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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格格

2015-05-14林小红

飞魔幻A 2015年12期
关键词:乌衣巷建安回家

林小红

明知道自己会把他忘记,为什么还是不肯好好记住他。

清朝末年,清廷仍在垂死挣扎。

沉浸在夕阳里的偌大皇城如今颓唐不堪,偶尔吹过的晚风卷起满地的枯枝落叶,隐隐透出一种腐朽的气息。

身为皇戚的穆王府也从昔日的人来人往到如今的门可罗雀,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衰败。现在也只有一个小女孩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耍。

穆平姜坐在台阶上,数着地上的蚂蚁玩,不亦乐乎。丝毫没看出王府里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是穆王爷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清末的一个小格格,生得模样俊俏,可惜十分痴傻,况且生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人们都自顾不暇,穆王爷哪有心思去疼爱她。

她的童年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家人疼爱。府里的阿哥们都笑她是傻子,不与她一起玩,还一直捉弄她。尽管出了糗,可是看见他们的笑脸,她不明所以,也跟着呵呵傻乐。

这天黄昏,他们将她骗到了门外,并告诉她蚂蚁要数到一万只门才会打开。

她信以为真,在渐渐寒冷的天气中竟然真的出了门,认真地数起了蚂蚁。

大街上人影稀疏,只能隐隐听到又是哪个小胡同里传出叫卖冰糖葫芦的声音。平姜数到三千五百三十二只的时候,忍不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再一睁眼,就看见了段小楼。

段小楼是个小乞丐。

他衣着破烂,脸上是大片的瘀青,十分狼狈。他一瘸一拐从小巷子里走出来,后面还有人的叫骂声:“再来偷东西就打死你。”

即使他脸很脏,穿得也不华丽,还是掩盖不住他面容的好看。不懂人情世故的平姜毫不介意地用目光打量着他,嘻嘻笑了一下,只觉得他长得真好看,像是从图画书上走出来的一样。

注意到平姜的目光,段小楼转头只看见一个女孩傻傻地望着他笑,他正憋着一团火没处放,凶神恶煞地吼:“你看什么啊?”

平姜吓了一跳,小声地说:“因为你长得好看。”

是真话。

可是小楼却以为她在讥讽他脸上的伤,瞬间气急败坏,几步走到她面前,推了她一下:“你敢再说一遍。”

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是平姜却像破碎的洋娃娃一般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她的额头磕在地面上,开出了血色的花。

但很快她又笑着站了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疼,重新坐到台阶上准备数蚂蚁的时候,却突然扁了扁嘴,哭了出来。

随着平姜的哭声越发凄厉,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小楼也有点不知所措,笨手笨脚地安慰她:“你哭什么啊?”

“蚂蚁……”她抽抽噎噎,“蚂蚁……我忘了数了几只蚂蚁。”

什么啊,段小楼脑袋有些蒙。

门里传出响动,似乎有人出来了,小楼怕他们以为是他欺负了这个女孩赶紧落荒而逃,平姜在渐渐出现的月华中,还是伤心地哭着。

真是个疯子。

第二次看见她还是在穆王府前,却不像初次见面那样孤独。她和一群世家子弟在门前玩着捉迷藏,她用布蒙住眼睛去抓那些人。

他肚子饿着,不想再看,正欲离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那几个年长的阿哥,趁着平姜摸索之际,推了她几把,平姜摔倒在地上,他们就爆发出笑声,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开怀。

这哪里是在玩耍,分明是在欺负人。

他虽是乞丐,却也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喝了一声上前去。

即使当中有少年,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是从小就要在棍棒底下讨生活的段小楼的对手。不出几招,就将那群欺负人的阿哥赶跑了,然后一把扯下平姜脸上的布。

平姜睁开眼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问:“是你把我哥哥赶跑的吗?”

段小楼想狠狠地戳着她的脑袋,看她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们是在欺负你啊,你都不知道?”

她摆摆手,笑道:“他们对我很好的。”

他确定了,她是真傻。

平姜傻,却有一颗好心肠,那天听见小楼肚子“咕咕”叫之后,知道他每天都吃不饱,于是在第二天碰见段小楼,她摆着几样小食请他吃。

段小楼看着那几样菜,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平姜,她脸上的伤结了痂,煞是难看,段小楼有点自责,建安城里的人家,见到他从来是非打即骂,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可是他弄伤了平姜,她非但不在意,还对他这么好。

把食物摆到门口来,上面早就覆满了被风吹进来的沙子。

真是个傻姑娘。

可他还是抓起菜,一口一口地塞进嘴巴里,沙石磨得嘴巴好疼,他用力嚼着,眼泪却一颗一颗砸下来。

平姜还以为饭菜不好吃,像做错事情一样,小声说:“我明天给你带好吃的,你不要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此后再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之后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平姜天天在门口等着他来,看着他大肆嚼着食物,开心地笑了。

她和段小楼说话,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住在建安城里最脏乱的乌衣巷,他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跟着乌衣巷里的一个老郎中讨生活,他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陈年旧疤。

平姜看着那些伤痕,有点难过:“很疼吗?”

“不疼的。”

“骗人。”

“真的不疼。”

“骗人。”

这几句话一直循环到天色渐晚,平姜回家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下脚,眼看着就要跌到,下一秒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段小楼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次他没有打她,而是悄悄别开眼,不争气地红了脸庞。

一九一二年的夏天,清帝下诏退位,满清从此灭亡。所有的皇亲国戚也将不复存在,穆王府也一并查收,并且清朝的一切余党都要劳改。

平姜只觉得那一夜一直都睡不好,府里到处都是人声,还有低低的啜泣声,让人无法入睡。在第二天一早,平姜准备出门找段小楼的时候,却看见全府的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她问姨娘:“你们要干什么啊?”

姨娘摸摸她的头说:“平姜乖,我们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她点点头。

可是看见他们都上了黄包车,家里瞬间空下来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上去拉了拉穆王爷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阿玛,能不能带上我,我保证乖乖的。”

却没有人理她。

黄包车渐渐启动了,平姜有种感觉,他们再不会回来了。

她当即追了上去,盛夏的风黏腻极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最后跌在了建安的马路上。

追不上了,她一张脸汗津津的,只能看着曾经的亲人渐渐远去,无能为力。

她知道,她被他们抛弃了。

茫然地站在街头她鼻尖一酸,哭了出来。她第一次哭得那么惨,那么凄厉,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她。

她一直等在街头,等到天都黑了,晚风吹过她浸满汗的衣衫,冰冷刺骨。街上人影稀疏,平姜在那儿等得快睡着的时候,发现街角出现了几个衣衫不整的少年,窃窃私语了一阵,便不怀好意地向她围了过来。

她害怕极了,慢慢地向后退,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跑了起来,她刚想尖叫,那人回过头来,她便看到了星空下段小楼那张柔和的脸。

心在那瞬间就安定下来。

跑了一段路后,她甩开他的手,固执地说:“我要去等他们。”

“他们不要你了,他们不会回来的。”

“不会的……”她又想哭,“他们不会丢下我的。”

段小楼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闪到一旁的小巷子里,只见几个穿军装的人从王府里出来,咬牙切齿了一番:“这穆老贼,跑得还真快。”

平姜紧张了起来:“我怕。”

“不怕。”段小楼抱着她,声音坚定,“他们不要你,我要。”

他带她到了乌衣巷,这里鱼龙混杂,住着建安的穷苦人家。平姜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烧饼。但那天晚上段小楼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平姜该是听到了,第二天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

“你吃,你吃。”她把饼推给他,眸子亮晶晶的,段小楼看着她粗糙的脸庞,只觉得心中惭愧,她好歹原来也是个格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却要和自己一起受苦。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候刚逢上日寇侵华,战火连天,战争期间谁会有多余的饭给乞丐吃呢?但一想到平姜在挨饿,即使被人打骂,他也坚持了下来。

在这脏乱的巷子里待了几个月后,平姜因为经常挨饿瘦得出奇,可她没有抱怨一句,在建安的残冬,她为了不让段小楼受冻,会扫开路两旁的积雪,坐在凳子上,等着段小楼回来。

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只有彼此的岁月,十分困苦却也温暖,谁都没有放弃谁。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乌衣巷,是张陌生的脸庞,却冲平姜笑笑说:“平姜,我来接你了。”

段小楼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

男人笑笑,做了自我介绍,他叫莫南方,是穆家的邻居,家境倒也还过得去,那日平姜被遗下的时候,家母一直不忘,说要将平姜接去才好。

平姜拉着段小楼的手臂说:“这里是我家,我哪里都不走。”

段小楼看看一脸坚定的平姜,这才几天,她就瘦成这样了,他知道平姜跟着他是吃不饱饭的,于是他对莫南方点点头,继而对平姜笑道:“平姜乖,你先去莫哥哥家玩几天,过几天,我就接你回家。”

“真的吗?”她说,“你会来接我吗?”

他点点头,最后就看着平姜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莫南方走了。

之后乌衣巷就归于宁静了,他没有去接平姜回来。平姜本就和他不是一类人,现在她过得好,他也就满意了,他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去乞讨,再一个人吃。

却没有想到莫南方会再次出现,一脸焦急地问段小楼:“你看见平姜了吗?”

“怎么了?”段小楼的心紧了起来。

“她不见了。”

段小楼红了眼,当即一个拳头挥了过去:“我把她交给你,你为什么不保护好她?”

莫南方踉跄几步道:“她说要去找你,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了。”

段小楼心急如焚,连忙跑出去问人,一直到了深夜,才向一个人打听到了平姜的去向。

他回忆着:“你们说的是穆平姜吗?那个清末的格格吗?她不久之前好像被抓去劳改了。”

段小楼吃了一惊,愤恨地看了莫南方一眼,跑了出去。

清朝的余党都被关押在城东的监狱里,段小楼跑到那里去的时候,那里围着一些人,他认得他们,他们在为日寇效力,残暴异常。只是当时他一脑子想的都是平姜,什么都不顾就冲了进去,被那些人围了起来。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中间走出来一个人,似乎有着很大的官衔,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说:“你一个小乞丐跑这里来做什么?”

他硬着头皮答道:“我要找一个人。”

“到这里来找人?”对方思索片刻,笑了,“可是你知道这里面都是清朝的余党,进去的人再也出不来了。”

段小楼握紧拳头,就算是硬冲进去,他也不会让平姜待在那鬼地方。

“不过,我可以帮你。”他说。

段小楼欣喜了一下,对方却立刻说道:“不过,我们才刚来建安,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熟悉,缺一个向导。”

段小楼愣了一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是乞丐,这些年的乞讨经历让他对建安城内了如指掌,只是日寇的暴行他不是没听说过,要是他们熟悉了建安成,他们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他摇了摇头。

对方惋惜了一下:“那我们也帮不了你了。”说罢,便上车要离开。

他在车里等着,果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等一下。”

他没有办法,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救那傻丫头。她命运多舛,若是让她在那里面劳改,指不定哪天会死在那里面。

看着那男人的眼睛数秒,他沉重地点点头。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对着那守门的人说了些什么,示意让段小楼进去,段小楼几乎就是飞奔着进去。

这里黑漆漆的,那么怕黑的平姜一定很害怕。

他顺着楼梯向下走,潮气很重,还有老鼠吱吱叫的声音。

他终于见到她了。她被关在了一间小房里,蜷缩着身体睡着了,浑身却有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的还在渗出血迹,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不要打我了,不要再打我了。”

看着她身上的瘀青,段小楼流出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许是听到了响动,平姜揉揉眼睛看着黑暗中流泪的人,吓了一跳,缩到墙角大叫:“不要打我。”

段小楼柔声安慰她:“平姜,你别怕了,我带你回家,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我会带你回家的。”

她这才放松了,慢慢爬了出来,盯着段小楼的脸好半晌,下一秒她说的话却让她犹如五雷轰顶。

她问:“你是谁?”

段小楼愣了一下,扯扯嘴角说道:“我是段小楼啊!”

看见对方越发疑惑的眼神他有些害怕:“平姜你别吓我啊!”

虽然不知道平姜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他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柔声对他说:“你跟我走吧。”

“你是谁啊?”

“我是小楼。”

“那我是谁?”

“你叫穆平姜,是清末的格格。”

她点点头后,问:“那你又是谁?”

“我是段小楼,我要带你回家。”

第二天一早,段小楼带着平姜去了乌衣巷的老中医那儿,诊断完后他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就傻,如今受了惊吓,记忆力都衰退了,很快她就会忘记你们所有的人的。”

平姜此刻又记起来了,听着郎中说,害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不要忘记你。”

“不会的。”段小楼安慰她,“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可是平姜看着那个一直挺拔着身躯的男孩,走到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平姜就一直待在段小楼的身边,她时而清醒,时而将所有人忘得一干二净,段小楼也只能每天不厌其烦地对她重复着那些话。

只不过每次他都会摸摸他的脑袋,补充一句:“平姜,我以后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

民国十六年,段小楼带着平姜搬进了新家,段小楼不再是那副寒酸的模样了,他穿着长袍,坐着建安市最好的轿车,那些为日本效力的人就跟着他熟悉了建安市。

他渐渐地从一个向导变成了他们之间的情报员,利用自己的身份套出口中的情报。看见建安城里那些反对日寇的人都受了伤害,他心中的难过狠狠地泛滥开来,可是平姜是格格的身份,也只有他们能保护得了她。

他有时候在梦中会惊醒过来,他不相信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压榨建安百姓的钱财,草菅人命。

这种事情,不管做了多少次,回想起来都还是血淋淋的。

可他毫无办法。

段小楼的身份一直是保密的,人们都羡慕他一个乞丐突然发了大财,直到那一天平姜突然从歌舞厅里冲了出来,对那些围在他身边的歌女大肆撕咬,撞到他怀里说:“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交流情报受到打断,对面那人冷眼看着,语气不善:“她来这儿做什么?”

段小楼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拉着她到了门外:“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找你。”不等平姜开口,他便急忙又回去了。

过了片刻,他按倷不住,还是先行告辞出来寻平姜,却没有看见她的人影。

月影摇晃,大街上都是摇摇晃晃的醉鬼,他心里着急,连忙驱车去找,后来看见莫南方正拉着平姜在一个老人那儿买冰糖葫芦吃,他才放下心来。

他下车,走过去拉着平姜的手:“跟我回家。”

莫南方却不让,将平姜拉到身后质问他:“你明明知道她脑袋不灵光,却还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大街上,你是真的对她好吗?”

“那也轮不到你来管。”

“我刚刚都看见了,你和日本人……”他顿了顿,总是没有往下说,“你的身份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这不是我愿意的。”段小楼说。

“可你终究是那样做了。”他继续说,“那帮人什么脾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平姜再待在你身边的。”

是啊,他保护不了她。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南方拉走她,平姜想回头拉他一起,却被莫南方不由分说地拉走,看着他站在那里不动,她又凄厉地哭了出来。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段小楼行动迟缓地离开。

平姜一直哭哭啼啼地要段小楼,莫南方等到她睡了才有了片刻的安静。

第二天,平姜却一反常态地安静起来,好奇地问莫南方:“你是谁?”

又犯病了,莫南方知道,段小楼曾告诉过他,不过这样也好,谁都不认识了,就不会一直哭了。

段小楼虽同意莫南方带走平姜,却还是要每天来看她,只不过,莫南方只在平姜忘记的时候叫他来,所以在平姜的印象里,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段小楼了。

她在清醒的时候总会问:“小楼要来看我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她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着他来,偶尔会让莫南方买烧饼来。

她咬了一口,就不吃了。

她曾经在那段岁月里和段小楼吃过,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她一直等着段小楼,东西也不吃,莫南方看不下去了,终于告诉她她的病以及段小楼有来看过她。

“你会渐渐忘记身边所有的人。”

“会忘记段小楼吗?”

“段小楼,段小楼,你眼里就只剩下他了吗?”莫南方心疼,干脆说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当那词从莫南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平姜说:“不会的,他不会的。”他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想起了段小楼带她住那么好的房子,穿那么好的衣服,也有许多山珍海味,她终于沉默了,看着莫南方半天才开口:“能不能下次在我清醒的时候,叫他来。”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整个建安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段小楼撑着伞还是湿了一身,他进了莫南方家的庭院,隔着模糊的雨帘就看见平姜坐在窗边,瘦得似乎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平姜看见他的时候眼神一亮,这个细微的举动被他捕捉到了,他在那瞬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他知道平姜记得他了。

他急忙进了屋,胸口堆积着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平姜的一句话将他所有的呼之欲出都给打散了。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为他们效力了。”

她瞪大了眼睛,一脸乞求的神情,可是看见段小楼沉默不语她有些急了,伸手去扯他身上的衣服,喊道:“你别再穿这衣服了,你再做回那小乞丐,带着我回到乌衣巷去。”

她的哭喊声淹没在这磅礴的雨声中。

段小楼依旧一言不发,他也不想为他们效力,只是失去了他们的庇护,平姜很快又会被抓去劳改,这些他不打算向平姜说明,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待在这里,这些事只要他一人来扛。

平姜经常会偷偷去莫南方房间翻报纸,她不能全读懂,却也明白大概意思,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不愿相信这些伤天害理,残害同胞的事情,段小楼竟然都有参与。

之后段小楼又来了几次,平姜那时是清醒的,可她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段小楼,便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问:“你是谁啊?”

“我是段小楼。”

“你才不是他。”她瑟缩着身体,拍打着段小楼伸出来的手,“你长得那么丑,才没有小楼那么好看,他才不是你这个卖国求荣的人呢。”

“你又忘了啊!”段小楼眼里有一瞬间的落寞,继而笑开了,“你不认得我不要紧,听我讲给你听。”

他一面剥着带来的水果一面讲,讲着他们在穆王府的相识,讲着他们在乌衣巷共度的岁月,一直从民国元年讲到如今。

这些平姜都知道,但她还是听着他讲,听着对方那般怀念的语气,平姜觉得眼角直泛潮。

他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医生说你的营养跟不上,我特意买了水果来给你吃。”

被剥好的水果递到他面前,她虽傻,却也知道,这小小的水果里都浸满了民脂民膏。

她在那瞬间突然爆发,将水果扔到墙脚,说:“我不爱吃,我想吃的是烧饼。”

段小楼愣了几秒,豆大的泪珠在他眼中凝聚:“你记起来了?”

她点了点头。

他不可置信地想上去拥抱她,可是平姜脸上冻结的寒冰让他不敢有任何动作,撇过头她忍着即将落下的泪水,说:“段小楼,你以后别来看我了。”

“为什么?”

“我爱的段小楼,是个盖世英雄,是在月光下面说要带我回家的英雄,可是你,不是他。”

四周是难堪的寂静,只能听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平姜之后听到了段小楼落寞的声音:“知道了。”

再回头,只捕捉到一个消失在门里的背影。

平姜的眼泪就在那时出来了。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看你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而且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忘记所有人,我知道我会忘记你的,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你的。

平姜看着雨水顺着叶子滴落了下去,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段小楼真的没有再来过。

然而就在这年年末,政府终于取缔了关于清朝余党劳改的法律,所有关押的人都可以释放做回普通人,段小楼听到这个消息时,松了一口气,他想他终于可以不用这样违背良心地过日子了,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平姜了。

建安的咖啡厅里,西洋音乐缓缓传了出来,慵懒的腔调也无法让段小楼平静下来,他对对面正在喝咖啡的人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们做那些事了。”

气氛似乎冷了下去,但是那人很快又笑开了,道:“行啊,小楼君,你既然不想做了,我们也不会强求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这也当作是我们庇护平姜这么久以来的补偿。”

“什么事?”

他笑笑,段小楼附耳过去,听他细细地说着什么,只有音乐的声音在不停地流转。

“你……”段小楼突然怒了,他觉得这些人真是面目可憎,自己一直帮助他们也真是恶心,

看见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是不是真的做完这事就可以了?”

对方点点头。

“好。”

从咖啡厅回来时,他路过了乌衣巷,这些都是他们的回忆,过了这么久,他才发现,他要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怀念和平姜在一起的时光。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会遥远了,想到这儿,他笑了一下,回到家中脱下了那华贵的衣衫,换上当年的破旧衣服,来到了莫南方家中。

知道是他来了,平姜却还是背对着他,闷声说道:“不是叫你以后不要来了吗?”

“你转过来看看。”

平姜转身,却定住了,眼泪霎时间落下,半天也说不清楚一个字,当年的小乞丐又重新站在她的面前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你会原谅我吗?”

平姜看着那张认真的脸庞,笑出了泪,用力点点头。

“你会觉得我穷吗?”

她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以后会慢慢忘了我怎么办?”

平姜低头思索了一阵,拉住了段小楼的手,与他拉钩:“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忘了谁,都一定不会忘了你。”

“最后一个问题,”段小楼突然紧张了起来,吞了吞口水他艰难地开口,“平姜……你愿意嫁给我吗?没有婚纱,没有喜宴,甚至连食物都没有。”

段小楼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时光仿佛在那瞬间静止了,那张紧绷的脸柔和了下来。

平姜温和地笑着:“其实……我一直等着你带我回家。”

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他开口说这句话。

民国二十二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建安城,四下寂静无声,可是长安酒肆里的一声枪响却打破了这一片宁静。

段小楼压低了帽檐,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报纸,在听到响动的时候,他抬头,却是不认识的人,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枪。

国军接到消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情报员有可能在酒肆里接头,所以他们先行动,杀了段小楼,从他身上搜出情报,杀得日寇措手不及。

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段小楼睁着双眼倒在血泊中,手一直指着某个方向,嘴里想说什么,鲜血却不断地流出。

平姜……我还要带你回家呢……

周围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大雪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段小楼想:幸好她没有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他知道她对她的铁石心肠都是装出来的。她如果看见这般模样,怕是又要为他伤心了吧。

记忆好像又飞回到那个流光溢彩的年代,他还是小乞丐,她是清末的小格格,他们在乌衣巷度过了一段艰难却又温暖的岁月,段小楼每天浑身忍着伤回家的时候,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平姜在大雪里等他的情景。

他笑了笑,其实这样也好,他做了这么多违背良心的事,哪里还有资格面对她,平姜在之后,可能还会遇到另一个真心爱她的段小楼。

只是平姜,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带你回家了。

漫天的大雪中,段小楼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雪下得更密了,即使点了炭火还是异常冰冷,莫南方推开门,看见平姜已经起来了,她披着衣服低低地咳嗽,伏在桌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桌子上叠满白纸,杂乱无章的,却无一例外写的是段小楼的名字,莫南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平姜,段小楼死了。”

平姜吓了一跳,笔也掉到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笔,又趴到桌面上,想写什么却落不了笔。

死一般的寂静后,平姜说:“我忘了。”

接着她声音隐隐有了哭腔:“我又忘了他的名字了。”

“为什么……”一声凄厉的叫唤,她终于崩溃号啕大哭起来,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为什么我会这样……我明知道会把他忘记,为什么还是不肯好好地记住他。”

莫南方心疼,轻轻拿起一张写满名字的纸放到她面前,哽咽地说道:“他叫……段小楼。”

“对。”

哭声蓦地止住,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始写了起来,写得又快又急,生怕自己又忘了。

可是写着写着,豆大的泪珠就从她眼里簌簌落了下来,洇开了墨迹。

莫南方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着,却不揭穿她的伪装。这是她的自我保护,她也只有这样骗自己,才能承受得了失去段小楼的悲伤吧。

他不忍心再看,走了出去。

到傍晚的时候,平姜伏在床边看天上落下的雪花,映着她素白的脸庞,她说:“我还在等小楼回来娶我呢。”

可是他回不来了。

我都等不到他带我回家了。

雪落在庭院里,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渐渐低下去,她再也熬不过这年冬天了。

此后的日子,她便再也没有清醒过一天,在她生命的尽头,她忘了所有人,却独独记得段小楼。

平姜死去的那天晚上,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记起了春天乌衣巷飞来的燕子,夏天的时候冒出的鲜花,秋天时不断落下的叶子,冬天时乌衣巷上空落下的绵绵初雪。

她眼角落下一滴泪,眼神渐渐苍凉。

“滴答”一声。

天亮了。

尾声

那场任务是日寇设下的一个局,也是他们故意放出风声,既然段小楼不能为他们所用了,他也知道那么多情报,就只能毁了他。

可是他们不知道,段小楼早已经偷出了日寇真正的情报交给国军,所以在那一年,日寇吃尽了苦头。

那天在酒肆里,国军却以为段小楼身上还有别的情报而误杀了他,在他身上搜了许久,却只搜到一幅刺绣。

上面绣着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姑娘,在大雪中显得宁静温婉,似乎在等谁回家。

这是她多年前的模样。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平姜,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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