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第十一篇
2015-05-14秦挽裳
秦挽裳
【一】
相思是淮安侯家的二小姐,承平宫三皇子顾昀的童养媳。
她进宫那年十四岁,正是一个小姑娘最活泼开朗的年纪。
她的父亲淮安侯是世袭的爵位,一直都是个懒散侯爷,没有半点为官的才能。承德帝并不看重他,渐渐地,沉家便没落下来。
淮安侯日思夜想,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像祖上一样走运,救一个皇亲贵族,白捡一个世袭爵位。
大抵是他太过诚恳,承德十六年冬,承德帝带着朝臣南下巡视,路经广陵时遇袭。
淮安侯就在随行的队伍中,刺杀来得太突然,他吓得哆哆嗦嗦正想趁乱逃走,谁曾想,脚下一滑竟直直地摔了出去。慌乱中,他一把将承德帝推了出去,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利刃。
直到回了京,淮安侯还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歪打正着救了皇帝。承德帝在御书房召见他,问他想要些什么赏赐。他一双老眼泛着精光,正想说黄金万两时,却听见承德帝身旁的宠妃柔声说:“听闻淮安侯有个般般入画的女儿,如今三殿下已经及冠,却连侍妾也未曾有,不如皇上就赏一段好姻缘吧。侯府之中出了皇妃,也算是一份极大的恩宠。”
承德帝思索片刻,点头称好。
淮安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哆嗦道:“皇上,臣的女儿尚未及笄……”
承德帝长袖一甩,道:“无妨,接到宫里养着吧。”
第二日,承平宫的人便来到了侯府。
相思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无视了她爹在门外又哭又求。
十四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怎喜欢枯燥烦闷的皇宫。而且,关于三皇子她是有所耳闻的。护国公的外甥,自小便玩弄权势,手里握着西梁一半兵权,连太子亦忌惮他几分。明明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可偏偏生了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权势顶端的人,却没有半点势利的样子,倒像文人墨客一般,整日在自己宫中下棋看书。他出承平宫的次数并不多,宫人们亦不常见他。但凡看到他的宫人,却忘不掉他长了一副何等的好样貌。
淮安侯告诉相思这些时,布满褶子的脸上尽是骄傲。可相思选择性忽略了三皇子的好,却独独记住了他的年纪。
二十岁的老男人,相思嫌弃地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很无趣。
于是,她将絮絮叨叨的淮安侯推出房间,哭闹着不肯进宫。
相思在房间里折腾了一夜,她爹在房间外求了一夜。
眼看着承平宫的人就要来了,淮安侯没有办法,只得让下人去请沉珩。
【二】
淮安侯了解相思,她向来顽劣,却是最听她大哥沉珩的话。
果然,沉珩去了不多久,相思便鼓着一张包子脸出来了。
红色的辇轿一路从侯府走到承平宫,宫女扶着她来到正殿。
刚踏进殿门,她便看到正座上的男子。
一袭银丝勾边的月白色长衫,漆黑如墨的长发用玉冠散散束着,几绺细碎的额发微微遮着左侧的眼睛。凤眸薄唇,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正喝着茶,能隐隐看到端着杯盏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得像浸在清水中的羊脂美玉。
当真是好看。
在这转眼的工夫,顾昀已经放下茶盏侧过脸来。
他一边慵懒地倚在雕金座上,一边打量着相思圆滚滚的脸。
相思被他挑剔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而后听他淡淡道:“不都说淮安侯的小女儿年纪虽小却有沉鱼落雁之姿吗,为何今日送进宫的却是个白面团子?”
“……”相思嘴角抖了抖,险些栽在地上。
随她进宫的嬷嬷讪讪道:“回殿下,这位是侯爷的长小姐,沉鱼落雁的,是二小姐。”
顾昀了然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三皇妃怎可是个白面团子,沉姑娘不如先做个丫鬟减减肥吧。”
说完,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从皇妃到丫鬟,这一落差太过巨大,相思眨了眨眼睛,很久没有反应过来。
相思自小就胖。
她出生那年,晋阳城正闹灾荒,十里八荒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圆润的。
她娘瞅了瞅破败不堪的家,又瞧了瞧襁褓中白面馒头似的相思,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相思没有让她娘失望,几年过去,家里让她吃得更穷了。
她娘不得已,终于在她六岁那年,三两银子将她卖了出去。
收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夫妇。
她自小就顽劣,经常随着沉珩和男孩子厮混在一处。而她的妹妹,淮安侯的亲生女儿沉菀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长得好看,弹琴跳舞亦是一绝。沉夫人时不时带着她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走动一番,因此,世人皆知淮安侯的女儿貌美如花。
至于她沉相思,百姓甚至不知道淮安侯还有她这个女儿。
【三】
承平宫的下人当真是很听顾昀的话,顾昀让相思做个丫鬟减减肥,掌事姑姑便真的指使相思去浇花,平日里的膳食也是少之又少。
好在顾昀矜贵,在承平宫里设了食苑,每次趁厨娘不注意,她还能溜进去偷些点心吃。
那一日,相思像往常一样蹲在墙角啃地瓜。
她正啃得欢快,突然听见有声音从上方传来:“好吃吗?”
她没有多想,欢快地回答:“好吃。”
那声音不疾不徐,轻轻淡淡:“难怪厨娘说最近总是丢东西,原来都被沉姑娘吃了。”
即便再迟钝,也能听清来人是谁。相思一惊,嘴里的地瓜塞在嗓子里,圆滚滚的包子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慌忙站起身,将地瓜藏在身后。
顾昀垂眸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大抵是她的脸太像面团了,顾昀竟伸出了好看的手指戳了戳。
手指下的触感极佳,他便又伸出一根手指。
一边戳,一边道:“沉姑娘,你比阿花还要胖。”
阿花,厨娘在偏院养的猪。
相思的嘴角动了动,没忍住,嘴里的地瓜全都喷了出去。
顾昀的脸色几乎在一瞬间阴沉下来,白玉一样的手上沾着黏糊糊的地瓜,相思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手一哆嗦,慌乱地后退了两步。
她虽是一副惧怕的模样,但顾昀瞧得真切,那双灿若琉璃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狡黠。
顾昀挑眉,收敛了情绪,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末了,嘴角竟扯出一抹清浅的笑。
他笑得虽是好看,但相思却觉得心惊肉跳。
“五十遍《女戒》,沉姑娘,抄不完不许吃饭。”
啪嗒一声,相思手里的地瓜落在了地上。
若顾昀是个女子,相思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他的夫君,他才会这么折磨她。
她揉了揉酸麻的手腕,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饿得想哭。
她突然想起了沉珩。
她遇见沉珩那年,只有六岁。
她被娘亲带到正街上贩卖,其他的小姑娘皆是低着头哭哭啼啼,只有她,偷偷抬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当时沉珩正随着母亲在街道上闲逛,她不知道自己哪一点讨好了沉珩,竟让他在众人中一眼看到了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指着她道:“娘,这个妹妹比菀儿乖巧多了,我们带回家养好不好?”
沉夫人向来疼爱儿子,沉珩多求了两句,便随了他的意。
沉珩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当时她尚且年幼,想不多,只是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当真是好看。随后,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
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深:“以后你便唤作相思,沉相思。”
那一年,沉珩十岁。
【四】
沉珩将相思带回侯府后,对她十分宠爱,淮安侯夫妇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因为家人的骄纵,她渐渐变得顽劣,十分爱闹腾。
每次她闯了祸,便朝沉珩撒娇,最后沉珩皆会替他收拾烂摊子。她爹要抽她鞭子,沉珩便挡在她面前;她爹要罚她抄书,沉珩便替她抄;她爹要罚她不准吃饭,沉珩便将自己的饭菜藏起来,到了夜里偷偷爬过窗户拿给她吃。
十二岁那年,她和夫子吵架,在夫子的水中偷偷撒了一把巴豆。年迈的夫子虚了身体,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身,她这才知晓事情的严重。
淮安侯震怒,将他们兄妹三人唤到正厅,盘问是谁做的。
她战战兢兢地刚想站出来承认,却不想,沉珩拉住她的手,对淮安侯说:“是我,这个夫子太过严厉,总是责罚妹妹,我讨厌他。”
淮安侯不疑有他,将沉珩拉倒祠堂,拿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
青色的衣衫被抽得残破不堪,白皙消瘦的背上布满条条血痕。她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一鞭一鞭仿佛打在她的心上,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不起沉珩。
大抵是她以往的日子太恣意了,如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她有些不能接受。
她一边抄书,一边低声咒骂着顾昀,恨不得拿个针扎他小人。
约莫到了子时,相思这才抄完。她揉了揉肚子,想着到食苑去拿些东西吃。一抬头,却看到顾昀身前的老太监福来不知何时站在她的殿前,一只手拎着食盒,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从那日起,老太监每日准时来给她送点心。她不认为顾昀会突然善心大发对她这么好,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太可爱了,连这古板的老头儿都被自己可爱到了。
若不是每日须得浇花,相思觉得自己在承平宫过得倒也恣意。
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沉珩。
那日她正在花园里浇花,远远望见一队人从承平宫门前经过,她一眼便看到身着青衫的沉珩。大抵是有要事,他们步履匆匆,沉珩并没有看到她。
她抚了抚白玉手镯,心里酸酸涩涩的。
那是她十三岁生辰那日,沉珩送给她的贺礼。手镯上雕着一句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功课不好,翻了许久书,才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她开心了许久。
那个少年给了她姓氏,给了她名字,那样缠绵悱恻的含义。
那是她最自豪的一件事,她开心得想告诉世间所有人:“我姓沉,唤相思。沉是沉珩的沉,相思是不负相思意的相思。”
【五】
因为见了沉珩,相思的心情变得极差,看着顾昀的花花草草越发不顺眼。
她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往墙外扔石头。
她正扔得欢快,突然墙外传来一声尖厉的骂声:“哪个不长眼睛的,竟然敢砸太子爷。”
语落,相思一头栽在了地上。
东宫的太监骂骂咧咧来到承平宫,看到站在墙角的相思,迈着小碎步朝她走来。
相思已经吓得呆住,她眨了眨眼睛,任那太监骂,竟也忘记反驳。
直到有人牵住她的手,带着些许凉意。她抬起眼睛,看到顾昀不知何时已来,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到他的身后。
而后,对那太监徐徐道:“三皇妃长得像块白面团子,公公很有意见?”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便是叩首请罪。
身着玄色锦衣的太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却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顾昀道:“皇妃尚且年幼,性子顽劣,惊扰了太子,理应受罚。但她还是个小姑娘,太子向来心善,想必不忍责罚她,不如让福来受过。”
说完,便又朝身旁的福来道:“还不快去太子眼前跪着,让太子砸回来。”
太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千变万化,末了,极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罢了,弟妹年幼,不足为过。”
太子带着宫人来了又走,相思怔怔地看着顾昀。眼前的这人,月白色的广袖长衫,风扬起几绺墨黑的长发,只要静静地站便带着华贵之气和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
站在权势顶端,总会有人不喜欢。有人说他玩弄权势,有人心狠手辣,有人说他叛臣之心。可她来到承平宫,却从未见他伤过人,或许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坏。
她正胡乱地想着,那边顾昀垂眸看着凌乱不堪的花园,微微蹙眉,道:“沉姑娘,打扫不完,不准吃饭。”
相思:“……”
【六】
顾昀虽然让相思减肥,却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她是个不安分的,来承平宫后闯了不少祸。但宫人们忌惮顾昀的权势,每次顾昀护着她,宫人们只能任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后来相思便看了出来,顾昀虽然一直冷冷的,但对她却是挺好。以至于她越来越放肆,放肆得恨不得爬到顾昀头上去。
顾昀对她好,她便觉得顾昀好。有时遇到嘴碎的皇子公主,说顾昀一句坏话,她便要和别人撕扯一番。
就这样过了两年,相思十六岁,承德帝看她已经及笄,便让宫中的姑姑开始教她规矩,以待良辰吉日,正式嫁入承平宫。
她不爱学,每次皇后问起,她总是支支吾吾回答不出,皇后便罚她抄《女戒》《女德》。
当时已晚,她还有许多没有抄完,便使小性子,怎么也不肯抄。
顾昀坐在她身旁,看她又哭又闹,还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顾昀挑眉看了一会儿,最终低叹一声,拿起宣纸,道:“你去睡吧。”
他极为聪慧,只看了几眼,便将她歪歪扭扭的字临摹了出来。
以后,便都是他替她抄了。
那一日,顾昀像往常一样替相思抄书。她坐在顾昀身旁,歪着头托着下巴看他。
他低垂着头,好看的侧脸如刀刻的一般,狭长的凤眸,眼睛漆黑而深沉,单薄的嘴角泛着淡淡的红。他似乎很喜欢月白色,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将月白色穿得这般高贵好看。
相思突然间心跳如擂鼓,似乎能听见胸前那快速跳动的声音。
看着那淡薄嫣红的唇,她情不自禁往前凑了凑,又凑了凑。最后,竟鬼使神差般轻啄了上去。
软软的……
又啄了一下。
凉凉的……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小脸瞬间变得通红,脸、耳朵尖儿也染上了红意。
她甚至不敢看顾昀的眼睛,捂着嘴巴跳起来便跑了。
顾昀也怔住了,当时他还在疑惑她今日怎会这般安静,下一刻,她便吻了上来。
相思刚出去没多久,福来便来了:“殿下,皇妃不知为何赌气,将您养的花都踩死了。
顾昀敛下眼睫,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了抚嘴角,轻声低笑道:“小姑娘害羞,随她去吧。”
【七】
因为这件事,相思有几日不好意思见顾昀。
宫外传来消息,沉夫人患了重病。
相思听到后,便让宫人准备一番,出宫探望。她走上马车,揭开帘子看到里面端坐的男子,险些一头栽在他身上。
顾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扶着她道:“沉姑娘,怎这般不小心。”
去侯府,自然会遇到沉珩。
那时,相思刚从沉夫人房间里出来,抬眼便看到站在海棠树下的少年。
阳光灼灼,青衫磊磊。
不过两年未见,相思却觉得有些陌生。
她轻笑,轻声道:“当真是巧,正有东西要还给大哥呢。”
说完,便将手镯退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沉珩手里。
少年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却在她转身之际拉住了她的手,漆黑的眸子尽是哀戚:“若是当初……”
相思却挣开了他的手,笑道:“大哥,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眉眼弯弯,似乎还是当初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
相思不知道自己年幼时对沉珩是什么感觉,十三岁豆蔻之年,对那个青衫少年格外依恋。
沉夫人心细,觉察出来,对她说:“相思,我和王爷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从你跟着沉珩来到侯府那一日起,你就是沉珩的妹妹,也只能是他的妹妹。虽无血缘关系,但你入了我沉家的族谱。你可以喜欢这世间任何男子,唯独不能喜欢他,你不能让他被世人谩骂耻笑。”
那时她年幼,虽然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但总有些不甘心。
不久后,承德帝的密旨传到侯府,要淮安侯的女儿进宫参选暗卫。
淮安侯有两个女儿,密旨上却未明说是哪一个。
沉菀听到这个消息后,哭闹不止。
但她和沉菀,总归是有一个要去的。
沉夫人抱着沉菀,满眼乞求地看着她,她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却仍是迟迟不肯答应。
她在等,等沉珩。
她想,就赌这一次吧。若是沉珩来找她,她便进宫,但以后只把沉珩当作哥哥,再无半点杂念。若是沉珩不来找她,她也会进宫,这一世,即便受万人指责,她也会活着回来,好好爱他。
她坐在房前的台阶上等了一夜,待到天亮之际,沉珩终于缓缓而来。
他站在她面前,攥着手指,哑着嗓子轻声说:“相思,你去吧。你知道的,菀儿她受不了苦。”
她低垂着头,半晌之后才轻声道:“好。”
那一刻,她年幼时那还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一丝悸动,就这样无疾而终。
后来,她便去了暗卫营。
血腥见多了,其他的便看淡了。她想,即便那样疼爱她,但她到底是无半点关系的外人,沉菀却是沉珩的亲妹妹。她那样傻,竟然想和沉菀争些什么,比些什么。到底是她一厢情愿,但以后不会了。
她从未怨恨过沉珩,即便不再喜欢,但沉珩救了她,给了她高枕无忧的生活,这些年的恩情,总归是要还的。
她在暗卫营生活了三个月,那一日,她在校场和其他人对练,被打倒在地。恰巧那时太子前来巡视,一眼看到了她腰间的玉佩。
太子审视了一番,而后指着她,对容筝道:“她以后不必再参加训练,直接当选暗卫。”
【八】
后来,相思常想,她对沉珩不是喜欢,而是年幼时的依赖。若真是喜欢,怎么那么快就忘记。
她在暗卫营三个月,随后便被送回侯府。
不多久,承德帝便下旨赐婚。虽然不知道为何是她,但她明白,承德帝是想让她监视顾昀。
开始时,顾昀有什么动静,她都及时传给了东宫,后来,传得越来越少。
顾昀对她太好了,她不敢想象顾昀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有时常想,若她不是暗卫,若她还未去侯府时便遇到顾昀该多好。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顾昀,大抵是那次她教唆顾昀的门客去侮辱六皇子喜欢的姑娘,承德帝知道后,将顾昀软禁在承平宫。
她后悔了,她愧疚了,她躲在门外偷偷地看顾昀,不敢直视他。
可顾昀还以为她害怕了,第一次抱住了她,轻声道:“不怕,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对她那样好,她却千方百计地陷害他。
后来,她故意闯祸,看顾昀护着她时对别人说:“这是三皇妃。”
她怕顾昀知道真相后会恨他,所以,现在顾昀对她的好,她格外贪恋。
她在院子里想了半宿,更深露重,到后半夜便着了凉。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模糊中有人将她抱回了房间。
之后她便一直做梦,先是梦到她身份暴露,她抓着顾昀的手哭求他不要赶她走。后来便梦到小时候,她和沉珩、沉菀一起念书,她偷懒,躲到树下睡觉。
朦胧中有手指蹭了蹭她的脸,她呢喃了一句:“大哥,别闹。”
顾昀一顿,垂眸看着床上的姑娘红烫的小脸,缓缓收回了手。
似一声叹息,在这寂静的夜里:“本殿下这般姿色整日在你面前晃,你却喜欢上一个凡夫俗子,品位还真是奇特……”
床上的姑娘自是不会回答他,他低笑,轻轻攥住了她的手:“当真笨呀,我们以前便见过,你竟是给忘了……”
微微清风,淡淡月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想说:“你别喜欢沉珩了,我对你那么好,你喜欢我吧。你那么爱吃,以后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不好?”
他动了动嘴角,又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九】
顾昀在相思进宫之前便遇到过她,那时她才十二岁。
上元节那日,他换了普通的衣服出宫看花灯。
街道上红灯高悬,人群熙攘。他正走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接着,便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一顿,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碧色绣裙的小姑娘正抬头看着他,微微弯着的眉眼,清澈的眼睛像含了细碎的星光。
小姑娘看清他的面容后,圆鼓鼓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失望道:“不是大哥啊!”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娘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带我去找我大哥吧。”
鬼使神差般,他答应了。
当真是年纪小呀,说着要找大哥,找着找着,她便自己玩了起来。
她也不认生,看到想吃的东西,便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买。
自小便成熟稳重的他,第一次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他不答应,她便折腾,扯着嗓子又哭又号,一看便是被人娇惯出来的小性子。
待他捉弄够,便真的带着她去买了。
看着身旁小姑娘走一路吃一路的开心样子,他不止一次在想,真好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活在阳光之下,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别人的陷害,干净纯粹得像一朵透明的琉璃花。
在冰冷的皇宫中生活了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这样亲近。几份点心便收买了她,这个活泼的小姑娘拉着他的袖子唤他哥哥,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自己不爱念书捉弄夫子的趣事。
他带着她逛了晋阳城,待到子时,他送她回了家。他这才知道,她是淮安侯的女儿。
临走之前,他取下自己的玉佩,系在她的腰间:“以后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可以拿着这个玉佩去找我。”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回到皇宫后,他等了很久,仍是没有等到她。
虽然他没有告诉她身份,但那个玉佩,淮安侯总归是认识的。他想了想,大抵是她已经把他忘了吧。
后来,他便让探子在淮安侯府打听她的动静。听他们说她闯了祸,被她爹追着打;听他们说她想吃糕点,她娘让她减肥不准她吃。
当真是可爱,在那黑暗血腥的日子里,她的一举一动,是他唯一开心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在乎她,大抵是自己没有的,自己失去的,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总是格外贪恋。他贪恋她的干净,贪恋她的纯粹,贪恋她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直到那一日,承德帝赐婚,他开心了许久。
她没有认出他,他有些失望,但想一想,那晚他为了掩人耳目,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她认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他想对她好,可又怕太子对她不利,便打发她去浇花。
让她去,她便真的去了,也不埋怨他,总是开开心心的。
这样好的姑娘,他想一辈子都留在自己身边,如何不喜欢。
【十】
相思传回东宫的消息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她已有三个月没再和太子联系。
大抵太子看出了她的二心,又往承平宫塞了一个细作。
承德帝的病情越来越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有人传流落在外的九皇子已在江南招兵,太子顾玄再也坐不住。
沉珩来找相思那日,是一个清风徐徐的初秋。
他穿着红色的官服,将两个瓷瓶放在相思的手中:“太子最近一直在生你的气,他知道你与三皇子亲近,便托我来给你传话。红色的那瓶是鸩毒,白色的那瓶没有毒,一瓶是你的,一瓶是三皇子的。若是你想活命,便让他死,今日就动手。”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相思看着手中的瓷瓶,紧紧攥住了手。
沉珩拉住她的手,哑声道:“相思,我一直在等你,我进太医院便是想陪在你身边……”
相思笑了笑,轻轻抚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回到承平宫时,顾昀正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花花草草,看到她来,问道:“沉姑娘,你去了哪里?”
虽然平平淡淡,却夹杂着一丝担忧。
相思笑:“相思,我叫相思。”
顾昀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反常,但难得她和他这般亲近,便轻声唤:“相思。”
这怕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她了吧。
她攥了攥袖中的瓷瓶,眼睛酸酸的,笑着说:“中午一起用膳吧。”
顾昀嘴角微扬:“好。”
鸩毒涂在了杯盏上,她常去食苑,厨娘不疑有他。
看着顾昀安静的侧脸,她想,她一定要死在他面前,即便不能陪着他,但也要他记住她。
而后,便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传来。她慌忙朝顾昀看去,但见顾昀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黑色的血顺着他单薄的嘴角缓缓流出。
相思慌乱地去扶他,大喊着:“传太医!传太医!”
她揽着顾昀,脑海中一片混乱。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喝的是红色的那瓶,难道沉珩骗了她。
宫人赶来正殿,福来看向相思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后指着她道:“将皇妃软禁起来。”
【十一】
一日一夜,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仍是没有人给她开门。
她想出去看一看顾昀,她想告诉他,她从未想过要害他。
她呆坐在门边,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像十载那样漫长,她房间的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阳光热烈而刺眼,她微微眯着眼睛,然后便看到了顾昀。
坐着轮椅的顾昀。
他的脸色苍白病态,看着他绵软无力的双腿,她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那个高贵清冷的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子,那个本应该睥睨天下的男子,那个唤她沉姑娘的男子,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昀转着轮椅来到她面前:“沉姑娘,你是东宫暗卫?”
相思身形一晃,这一刻,她多想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多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沉默着,眼睛渐渐蕴了一层水雾。
她看到顾昀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低嘲道:“四年前遇到你,我总觉得是上苍对我的怜悯,哪怕要耗光这一生所有的运气。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唯独信了你。一切都是骗局,是我傻,竟然觉得这黑暗血腥的皇宫中会有一份纯粹的爱情。我知道你喜欢沉珩,在梦中也唤着他的名字。我喜欢你,如今断了腿,也怪不得别人。我不怨你,沉姑娘,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见了……”
闻言,相思拉住他的手,慌忙解释道:“我不走,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我不喜欢沉珩,我喜欢你。”
有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顾昀抚开她的手,目光疏离,声音寡淡:“沉姑娘,我不会相信你了……”
沉姑娘,我不会相信你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
相思跌坐在地,胸口如撕裂一般,她怔在那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待顾昀回过身去,她这才回过神来想去拉他,却只能触到他冰冷的衣袖。
她紧紧攥着裙角,心如刀割,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顾昀断了双腿,太子自是欢喜。相思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身手又不好,太子便不再顾她。
她被驱逐出宫,每日在宫前徘徊,却再没见过顾昀。
沉珩来找她,她闭门不见。沉珩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恨他,却也不想见他。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个寒冬,厚重的落雪掩埋了青砖古老的皇城。
承德帝于深冬辞世,太子顾玄登基,流放三皇子顾昀于承州。
不多久,顾昀在封地起兵,九皇子亦揭竿而起。
烽火似乎在一夕之间蔓延了西梁。
【十二】
相思随着顾昀去了承州,顾昀的人马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偷偷地跟。哪怕顾昀造反起兵,她也没有离开。
战场厮杀,烽火四起,她一个姑娘自是承受不住这种颠沛流离。不多久便消瘦下来,宛若乞丐。
她的动静终是没能瞒住顾昀,顾昀垂眸看着她:“沉姑娘,我从未怨恨你,你也不必因为自责再跟着我。”
她刚想反驳,突然想到顾昀说过不会再相信她,于是便咬紧下唇,不再说话。
顾昀低叹一声,便不再管她。
她就这样跟了顾昀几百里,看他在军营里练兵,看他在战场上厮杀,看他一路从承州杀到晋阳。即便坐着轮椅,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七月初九,秋风瑟瑟,两军于晋阳交兵,史称晋阳之战。
晋阳的百姓皆慌乱地往城外逃命,唯有相思一人,逆着汹涌的人群朝烽火里走。
她那样庆幸在血腥和尸体中找到了顾昀,她那样庆幸在利箭没入他胸前时挡在了他身前。
羽箭射中了她的琵琶骨,流出了黑色的血。
她倒在顾昀怀中,看那双向来淡漠的凤眸变得猩红,尽是痛苦。她笑了,顾昀还是在乎她的,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害你断了双腿,如今救了你一命,再也不欠你了。我不欠你了,可我还是喜欢你。所以顾昀,我是真的喜欢你。下辈子,你要早些找到我,带我走,这样我就不用还沉家的恩,不用还沉珩的情,这样我就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我就可以把一生的爱都给你……”
身体渐渐变凉,她又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一切,世人都有所传。三皇子已经攻入晋阳,明明可以黄袍穿身,一统天下,可他却匆忙退兵,离开晋阳,从此再无音讯。
史书关于他的记载亦只有简单的几笔——承德帝三子昀,喜白衣,善权谋,出身高贵,容貌极佳。娶妻淮安侯长女相思。公子昀于新帝初年叛乱逼宫,后不知所终。
【尾声】
福来不止一次问他的主子顾昀,值不值。不仅是甘愿自断双腿,而且将相思的毒过渡到自己身上,最后只剩二十年寿命。
顾昀正坐在院子里乘凉,青翠的树叶在风中缓缓而动,落下斑驳的光影。
相思的身份,顾昀一早便知道的,包括她所做的一切。他不担心将一个细作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初沉珩给相思的两瓶药,都是无毒的。那时沉珩已然看出相思对顾昀的感情,于是便将那瓶鸩毒换了下来,留给了自己。顾昀知道后,便派人连夜换了出来。
相思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他的妻子,她所有的伤痛都该由他替她承受。他不想让她再欠沉珩什么,沉家的恩情,便由他的双腿替她来还。从此以后,她与沉珩便再也半点关系。
他怕太子谋害她,对她冷言相向。他想,等他拿到西梁江山,给她一个天下太平,这样就能护她一世。可他没想到,她是这般固执的姑娘,在烽火中跟着他,一路从承州来到晋阳。他毫无办法,只得派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她替他挡了一箭,紧急之下,他将毒过渡到了自己身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他突然觉得,这江山并没有那么好。如果可以,他希望是四年前那样,她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人声鼎沸的街巷。
他收起手中的书卷,看向一旁浇花的姑娘,轻声笑了笑:“怎会不值。相守二十年,也好过孤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