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功过武则天
2015-05-12黄仁宇
黄仁宇
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隋末从唐高祖发难,曾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所以她算出身名门,并非“寒微”。只是她在十三四岁之间入宫为太宗才人。所谓才人半为侍女,半为皇帝宫中没有实际名分的姬妾。太宗去世之后,她就发付感业寺为尼,在这里她邂逅了高宗李治。兹后她由高宗的昭仪进为宸妃,于公元655年立为皇后,據算应当已在30岁左右。
她自与高宗见面之后即有控制他的力量,无可置疑。高宗有子八人,前四子出自后宫其他妃嫔,后四子则全系武后所生。以唐朝皇帝姬妾子孙之多,如太宗有子十二人,玄宗有子三十人,宪宗有子二十人,武则天必曾专宠于李治之后宫。
高宗于公元683年去世,武则天初立她的儿子李显为皇帝,她自己仍临朝称制,不出两月,她又废李显为庐陵王,而另立儿子李旦为帝,皇太后称制如故。公元690年她更“革唐命”,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如此以女主称帝约15年。到705年的春天她生病才由李显复辟,是为中宗。那年年底武则天与世长辞,官方称她享年81,有些人说她实际年龄为83。中宗复辟后5年据说为他的韦后所弑,但是韦氏想照样以女主临朝称制的计划则为李旦之部属所推翻。李旦于公元709年复位,是为睿宗。只是如此一来,李显与李旦,中宗与睿宗,俱是武则天的儿子,而且兹后唐朝其他十五个皇帝也全是她的孙辈和后裔。所以纵是武后的头衔一改再改,她仍是唐朝的祖先和国母。
武则天有两点引人注意的地方:一是她的恐怖政治。公元686年她在各处设铜匦接受密告。又任来俊臣为御史中丞(监察院副院长),他和旁的特务人员拷讯的工具,惨极人寰,等于逼人自诬而就死地,经来审问的“百不全一”。
此外武则天的私生活据传说可以与俄国的女沙皇凯撒琳相埒。她在六十多岁时因宠爱薛怀义,教他入寺为僧,以出家人的名义入幸禁中。她到七十多岁的时候又以美少年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傅粉施朱衣锦绣服”和她及女儿太平公主燕居作乐。司刑少卿桓彦范上疏弹劾他们,指出“陛下以簪履恩久,不忍先刑;昌宗以逆乱罪多,自招其咎”。自谓簪履恩即系鬓发与趾泽间的情爱。武则天置而不问也不追究进谏人。还有一位右补阙朱敬则的疏则更是唐突,引用外间传闻对武后的批评更为猥亵,她则批答:“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赏上疏人彩百段。
有了这些不仁不正的行径,武则天仍被德宗朝贤相陆贽称誉。明朝以“非正规”态度评史的李贽和清朝以正规而又客观态度评史的赵翼,都对武则天留有好评。
中国史学者通常以为唐高宗李治软弱无能,才引起这段“女患”。《旧唐书》云“帝自显庆以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
现在看来,他所患的好像是高血压,也妨碍其视力,有多年历史。所以依赖武则天判断书牍,又让她“垂帘听政”,在皇帝宝座之后得悉召对臣下的谈吐,已分别开始于公元650及公元660年间施行,除此之外现存史料不能证实他在长期做傀儡皇帝,况且他的好动与好改变,与武后不相上下。武后执政期间改年号16次,高宗就改了l4次。最后在位5年间每年年号不同,为从所未有。他曾决定率兵御驾亲征高丽,因武后苦谏而罢。他又与武后相随幸东都游曲阜,封泰山。到临死的那一天还准备登则天楼门,只因气喘不能上马而止,但仍在殿前完成宣读大赦仪式。他又建造蓬莱宫、合璧宫、九成宫和镜殿,都具有打破传统的作风。他之准备封皇太孙,既无前例,他就称“自我作古”,也就是说让我来创造这段历史成例。李治又曾说“炀帝拒谏而亡,朕常以为戒”。通常历史家以武后之殿试是中国考试制之一种里程碑,其实公元659年高宗李治“亲策试举人凡九百人”。
有了这么多的事迹,可见得他纵听任武则天,让她专擅,不能就算庸碌。而且高宗在位34年,已经一再在臣下面前标榜他的皇后就是他的分身,他们两人自称“天皇天后”,时人谓之“二圣”。所以他生前已经替武则天留下了一个合法的地位。他一去世,遗诏所称,太子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已经有了皇帝一般敕旨的力量。所以有些高宗朝官,如大理丞(最高法院法官)狄仁杰以后就仕武则天好几十年,并未被视作为变节。
可是这种安排,到底不是举朝上下所能称心如意地接受。况且过去高宗自己被立为太宗李世民之嗣,就曾费过一番周折,只因长孙无忌的竭力支持才能在困难中通过。长孙无忌是太宗文德皇后之兄,高宗之舅。唐朝初年曾策动玄武门之变,帮助李世民夺取皇位,再度支持高宗嗣位后已是三代功臣,两朝元老,为宰相30年,又兼太尉,也俨然有汉朝外戚之任大司马大将军的声望。只是他反对立武则天为后,被高宗臣下诬构,流窜黔州,后来又被逼自杀。有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作背景,武则天也知道自己过去几十年的擅权,“黜陟杀生,决于其口”,现在要只身对付满朝的明争暗斗,不能不采取主动的地位。
高宗去世之后不久,首先发生问题的,为儿子李显。他虽被立为皇帝,未有实权。在这时候他封皇后(即后来生事的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侍从室主任)。但管重要任免的中书令不肯与。这不仅是官衔禄位问题,而是因为侍中是举足轻重的官职,又派与另外一位皇后的父亲,势必与太后冲突。这也基于中国传统政治,真理由上而下,皇权既无法合理化,也不便分割之故。这事也的确引起武则天对李显不满,而成为谪废他为卢陵王的主因。不久,即有李敬业在扬州以兵反。李敬业是攻高丽宿将李勋之孙,他这时被谪降,意态怏怏,也纠合一群对朝政不满意的人在东部举事,看样子他没有真正“勤王”的诚意,他的叛变不出三月而平。但是他的讨武则天檄,为骆宾王所作,是骈文中的名著,广泛传诵。内中提及“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已经把正反顺逆的李唐和“伪武”之阵容划分得清楚,很有宣传的功效。文中又激劝唐朝旧臣用对高宗李治的君臣父子之情,去清算武则天,很有煽动性。如此就更使武则天只有更走极端。
她的政权,既为她本人及她亲信的安全的唯一保障,亲生儿子也是敌方争取的对象,则她也只有一步逼一步。李显与韦后被流放而受拘禁,一有来使出自武后,则很惶恐地以为是母后要赐他自尽。另一个儿子所谓章怀太子贤的,可能被她亲信所杀,出自武则天的旨意与否无从查证。还有一个儿子早死,剩下一个儿子李旦,纵要他做皇帝他也不敢出面了。以后她之清算唐朝宗室,越做越紧,也逼得很多李家亲王造反,因之才将他们诛杀殆尽,只有一些年轻的孩子流窜岭南才被幸免。这类事情固然可以表示她的凶狠性格,一方面却也是很多复杂因素一时猬集之所致。她的特务政治恐怖政治也是此时的产物,其目的也是要让朝中人物于逆顺之间分别去留,甚至对她尽忠为国的狄仁杰也一度被判死刑。
如此的发展,很难在她武曌武则天和唐朝的“顺圣皇后”的人生经验中找到前后一致的逻辑,而只能在这政治环境里看出其为一种超过人生经验的运动,有其来龙去脉。
所以,武则天也要去制造她的逻辑。她发觉自己之为唐朝的皇太后,已经不能控制眼下局面,即令儿子做傀儡皇帝也仍不能解决问题,只有一身挺当,“革唐命”,自称武家源出于周文王,本身为“圣神皇帝”。好在《周礼》这样一部有假历史性的经典,充分地表扬着中国传统里国家之为王者禀承自然法规一手创制的乌托邦等思想可以全部利用(例如吏部与天对,户部与地齐,礼为春,兵为夏,刑为秋,工为冬等等间架性的设计和一种美术化的趋向)。而被她推崇的佛教,又无形中倡导着众生平等,男女也没有基本的区别。既有《大云经》,则可见得大周皇帝虽为女身仍可能为弥勒复生。
太宗李世民的經营实系人身政治,而非经制型的政治。李治与武则天,自称“天皇天后”,才将一个暂时体制,改变而为永久体制。高宗在立武后前已颁布《五经正义》,又于公元651年颁布新订的律令格式(根据太宗遗诏,以永徽律代贞观律),他和武后又以洛阳为东都,已经有与民更始的姿态。以后更次曲阜,幸孔子庙,诏各州县修建孔子庙,又同时继续南北朝以来的趋势,大规模而有系统地提倡佛教,崇奉老子,造成“三教归一”的体制,在当日算是创造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
唐朝政治与以前不同之处,则为地方政府亦由中央督导组织,除黔中岭南闽中之外,州县官亦由吏部补授。钱穆提及东汉士人,则说他们道德观念窄狭,讲到唐朝则说“政权之无限止的解放”。虽然一是思想,一是官制,而两者之间不能没有共通的关系,否则就不会在前后之间产生这样一个大的差别。佛教已为少数民族所崇奉,而且既能以智度禅定迎合知识分子,也能以净土往生引导俗众,就容易在“官倍于古,士少于官”的条件下,发生上下混同的功效。道教的虚寂自然,也有大而化之的用意。这许多思想信仰上的因素,都为政府宣扬而普及化才能在雕版印书、教育比较普遍、水上交通展开、士绅阶层活跃的时代,作为新社会的一种精神上的支持。我们无从证明如果没有唐高宗李治与武后的一番安排,唐朝不能继续遣派中下级官僚到广泛的地区去上任。只是反过来说,要是这些官僚又都像东汉名士一样,个个以窄狭的道德观念当做社会秩序的根本,并且以私人的意气当做法律执行,则整个组织也就会老早垮台了。
武则天虽不是首创殿试的人,但是她首先自己出面经常策士,不较门第。她精力又强,很多官僚既被诛杀流放,则必要人补抵,通常也由她自己做主。有人说她在位时代,“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可见得新进人员之多。即以高宗时代的情形而论,官员之入流者13400多人,每年吸收新进人员约十分之一。如此给她操纵经营好几十年,则单只人事安排一项,也可见得她力量之大影响之深。
武则天制造了一个新的官僚集团。她的成功半由于在高宗时做天后所集下的威势,但是也归功于她实际了解到官僚机构的真正性格。
皇帝是文官集团的主席,他(或她)以理想上的至美至善造成神话的传说,用为操纵大权的根据。既为神话则没有人能对之十分认真追究。只是百宫都以假为真,或在半假半真之间捧承这一出发点,即给绝对皇权以公通的支持,则已使之无可疵求,不能侵犯。在这条件之下,甚至以后为帝以唐为周亦无所不可。她以“河图洛书”的神秘安排,“万岁通天”等响亮的年号,再加以“齿落复生”等不会老的奇迹,去培养前述神话。另一方面她也坦白承认归根到底传统政治的真面目,则不外实力。她对吉顼说出制马有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鞭之不服则挝其首,挝之不服则断其喉。就此她也承认她自己对付不易掌握的臣下也仍不出这套蛮办法。不过那时她已快80岁。一方面她已感觉地位安全,可以慷慨直言。另一方面也是她经营的新文官集团已经奠定了相当坚固的根基,只要常用铁鞭,间用铁挝,不必再多用匕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