不甚明白诗句的意思,只觉得千花千花,与她名字有那么点儿近。
他只停下一步,便接过荷包递给旁边的总管后离开了。
一年后,圣上重病,摄政王的出现使朝政开始紊乱动荡,父亲锒铛入狱,十天不到陆家接连受到波及。
陆千花记不清那些在地牢的日子,但她记得那些闲言碎语,于是她问爹爹:“他们说四皇子一倒,陆家人都要死,是这样的吗?是二皇子要四皇子死吗?”爹爹紧紧抱住她不言。
不日四皇子“意外”死亡,接连着几个家族垮台。与四皇子关系最为密切的陆家被满门抄斩。
那个时候陆千花记住了苏敖这个名字,那个时候苏敖仍被称作二皇子而非太子殿下。
陆千花在最后被赶出牢狱,门外是清朗的天空和宁国公,宁将军摸摸她的脑袋带她远离京城送进天剑门,她没有看到家里人被一个个杀死的场面。
这些事仿佛都离她很远了,遥远的记忆如同前世另一个世界。如果可以,陆千花希望永远莫再踏进京城,望见宫门。
她希望永远莫再碰见那个人。一想到记忆里干净清俊的青衣少年或许插足于血腥——那沾满她亲人血液的纷争,一想到自己已是罪臣之女无从沉冤,她内心寒凉又难受,被谁死死揪住一般。
那时候的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宋寒江掀开马车车帘,夕阳下巍峨皇城在树林远处隐隐显现。
“也不知这丫头怎么的突然说去外面驾车,之前还讨厌来着。”宋寒江嘀嘀咕咕望向对面闭眸养神的青衣男子,“殿下对她做了啥?”
苏敖瞥一眼角落里那把寒光噌噌的陆千花专用大刀,轻描淡写道:“我这么弱,能对她做什么。”
当晚街边客栈,陆千花吃饭从头到尾都没抬头,要不扒饭要不含半口米发呆。
苏敖看了看,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到陆千花碗里。
陆女侠眼见着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伸来,如被烫到了似的跳起来:“谢谢谢谢太、太子殿下!”
她说得满面通红,苏敖淡声道:“你已经干吃一碗白饭了。”
陆千花和着肉一口气将碗中饭扒完,啪地将碗放在桌上:“我我我……我吃饱了,我我我……我回房了。”
宋寒江见她四肢僵硬地爬上楼,回头煞是认真地道:“殿下,您绝对对她做了什么。”
直到现在陆千花也不明白,为什么看到自己做的香包苏敖还带在身上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倘若他真的与她家没有关系……
八年如白驹过隙,翌日清早陆千花顶一对熊猫眼出门。宋寒江见了笑得不行,陆千花一巴掌招呼过去。
京城就在眼前,等苏敖将解药给宋寒江,这趟行程也就结束了。离城门越来越近,马车内陆千花想了许久又忍了许久才出声:“殿下。”
“嗯?”
“殿下一定是要当皇上的吧?到了京城,就是殿下的地盘了。”
“或许如此。”苏敖答,抬眸注视她,“千花想陪我?”
他说得字句分明,陆千花愣了一愣:“进宫?我从未想过。”
苏敖默了须臾,浅浅一笑:“也罢。”
她不明白苏敖那声也罢是何意,心口缓缓浮起难过的味道。
马车停下,这距离应尚未到京城,撩开帘子一看,竟见皇城士兵森森,几乎霸占整条街道。
军队正中间,宁国公双手负立,见苏敖便行礼:“殿下,臣接您回京,令殿下久候了。”
“宁将军,您怎么来了……”陆千花正上前,被苏敖伸手拦住。苏敖眯眼望着宁国公,沉声道:“你是何时归于皇兄的?”
宁国公一怔:“殿下何出此言?臣是为了迎接殿下,护送殿下周全而来。”
“本殿一行仅三人,走的栾山小道脚程快于平常,而处处伏击可谓是恰到好处。”苏敖淡淡道,“皇兄军队拥护者以商王爷与泰王爷为主,旗下兵力大多乃南方人,然而几乎所有袭击者皆是北方甚至塞外口音。再则,千花每日安顿下来后都将飞鸽传书向宁国公报平安。”
宁国公摸摸胡子,抬起手,伸手士兵纷纷拔剑,树叶婆娑,想必林子里也埋有伏兵:“老夫这一生为夏国尽职尽忠,只为夏国江山平安,老夫万死不辞,太子殿下……”宁国公粗粝手指轻搭在剑柄上,“老夫在此,殿下觉得有胜算?”
苏敖轻叹口气:“既然如此,便劳烦宁国公带本殿去见见久别的皇兄,青灯长夜一叙了。”
宁国公使了下眼色,士兵上前,忽而一道白光气势万钧,刀锋泣血,在两方之间地面上刮出深深沟壑界限。
苏敖抬眼,看见她挡在他面前,腰板笔直如刚烈的花,衣袂与乌发无风自飘,手中大刀寒气阵阵。
“你们若上前一步,我叫你们尸骨无存。”
陆千花声如珠玉落盘,清清脆脆:“师兄,带着殿下走,穿过树林京城有侧道。”
宋寒江哼哼:“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我师妹,我扔下你走?”
“你最后一味毒解药还在京城里你忘了,你死了我怎么向师父交代?”陆千花声线渐渐狠戾,她在蓄气,“走!”
“我随他们去,我不会死。”苏敖声音沉沉的,“千花,把刀收了跟你师兄走。”
千花纹丝不动。
宁国公一摆手,士兵蜂拥而上。陆千花几刀震出一圈空地,回头就冲苏敖吼:“可你不是要当皇上吗?!”她眼睛红了,“我不懂你们这些人条条道道脑袋里转了什么,可是你乖乖跟他们走你就当不了皇上了对不对!”
语毕,她不等苏敖回答,一掌将他拍飞,直直扔到宋寒江马上:“快走!”
马蹄声倏忽远去窜入森林,宁国公拨一批人马去追,然后拔出剑和剩下的士兵慢慢走向陆千花。
千花丝毫不乱,只道:“宁国公我且问你一事,八年前陆家被杀,是谁的指示?”
宁国公眯眼:“事到如今陆女侠才问,四皇子麾下陆家独大,大皇子自然视为眼中钉。”
陆千花手极轻微地一抖,她眼前白了一白,便笑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啊,跟他没有关系,她为什么不早点问呢?
“陆姑娘一代侠女,真是可惜这条命了。”宁将军笑起来,陆千花被夏国将军迸发凌厉气势压得后退几步,握紧了刀。
看样子,将军是要见血的了。
“大叔你怎么可能会明白啊……”她低下头,嘴角浮出无奈笑容。
她还记得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山上的梨花都落尽了,在那个清晨里青衣少年摸摸她的头说,你可以回家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少女心可是会要人命的。”
【伍】
半年后。
据说去往东城的山道上出现一拨儿绿林大盗,劫富济贫,算是土匪中有点儿良心的。又据说那土匪寨子寨主可是一代传奇人物,跟朝廷叫过板,跟骠骑将军干过架,一把五尺大刀耍得虎虎生风,厉害得不得了。几方地头蛇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渐渐地整座山都是他们的了。
“说起那寨主,可真是闻风丧胆,据说一刀能劈死只吊睛老虎……”
茶馆里小二跟过客津津有味讲完这段,回头对窗旁一身华贵的青衣男子道:“这位客官好生富贵,小心莫被他们盯上了。”
青衣男子淡笑,又听那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道:“京城安定下来,咱们这儿也算是清静了,以前老是有些当兵的路过抢吃抢喝哪里受得住。”
上山的路上果然被劫持了,不枉他煞费苦心穿得如此土豪。被两个蒙面土匪一路扛到了山高头,土匪寨子颇有气势。
“寨主,有好货!”
陆千花正窝在自个儿宝座上打盹,一睁眼隔着面纱见部下架着一个青色衣裳男人进来,那男人还笑眯眯的,美貌得倾国倾城。
陆千花扑通从椅子上摔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两部下问道:“你们俩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部下开心地说:“这小哥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寨主咱们把他绑了叫家里人交赎金多好!”
陆千花捂脸仰天长啸,赶紧把他从部下手中拽出来拖到后院,后院鸟语花香颇为寂静,陆千花轻咳几声说:“他们是无辜的,我马上送您下去,皇上您宽宏大量就当没来过这儿,嗯?”
说来这男人是要干吗一个人跑到这荒村野岭。
她说这话全身都在发抖,男人看她脸上的面纱,一点点敛去了笑容。
“你跟我走,我便不计较。”
陆千花呆了一下:“这不可能。”
苏敖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那我叫李总管把这儿抄了。”
陆千花气得简直要跪下去,抬头瞪他:“苏敖,你欺人太甚!”
只觉得苏敖朝她一挥手,她下意识后退,抬眼时他手中多出一片面纱,脑里顿时嗡了一下,连着又退几步捂住脸,靠在门柱上。
高山微凉的风与苍白的天光落进后院的走廊上,把女人无助纤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苏敖凝视她须臾,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去,走到她面前,她依旧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嘴唇因咬住而苍白。他听见她一点点抽泣的声音:“你——别看我。”
“……我一直找不到你。”
陆千花感觉自己被抱住,那熟悉的沉水香重新将自己堙没,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我信你不会死,可我找不到你。”
怀中女人不吭声,只是一直颤,他耐着性子慢慢抚,轻轻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她紧紧闭着眼,眼泪顺着纵横交错的刀疤蜿蜒着流下来。
“乖,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可以抹消这些的。”
“你骗人,没这么厉害的……我都找遍了……”
“我是皇上,当然能找到这么厉害的。”
苏敖俯首用双唇蹭蹭她脸上的伤口刀疤,她身心都要麻了。
许久以后在辉煌宫殿里,陆千花终于笨拙地绣好了人生中第二个香包。
苏敖看了觉得挺好,把旧的拿下来别在了腰间。
陆千花看着桌上年代已久的梨花小荷包,双颊泛红娇羞地说:“你如实告诉我一件事儿,你是不是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
苏敖一边批折子一边抬头,眉目那叫一个倾国倾城,陆千花脸更红了,支吾着指指荷包:“你看……你一直佩着它……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记我……”
苏敖恍然:“哦不是。”
“……啊?”
“我懒得换,”他手持朱砂笔,复而低头,“当年打的结子比较紧。”
“今晚别跟我睡!”
“乖,我不跟你睡晚上谁来护我,”苏敖笑了笑,“我很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