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沦陷
2020-12-06由甲
由甲
简介:周斯斐始终记得,白芷带着他跳入湖中逃生,他不会水,是她奋力地驮着他上岸,在他昏昏沉沉时,也是她为他渡气。她聪慧,勇敢又善良,没有将他就那么扔下。
当时的周斯斐又怎么会看不穿她的那些小心思?不过他喜欢上的姑娘,他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一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鸡鸣,白芷抬起埋在膝头上臂弯里的脸,那高墙之上被巴掌大的窗格截下的天幕,仿佛蒙上了一层藏蓝色的绸布。
天,快亮了。
阴暗而潮湿的监牢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散了在黑暗中肆无忌惮的耗子,身后锁着牢门的铁链窸窸窣窣地响起,狱卒麻木地说:“把她带走。”
外面的空气清爽得令人感动,白芷被带到一处宅院内。江南园林的格局,穿过长廊,狱卒将她带至一处挂着帷幔的凉亭外便走了。没了支撑,脚上的伤口令她只能瘫坐在地上。
“公子,这就是那日抓到的女刺客,您看如何处置?”帷幔后,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讨好的笑意。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竟如此胆大。”
帷幔被掀起,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的男子走了出来,英俊的脸上虽含着笑意,眉眼却带着一股迫人气势。他身边跟着的中年男人一路躬着身,尽显谄媚的姿态。
白芷的下巴被一把折扇挑起,逼着她直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似笑非笑,令人脊背生寒。
“周斯斐。”她讷讷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微弱得仅他可以听见。
男子没有回应,像是从不认识她一样,似不忍地叹道:“嗯,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可惜了。”
“公子,您看……”
“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男子站起身子,冰凉的衣角蹭过白芷的脸,带过一阵冷冷的风,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脚边的女人,仿佛方才的怜惜不过是幻觉。
“说吧,把你的同谋供出来兴许还有条活路。”狱卒执起烧得滚烫的烙铁,阴恻恻地道。
热气直逼颊边,白芷缓缓地闭上了眼,干涸的唇始终紧抿着。身上的鞭伤皮开肉绽,盐水泼上去,仿佛被灼烧,痛得早已没了知觉。若不是四肢被绑起,此刻的她就如同一摊烂泥。
狱卒见她依然不肯说话,狠下心要将烙铁朝那桃花般的脸烙去,却在下一刻听到有人慌乱地大喊:“有人劫狱!”
狱卒回头,只见眼前晃过一道黑影,下一刻便被人捅了心窝,直直地倒下。
白芷费力地睁眼,蒙眬中看见黑衣人高大的身影向她走来,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含着笑意,他说:“阿芷,我来接你回家。”
二
龙涎香袅袅萦绕在鼻尖,白芷像是从一个做了很久的梦中悠悠醒来。雕花的木梁纵横交错于顶,青灰色的床幔仿佛给视线蒙上了一层薄雾,恍惚中她看见一道清隽的身影。
周斯斐正在为她上药,慢条斯理的模样仿佛侍弄着一株稀世名花。见她醒来,他勾了一抹笑意道:“醒了?”
肩上的触感冰凉,她低眸看,肩上白皙的肌肤暴露于空气中。她动了动想要遮掩,却被按住道:“别动,伤口裂了可还得受罪。”
她确实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连一丝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周斯斐的声音在耳边渐渐飘远,她再次陷入黑沉的睡梦中。
再醒来时,屋内已经没有了人。窗外鸟鸣声清脆,日光充盈一室,白芷慢慢地坐起来,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正当她茫然时,就听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女人跋扈而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我倒要看看,爷这金屋藏的是什么‘娇!”
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是周斯斐的妾室柳娘子,她左右带着两个贴身丫鬟,一副来势汹汹的架势。明艳的眉眼横扫过来,当她看见坐在床榻之上的白芷后,惊愕却又不甘地惊呼道:“白芷?!”
周斯斐虽早已过了弱冠,府上却未迎娶正室,他平日里又不偏好女色,唯柳娘子一个妾室。仗着周斯斐对她的宠爱,柳娘子贯来跋扈。
周府上下都知周斯斐一向不喜欢外人踏进他的卧房,甚至连柳娘子都未曾在他的卧房内过过夜。听闻周斯斐前夜带了女人回来,还将那女人藏在卧房内,柳娘子善妒,早已按捺不住,想要来看看那女人的模样。
见柳娘子愕然立于床前,白芷起身行礼道:“见过柳娘子。”
“果然是个狐媚的下贱坯子!白芷,我早就知道你不甘人下,这么快就爬上公子的床了?”柳娘子妒火中烧,恨不得狠狠刮下她的皮来。
白芷知道柳娘子的脾性,正要解释,就听她接着道:“往日我问你是否有意同我一同侍奉公子,你否认了。如今倒是自己贴了上来!”白芷脸上落下一个清脆的巴掌,“我最恨你这种口是心非的女人!”
白芷被打得偏了脸,柳娘子正要再教训她一番,就听门外又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这是在我的卧房内做什么?竟如此热闹!”
柳娘子脸色乍变,她分明瞧见周斯斐已经出了府,怎的又折返回来了?
她倏地收了气焰,忙慌张地回身行礼:“公子。”
“是柳儿啊。”周斯斐走近柳娘子,掀了下眼皮看见跪在地上的白芷,复又看向柳娘子,虽是笑着,眼底却是冰冷,他说,“我平日怕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了,竟都敢擅自跑到我房里撒野,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周斯斐的喜怒常令人捉摸不透,柳娘子不过仗着一时的冲动行事,现下见他撞破,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周斯斐笑意若春风,连惩罚都说得缱绻多情,只听他温柔地扬声道:“来人,带柳娘子下去,禁足三个月。”
柳娘子不敢再说话,由着下人带出去。房内便只剩了白芷与周斯斐两人,见白芷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周斯斐转眼笑意盈盈地将她扶起坐下道:“你傷未痊愈,怎还跪着?”
“公子。”白芷抬眼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欲言又止,又如惊弓之鸟。跟在他身边两年,白芷知道他对付人的手段,他笑得越是温柔,便越让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怎么?”他为她挽起鬓边的碎发,见她白皙的脸上赫然肿起五道指痕。白芷不适他的触碰,瑟缩了下,周斯斐见状笑道:“这么怕我?”
“为什么救我?”白芷再害怕,但事已至此,也索性开门见山。
“你是霍忱的人?”周斯斐不答反问。
在提到那个名字时,他清楚地看见了白芷眼中的仓皇。周斯斐没有收回手,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看着她,意有所指地接着道:“白芷,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二次救你的性命?”
白芷点了点头。他满意地笑了,不再纠结第一个问题,道:“我救了你两次,再冰冷的石头都该焐热了吧。”他说着,掌心收拢,轻易地将她小巧的下巴收拢在指间。她才刚醒来,小脸还带着病态的苍白,衬得圆润的杏眼越发黑白分明,鼻尖小巧挺翘,唇上的一抹淡粉,惹人心怜。
周斯斐凑近,深情地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道:“女子的脸最是娇贵,怎能如此摧残?”
他的长指摩挲着那红肿之处,似是怜惜极了。由于离得近,他轻轻呼出冰凉的气息如毒蛇吐信般舔舐着白芷的肌肤,白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后退。周斯斐察觉了她的动作,蓦地微微使了力道,一吻封唇。
他的吻都仿佛是冷的,漆黑的瞳孔含着瘆人的笑意,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没有半分沉沦。
白芷重伤未愈,被吻得有些发晕,在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时,他终于放开了她,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困住她,轻声说:“早年我走南闯北时,曾遇到一位驯鹰人。他说要使翱翔长空的猎鹰屈服,便是盯着那鹰的眼睛,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将那鹰熬得受不住了甘心臣服,他们管这技艺叫‘熬鹰。”
“白芷,不要试图再背叛我,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好。”
三
周斯斐待她很好,让下人将她的厢房安置在他的院内,每日送来用心熬制的珍稀药材。只是他白日时常忙于生意,经常到白芷睡下都难见他一面。
他是个商人,富甲一方。
月上柳梢,外头院门被推开,是周斯斐回来了。已经躺在床上的白芷睁开眼,毫无睡意,耳边是周斯斐房内的丫鬟小厮在窸窸窣窣地伺候着他准备入睡。白芷从床上爬了起来,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才推开门走向周斯斐的卧房。
周斯斐还未睡下,穿着寝衣,正懒散闲适地倚靠在床边看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投来目光,看见白芷穿着齐整地走进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他勾起一抹笑,仿佛并不惊讶她的出现。
白芷紧了紧掩盖在袖中的手,似是挣扎了许久,她蓦地跪下来,将头埋在地上,说:“公子,白芷求您放过他。”
“他?”周斯斐故作疑惑道,“啊,你是指霍忱?”
周斯斐赤脚踩在地上,走到她身前,看着匍匐在地的白芷,说:“阿芷,我收留你,那么信任你,将你放在我身边,你却跟外人合伙儿算计我,劫了我的货。现在,我没有跟你计较,什么都还未做,你要我放过他什么?”
白芷知道不用他来动手,他只需飞鸽传书,告知那远在金陵城的人,霍忱就完了。白芷抬起头看向他,眼里是恳求,是希冀,希冀他的仁慈。
周斯斐慢慢蹲下与她平视,薄唇轻启道:“你在指望我以德报怨吗?”
他当然不会。
周斯斐是睚眦必报的人,若有人给了他一拳,他必会奋力反扑,给那人一脚,直将那人狠狠压制。白芷沉下了心,目光变得平静,她道:“如果是交换呢?”
周斯斐面露讶异,只见白芷慢慢地直起身子,在他的面前,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服。直到大片白皙的肌肤展露在他的眼前,如上等白玉般,在烛火下漾出一层柔光,如梦如幻,连上面分布的幾道刺眼鞭痕都带着魅惑。
周斯斐像是受了蛊惑一样,长指轻轻触碰着那些伤口,引得白芷不禁战栗。他的眸色渐渐深了,似在犹豫,在衡量。白芷静静地望着他,如同过了一个世纪般,他终于勾起一抹笑意,倏然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床榻。
锦帐垂落,一室的旖旎春色暧昧缠绵。周斯斐擅弄人心,白芷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力,只听他附耳柔声道:“白芷,当了我的女人,心便只能是我的。”
白芷在意识迷离之际,只是记得其实他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疤,像是陈年旧伤,比自己身上的疤痕更为密集可怖,即使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
四
周斯斐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白芷想不透。他确实待她极尽温柔,喜欢逗弄她、宠着她,夜夜与她同眠,将她搂在怀中爱不释手。其实他睡眠轻浅,以往从不容人与他同室过夜。
早已入冬,池塘里只剩一池枯荷,光秃秃的枝干和干瘪的莲蓬,在寒风中兀自伫立。白芷拄着下巴对着一池游鱼,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背后不知不觉贴来一阵温暖,白芷一怔的瞬间,已经陷入了身后人的怀抱。他身上的气息清冷,却又自带一股莫名的淡香,就像高山之上的寒梅。
“在想什么?”温柔的吐气轻轻喷薄在她耳边,白芷侧头,撞进了一双黑沉的眼眸。
虽然每晚在他的怀中入眠,白芷依旧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密,但她没有挣扎,掩饰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僵硬,浅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斯斐托起她的下巴,落下缠绵的吻,直到掠尽她所有的空气,才又将她搂在怀中,笑道:“自然是想你了。”
周斯斐若想收买人心,便是假意也能使人以为是真情。
那日周斯斐北运的船被白芷连夜盗劫,虽然没有成功,但显见让他们十分重视。其实明面上北运的是丝绸和茶叶,但并不尽然,真正让他们在意的是一本账本,上面记载了南方各地近一年来官员上缴的供奉。之所以如此秘密行事,自然是因为那些供奉入的不是天子的国库。
一大早就有人神色匆匆地进了周府,与周斯斐在书房商谈许久。白芷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参汤来时,他们正好从书房内走出,两人神色皆是淡然,只是这份淡然中莫名给人一种凝重。
白芷认出周斯斐身旁的中年男人就是那日抓她的人时,已经躲避不及。平日进出周府的人亦是不少,周斯斐并未特地嘱咐过她回避。此时白芷只能躲到一旁,低着头行礼,只盼那男人没有认出她。
但那中年男人其实早在第一眼看见人时就认出了她,他露出惊诧的表情看向周斯斐,难以置信道:“公子,这……?”
周斯斐却丝毫不见慌乱,折扇轻启,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儿,笑道:“陈大人,这是我府上新买来的侍妾。”
陈大人知道自己并未老眼昏花,忍不住擦了把冷汗,意有所指地劝道:“公子,切莫养虎为患哪!”
周斯斐听后,依旧是笑着,只是眼神中隐着一丝凌厉道:“怎么?现在连我的后院私事都要请示陈大人?”
见周斯斐动了怒,陈大人不再多言,赔笑道:“不敢,不敢。”
送走陈大人,周斯斐回身看向白芷,乌黑的眸子里少了方才的凌厉。他接过她手中的参汤,仿佛十分愉悦,道:“怎么亲自送来了?你伤还未痊愈,多休息才是。”白芷牵强地朝他一笑,周斯斐却似浑然不觉地挽着她一同进了书房。那夜,周斯斐缠人得紧,与往日的温柔缱绻不同,他像是在发泄着什么情绪。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时,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低低地问道:“阿芷,你说人死了还会痛苦吗?”
白芷一怔,才发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不曾有过的脆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乖戾而又惹人怜爱。白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回答:“应该不会了吧。”
“不会了。”周斯斐喃喃地重复道,似乎突然又高兴了起来。他想起那个卑微的女人,一辈子被人将尊严踩踏在脚底,生下他却又不能抚養他。陈大人说她死了,死于瘦弱身体上不断累积的陈年旧疴。他还记得,她总是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面,坐在窗下,嘴上捂着帕子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然后绝望地看着帕子上的血渍。
很痛苦吧?现在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吧?
周斯斐又将头深深地埋在白芷的肩窝,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满足。他说:“阿芷,抱住我,再紧一点儿。”
白芷顺从地伸手将他抱住,感觉到他异于平常的脆弱。白日里那个陈大人过来应该是给他带了不好的消息,而那时他还能若无其事地护着她。白芷突然对他生出一股怜悯,他身上的伤告诉她,这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男人的过去,或许并不如他矜贵的外表那般光鲜,只是那些不堪的过往被他深深地掩盖在心底,其实他未尝不是个可怜人。
五
再过不久便是年关了,周斯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小年夜那晚,白芷亲手准备了一桌子吃食,直到天快黑时,周斯斐才从外头赶回来。他身上带着外头冷冽的寒气,可是在见到守在桌前的白芷时,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像冬雪融化一样,竟带了几分稚气。
“下个月我要去一趟西域,所幸还能赶在之前跟你一起守岁。”饭桌上,周斯斐笑着对白芷感叹。只是话刚出口,他的眼底便闪过一丝懊恼,转瞬即逝。
白芷一顿,自从她不再跟在他身旁做护卫,周斯斐平日里便不会与她说这些生意上的事儿,今晚他看起来十分高兴,话也多了。白芷故作没有察觉,而是面色如常地问道:“怎么还需要你亲自去?”
周斯斐笑笑没说话,或许是今天的日子特殊,隔着院子都能听到街头的顽童在嬉笑着玩弄炮仗,他看着白芷清秀的眉眼,蓦地感到心内莫名的满足。他不禁伸手握住白芷的手,看着她的眼神里只有柔情:“阿芷,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他始终记得,两年前他带着白芷南下,在一艘画船上着了他人的道。白芷带着他跳入了湖中逃生,他不会水,是她奋力地驮着他上岸,在他昏昏沉沉时,也是白芷为他渡气。她聪慧,勇敢却又善良,没有将他就那么扔下。
当时的周斯斐又怎么会看不穿她的那些小心思?不过他喜欢上的姑娘,他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白芷抬眼,灯下他乌黑的双眸里烛火闪烁,像是掉落的繁星,让白芷突然对他又有了希冀,她轻声道:“公子。”
“嗯?”
白芷看着他,像是挣扎了许久,终于只是扯了一抹笑,道:“无事。”
白芷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周府,她来去轻巧,从厢房的檐上跃下时,敞开的房门内早已有人静静地端坐在那把雕花太师椅上等着她。檐下挂的灯笼与屋内的烛火交相辉映,却依旧难辨周斯斐的喜怒。
白芷低下头道:“公子。”
自从上次周斯斐说要去西域后,他便事务繁忙到时常夜不归宿,白芷这才有机会摆脱了府中的眼线偷偷出去,却没想到今夜他会这么早回来。
“还知道回来?”男人的声调平淡,如这雪夜彻骨的风。
白芷将头低了又低。
屋内的人喜怒莫辨,白芷便只能继续这么躬着腰等他的话。
说来也奇怪,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直到这腊月才簌簌落下。耳侧传来一阵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踩在细碎的薄雪上“咔嚓咔嚓”的响。余光间,粉纱裙摆下一双红梅绣鞋路过自己身旁,带过香风阵阵。
“妾身来迟,还请爷别恼。”柳娘子娇俏地笑道。
丫鬟、小厮们窸窸窣窣地伺候着,白芷像成了这院中的植株,再无人理会。直到房门将合上,那娇俏的声音才带着迟疑嗔笑道:“白姑娘还在呢……”
“怎么?”
“怕是不便。”
白芷听得周斯斐低笑一声,说:“那就让她在院中站着吧。”
雪夜寂寂,院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透在窗纸上的剪影,唯有那若有似无的低语清晰入耳。白芷知道,这是周斯斐对她的宣告,宣告他对她有多么失望。
六
周斯斐不再来白芷的房中,也不想再见到她,却也只是就那么晾着她。
这日,周府来了一个神秘的人。来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自小门进入,不巧让白芷撞见了。白芷记得他,去年他来过一回。
那人走后,周斯斐就传了一位大夫进了书房。
是夜,周斯斐的房中还亮着灯火。白芷推开门时,他正衣裳半解地趴在榻上闭着眼,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白芷走近,只见他背上那些原本陈旧愈合的伤疤上又覆上了几道刺眼的鞭伤,道道狠厉。他应该是累极了,手中的书已经掉落在地,连白芷来都没有察觉,摇曳的烛火下,他苍白的脸病态而俊美。
白芷静静地看着那些伤,眼眶莫名湿润,落下泪来。
霍忱曾是吏部侍郎之子,因参奏秦松克扣军饷而被报复,他被下人藏于枯井之中才侥幸活了下来。后来他隐姓埋名,考取功名,就为了报这血海深仇。
霍忱兴奋不已,白芷却只是勾了勾唇,笑容有些牵强。
她在周斯斐身旁待了这么多年,他甚少有如此大意的时候。这份证据来得轻易,轻易到她都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假。
九
半个月后,江州知府霍忱以当朝宰相秦松霍乱朝纲,私自克扣赋税,残害忠良,勾结外敌倒卖兵器、马匹等多宗重罪血谏圣上,一时间轰动金陵城。
圣上特令严查,在一切铁证面前,半生荣华的宰相秦松最终只能认罪。圣上勃然大怒,当即便下令斩首一干涉案官员,但宰相到底曾是圣上的授业恩师,圣上顾念旧情,最终只是将宰相全族成年男丁充军发配边疆,女子贩卖为奴。
金陵城的牢狱守备森严,白芷花了许多银子,那板着脸的狱卒才肯让她进去,她是在死牢里见到周斯斐的。监牢内潮湿阴暗,唯有一个透气的窗口投下一缕阳光,他就穿着一身囚服坐在那束光下。
狱卒打开牢门,白芷走向周斯斐。他似是没有听见动静,直到白芷站在他面前挡住了那束光,周斯斐才慢慢睁开眼睛,黑沉的双眸里依旧含着笑意,他问白芷:“你来做什么?”
白芷蹲下身与他平视,勾唇道:“我来看你啊。”
她笑意盈盈,如春日明媚的阳光。
周斯斐愕然,随即又笑了起来,说:“你不怕霍忱不高兴?”
“我怕他做什么?”白芷反问,随即又说,“我又不嫁给他。”
周斯斐即使是如今淪为阶下囚,但依旧淡然洒脱,不显狼狈。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淡淡的一笑,问道:“阿芷,你爱过我吗?”
白芷听后,蓦地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眼底尽是温柔。她牵起他身侧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周斯斐,你一定要活着。因为,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爹爹。”
周斯斐一怔,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白芷的小腹,又看向她的眼睛,许久,才喃喃道:“真的吗?”
白芷始终只是表情柔和地含着笑意,她说:“是真的。”
他们都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有幸相逢,那往后余生便要一起来感受这人世间的情暖。
十
通往塞外的官道上,正是春暖之际,万物复苏,一辆低调而奢华的马车辘辘碾过浅草。一路上,白芷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全然不想理会身后那躺在软榻上的男人。
“阿芷,久坐对胎儿不好。”周斯斐柔声劝道。
白芷这才转头看向他,神情却依旧带着不忿,她说:“公子,你早知自己不会……又为何故意骗我?”
周斯斐揽住她,轻轻嗅着她发间的气息,亲昵道:“早点儿跟你说我不会被斩首?那我又怎么能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呢?”
周斯斐一向有蛊惑人心的本事,白芷哪里是他的对手?她缩了缩发痒的脖颈道:“那你是圣上的人,为何不早点儿与我说?”
白芷想起自己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明知道他是秦松之子,却还是厚着脸皮求着霍忱去求圣上开恩。
“阿芷,秦相固然是个奸臣,但他走到今天,圣上又岂会半点儿不知?不过只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也好,我也罢,都不过是圣上手中一枚权术制衡的棋子。”
朝堂之术、君臣之道,当中的弯弯绕绕白芷自不会懂。她只知道,无论是苛政还是战乱,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她顺势靠在周斯斐的怀中,闷声问道:“那圣上这次怎么就愿意处置秦松了?”
“人的欲望无边无际,他动了倒卖兵器、马匹的心,圣上自是不能再坐视不理。否则,你以为你是怎么能拿到那份文书清单的?”
听了周斯斐的话,白芷恍然大悟,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从他怀中爬起来,深深地看着周斯斐道:“是你故意让我拿到的!”
周斯斐含笑不语,将她揽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轻轻地叹息。
“那柳娘子怎么办?”
周斯斐又岂能听不出她话中的小心思,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醋猫儿,柳儿是陈大人的女儿,是他们给我送来的眼线,我又岂会真对她如何?不过是气你只知道向着霍忱,而不知我的好……”
白芷虽不甘心,但谁让她自己没他道行深,这辈子便注定被他套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