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引
2015-05-14绿袖
绿袖
【一】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赏心乐事谁家院?谁家院啊——”
张文站在房间的门口望着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极大的木槿花树,此时初夏刚至,开得满枝满头都是粉红浅白,锦娘穿着浅碧的旗袍正在树下吊着嗓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继续唱下去,只是翻来覆去地唱着这一句“谁家院”,唱音婉转凄凉,他听得心里有些不好受,所以出声打断她:“锦娘,早餐送来了,过来吃一点吧!”
她止住声,对着他笑了笑:“有劳了。”
其实她生得并不是太美,至少没有戏坊里其他的台柱子美,她长得太过素净,看上去不像一个抛头露面的戏子,反而像旧社会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可是这一笑,淡红的唇一挑,眼风一扫,便生出一股异样的魅惑风情来。
他看着她这一笑,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他挠挠头说:“你先吃着,我先出去一下。”
她点点头:“路上小心。”
他得了她这一句话,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一样,心里一阵阵地向上泛着甜,他重重地应了一声:“唉。”
他在参谋总长沈昌的身边办事,等他到了办事处,已经快到点了,同他一起做事的王铜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笑着对他挤眉弄眼地说:“哟哟,你以前可是来得最早的,这娶了妻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日日良辰,过得很销魂?嗯?”
王铜倒没有恶意,他以前经常这样打趣张文,他人老实又不会说话,被打趣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却把脸一沉,语气也不好:“说什么呢?嘴巴干净点。”
王铜没想到会被这么堵一句,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下不来台,正准备反击,门就被敲了三声,参谋长身边的警卫官朱成从外面打开门,对着张文说:“张文,参谋长找你。”
张文嗯了一声,临走前又狠狠瞪了王铜一眼,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王铜看着他跟在警卫官身后渐渐远去的背影,心火一阵阵地往上冲,气得直咬牙。
朱成带着张文径直来到沈昌的办公室,侧立敲敲门,里面很快传来一声很温和的声音:“请进。”
张文走进去,这里面是沈昌办公的地方,都是机密,他不敢多看,局促地站在那里,沈昌从桌子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很客气的样子:“坐——”
他受宠若惊地坐上去,沈昌放下手里的笔,眉目疏朗,安抚他:“你不要紧张,我叫你来,只是想要问问,锦娘怎么样了?”
他心里有些难受,可还是点点头:“她很好。”
“嗯,那我也就放心了。”他说完这一句,打开抽屉递给他一沓纸钞,张文愣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赶快往后仰,手和头一起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不,沈参谋,我不能要。”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这不是给你的,锦娘怀孕了,这些钱你拿着,给她买一些东西,我这边一时走不开,辛苦你了。”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那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沈昌已经继续说下去了:“她一个女人,又怀孕了,一个人在家总是不方便的,你拿了这些钱就回去照看她,这边的事我帮你打声招呼。”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没事那我就退下了。”
沈昌点点头。
张文转身走到门边,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想了想还是回头涨红了脸憋出一句:“沈参谋,您……您有时间的时候来看一看她吧,她……她很想你。”
沈昌愣了一下,他已经打开门走出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锦娘正坐在门口,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回来,有些惊讶:“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出一抹傻笑:“参谋长担心你,所以让我休假,专门回来陪着你。”说着像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沓钱,“看,这些都是参谋长给的,让我买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
他的话音刚落,锦娘脸上的神色就变了:“谁让你拿他的东西?丢掉!”他一脸惊惶地看着她,她按捺住心里的怒火,过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她偏过头,向他道歉:“对不起。”
他脸上就又是傻乎乎的笑:“没事没事,医生都说孕妇情绪不稳,我理解的。”
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悲哀:“张文,你不用这样,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她说完就站起来往屋里走去了。
她说她是他的人了,可是哪点是呢?除了那一纸婚书,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她的心也不是他的,甚至就连这徒有虚名的婚书,也是沈参谋给他们办的。
沈昌和锦娘,他们一个对他有知遇之恩,一个有救命之恩,或许他们都已经忘记他这么个人了,但是那样大的恩情,他不敢忘。
所以沈昌让他帮他一个忙娶锦娘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锦娘怀了他的孩子,他不想让她打掉,可是他的妻子是司令的妹妹,性善妒,她一个女人,未婚怀孕,沈昌没有法子,所以托了他娶她。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不能三妻四妾,一生只会娶一个妻子,可他一点也不恨,如果不是沈昌,或许他此生就只能在戏台的下面,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她水袖轻甩,她像天边皎洁的月亮,清辉普照,可他只是地上一粒卑微的尘土,她不会知道茫茫人世间有他这么一粒,而他却会铭记一生,她曾给予的光辉。
她只属于一个人。
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
【二】
沈昌是在三日后来看锦娘的,张文的大门敞着,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所以就直接走进去了。
这房子是他给张文置办的,所以很熟,从前堂进去就是院子,在院子那棵木槿花树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张文正坐在一张矮椅上埋头洗衣服,锦娘坐在他的旁边,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小腹上,嘴里轻轻哼着戏曲给他听。
沈昌斜靠在门边看着他们,锦娘的眉眼素净,因为怀孕,所以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祥和宁静,她头上的木槿枝丫,繁花似锦,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故人。
像是察觉有人注视,锦娘抬起眼疑惑地往这边看,见是他,嘴角点点的笑意收敛,不言不语地望着他,正在洗衣服的张文抬头看她,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这边望过来,看见是他,慌忙站起来,手上还沾着带沫的水,他在裤子上擦了几下,脸上又露出特有的惊惶:“参,参谋长?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沈昌笑笑,走过来:“刚刚才来,看见你们在忙着,就没有打扰你们。”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还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的锦娘,柔声问:“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他,张文有些尴尬,所以插一句:“我……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
张文还没走,锦娘已经偏头望向他,目光如炬,嘴角挂着轻嘲的笑意:“有事?什么事?参谋长光临寒舍,你不招待他,留他和我一个已嫁妇人在一起,要是被人看见了,少不得传出一些闲言碎语来。”
张文知道她只是在赌气,所以不知所措地看着沈昌,他脸上带着笑意,没有生气,只是冲他点点头,他就踌躇地离开了,走到院子前面的里门时,转过身看了一眼。
她已经站起来了,大概想要跟他一起出来,沈昌立在她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她就静静地站在原地,沈昌叹了一口气,她大概是哭了,因为他看见沈昌伸手轻轻地给她擦泪,很温柔的样子,然后他伸出手环住她的肩,把她拉入怀里。
他不敢多看,所以关上门在前堂里守着。
他正想着事情,思绪就被一阵阵敲门声惊得差点跳起来,理了理思绪,他问:“谁啊?”
“我——”外面的人回答,“王铜,快开门,热死了。”
他走过去把门开了一条缝,然后闪身出去把门关好,问王铜:“怎么了?”
王铜诧异地看着他:“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敷衍着说:“就在这里说吧,屋里……不方便。”
王铜是有求于人,所以没多问:“你看看,老兄,你发达啦,弟妹怀孕了参谋就让你回来陪着她,多贴心,你现在可是参谋跟前的红人啊!”
这话听得很刺耳,张文有些气闷:“你就是为这个来的?”
“不不,”王铜的表情有些讪讪的,“你现在是参谋跟前的红人,想必手头也比较宽裕,兄弟来问你借几个钱。”
张文只想快点让他离开,所以说:“借多少?”
王铜没想到他这么利落,喜出望外:“一百?”
“一百?”张文惊声望着他,“你开玩笑吧?一个月工资才八块钱,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王铜的语气更讪讪了:“这几天运气不好,输了不少。”
张文瞪了他一眼,又不知道沈昌什么时候出来,要是碰见了那就不好了,他想了想说:“你等一等。”说着开门进去了,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零钞,红的绿的,他递给王铜:“只有这么多了,四十五块,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王铜不敢嫌少,接过来眉开眼笑地道谢,还要再和他说几句。
张文急得挥挥手:“行了,你走吧!”
王铜满腔热情被这一桶冷水浇下来,心里有些不爽,正准备离开,突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后。
张文眼前一黑,转过身,沈昌开门从里面走出来,他不认识王铜,只是神色如常地和张文告别:“你还有客人,我就先走了。”说着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等沈昌走了之后,王铜疑惑地看着他,他勉强地笑笑:“是公事。”这个理由其实很牵强,他贵为参谋长,他不过是下面一个跑腿的,他即使有公事,哪里又轮得到他来办。
不过好在王铜没有多问,笑而不语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三】
张文进去的时候,锦娘还怔怔地坐在树下,脸颊绯红,她抬起头来,自从她嫁给他之后,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黑亮的眼神,她微微笑着,喃喃地问:“张文,那张婚书是假的?”
她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又说一遍:“那张婚书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茫然地问:“怎么……是假的?”
她的手攥着自己的前襟,看起来像是比他还茫然的样子:“是啊,怎么会是假的?他跟我说当初让我假嫁给你只是权宜之计,我怀着身孕,他担心要是把我接过去会有什么意外,等他稳定好局势了,他就来接我。”
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风月无边,木槿花安静地绽放在枝头,柔软而美好,就像她唇边的笑意,她笑着笑着,终于喜极而泣,声音哽咽着喃喃自语:“他没有辜负我,他没有辜负我。”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嘴角的笑,看着顺着她腮边滚落的泪水,他知道,他应该为她高兴的,他也确实是为她高兴的,但是他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她依旧是天上皎洁的月亮,他依旧是地上的尘埃,她爱的人没有辜负她,他是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他也是真心实意为自己难过。
晚上他从街上老张那里买了两条鲫鱼,锦娘最近孕吐得厉害,他寻思着买两条鱼回去给她熬点鱼汤喝,买完鱼回去的时候,刚好碰见被人从赌坊里扔出来的王铜,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哽着嗓子骂道:“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爷我只是最近运气有点差,不就是赊了一点钱,等爷我转了运,翻了盘,让你们一个个替我舔鞋我都不要呢!”
张文拎着鱼转身欲走,但是王铜眼尖已经看见他了,他连声哎哎,从后面追上来,揽住他的肩,高声说:“哎,张文,你看见兄弟我就跑是什么意思?兄弟我只是运气差了点,连你也来嫌弃我来着了?”这时旁边刚好经过一家茶馆,王铜不由分说地揽着他的肩进了这家茶馆,嘴里嘟囔着,“走走走,兄弟我请你喝一口茶。”
张文没有法子,只得跟他进去了。
刚坐下,王铜就凑过脸来,带着垂涎的笑:“唉,兄弟,再借我几个怎么样?”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今天刚给了你四十五块,我哪有那么多的闲钱?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收收心,娶一个老实的姑娘,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了。”
王铜听了他这话,笑得别有深意:“像你一样?”他的语气轻佻得可耻。
张文听出他暗有所指,不由得涨红了脸,厉声喝问:“你什么意思?”
王铜还在笑,更近地凑过去:“哎,我说,你就别瞒着我了,那锦娘当戏子的时候,整个黔城谁不知道她是沈参谋的女人,我还一直在纳闷,她怎么就嫁给了你!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拍拍他的肩,“这男人嘛,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而且你替沈参谋背黑锅,他还能亏待了你,你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文把手里活蹦乱跳的两尾鱼摔到他脸上,拳头随后就跟上去了。
王铜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在嘴里喊着狠话。
“张文,张文!给人做鳖公还不许人说了?”
“还打,哎哟,哎哟,张文,哎哟——”
“你别后悔,哎哟——”
他打完王铜之后,侧首狠狠地呸了他一声,拾起旁边的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去推开院门的时候,锦娘正在树下唱戏,他听见几句:“……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声音婉转动听,她唱到这里听见他推门的声音,所以顿住,回头望过来,看见是他,颊边露出清淡的笑意,问他,“你回来了?”
他挠了挠脑袋,方才窝在肚子里的火瞬间消匿,他忍不住傻傻地笑了起来,把手里的鱼举给她看:“今晚熬鱼汤给你喝好不好?”
他问得很慎重,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忍俊不禁,学着他那个样子慎重地点点头:“好。”
她的眉目盈盈,笑意流转,他觉得在这一刻,即使让他死去他都愿意。
可惜世事弄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笑意了。
【四】
张文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皮就一直在跳,心里也像是担着什么似的,一直都不踏实。
他上街的时候又碰见了王铜,王铜手里摇着钱袋,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模样,肿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他握紧拳头,准备他要是再出言不逊的话就上去再揍他一顿,可是王铜嘴里哼着小曲偏过头转身进了旁边的赌坊里去。
他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旁边的铺子里买豆浆油条。
他拎着早餐回去的时候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快要到家的时候,他却愣住了。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旁边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戍官,小小的门口也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穿着军装,怀里抱着步枪,还有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在来回巡视着。
他赶紧侧身避到旁边合抱粗的柳树后面,那人才没有看见他。
他认出这些人是沈昌府邸里的戍官,可来的人绝对不会是沈昌,他来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么只有一个人了——手里刚买的早餐落在地上,张文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想起刚刚王铜摇着钱袋的样子,此刻在屋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司令的妹妹,沈昌的夫人。
他转身就往沈昌那里跑。再快点再快点,只要一想到锦娘此刻就在那间屋子里,独自面对着未知的危险,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要爆裂一样。
他气喘吁吁跑到沈昌的府邸的时候,沈昌面色凝重地正准备上车,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沈昌已经截住了他的话:“我都知道了,你别急,我现在正要赶去。”说完坐进车里,便呼啸地驶出了他的视线。
汗流进眼里,张文摸了一把脸,步履蹒跚地沿着原路返回。
快要到家的时候,有两辆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认出一辆就是刚刚沈昌开的,还有一辆是方才停在自家门口的。
门外还站着一个戍官,看见他,对他说:“参谋长让我留下来给你带句话,锦娘没事,让你不要担心,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了。”他说完伸手递给他一沓钱,“这是参谋长让我给你的。”
他瞥了一眼,嗓子有些哑:“我不要。”那戍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把钱往他怀里推,他一把推开他,把这个戍官推了个趔趄,红着眼吼道,“我说我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那戍官有些恼了,想发火但是又忍住了,站起来拍拍灰,骂了一句神经病,捏着钱走了。
他头顶在门框上,过了一会儿才推开门,整个屋里静悄悄的,他站在门外扶着门框,轻轻地唤了一句:“锦娘。”
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
他慢慢地往院子里走,她时常吊嗓子的那棵木槿树下空荡荡的,花依旧满枝头,开得馥郁,风一吹,便整朵整朵地落下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走出去,方才买的豆浆油条还在那棵柳树下,豆浆洒出来了,渗进土里,露着灰白的色,油条包着油纸落在旁边,他就坐在树下,汗水流进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满不在乎地擦了一下,然后拾起油条,张口吃了起来。
【五】
张文其实没想到他还可以再见到锦娘的。
沈昌想派几个人在她身边保护她,他信得过张文,所以想把他调到府邸到锦娘的身边当个护官,问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愿意。
他跟着朱成到了官邸的时候,锦娘坐在湖边的小凉亭里,她趴在亭子的栏杆上,穿着天蓝的素净旗袍,露出的一截皓腕映着朱红的雕木栏杆,衬得越发肤如凝脂,亭子旁边种着几棵柳树,柳丝垂下来,映着后面波光潋滟的湖面,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慌了起来。
锦娘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朝他点了点头,他握紧拳头,手心里都是冷汗,嘴里有些干燥,他局促地挤出一抹笑,想说什么,但是她已经把头转过去了。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想着她方才眉宇间的轻愁。
朱成还有别的事,很快就走了,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她……她为难你了?”
她转过身,眉眼还带着疑惑,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嘴里的她指的是沈昌的夫人,她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变得通红,不知道为什么解释:“那……那天,我看见她的车之后就跑去叫人了,我……”他说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个,可是她已经笑了起来,“我知道,沈昌已经跟我说过了。”她说完顿了顿,真挚地望着他:“谢谢。”
他偏过头去:“那天,你没事吧——”
“没事,”她眉宇间的轻愁终于退出,带着笑意,“他那天来得很及时。”
那日初见,宣晴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一开始有些惊讶,然后了然,最后却又带了丝冷笑,对着她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我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她看了看锦娘的脸色,嗤笑一声,“你别怕,这事沈昌做得太不厚道了,你都怀孕了他还想瞒着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他不把你接进官邸里,难道要任由这个孩子叫旁人爸爸吗?”
她倒没想到宣晴会这样说,还在怔愣间的时候,沈昌就进来了。
就那样破门而入,向来温和的脸绷得紧紧的,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冷峻得仿佛不是他。
他直直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往外面走,她听见宣晴带着凉凉笑意的声音:“沈昌,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了?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的脚步顿了顿,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你会不会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
“怎么?”他拉着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我就是这么和你说话的,你要是不开心,可以去找司令。”
她看见宣晴的脸色一白,他好像对宣晴的这个表情挺满意的,冷笑一声才拉着她走了。
她第一次看见沈昌这样刻薄冷漠的样子,自从她认识他以来,他始终都是温和的,就像一块温润的墨玉,她没想到,他也有爆发的一天,只是这场爆发,是为了她。
锦娘怔怔地想着,回过神来就看见张文关心地望着她,她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六】
晚上沈昌来看了一眼锦娘。
他大概还有事情要去做,所以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几句她的身体怎么样,然后俯身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嘴角的笑容温和宁静:“宝贝女儿,爹爹还有事去做,你要乖乖的啊!”她就满眼含笑地望着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女儿呢?”
他的目光柔和:“最好生个女孩,和你一样。”
红意蔓延上她的脸庞,她看着他柔声说:“路上小心。”
一直到沈昌的影子走得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门外遥遥地看着。
张文守在一边,看着锦娘走进屋里去。
屋里的灯过了一会儿就关上了,他靠在墙上仰头望着夜空,今夜月明风清,繁星密布,深蓝近乎墨色的夜幕深邃,像是一块流动的上好的墨玉,庭院里种着六月雪,莹白的花瓣铺成一片,呼吸间都是它淡淡的清香。
他旁边的窗户突然开了,锦娘趴在窗台上望着夜空,然后转头看着他:“张文,陪我聊聊吧。”
她仰头看着夜空,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这样的夜空里。”
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附和,她只想找一个听众,来听一听她对沈昌的情意,他抬手摸上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枪,是用来保护她的。
那天是他们黔城最为喜怒无常的顾司令的生辰,锦娘是黔城最出名的戏旦,所以应邀去唱一曲贺寿的戏曲,那位顾司令看着恹恹并不太高兴的样子,不过露了一面就走了,她唱完之后就像今天这样,月光朗朗,漫天的星辰,木槿花开了一路,戏班子就在门外等她,她卸了妆去找他们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她不敢乱逛,只好沿着这一路的木槿花走。
月影重重花影动,她的影子被投射在地上,突然后面有另一道影子重叠过来,清俊的男声,带着恍惚,像是怕惊到什么,很温柔地唤:“谁?”
她转过身,一身便装眉目温和的男子眼神一晃,她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他就已经又微笑起来了,问她:“你是今晚请来的戏旦吧?迷路了?”
他一路把她送到门口,然后在清朗的月光中对她伸出手:“我是沈昌。”
沈昌,她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顾司令身边的参谋长。
后来,她唱的每场戏他都会来捧场,唱后再去请她吃饭,她不傻,她知道他的用意,她们唱戏这一行,就要趁着还红的时候嫁一个不错的人,只是沈昌,他从来不是她们这些人眼里的归属,因为他的夫人是顾司令的妹妹。
她一边敷衍着一边深陷,他太过温文尔雅,从未占过她便宜,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喜欢看着她,目光含笑,深处却带着恍惚,他喜欢她不笑时候的样子,每次他送她回去的时候,她走了几步回头,都可以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怔怔目送着她的背影,他那个样子,任何人都拒绝不了。
她说:“张文,我怀孕他把我嫁给你的时候,我真的是恨透了他,可那张婚书是假的,他只是为了保护我,是我对不起你,日后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你就来告诉我,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来帮你保媒。”她说到最后有些困了,他就点点头,对她说:“夫人,去睡吧,晚睡对孩子不好。”
她就合上窗户去睡了,张文继续靠在墙上,抬头望着夜空,复又低下头,她果然已经忘记他了。
在他还没有遇见沈昌之前,他是靠拉黄包车为生的,戏院周围的生意最好做,那里的人流量最多,但是拉黄包车也是有行规的,他那时是最新进去的,又是外地人,地盘都已经被划好了,他被排挤在远处的阴影里,一晚上也不一定能接到一单。
可是有一晚,她从戏院里走出来,目光越过围上来的车夫在人群中盈盈一扫,最后却遥遥地指向了他,对他说:“喂,就是你,你来。”
他从扣得很低的帽檐抬头望过去,光影像是以她为界划分,她身后的戏院灯火通明,她身前是掩映的夜幕,而她站着这之间,眉目盈盈,光辉皎洁。
他几天也没吃多少饭,上坡的时候使不上力,她就从车上下来,他嘴笨,惊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恐失了这单的生意,可是她笑了一声,从包里掏出钱,塞到他手里,对他说:“有人来接我了,不好意思了,钱我还是会照付的。”
然后他握着那把明显多出来的钱看着她遥遥走了一段距离才上了一辆黑色的车。
第二天他再去的时候,被那些车夫联合起来揍了一顿,他缩在墙脚,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眉眼温和的俊朗男子,他本已走了过去,却又退了回来,指着他对旁边的副官说:“给他安排个差事吧。”
后来他看见她笑意盈盈地挽着他的手臂从戏院里出来才恍然大悟。
从那天起,他这条命就是他们的,虽然他们都不记得了,但他记得就可以了。
他会拼着命去守着他们,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直到他死去的时候。
【七】
可是张文怎么也想不到,锦娘会比他先去。
沈昌被顾司令调走执行任务去了,直到早上都还未归,那天中午,她却突然想吃他曾经做的霜花露,他想着只是离开一会儿,而且她旁边还有旁人跟着,所以他就走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被人授意的。
等他端着那碗霜花露回来的时候,看见锦娘像是睡着了一样趴在桌子上,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他走过去唤她:“夫人。”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把碗放在桌子上,又唤了她一声,可依旧是寂然沉默的,他屏住呼吸,听见屋子里有水滴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从她身上传来一样,他迟疑地往桌子下看去,血从她的胸口氤氲出来,浸湿了旗袍,又从胸前蔓延,顺着旗袍的下摆一滴一滴往地上流着,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想抬手扇醒自己,可是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他动不了,也喊不了,大脑眩晕,他也什么都想不了,只有心底还喊着:这是梦,这是梦……
恍然间他似乎感觉有人狠狠地撞在他身上,他被撞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可是并不疼,他觉得那个抱着她嘶吼的男人有点像沈昌,可他不确定,他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是无声的,他闭上眼,一遍遍默念:“这是梦,张文,这是梦,你快醒过来。”有什么顺着眼角滑落,没入发里,他不敢睁眼,他不敢睁眼……
沈昌拎着枪去找宣晴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凉亭里涂着指甲,看着他这副样子嗤笑了一声:“哟,你要开枪?”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他说,“往这儿打。”
他嘶哑着嗓子:“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宣晴。”
她走过来,推开沈昌指着她的枪,贴近他的脸,吐气如兰:“不,你不敢。”
“我是司令的妹妹,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你这一枪打下来我可不怕,因为我知道,我在这黄泉路上走得不会寂寞,你很快就会来陪着我,我无所谓,沈昌,我太了解你了,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你,你或许爱她,但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宣晴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他静默了片刻,握在手里的枪终于慢慢地垂下去了。
她望着他,眼里的愉悦慢慢地溢了出来,她伸手拍了拍沈昌的脸,微微笑着离开了。
亭外的柳丝千丝万缕地垂下来,映着亭后波光潋滟的湖面,湖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荡开……
宣晴死于三日后,去布庄挑选布匹的时候,汽车开不进去,所以就停在外面的街区,她心情好得很,挑了不少布匹,身旁的副官怀里是一摞堆得高高的布匹,出门的时候,布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守着一个拉黄包车的伙计,戴着大大的草帽,帽檐拉得极低。
宣晴看着副官手里的布匹,突然指向这个伙计,对他说:“你过来,把这些布匹运到外面的车里。”
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伙计拉着车靠近,不足三步远的时候,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宣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小伙计已经连开三枪,枪枪射中了她的胸膛,守在外面街道的戍官听到枪声后进去拿枪扫射时已经晚了。
这个拉黄包车的小伙计连躲都没有,站在那里,等到他倒下的时候,其中一个戍官才走过去,他仰面躺在地上,浑身都被射成了一个筛子,血迅速地从身体下面蔓延,他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的尸体被扔到街西喂了狗。
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司令的妹妹。
就像谁也不知道他在死前看见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站在光影的交界处,嘴角是盈盈的笑意,她遥遥地指向他,对他说:“喂,就是你,你过来……”
那姑娘曾给过他浮光掠影般短暂的温柔,而他为了这温柔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