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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泪煮云

2015-05-14秦挽裳

飞魔幻A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白芷承德师兄

秦挽裳

楔子

云倾辞的身体愈发不好了,赵清嘉去看她,离得还很远,便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似乎从他去暗卫营那日起,她就疾病不断。

赵清嘉站在院子前,乳母锦娘低声道:“公子还是离开吧,小姐不会见你的。”

赵清嘉没有理睬,只是抬眼朝院子里看去,但见一抹紫色的身影立在琼花树枝上,衣裙扬起,长发未绾,白花紫衣,在斑驳的光影里,影影绰绰。

他心中一阵酸酸涩涩地疼:“倾辞……姑姑,三皇子的铁骑已攻入晋阳,今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秋风拂过,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紫衣女子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赵清嘉苦笑,扶着腰间的佩刀,转身踏上战马。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第二日,晋阳城破。

赵清嘉带着御林军拼死相抵,刀光剑影之间,血流成河,万骨成枯。

内城被围,利箭如雨。

不断有人倒下,一支利箭直直没入赵清嘉胸前。

疼痛席卷全身,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

他用长剑支撑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体,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格外安静,厮杀和血腥亦渐渐远去。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远处而来。

未绾的长发散落腰间,裙角随风轻轻扬起,露出一段纤细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墙之上,手执一柄白色的玉笛,缥缈得好似从仙宫而来。

笛声响起,清脆悠扬。

而后,赵清嘉便看到她周身笼着一层淡紫的光。

他想,自己当真是要快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云倾辞。

他拼命睁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能看到云倾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虚幻。

而后,她对着他轻轻笑开。

赵清嘉亦笑。

他想,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

赵清嘉从未唤过云倾辞“姑姑”,在十四岁之前,他甚至十分厌恶云倾辞。

他无父无母,自有记忆起,他身边便只有云倾辞和乳母锦娘。

云倾辞长他十五岁,他不清楚自己和云倾辞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云倾辞将他养大,让他唤她“姑姑”。

在他的记忆里,云倾辞长年不说一句话,虽然漂亮,却不苟言笑,清清冷冷的。

他们并不亲近,他也不想和她亲近。

直到赵清嘉七年那年,他被送去学堂念书。

小孩子在这个年纪最是调皮,赵清嘉又有些怯懦,因此,便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平日里他们戏弄,赵清嘉都忍了下来,直到那一次,城东张员外家的小公子骂他无父无母。他气急,便和张小公子扭打了起来。

末了,两个人皆是鼻青脸肿。

年迈的夫子气红了脸,差人去他们府上通知父母。

张员外很快便来了,和夫子道了歉后,便将自家儿子领了回去。而那个纨绔子弟,临走之前不忘朝赵清嘉做鬼脸,嘲讽道:“你没有爹娘,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赵清嘉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张小公子。

夫子于心不忍,劝他去厅堂里等。他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站在树下,分毫不肯移动。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学堂里的人亦渐渐离开。

到最后,只余他一人。

他抿着嘴,眼神黯淡下来。

他没有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云倾辞。可七年来,他们说过的话不过十句,形如陌路,云倾辞怎么可能会来?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便坐在树下,赌气踢着脚边的石头。

直到有双淡紫色的步履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怔,而后抬起眼。

入目是一双清冷的眸子,漆黑如夜幕里的星子。

虽然赵清嘉年纪小,但他也能看得出来,云倾辞长得极好,任何人都比不了。

赵清嘉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突然没由来地想要亲近她。

于是,他眨巴眨巴眼睛,直直地看着云倾辞,想着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能讨得她一丝可怜。

可未曾想,云倾辞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皱着秀眉打量一番后,淡淡道:“没用。”

说完,甩袖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赵清嘉撇嘴,方才的感动瞬时化为乌有。

【二】

从那一日起,赵清嘉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倾辞不再像以往般对他视而不见,而是每日天还未亮便拉他起床练剑。

她极为严厉,赵清嘉每次出错,她便会罚他去站桩,一站就是五六个时辰。

因此,云倾辞在赵清嘉眼里便是妖魔一般的存在,他对她又憎恨,又害怕。

如此过了数年,赵清嘉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让他不再像以往那般乖巧,而是常常忤逆云倾辞。

十四岁那年,云倾辞教给他一套剑法,他故意频频出错。

数次之后,云倾辞终是怒上心头,一掌将他打翻在地。

她垂眸静静地看着他,似失望,似痛苦,似憎恨,向来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这般复杂的情绪。

许久之后,那如琉璃般的眸子终为平静,她冷声道:“就你,也配做赵璟的儿子?”

那是赵清嘉第一次听她提及“赵璟”这个名字。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那日起,赵清嘉唯一想做的事便是报复云倾辞,让她比自己丢脸百倍。

打听许久,赵清嘉才从锦娘那里知晓,云倾辞看着无所畏惧,却独独怕酒,沾上一滴,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日晌午,赵清嘉很早便让锦娘去请云倾辞。

平日里他们几乎不说话,如今赵清嘉如此乖巧地敬茶,这让云倾辞有些诧异。

她疑惑地端起杯盏,但在饮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觉出了异样。

眼前的少年哪还有半分乖巧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满是恶作剧的顽劣。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挣扎许久,却仍是无力地倒在桌上。

赵清嘉挑眉,想着平日里如此清高的人,如果把她丢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让晋阳的百姓看尽她的丑态,她醒来后会不会羞愤而死。

他边想,边去扶云倾辞。

却不想,他刚揽住云倾辞的肩膀,便见本应昏睡不醒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吓得怔住。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冷言冷语。

他侧过脸去,但见怀中的女子正双眼迷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迷离得像蒙了一层水雾,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红,像暮春枝头带着朝露的桃花。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赵清嘉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热和颤抖。

而后,她轻轻一笑:“师兄,你来看我了吗?”

极为清浅的笑容,可赵清嘉的脑海中却如天光乍破一般,愣在了原地。

绝色的容颜越来越近,直到那嫣红的嘴唇轻轻吻上了他。

他紧紧地攥着云倾辞的双臂,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心似乎要跳出胸膛。

会笑的云倾辞,不一样的云倾辞。

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世间的一切仿佛离他远去,安静得唯余女子清浅的呼吸声。

他怔愣着,将昏睡的云倾辞揽在怀中。

许久之后,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窗外缕缕清风,丝丝微雨。

宛若萌芽的爱意,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三】

赵清嘉开始躲着云倾辞,不再跟着她练剑,而是结交了一群纨绔子弟,整日不在家中。

他学会了喝花酒,学会了逛青楼,搂着千娇百媚的姑娘,努力告诉自己,云倾辞是他的姑姑,他可以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唯独不能喜欢她。

他日渐堕落,声名狼藉。

直到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被不问世事的云倾辞知晓。

那时他正搂着青楼里的姑娘喝酒,长发散落在颈间,衣襟大敞,放纵而浪荡。

云倾辞破门而入,目光如寒冰一般清冷。

他怀中的姑娘吓得要起身,他却拦住她,继续和她调笑。

他努力不去看云倾辞,努力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他不在乎她。

许久之后,云倾辞终于转身离去。

玉炉红烛,歌舞弦乐,喧闹中,那把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赵清嘉,你不配。”

你不配。

他仿若未闻,继续和身边的姑娘喝着酒,摇曳的烛火中,竟是红了眼睛。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他在漆黑的街道上坐了一夜,孤独至极。

他想了许多,直到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喜欢便是喜欢,姑姑又怎样,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第二日一早,他便跪在云倾辞门前。

从那时起,他便告诉自己,要认真念书,认真习武,长成一个能够配得上那个如皎月一般的女子的少年。

他变得如此乖巧,让云倾辞有些始料未及。看他剑法进步,有时还能称赞他一番。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虽然她眼睛里的笑意十分清浅,但赵清嘉能开心得夜不能寐。

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一件简单而又卑微的事,只想着能讨她欢心,只想着让自己变得足够好。

那段日子是他十多年来最美好的时光,衣袂纷飞,倒映着倾城的容颜,朝夕相伴的,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那样天真,总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习武,总有一日,云倾辞会将他看在眼里。

直到两年后,云倾辞将他带到书房。

向来冷清的女子静静地站着,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着墙上的画卷,清明的眼睛泛出些许水光,眸子里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

那是一幅大雪纷飞的画,画中的白衣少年撑着一把青色的骨伞,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俊美得如月光一样。

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发及膝,紫裙赤足。只一眼,赵清嘉便认出这是年幼的云倾辞。

那个少年的眉目与他有七分相似,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画中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那一排小字却格外清晰——赵璟赠倾辞。

脑中仿佛划过惊雷,他竟有些站不住脚。

过往的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他们本无半点关系,她却养了他十六年。

只因为他的父亲,赵璟。

【四】

赵清嘉眼睛酸得厉害,过去的坚持,过去的努力,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笑话。

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配得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可这一切在他的父亲赵璟面前却幼稚得可笑。

年幼随军征战沙场,年少成名,朱门清贵,皇家暗卫。就连承德帝对赵璟亦十分喜爱,曾许诺,待他二十五岁便让他离开暗卫营,江南封王,富甲一方。可他磊落潇洒,从不贪恋权势,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为了心爱的姑娘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好的一个人,难怪云倾辞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而他自幼无父无母,生活在寻常巷陌,不爱念书,不爱习武,再不普通不过。

赵清嘉终于明白云倾辞说的那句话“你不配”,不是他配不上她,而是他不配做赵璟的儿子。

心在一瞬间变得鲜血淋漓。

云倾辞没有看赵清嘉,仍是痴痴地看着画中的男子,道:“知道我为何将你带到这里来吗?承德帝昨夜传来密旨,要你参选东宫暗卫,我已经替你应了下来。”

赵清嘉蓦然睁大眼睛:“我不去。”

他哪里不会去,他要陪在她身边。

可云倾辞却不容他反驳:“当年你父亲便是承德帝的暗卫,若你成了太子顾玄的暗卫,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是你父亲的信仰。而且,你父亲含冤而死,承德帝许诺,若是你当选东宫暗卫,便重查你父亲叛国之案。”

她声音清冷,赵清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为了替父亲洗去冤屈,你便不顾我的安危,将我送到那般危险的地方?”

“云倾辞,十六年了,你我朝夕相处十六年,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倾辞低垂眼睫,末了,轻声道:“清嘉,不要怨我。我活着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看着你父亲沉冤得雪,若不然,十六年前我便已经死了。”

闻言,赵清嘉低笑,眼眶却红得厉害。

是有多喜欢,才能在所有人都抛弃她,才能在心心念念的少年亦离她远去后,还能在这苍茫的世间无依无靠活了十六年。

他总觉得她如冷月一般高高在上,连多看她一眼就都觉得是对她的亵渎,他在她面前那么自卑。可就是这样清冷的一个人,却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喜欢了十多年。

他觉得她很可怜,他可怜她可怜得大笑出声,指着她道:“有什么用呢,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喜欢他,他也不会知道了。”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云倾辞可怜,而他,比云倾辞更可怜。

十四岁那一年,他算计了云倾辞,却报应了自己。

那是他成为暗卫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五】

云倾辞遇到赵璟那一年,只有七岁。

那是在一个深冬的夜里,她被一群官兵追赶,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很黑,只有一处府邸前的灯笼在一片夜幕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她拎着裙角,就这样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她摔倒在地,抬起眼,但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问道:“有没有受伤?”

还来不及回话,她便听见巷子尽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她刚想逃,手腕却被人拉住。

她一怔,看到少年朝她比着噤声的动作,而后将她拉到他厚重的斗篷里。

她藏在他的身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年轻轻拍了拍她,道:“出来吧。”

“那些人为何会追你?”少年问。

而后,少年垂眸瞧了瞧她的衣裙,诧异道:“你是苗疆人?”

这句话她简直太熟悉了,中原人向来视苗疆人为妖魔。

她抿唇不语,正要离开,少年却拉住她的手:“这么晚了,你随我回府吧,待明日我陪着你去找父母。”

温柔的声音让云倾辞诧异,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少年。

那时正落着雪,少年裹着雪白的斗篷,撑着一把青色的骨伞,玉冠白袍,笑得温和,宛若春水。

明明是寒冬腊月,云倾辞却想到了三月被风吹散一地的桃花。

直到很多年之后,她还是能记得那天夜里,银白的月华,摇曳的烛火,和漫天飞雪里那个温润少年。

那便是十五岁的赵璟。

云倾辞就这样随着赵璟回了家,在知晓她的父母已经逝去后,她便留了下来。

府中其他人皆视她为不祥之人,从不和她说话,唯独赵璟一人,每次看到她,都笑得清雅温和。

他时常带着出去踏青,惹得路边的小姑娘羞红了脸。

虽然年少,但那时的赵璟已经从沙场归来,舞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诗,人们每每提起护国公的大公子,无不赞扬一番。

如此过了半年,在一个夜里,护国公收到承德皇帝的密旨,令赵璟进宫参选暗卫。

【五】

按理来说,云倾辞本应留在赵府中,奈何她性子倔,抓着赵璟的衣袖不肯撒手。赵璟不得已,便也将她带了去。

他们去了暗卫营,拜在同一个师父门下。

云倾辞初接触剑法,资质又不是最佳,因此很久才能学会一两个招式。

她的师父——白芷是个年长她九岁的女子,与赵璟年纪相仿。

白芷脾气不好,每次教云倾辞剑法时便会狠狠责骂她一番,久而久之,云倾辞渐渐不再随着她练剑。

云倾辞算不上正规的暗卫营弟子,因此,白芷也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每日躲在自己的房中练习蛊术,与师门中人并不亲近。

赵璟知晓后,每日练完功便来教她,教她念书,教她剑法,教她骑术。她学得很慢,他也不着急,依旧温温和和,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

七年过去,她从当初的懵懵懂懂,到如今已是身手凌厉,虽然未成暗卫,但也是让人胆战的杀手。

因此,白芷虽然是云倾辞的师父,但教她养她的却是赵璟。

那个温润的少年对她而言,是亦师亦友,亦父亦兄的存在。

爱慕便是在那时生根发芽,这一喜欢,便是一生。

他对她那样好,她总觉得他也是有些喜欢她的,她总觉得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直到赵璟二十一岁生辰那日,云倾辞满怀欣喜地端着寿面去找赵璟。离得还很远,她便看到房中紧紧相拥的二人。

那是占据了她整个世界的少年,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天崩地裂,失去了一切。

从那日起,赵璟和白芷更是形影不离,比目连枝。每次有刺杀任务,两人皆是一同前去。

赵璟不再教她剑法,她甚至很久才能见他一面。远远地看着一起舞剑的二人,她突然自惭形秽,觉得他们才最相配。

她心里空落落的,每日宛若行尸走肉。她这才知道,过去的十多年,她一直为赵璟活着,如今赵璟渐渐离开她的生活,她能感觉到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空旷灰暗。

几个月后,白芷有了身孕,一切都顺理成章,只等赵璟二十五岁离开暗卫营,娶白芷为妻。

然,谁都未曾想到,白芷竟是敌寇齐国的公主,在西梁隐姓埋名数十载。

甫一知晓后,赵璟便带着白芷逃离暗卫营。承德帝大怒,下令追杀二人,并将护国公府的众人流放西北。

往日的皇恩,往日的荣光,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六】

云倾辞再见到赵璟已是半年之后,她迟了一步,待她赶到赵璟的藏身之处时,暗卫已经离开。

庭院里一片狼藉,她顺着血迹找到了藏身在屋后的赵璟。

他似乎过得不好,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尖削的下巴泛着青色的胡楂儿,一手拿着佩剑,一手抱着一个婴儿。

看到她后,赵璟轻轻一笑,似乎还是几年前深夜里的那个温润少年:“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瞬间红了眼眶。

赵璟将婴儿送到她的怀中,攥住了她的手:“阿芷被暗卫带走,为了等你,我藏身此处。倾辞,我那样自私,让赵家毁在了我的手中。如今,我只相信你,若是我没有回来,你替我将他养大。”

“清嘉,他叫赵清嘉。”

他的话那样决绝,云倾辞的泪如走珠般落了下来。

她能忍受他不喜欢她,她能忍受他和别的女子情深义重,她能忍受他渐渐离她远去,他所有的一切她都能接受,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于是,她一把抱住赵璟的腰,第一次痛哭出声:“师兄,不要去,你会死的。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赵璟一怔,许久之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声音低沉而喑哑:“倾辞,我从未后悔十多年前将你带回家。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疼爱,是我不好,不能陪在你身边,不能像其他小姑娘的哥哥那般,亲手送自己的妹妹出嫁。”

“倾辞,我必须得去。在京都生死未卜的,是我心爱的姑娘,是我珍重的妻子,我不忍看她独自一人受苦。”

“倾辞,答应我,要做个坚强的好姑娘……”

低沉的声音越来越远,云倾辞被封了穴道,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赵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无尽的荒芜里。

她知道,他这一走,便是离别。

护国公长公子通敌叛国的罪名在一夕之间传开,向来重视的臣子居然和齐国的公主勾结在一起,承德帝大怒,下令将赵璟和白芷吊在城墙之上,每日受鞭挞之刑,以警醒世人。

这些都是云倾辞在路上听行人说的,待她赶到晋阳,已是深夜。

白芷已然没了气息,而赵璟身上布满鞭伤,仿佛浸在血水里,奄奄一息。

云倾辞将赵璟救了下来,她心心念念的人,那个宛若神祇一般的白衣的少年,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她捧着他的脸,颤抖着嘴唇道:“师兄,你不会死,我炼成了生死蛊,我可以救你了。”

生死之蛊,情之所至。承君之痛,换君之命。

以命换命,看,她可以救他了。

可赵璟却艰难地抬起手,打断她的动作:“将我和阿芷葬在一处,倾辞,好好照顾清嘉……”

说完,他的嘴角溢出大片的血,手也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云倾辞怔怔地抱着他,任他的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她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纤细的手指在他的鼻前停了许久。

她就那样怔怔的,目光涣散,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许久之后,她终是忍不住,抱着怀中的男子仰脸痛苦出声。

一声一声,凄厉如子规啼血。

师兄,你为何不肯喜欢我……

师兄,你为何这般狠心,独自离去,却让我好好地活着……

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最后一抹光亮,一切在夜幕里都安静了下来。

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人在唱歌,唱一曲离别,唱一曲阴阳相隔。

她听那声音凄凉地唱——

那一年春华十丈,桃花灼灼,可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个带她回家的好少年……

【七】

之后的一切,世人皆有所耳闻。赵璟和白芷的尸身在夜里被盗,承德帝派人追查无果,最终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暗卫营里也离开了一个不起眼的姑娘。

云倾辞带着赵清嘉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风声渐小之后,这才带着年幼的赵清嘉回到晋阳。

每次看到赵清嘉,她便会想到白芷。

怎么能不怨呢,若不是白芷,她的师兄还是那个让人艳羡的护国公府大公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得善终。

因此,她和赵清嘉并不亲近,赵清嘉的一切也是由乳母锦娘一手打理。到后来,赵清嘉长得越来越像赵璟,她再想和他说话时,已是无话可说。

她向来清冷,对赵清嘉的关心也是教他习武,怕他被外人欺辱。

承德帝的密旨来得太突然,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他们并没有脱离承德帝的掌控。

赵清嘉身体里流淌着齐国的血脉,承德帝把他放在眼前看着才能安心。

这是他保命的最好办法,她怕有朝一日她护不住他。

她知道,赵清嘉是恨她的,恨她不顾他的安危。

怎么可能呢,他是赵璟的儿子,她怎么会让他有危险。她给他种了生死蛊,他所有的伤痛,他所有的苦楚,都由她来承担。

那当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每日身上都会有伤出现,条条血痕浸湿了她的衣裙。

那日,她正在房里给自己的伤口上药,突然觉得背部传来钻心的痛意。一条血口自琵琶骨而起,蜿蜒了整个背部,一时间血肉翻滚,深可见骨。她疼得跌倒在地,汗水浸湿了额头,她紧攥着手指,想哭却哭不出来。

有多少次,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最终却又活了过来。她告诉自己,再忍一忍,若是现在死了,就再也没人能替赵清嘉承受这些伤痛。她答应过师兄的,要好好照顾他。待他长大,待他离开暗卫营,待他娶妻生子,她就能去找师兄了,她就能很开心地告诉师兄,她把他的孩子照顾得很好。

三年过去,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伤痕,残破的身体虚弱不堪,咳嗽不止。

好在赵清嘉终于当选为东宫暗卫。

【八】

赵清嘉回来那日,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初夏。

十九岁的少年,一袭玄衣,褪去了稚气,依稀带着几分他父亲当年手刃敌寇的影子。

他站在一株柳树下,手握佩剑,轻声唤道:“倾辞……姑姑……”

云倾辞总觉得赵清嘉是恨她的,她从未想过,他还会回来。

那一日,赵清嘉说了许多,待问起自己的父亲时,云倾辞终于放下心中的疑惑,和他说了起来。

那个她喜欢了二十多年的男子,她想能在自己死后,还有人记得他的好。

她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微微笑开。夜幕四合,如豆的烛火朦胧了她白皙绝色的容颜,依稀间竟带着几分天真。

赵清嘉心中几分嫉妒,几分不忍。

末了,他问:“倾辞姑姑,我从未见过父亲,你能不能带我去他的坟前祭拜?”

闻言,云倾辞一怔,缓缓敛下眼眸。

十九年了,她从未去赵璟坟前祭拜过,怕被承德帝发现,她甚至连碑文都不敢给他立。

白芷来西梁时,手里握着齐国公御赐的令牌。那个令牌可以调动齐国一支精锐铁骑,齐国公没想到白芷会死,而承德帝在白芷死后才知道。

这个令牌被云倾辞葬在赵璟墓里,所以,就算承德帝恨不得将云倾辞碎尸万段,在找到赵璟的坟茔前,却也不能杀她。

云倾辞思索许久,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她终是点头道:“你随我来。”

荒弃的山头青石滚滚,矮小的坟茔寸草不生。

哪还有生前半点荣光?

云倾辞静静地立在坟前,看着跪着的少年。

突然,周围传来脚步声,接着,数支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低垂着头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看她,安静的眸子没有半分情绪。

眼前的少年突然陌生得厉害,她有些站不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你在骗我?”

赵清嘉没有说话。

云倾辞只觉得嗓子里一片猩热,她攥着衣襟,竟生生咯出血来。

赵清嘉终于出现一丝慌乱,他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倾辞,承德帝答应我了,只要交出令牌,他便放过我们。待过几日,天下昌平,我就带你离开。倾辞,你忘了父亲好不好……倾辞……”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意。云倾辞却一把推开他,伸手打在他的脸上,厉声道:“赵璟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滚……滚!”

佩刀侍卫已经开始掘墓,她挣扎着去拦他们,却仍是无可奈何。

一滴清泪从眼角流出,她护了十九年,终究还是没能让他安息。

【九】

云倾辞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庭院,赵清嘉正跪在她的房前。

从那一日起,她就不再见他。

天下似乎也不再太平,不多久,承德帝驾崩,太子登基。

叛军直逼晋阳,烽火持续一年之久。

那是云倾辞最后一次见到赵清嘉,那是一个暮春的清晨,她站在琼花树枝上,身着铠甲的少年在庭院外与她告别。

第二日,晋阳城破。

云倾辞来到皇城时,四周黑压压躺满了尸体,凄凉惨烈。

赵清嘉带着御林军拼死相抵,就这样,一支利箭直直没入胸前。

疼痛席卷全身,他用长剑支撑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体,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格外安静,厮杀和血腥亦渐渐远去。

朦胧中,他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远处而来。

未绾的长发散落腰间,裙角随风轻轻扬起,露出一段纤细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墙之上,手执一柄白色的玉笛,缥缈得好似从仙宫而来。

笛声响起,清脆悠扬。

站在城墙之上的女子渐渐变得透明虚幻,而他身上的伤却渐渐愈合。

多年的困惑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原来是生死蛊。

承君之痛,换君之命。

苗疆的至情至爱之物。

这生死蛊虽然种在他的身上,可她的爱,却是给了另一个人。

他笑,眼泪顺着眼角流出,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云倾辞只觉得身体渐渐变得无力,玉笛从她手中坠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她没有半点难过,却带着一丝解脱。

十九年,她孤身在这苍茫的世间行尸走肉般活了十九年。

真的是,太久了……

眼神渐渐涣散,她似乎看到一袭白衣的少年来到她面前。他还像多年前那个深冬的夜里,将她裹在他厚重的狐裘之下,而后在一片春光里笑弯了眉眼,她听到他轻声对她说:“倾辞,我来接你回家……”

师兄……

师兄……

【十】

少年是从死人堆中醒来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亦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跌跌撞撞朝城外走,遇到善心的老农将他带回了家。

战争过后,新帝登基,天下昌平。

他在那个村落生活了数年,娶了妻,生了子。

岁月静好间,他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一抹紫色的身影,忘记了一个珍重的承诺。

待天下昌平,我便带你离开。

他回忆了许久仍是记不起来,他想,那大概是他年少时做的一个美好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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