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花雪记
2015-05-14鹿辛
鹿辛
【壹】
今日,师父又罚我下跪了。
师父总骂我笨,说像我这样资质愚钝的蠢材来宗里学习上古创境之术实在是浪费名额。
大冬天的,我跪在这雪地里,其实很不甘心,但又惧怕师父的威仪只好暗自往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
衣服已经完全被雪浸湿,膝盖也跪得没有知觉,我十分难受,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然而天昏地暗间仿佛有一个人在朝我靠近。
身子沉沉地被抱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此时一股热流缓缓传到我的身上。
我知道是他是谁,因为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来了。
单琚白似乎是低笑了声:“晴珂,我不来,你还要在这跪多久呢?”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此时被他抱着,暖流一直注入我的身体里,我说话也有了力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不知为何,琚白抱着我的手臂一僵。
不多时琚白已经将我抱回了我的屋子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便下意识伸出手去替他扫开上面的落雪。
他仍旧是目光沉静地望着我。
我觉得我当不起他这么高深的眼神,于是讷讷开口:“我没事了,你将我放在榻上就好。”
琚白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晴珂,我给你看个东西。”
于是我看过去,问:“什么东西?”
少年微笑地望着我,并未说话。他抬起手,巨大又瑰丽的光晕自他的指尖展开,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勾勒成一副巨大的幻象。幻象缓慢地漫过我的头顶,此时我看见了一副惊心动魄的美景。
阳春三月,桃花开得真好啊,处处都是一片莺歌燕舞锦绣灿烂。俊俏的少年,翩跹的女子,身穿湖青色衣衫的丫头挽起袖子跳进水里,戏水时溅起一阵白浪。
前一秒还是白雪皑皑,而这一秒却是桃花纷飞,风吹起堤上种着的杨柳,我和琚白站在岸上,虽然心里明明清楚这不过是一场幻象,却仍然目瞪口呆。
这也太过于身临其境了吧。
以往师父教我们创境,然而看到的幻境也不过只能拿来看看,维持不了多久。
于是我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问他:“琚白,你创境之术到底练到多少层了?”
创境之术一共九层,第九层创造的幻境尤其逼真,在那个幻境的世界里有着日升月落春夏秋冬,里面的所有一切都和真的无异,甚至还可以在那个幻境中另创幻境。
这个幻境叫作上樊之境。
琚白高深莫测地冲我一笑。
我吞了口口水,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这一派明媚春光说:“你……这里莫不是上樊吧?”
我说过,我是个蠢材,来宗里学习简直是在浪费名额。
果不其然,琚白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果真像是在看一个蠢货。
半晌,他幽幽地道:“创境之术第九层上樊之境岂是这般轻易就能做出来的?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没摸到上樊的边,”他叹口气,“指不定是个传说罢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这些难不成师父没讲过?”他抬起眼皮慵懒地觑了我一眼。
我只好摸着鼻子干笑两声。
“下回多用些心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着我的手,带我跳出了这个幻境。
【贰】
琚白并不是宗里的弟子。
那时候我因在课堂上睡觉惹得师父生气抄起鸡毛掸子追着我打,我一边跑一边喊:“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无奈师父太过执着,追着我穿过了三条长廊和重重月亮门,一个拐弯我看见了一个人似乎躺在了白色的雪地上,看上去像是受了伤。
我跳起来连忙喊道:“师父,师父……这里有个人 。”师父过来了之后便顾着给这人看伤,显然忘记了打我。
“你还好吧?”我跟着凑过去轻轻捅了捅这人的手臂,师父紧接着就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讪讪一笑。
师父将他带回了宗里的厢房,让我好好照顾他。
然而当我小心翼翼地熬好了药要捧给他,床上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我欲哭无泪,这下师父又得揍我了,我只好赶紧去寻他。
梅花开在雪地里极为显眼,我被这一簇簇鲜红晃了眼睛,找了许久我才终于找到他,彼时他于漫天风雪中默立。
我远远地望着他,不由得心花怒放朝他跑过去,不料我脚底一滑还未等我跑至他身边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我啃了一嘴巴的雪。
前面的人哧地笑了一声,我恨恨道:“还不是因为你。”
“哦?”他诧异地扬了眉,“姑娘怎么怪到在下身上了?”虽是这样说着,他还是俯下身将我搀扶起来。
我抬手将嘴边的雪抹干净,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你,赶紧跟我回去。”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去拽他的袖子。
他竟也不避,乖乖地被我牵着走,我很是得意。
一路上静悄悄的,我们俩不紧不慢地走着,鞋底踩在了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我把他送回师父给他安置的厢房,我正要走,却不想这个人竟然缓缓道了声我的名字:“晴珂。”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生生被这一声吓趴在了地上。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垂头望着我,沉默不语,眼睛里似乎有情绪在涌动。末了,他别开脸:“不知姑娘尊师现下在何处?”
我给他指了个方向,见他似乎要走,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喊:“你身子可还好吧?”
他的身形顿了顿,而后回过头冲我道:“无碍。”
不知为何师父极为喜欢他,明明单琚白不是宗里的弟子,师父却将他留在了宗里。他不与我们一起上课,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经常看到他。
唔,当然,我一般看到他的时候,都是我在挨师父的一顿打的时候。
师父对我一向如此,但凡我干了什么蠢事,譬如我练了三天还没将创境之术第二层练好,师父见了二话不说就是给我一顿棍子或是让我跪搓衣板。于是我便在这样的生活里惶惶度日。
但自从单琚白一来,我的状况终于变得不再那么凄惨。
他若是心情好便会替我开解几句,然而他的几句不是普通的几句话,这几句话足以让师父摸着白胡子笑眯眯地说行行行。
我很高兴。
师父为了激励我们这一群不思进取的小弟子,整日在课上大肆赞扬单琚白一番,说什么在我们还在苦苦练着创境第二层之时,单琚白便已可以轻而易举地造出第六层的幻境了。
怪不得他那么得师父欢心。
我们生活的地方叫洛河,这里有着许多奇人异士精灵鬼怪,但唯有师父在传授这创境之术,师父开的这所学宗名叫如愚宗。
许多年都是冲着这创境之术来到师父开的如愚宗。
上樊之境本身的力量太过强大,它可以造出任意时空与现实无异的一个幻境。在上樊之境里,你可以满足自己一切贪欲和想象。
所以,师父总是摸着胡子说:“创境造出来的哪里是幻境,明明是人的贪心啊!”
若是创境之术不能实现人的贪欲,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穷其一生为了上樊之境变得白发苍苍。
然而洛河这么多人,谁都没听过有哪个人将创境之术能练到第八层的。
【叁】
师父嫌我学得过慢,留在宗里也是吃白饭,便让我跟着琚白去洛河东土取一种叫作回雁的草药。虽然我心中并不愿意去,但又不敢不听师父的话。
出发前我磨磨蹭蹭,琚白拾起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我的头,笑道:“走了。”
我叫苦不迭。
见我唉声叹气,他便随手折了枝红梅递给我,梅花鲜红晶莹宛若一簇红色的火焰。我悄悄抬起眼睛看他,其实不得不说,单琚白实在是个好看的男子。
一身清雅,落落出尘。
我瞧了他许久,直到他幽幽说道:“看够了没?饿不饿?”
我下意识地甩头:“谁……谁看着你了,”就连声音都是结结巴巴的,“我才……我有点饿了。”
我饿了。这是实话。
单琚白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便去找家客栈吧。”
据说回雁草全洛河只有一株,但也不知它有什么用。
吃饭的时候我问单琚白这个问题时,他正在用筷子夹一只芙蓉虾,根本就是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然而此时他的筷子一转,芙蓉虾落进了我的碟子里。
“吃吧。”他显然没在听我在说什么。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师父要洛河东土的回雁草做什么?”
他放下了竹筷,看着我的眼神闪了闪。
“造上樊之境。”他简短地答。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听见自己发出的惊叹声。
我一直听闻物以稀为贵,却也没想过全洛河唯有一株的回雁草原来珍贵至此。我说:“那我们如何能找得到?”说罢,我叹口气。
自然,我说这句话只能唤来单琚白的鄙夷。
他笑一声,夹了块水晶豆腐冻放进我碟子里。
吃罢早饭,我们就匆匆赶往东土。东土是一个小镇。我拉住过路卖菜的一个小贩,问道:“大婶你可知道回雁草在何处?”
大婶颤巍巍从篮子里掏啊掏,她掏出来一把绿菜叶要塞给我:“姑娘,你看看这些哪个是你要的什么草。”
我干干笑了两声,又拉住几个路人打听回雁草的下落,可他们摇头只说不知。
这时候琚白的声音幽幽传来,他笑着:“若像你这般问下去,我们要问到猴年马月?”
说罢,他微微俯身拉近与我的距离,伸出手拢了拢我穿的狐裘,此时漫天雪花纷扬,白色晶莹的雪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却更显得他淡雅出尘,我不由得看呆了。
他仍然一丝不苟地帮我扣好狐裘,缓缓道:“现下雪深地滑,待会儿你可要抱紧我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琚白便弯腰抱起我一个跃步飞上去,我们穿梭在结满冰条的树枝上,此时树枝发出了近乎断裂的声响。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琚白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我缩在他的怀中,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轻车熟路般抱着我在一座密林里停下,林子光线昏深幽暗,万籁俱寂唯有雪落之声。我不由得感到奇怪,忍不住道了声他的名字:“琚白。”
他牵着我的手,却是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用密音传语告诉我:“一炷香之后,会有人来抢夺回雁草,你跟紧我。”
我赶紧点头,却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心里想到师父,忍不住埋怨起来。他明明晓得现在是深冬,却还让我们这个时候出门找回雁草。然而琚白像是知道了我心底的想法,开口道:“你莫怪师父,回雁草只在落雪时生,饮雪水而长,也只能在此时出门了。”
“哦。”我悻悻地说,“洛河那么多人都没找到回雁草,上樊之境……”其实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瞧见单琚白皱了皱眉,似乎他并不愿意我提起上樊之境的事。
他的心思太过缜密,又对洛河的这一切太过熟悉,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肆】
一炷香之后,果然从林子四面八方冒出一大群穿着灰衣的高手,我赶紧跟在琚白身后。他们出手凌厉狠辣却又不伤及琚白的要害,然而他们人太多,琚白要护着我很是吃力。
混乱之间我只能看见一阵又一阵闪烁着冷光的剑花,在近一半的灰衣高手倒下了之后,我忽然听到一直抱着我的琚白闷哼了一声,我连忙问:“怎么了?”
他低头冲我一笑:“没事。”顿了顿,“你抓紧我了。”说罢,他翻身一跃带我飞上树梢,我这时候才看清他肩膀受了伤,月白的衣衫已被血染透。
那么多人包围他,他怎么可能没事!我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却被他轻轻避开了,他笑一笑:“真的不碍事。”
那些灰衣人仍旧穷追不舍,琚白只好一只手抱着我继续同他们打斗,我听见他叹:“还是躲不过。”说着,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剑。
灰衣人将束手就擒的我们两个都绑在了柴房里头,之后倒是没有再为难我们。
我担心他的伤势,待这些人走后,我就开始朝他一点一点慢慢挪过去,琚白听见我的声音睁开眼睛,对我柔柔一笑:“我不碍事,你别担心。”
我急得都快哭了,流这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啊,他以为自己血很多啊!
柴房外面突然狂风大作,树被刮得颠三倒四,我吓了一跳,连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也被这股风吹开了,我愣住——
外面乌云低低沉沉似乎要压下来了,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样的气氛笼罩着,我听见门外边有刚才的灰衣人抱怨:“这什么鬼天气!”
琚白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仅就这一眼之后他便怔住,忽然他急剧地咳嗽,我看得心急如焚,想帮他拍一拍却又不能腾出手。
他道:“晴珂,你靠过来。”
我很听话地再朝他靠近了一点,只见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让我靠得这般近是为何,忽然之间绑着我的绳子倏忽一断。
琚白在此时睁开眼睛,他站起来,我这才发现绑着他手的绳子也一并断了,也不知道他使的这是什么法术。他道:“走吧。”
我抬头去看外边,发觉一切都已回复了素日时的面目。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他正要带我走,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他的身子就倒了下来,我惊叫着赶紧上前扶住他。
那群灰衣人看来良心未泯,送了伤药和干净的衣服过来,我大喜过望在探过确定其的确是伤药之后立马给他上药,最后血是止住了。
然而过了几日,他的伤口却仍没有结痂,但是他却一脸平静,显然没当回事。
灰衣人显然也没把他的伤当回事。
为首的男子缓缓道:“单公子,此山这般大,整个洛河只有你知道回雁草具体下落,不论单公子是如何得知,还请单公子替我将回雁草给寻来。”
“若我说不呢?”琚白冷冷道。
然而这个灰衣男子像是有所准备似的,笑了声:“那就莫怪在下无礼了。”
我实在不知道就这一破山沟怎么会有那么多灰衣人。他的话刚一落下,数个灰衣人便涌入了这房中。
为首的这个男子还在说了些什么,我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单琚白你给我找到回雁草,你要是不去找我就把你身边的这位姑娘给杀了,当然,你若要跑我们拦不住你,但是留下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还是勉强可以的,不过你还想不想再见到你身边这位姑娘呢?
很不幸,他口口声声说的这位姑娘就是我。
单琚白看了看我,叹口气:“好吧,我寻来便是。”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高冷如单琚白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妥协?
单琚白继续冷声道:“但若你们胆敢伤她分毫,我就是穷尽毕生之力也不会放过你们。”他这话说得我眼泪汪汪。
灰衣男子温声笑了:“单公子多虑了。”
琚白在这时候扭头对我柔柔地一笑,道:“你等着我。”
我点点头,我说:“好,我等着你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伍】
琚白将回雁草找来之后竟然就直接将回雁草给了他们,他带我走时我还忍不住埋怨:“你干吗就这么给了他们啊,就是你单公子法术盖世天下独绝找回雁草如同小事一桩,你也不能就这样糟蹋它啊!”
就在我愤愤不平的时候,他沉吟半晌,目光复杂地望着我:“晴珂,凡心所向,皆是虚妄,何必为了区区虚妄之物而舍弃真真实实的东西呢?”
许久,他擦干我脸上的泪,道:“你想吃什么?等回到如愚宗便不能这般随心所欲了。”
我听见自己十分沙哑的声音:“我要吃绿豆丸子。”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可是,等我们回去之后要如何向师父交代呢?”
琚白不以为意地拉起我:“师父那边有我担着。”
然而,等我们回到如愚宗的时候,师父连关于回雁草的事提都没提,只道:“有客人了。”
我们顺着师父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红木梨花椅上坐了一个美人,她见我们进门便站起来,一颦一笑皆是倾城风华,她柔柔道:“奴家沉霜。”
我身边的琚白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上前几步死死地盯着沉霜:“你怎么来了?”这目光像是要把她给吞掉似的。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单琚白这般的神情。
沉霜不以为意,浅笑着疑惑道:“这里你能来,我如何就不能来了?”
琚白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是揉了揉额角。他虚弱地说:“那你,如何进来的?”
这时候师父摸着胡子爽朗一笑:“当然是为师将沉霜姑娘请进来的,我见她在山下徘徊说是找你,我见她资质尚佳,说不定日后还可以与你一同切磋。”
琚白凄然地笑了声,竟是头也不回便走了。
我想去追他问问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师父却还在这里。我不像单琚白一般放浪不羁,仍旧恭恭敬敬地立着。这时候沉霜慢慢地抬起眼睛望着我:“这位便是晴珂姑娘吧?”
我道:“正是。”
“不知道姑娘是否介意我同你住一块呢?”她说。
我一愣,道:“只怕沉霜姑娘会介意,”我顿了顿,悄悄瞄了眼师父,“我的厢房实在是个狗窝。”
然而她的脸上是我看不明白的笑意。
是夜。
因我不知道沉霜素日里的习惯,于是我开口问她:“沉霜姑娘,你平日里是习惯早睡呢还是晚睡呢?睡的时候是要吹了蜡烛呢还是不吹呢?”
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她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仍旧坐在桌子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我捅了捅她,再重复了一遍,她这才对着我略微抱歉地一笑:“随晴珂姑娘的意便好。”
那好吧。
我们俩摸着黑爬上了床,过了很久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句莫名其妙的呢喃:“还挺像的。”估计是梦话吧。
半夜里我醒了一次,发觉房内点了根蜡烛,亮亮的。而本该在好好睡觉的沉霜便坐在我床边直勾勾地望着我。我吓得差点跌下了床,她莫不是在梦游?
此时,沉霜突然问:“对了,我还不知晴珂姑娘姓什么呢?”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惊,道:“我只有名字,我就叫晴珂。”
“是吗?”沉霜忽然笑起来,“晴珂姑娘有没有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呢?”
现下已是半夜,她不睡觉一直和我拉家常也就罢了,难不成如今她又要开始讲庄生之道?我简直快哭了。
我干干笑了一声:“我乏了,姑娘不如明日再说?”
【陆】
平时我是个很少做梦的人,却不想我这次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怪异至极。
我梦见了我和琚白下山找回雁草时的情景。
不过前几日才发生的事现下在我眼前却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着他在临走时折了枝红梅塞在我的怀中;我看着他在客栈里吃饭的时候夹起一只芙蓉虾,然而筷子一转芙蓉虾落进了我的碟子里;我看着他温柔地为我扣上狐裘,我看着他抱着我穿过漫天的风雪;我看着他护着我,躲过那些灰衣人的冷光闪烁的剑花。
其实他,我已经喜欢上了他。
然而,这个梦却越来越奇怪。一直在看着的我愣住了。
因这些灰衣高手的围剿,他受了极重的伤,血汩汩流在银白的雪地上极为刺眼,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我扶着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他做什么。
灰衣男子温声道:“此山太大,还望单公子替我将回雁草寻来,在下事先说一句,若是单公子在寻回雁草的途中跑了,那晴珂姑娘的命也就没了。”
琚白抬起沉重的眼睛,恹恹道:“知道了。”
为首的男子似乎很满意单琚白如此配合的态度,于是让人把他给带下去治伤,他昏迷了三天,我守着他三天,为他提心吊胆了三天。
三天后,他缓缓睁开眼睛,我欣喜地道:“你醒啦。”
等他的伤完全好了,他便去寻能够造出上樊之境的回雁草,临走时,灰衣男子道:“单公子,可记牢在下的话了?”顿了顿,他似乎是不太放心,“七天,若是单公子未在七日后将回雁草带过来,晴珂姑娘便香消玉殒了。”
这时候,我赶紧对琚白说:“没事的,这七天里我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你放心好了。”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晴珂,你等着我七日后来接你。”
我弯起嘴角:“我会等着你的。”
七天,我整整等了他七天。
可是,他没有来。
我一度以为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所以灰衣男子并没有杀我,仍旧将我好吃好喝地关着。
然而,在一个月之后洛河如愚宗传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洛河。如愚宗贺迦大弟子单琚白取到了传说中的回雁草,已创出上樊之境。
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时像被人扔进了水里。此时,那个灰衣男子站在我面前冷笑:“如此,那我还真是看错他了。”
但他并不甘心,总觉得我作为筹码就必须要发挥点什么筹码的作用。于是他带我去了如愚宗,师父不在,被挟持的我远远就瞧见了他。
他见了我眉头一皱:“晴珂。”
灰衣男子道:“单琚白,把回雁草交出来,素闻你对这位晴珂姑娘可是极为上心,怎么,这般如花美眷难不成还比不上一个幻境?”
可是,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顿时明白了他心底的想法,不由得心灰意冷。
他喜欢我,但是我不能比上他要的上樊。
我闭上眼睛,最后的记忆是胸口被利器插入带来的疼痛,漫天遍野的猩红在我视线里灼灼盛开,然我却早已分不清这是红色的梅花还是血。
此时,我听见一声悲痛的呼声:“晴珂——”
我被彻底地吓醒了,这究竟做的是个什么梦啊,伸手拿了只水杯喝水压惊。
幸好这只是梦。
已是天明,枕畔空荡荡的,也不知沉霜昨日折腾了那么久,她今日怎么能起得这般早。
在去听师父授课的路上看见琚白和沉霜在一株梅树下说着什么,我走过去想打招呼,此时却听见沉霜说:“琚白,难道你执迷不悟至此吗?”
琚白没理她,一副要走的模样,却被她拽住了袖子。
“不过是个幻境,你何苦放弃现实中的大好年华?”沉霜苦苦哀求,“你肩膀上的伤至今未好,难不成你真的要在这个幻境中耗尽一生?”说到最后,沉霜抬高了声调,“你真以为她就是晴珂吗?晴珂她死了啊!”
我心中一跳。
“够了!”琚白一声低喝,接着拂袖而走。
方才似乎听到他们说了我的名字,可他们的话让我听得一头雾水,也隐隐觉得害怕。
沉霜孤零零地站在那株梅树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安慰安慰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暴怒的琚白。
我还站在原地,沉霜叹息着转身,等她看见了我之后眼神立即变得捉摸不定起来。
我知道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被琚白呵斥的场面定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贴心如我赶紧跑。不料沉霜叫住了我的名字,我只好回过身干干地笑。
“那个,你别伤心啊,琚白他……他平时都不这样,他现下……”我绞着手指冥思苦想这时候到底该说什么。
沉霜笑得惨淡,她定定望着我许久,最后终于收敛了笑意。
她说:“晴珂,你可听懂了方才我们说的话?”
我连忙摆手:“没懂没懂……你放心。”
沉霜叹口气,随手折了枝红梅,然而这枝红梅在她手里转眼就成了灰。我目瞪口呆,然后我听见她问:“你可知你生活的地方叫什么?”
“洛河。”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那堆灰。
“不,你错了。”沉霜笑着一字一顿地道,“这里叫作上樊。”
【柒】
庄周梦蝶,他做了梦,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蝴蝶变成了人,还是由人变成了蝴蝶。
我在洛河活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随着师父一同学习创境之术,也看过了许许多多的幻境,我们一心追求传说中的上樊,却从未想过,我们生活的地方便是上樊之境。
这里是个幻境,我是个幻影,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打的师父同样是个幻影,在这里的人除了琚白和沉霜全部都是假的。
造出这个幻境的人,是琚白。
单琚白为了回雁草舍弃了所爱之人晴珂,事后却又痛不欲生,造出一个晴珂还活着时候的与现实洛河一模一样的上樊之境。他跳了进来希望能和这个幻境里的晴珂长相厮守。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梦,它是真的。
上樊之境是琚白造的,这里的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全部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可如果他在幻境中受了伤,在这里他的伤口是无法痊愈的。
沉霜说他在现实当中有着大好年华,他是如愚宗大弟子,他悟性极高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她跟着进入他造的上樊之境,想要带他出来。
“你哭了。”沉霜静静地说。
是吗?我诧异地抹了一把脸,手心里全部都是水。“哪有,哪有。”我摆摆手笑了几声。
“我知道此事对姑娘实是强人所难。”沉霜抬起眼睛,“可是,若无姑娘相助,他这一生都会困于这上樊之境当中。”
“无事。”我揉揉眼睛。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琚白。
他正靠着一株梅树看书,看书的时候他不喜人打扰,所以我只是静悄悄地走过去。此时空气中传来幽冷的梅香,偶尔能够听见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这里便是上樊啊,即便是这么真实的世界,可是待他一走还是会像是沉霜手中的那一簇梅花一样变成灰吧?
我揉揉眼睛。琚白浅笑道:“怎么了?”
于是我挪过去,问他:“琚白,传说上樊之境可以造出任何东西,里面的世界与真的无异。”我盯着他的眼睛,“对吗?”
琚白望着我半晌,最后终于点头,他声音沙哑:“你都知道了?”
“嗯。”我吸了一口气,遏制住所有的心伤,“可我还是想同你在一起。”琚白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他怔住了。
我低下头:“我是晴珂。”我又继续轻轻说下去,“可我不是外边的晴珂。”
琚白低笑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说:“那又如何?”
我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执念而已,在这里一生困顿有什么好的?”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镜花水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说。
我抬起眼睛,看见面前的单琚白面如死灰。趁着这个时候,我轻轻地凑过去吻了他,我给他喂了一颗药,沉霜交给我的一颗药。
他倒在了雪地上。
此时沉霜从花团锦簇的梅花中走出来,对我欲言又止。我无力地摆摆手,摇摇晃晃迈开步伐,脸上湿凉一片。我想,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梅花开得热烈似火,谁能够想象它是一场幻象。原来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撕开了面皮唯剩一把青灰。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只记得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梅花开始一点一点破败,白雪逐渐融化,树木逐渐跌倒……所有的一切逐渐消弭破碎。我知道,是上樊之境开始坍塌。
我想,沉霜应该带着琚白走出去了吧。
身体也开始变得乏力,脚下一个不稳我就摔在了地上。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啊,其实我是多么想让他留在这里啊!我是多么不甘心啊!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朦胧之间我听见了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一双手将我紧紧抱起,一切都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我听到一个低沉带着哽咽的声音,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琚白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他声音哽咽,他说——
“上樊是个幻境,可现实之中的人生也不外乎是场镜花水月,比起在那个幻境中殆尽年华过没有你的人生,我宁愿在这里和你一起终老。”
直到这个幻境终结。
我想我一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