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灵均

七宸

一

灵均对宋清的第一印象极差。

毕竟宋清曾偷窥过他洗澡，还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岸上的衣服。

那时灵均站在水中，与宋清遥遥相望。而宋清紧张地抱着灵均的衣服，问：“你是神仙吗？为什么会出现我父皇的御花园里？”

灵均和宋清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半晌，只听灵均开口道：“你为什么拿走我的衣服？”

他声音微凉，如同月光拂过瓷器。让宋清在炎炎烈日下，生生打了个激灵。

炎夏酷热，别的皇子都有供奉的冰块消暑，但宋清母妃早逝，冰块之类的供应早就被克扣无几。今天他被热得上蹿下跳之际，终于壮起狗胆，心想要不趁宫娥午睡之际，溜去御花园荷花池戏水解暑——但似乎有人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宋清现在看清了，荷花池里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乌黑的长发蜿蜒漂浮在水面，神色冷淡，眉目如画。

宋清心跳加速，想起民间种种神仙传言，顿时感觉自己捡了个大宝贝：“要我把衣服还给你，除非你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要登上那个至高的位子，我要当这天下的皇帝！”

灵均：“……”

灵均满脸“今天不幸又遇见一个傻子”的表情，难道我长得很像冤大头？

他一巴掌扇飞了宋清，施施然捡起自己的衣袍，在宋清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凭空消失了。

宋清呆呆地捂着自己的脸，谁说拿走衣服神仙就没办法了？民间神话害死人啊！

宋清第二次见着灵均，是他在半夜被饿醒，想想冷宫也没有储备粮，于是决定去荷花池摸几条锦鲤来烤了吃的时候。

那时灵均坐在一株老银杏的枝丫上，冷眼看着宋清抓鱼生火。他以前就在御花园里见过宋清无数次，此人虽然生活艰难，但总是能自得其乐，那他到底是为何有了争天下的野心？

于是灵均真的出声了：“你为什么要当皇帝？”

宋清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大跳，手中燃烧的火折子掉到了鞋面上，一下子就引燃了他的裤脚。他当机立断，扑倒打滚试图熄灭身上的火焰，然而宋清折腾出如此大的动静，御花园巡逻的御林军已经闻声而来，将他当场捉拿。

……中午才被人扇了一耳光，晚上又被起床气的父皇赏了四十大板。宋清趴在竹椅上，悼念着自己没有吃上一口的烤鱼，和没有三十天决计消不下去的臀部瘀青，几乎潸然泪下。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床前，宋清对着那片银辉叹了口气：“出了事你倒是不见了，也不想想是谁把我害到这种程度。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你难道不会自己看吗？”

“爹不疼娘不爱，今晚还差点被打死，我再不争那个位子，就根本活不下去了啊！”

宋清在抱怨时根本不知道，他抱怨的对象其实就站在他一丈之远的地方。

灵均隐匿在黑暗里，认真思忖了一下，感觉确实是由于自己出声才害得宋清遭遇飞来横祸，他歉疚了片刻，然后想：满足你一个小愿望作为补偿吧！

次日，皇上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不但亲自前来冷宫探望自己不起眼的儿子，还顺带颁布了一道圣旨，拨给了宋清三十万兵马。

灵均盖上玉玺的那一刻心想：军权给你，至于你能闯出多大的名堂，不关我的事了。

二

大军最初是负责京城防卫，这个活儿宋清干得兢兢业业，导致皇上后来清醒过来想撤他的官儿，硬是找不到借口。

这三年内宋清迅速扩张着自己的势力，而灵均也没闲着——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阿茶的原形是一只鹿，灵均从小收养她，得闲便教她修炼化形。然而阿茶一有空就会变出原形往外跑。灵均有点担心她，经常暗地里尾随。有一次被她发现，阿茶大发脾气，骂走了灵均，然而灵均前脚才刚走没一刻钟，阿茶就在木兰围场遭到围堵，被活捉献给了宋清。

听说宋清今天晚上打算聚众烧烤，灵均终于坐不住了。

对于灵均的大驾光临，宋清十分惊讶。

“三年过去了，你居然和当初没什么分别。”而宋清已经长成了芝兰玉树般的青年，军营的生活让他迅速成熟，眉宇退去稚气，低声说话的样子温柔而多情，简直颠倒众生。

灵均单刀直入：“我是来求你一件事的。”

宋清亲手给那只梅花鹿解了捆绑，阿茶跑出去没多远，忽地回头看了宋清一眼。她曾经被擒获送到宋清面前，到头来这个人又亲手放她离开。她回头看时恰好与宋清含笑的眼神撞在一起，阿茶的脸颊突然有些发热。

跟他比起来，灵均简直就像一个没长开的少年。

这时宋清已经站起身来，对灵均说：“我按你说的做了，现在，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灵均三年未改的容颜让他认定了此人就是一个神仙，他不能再错失第二次机会。

“昨日戎狄入侵中原，我觉得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就去向父皇请了旨。你会跟着我一起上战场的……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灵均挑了挑眉，忽然觉得——当初那个直言不讳说自己要当皇帝的少年，真的成长了。至少他已经懂得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地将灵均拉进他的阵营中去。

他答应了宋清的要求，但他万万没想到，阿茶竟然也跟着来了。

灵均本能地觉得不祥。他看着阿茶缠着宋清要他带她去放风筝，宋清完全不知道阿茶的来历，只知道她是灵均带进队的。他军务繁忙，随便敷衍了下阿茶，转头就去做别的事情。

灵均看见阿茶垂头丧气的样子，便自己动手画了一架风筝，拿着它去哄阿茶，但阿茶丝毫不肯领他的情。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他这么忙这么累，为什么你还有闲暇心思放在玩乐上面？你到底有没有想过真心帮他？”

灵均看着被她踩烂的风筝，慢慢地说：“是，我是他的……朋友。”

正巧这时有探子回报，说前方宋清由于轻敌冒进，不幸中了敌军的埋伏。阿茶偷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当即就要去救宋清，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灵均缩回手，淡淡地说：“我来。”

虽然，我的功力也并不比你高多少。但这种可能受伤的事，还是我来吧。

他这样想着，然后转身离开。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的身影在雨中飘摇，有雨滴落在他的脸上。

灵均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想要好好喜欢阿茶而已。

三

宋清永远都记得在姑妄山上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身陷重围，身边精锐死伤殆尽，这时忽然有一头鹿突破重围向他冲来。

宋清看着那只鹿灵巧地避开敌军的箭雨，仿佛突然间福至心灵。在鹿奔过他身边的刹那，宋清伸手抓住了那只鹿的角，翻身坐到它的背上，被它带出了包围圈。

他伤势太重，经不得颠簸。鹿似乎也懂得这一点，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它将他带到一处偏僻的山涧，宋清昏迷了两三天后再度睁眼，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这时那只鹿出现了。它身上到处都是刮伤的痕迹，似乎筋疲力尽。宋清咽了咽口水，捏了捏怀中的匕首。

那只鹿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回过头来警惕地望着他。它嘴里叼着草药，试探性地放在宋清身边。

宋清心里一动，随即苦笑着将怀里的匕首远远地扔了出去——恩将仇报这种事，他暂时还不太做得出来。

鹿的眼神和缓下来，它看了看宋清，随即又出去了。

宋清一边嚼着草药，一边打量自己养伤的山涧，身下垫着不知是谁的袍子，山岩垂下些银杏的枝条，看起来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他怀着忧虑的饥火入睡，再次醒来时，那只鹿已经再度出现，它头顶的角上叉着些红果，正试着低下头，把红果抵到宋清面前。

三四天后，大军终于在这处偏僻的山涧发现了他们重伤的主官，那时宋清披着长袍，手放在梅花鹿的背上，听到山外的动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溪水潺潺，飞花落叶，银杏枝叶横斜，他掌心下的梅花鹿温顺地看着众人，分叉的鹿角上顶着朱红的果实。

这简直像某种神谕，士兵们满怀虔诚地将自己死里逃生的主帅迎了出去，同时，“天佑宋清”的传言开始疯狂地在军队和民间散播。

宋清回到军营继续养伤，阿茶很是照顾了他一段时日。有一次她从宋清帐中出来，正看见灵均倚着门，面色苍白地说：“你喜欢他。”

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

“宋清为人尚可，”灵均沉默了一会儿，“挑个时机透露给他，你原形是梅花鹿。”

阿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哦。”

对戎狄的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万幸最终是赢了。庆功宴上，士兵们敏锐地察觉到，宋清和灵均之间有些不对劲。

全军营的人都知道灵均喜欢阿茶，可是宋清肆无忌惮地端着酒在阿茶身边坐下，问她：“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酒到浓处，宋清忽地摔了酒杯，指着九天明月，大笑：“父皇传了口讯，说这一仗赢得艰难。除了这一句话之外，他居然什么都没有给我！就因为我是他所有儿子里最没有后台的一个吗？阿茶……我不服，我太不服！

“如果有朝一日……我若为王，你必为后。将来就算你要天边的月亮，我也能给你射落下来，你信不信？信不信？”

宋清的眼神里有一种不正常的狂热，阿茶羞红了脸颊，而灵均坐得离他们远远的，一个人对月自饮自酌。

他能听出宋清话里的意思，宋清现在已经有了势力基础，他所欠缺的，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理由。宋清知道灵均喜欢阿茶，如果阿茶被他的那些话打动，转过头来求灵均的话，灵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的。

只是宋清，你算漏了一点。

灵均看着膝前月光，有点出神地想。其实不必借助阿茶，我也会答应的。

在山涧里宋清当着他的面丢开匕首的那一刹那，他就意识到，这个人虽然有野心，但也是可以做兄弟的。

四

灵均之前已经附过皇上一次身，那么再来一次，盖上玉玺说自己驾崩后由宋清继承王位，似乎也不是很困难。

然而事实是，皇上自从之前那次后已经有了警惕。灵均第二次入宫，被术士当场抓获。事情已然败露，然而灵均不肯退走。这次退出，那下次再想得手，就难了。

那是历史上一次惊天政变，灵均当场杀了皇帝，自己险些被打得魂飞魄散。宋清埋伏在宫外的军队果断逼宫，只一夜就控制住了朝中大部分局势。

宋清黄袍加身，而灵均锒铛入狱。太多人亲眼见证灵均杀了先帝，为了舆论考虑，宋清最好不要再同他有什么牵扯。

然而阿茶却想要救灵均出来，毕竟灵均与她同族长大，她来到牢里呜呜咽咽地安慰灵均，说宋清已经在想办法了他也有他的顾虑你体谅一下我们……

但宋清来看望灵均时，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灵均，我小时候处境艰难，没什么朋友。在荷花池初见你那次，我是真的觉得这个男孩子生得很好看，要是他愿意同我做朋友，我就再也不用羡慕其他兄长了。包括后来你再次来找我，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对不对，都是真心的。

“但是，你让我很失望。我挨了四十大板你没有出现;我失陷敌军只有阿茶奋不顾身前去救我……”宋清苦笑一声，“灵均，从此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灵均死在新帝登基那年的年底。

宋清为人很好，他留了灵均一条命，将灵均流放去遥远的南疆。温暖而湿润的南疆，正适合他养伤。

可是灵均死了，死因很简单，他之前就受了重伤，又加上他身为一只北地梅花鹿，对南疆的毒瘴几乎毫无抵抗的能力。

对，灵均只是只小小的鹿妖，他生于皇家上林苑，和阿茶青梅竹马长大，后来他修得了人形，却不料化形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宋清。

他功力浅薄，一旦灵力消耗过度，就会显出原形，比如说那天他在刀枪箭雨里去奋力保护宋清。后来他用了一个蹩脚而天真的理由，将阿茶推了出去，这件事他一辈子也没有后悔。

不久前阿茶给他来信，说她和宋清即将举行婚礼。只要让他知道阿茶活得很幸福，这就够了。

灵均大限将至那天，他撑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提笔，给远在京城的阿茶写了一封信。

他说自己突然对外面的广大世界有了兴趣，要云游四方，让阿茶不用给他写信了。

他说你和宋清要好好的，他说我不会再回京城了。

信的末尾，他嘴角含着一点笑意，写的是：

我很好，真的。

勿念。

尾声

雌性梅花鹿是没有角的，雄性才有。

阿茶后来怯怯地向他承认那天救你的其实是灵均的时候，宋清说我早就知道。

只是灵均从不曾外露过自己真实的情绪，而这是灵均唯一一次要他接受的好意，宋清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在山涧看到身下垫着的长袍的时候，就认出了那是灵均的袍子。灵均不是神仙，然而这有什么关系？灵均是他的朋友。

后来皇宫里梅花鹿繁殖成群，然而宋清固执地认为它们都不如荷花池那一只狡猾可喜。

他本该如刀锋般冷冽，然而他却，温暖而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