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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命运一个寓言里的湘西百年人文历史

2015-05-12姚复科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湘西家园命运

姚复科

首先应该承认,我对蔡测海老师的《家园万岁》的阅读和理解,只是停留在心领神会,很难言传的认知阶段。所谓心领神会还有点自我标榜和夸大自己的嫌疑,我想我说的更准觉的意思,大概是说我在阅读中有许多心知肚明的东西,就像我在听自家人在讲述祖上的故事。因为我和作者同样站在湘西地缘历史文化经纬之上,这足以弥补我在文学作品感悟之上的缺陷。

海德格尔在讨论历史的讲述时指出,命运是历史的一个重要生命标志。而寓言是以往历史经验的验证,也是对未来历史的推演。历史是人的历史,历史之中的生命血脉的搏动,就是命运,人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家国天下的命运。小说的最大魅力在于对不可捉摸的命运孜孜不倦的探寻、领会和讲述,事实上《家园万岁》是以一种命运的探索,寓言似的验证,推演的表达,构建一系列命运象征的人物,用诗意,象征,隐喻构架一部家园的史诗。

根据“有空间,就有存在”的理解,空间性代替时间性,成为许多作家创作时的一种叙述方式。《家园万岁》中的“三川半”无疑是湘西数百年的人文历史的缩影,承载着厚重湘西社会文化的空间。作者在写作中,调动了关于湘西地域空间的全部记忆,运用自己对乡土人文历史的洞察力、想象力,构建自己的叙事空间,而作品中又明显地淡化了客观的地域空间,强化了人文历史的个性化认知。

就湘西地域文化经纬的角度而言,湘西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湘西在华夏民族融合和中华文化演进过程中具备一定的典型性。中国的土司制度,兴起于唐末五代时期,其源头是两汉时期的羁糜制度。这一制度是历代封建王朝用来解决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政策,是中央政权和地方势力的妥协产物,湘西土司制度确立于五代时期,准确的讲是历史上的“溪州之战”的直接产物;湘西多元文化一体的特点,楚风余韵,巫傩盛行都同这一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作者正是站在这一地缘文化经纬之上来构建小说,百年湘西人文历史,无疑是汉文化与楚风余韵、巫傩盛行湘西本土文化冲突和碰撞的奇观。作品在创作手法上大胆地突破、借鉴和创新尝试,又给小说的构建带来了一份异质的气场和魅力,是一部精神化家园史诗,是湘西人文历史创伤性记忆和非创伤性的记忆表达。这无疑是一种写作上的挑战,可能会出现一定创新引导的意义,绝不是夸大其词,就长篇小说而言,《家园万岁》有开先锋之气象是不为过的界定。

我在阅读《家园万岁》的时候,我仿佛总是阅读到了我自己。小说在讲述湘西的百年人文历史(抑或是精神家园史),那么我感觉自己明显的就在历史的讲述之中,历史在我生命之中,我与历史同在。因为小说的表达暗合着海德格尔所说的:历史的讲述乃是一种“在……之中”的方式。这种讲述方式,与其说是主观的,不如说是全息的;与其说是参与,不如说是随着生命的脉动而运行。

所谓一种命运,我指的是赵常,又叫“彭树皮”的这个人物是湘西百年人文历史的象征。或者说作者设计的这个历史人物(或小说人物)是作为一种命运的象征而出现的,这个人物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和文化的具象与抽象的统一体。小说毕竟不同于历史,小说绕不开历史本真性的文化内容,小说无法忽略人物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在此,可以说《家园万岁》正是体察湘西百年人文历史的命运及其蕴含于命运之中的生命意味的一种表达,是湘西人文历史的集体记忆和个性化的认知。

当然,小说构建不可能仅仅停留和局限于社会制度和思想观念的演变之上,更不可能把历史作为理性逻辑的研究对象,事实上《家园万岁》是通过构建一系列命运(即人文历史的标记)象征的人物,来完成命运的探索和表达的,用诗意、象征、隐喻的手法构架整部作品。

阅读《家园万岁》,第一感觉让我联想到混沌阳刚鸿蒙初开的《山海经》,读到聪明街,一把红薯干可以做货币换取一把把金叶子的时候,又让我想到凌濛初的《镜花缘》。最后我恍然大悟,因为我发觉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人物的设计,都可以在湘西人文历史之中找到对应点,这个对应的点不是单单指历史人物,而是泛指广义的人文历史的具象或表现。这种人文历史的具象或表现的人格化,并以小说人物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之中,构成了人物的魔幻色彩。人物的设计几乎有意地淡化性格塑造,却又不流于人物的扁平,相反更加饱满,人无疑是符号但确实又饱含无尽的内涵。

赵常,又叫彭树皮,由彭姓恢复赵姓还是尼姑庵的老尼姑作的主,这是个值得玩味的事件。因为赵常的父亲是流官,受朝廷委派而来三川半。他的使命是改土归流,把土著人变成皇帝的子民,但他自己成了田氏女子的俘虏,为了爱,为了抹掉仇恨的血迹,他改姓了彭。“赵”姓是汉民族的百家姓的头号,到了“三川半”沦落到姓氏都弄掉了。与其说是赵常的父亲为一个土著的女人弄掉了姓氏,不如说强势楚风余韵,巫傩为代表的土著文化足以融合外来的汉文化。而赵常这个人物的出现就如同湘西百年人文历史走向的一个预告,一次文化基因杂交的成功定型。

刘金刀,土著文化中的游侠精神的象征意蕴十分明确。在汉文化入驻之前,“三川半”这里是自由混沌荒蛮的天地,是游侠的世界,当然也是酝酿造反和起义暴动的温床。在以《青苗法》和《齐民要术》为指导的社会秩序尚未确立的时候,“三川半”是属于刘金刀的世界。他所主导的杀流官,正是文化上融合与反融合的表现。

七红,河妓仿佛是一个文化母体的象征。她最初无法和彭锭完成基因组合。但刘金刀和她可以生下女儿刘艺凤,当带有重组文化基因的刘艺凤和赵常在那一块反复提及的青石板上做爱的时候,象征着的意蕴不言而喻,标志着一种即将成型的“三川半”的社会文化正在孕育,成长。但成型的社会并没有带来应有的文明,反而以仇杀等方式使之变得更加野蛮。因为这个成型的社会尚未完善其应有的社会功能。

龙二,多重象征意象,更昭然一种文化杂合的矛盾、混乱和无序。表现出土著文化自身的矛盾性,这种矛盾表现在他可以游走在汉文化和土著文化之间,他可以让一败涂地的彭锭(汉文化的象征体)借尸还魂,也可以让赫然复兴的刘金刀(土著文化的象征体)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最后彭锭(汉文化的象征体)也在自觉不自觉中隐退。他是文化基因中的破坏性和建设性的统一。他可以将军事防御工事修建成豆腐渣工程,还调来发霉的玉米用来赈灾,中饱私囊,但他落实《青苗法》中的赈济和维稳社会功能,他贪赃枉法,却又可以把来路不明的钱财捐献给社会发展的正能量的事业。

诗人彭努力(赵常的堂弟),新型的文化基因符号,脆弱、简单,同样携带着基因组合上的混乱,需要再次杂交组合,当他同又一个文化母体———河妓欢欢结合时候,这种文化基因的进化开始由混乱走向明确。

故乡是认识世界的基础,也是惯性思考的参照物和坐标,《家园万岁》中的创新表现手法如果说一次成功的尝试,那么这种成功得力于作者对湘西的乡土人文历史了然于胸,对湘西人文历史中的具象有自己准确的定位和清醒认知。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相貌特征的描写,甚至有意模糊化人物脸谱,作者没有勾画其形,却画出其魂,人物都是从最初的不明确走向了明确,在选择和努力中,在与人与世界的碰撞中,人物的价值和象征性的意蕴让人心领神会。

《家园万岁》中小说构架中有成功也有缺失。上面我已经谈到,《家园万岁》中的人物可以在湘西地缘文化经纬之上,即湘西人文历史之中找到对应点,这个对应的点不是指人物,而是人文历史的具象或表现。作者在小说的结构设计之中,也许过分关注和痴迷于乡土人文历史的表现性,而忽略了具象存在,比如本土经济社会演进中不该绕过的一些事物。

《家园万岁》中的“三川半”这个空间叙事里的社会发展演进,整体而言是有序的。由混沌走向明确,经历了皇权社会的介入,汉族文化的强势推进,土著文化自身的混乱和坚守,到游侠精神的复兴和退隐,直至最后有序社会的构建。从文化碰撞,冲突,到文化基因的杂交组合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对应,最后《青苗法》《齐民要术》成为构建三川半世界的经世致用的经典文献,标志着地域文化的最终成型。

文化的呈现和作用表现在能够潜移默化地指导人的思维和行为。这是一种文化的成型的重要标志。三川半由鸿蒙初开的混乱走向有序,文化的融合与生成在《家园万岁》中得到很好的诠释,在三川半人的思维和行为之中可以找到很恰当的佐证。所以当一个叫李自真的人的睾丸被人在混乱中摘掉了后,文化对人的思维和行为的指导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李自真痛失睾丸想到的不是报复凶手,或者追究凶手的赔偿和责任,他反复强调并强烈要求的就是要凶手赔个不是。最后,在赵常的组织下,一群人集体高喊着“对不起”的时候,标志着“三川半”的业已固定成型的地缘文化开始主宰并指导“三川半”人的思维和行为,三川半从野蛮走向了文明,完成了社会有序的构建。

但是,当我读到龙二的豆腐渣工程、三川半凤凰国的军事防御工程的时候,直觉让我想到了历史上的苗疆边墙,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南方长城”。

南方长城,也就是湘西“边墙”,无疑是最具湘西人文历史的具象和物证。这边墙,是三百余年来湘西民族关系的晴雨表,它既反映了民族冲突、碰撞,文化上的渗透与反渗透的一种对峙,也反映了民族间相互接近的发展趋势。湘西最终在文化上形成自己的独特,明清的边墙就是个重要标志。这道边墙的修筑是汉族儒家文化与湘西土著文化之间的冲突和融合、渗透的界面。由明入清之后不久“改土归流”,最终导致湘西地域历史文化现象正式形成。在这个意义上明清两代边墙的修筑,也是标志着湘西多元一体化文化的最终形成、成熟。

又如,边墙在清代的修复,是乾嘉苗民起义失败的产物,及其修复之后推行的屯田养勇制度对湘西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赵常的土著军队无疑具备着屯田兵勇的历史影子。屯田制度,是土著部队存在的经济基础,没有这一制度就不会有陈渠珍后来的湘西半割据的湘西自治。直到抗日战争时期,湘西“革屯”起义风起云涌,这一制度才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诚然,我已经反复说过小说不可能把历史作为理性逻辑的研究对象,也不可能要求《家园万岁》的构架中对应每一个历史文化的具象;但仍然要说的是,这道边墙和屯田制度,是湘西人文历史很难绕过的存在。缺失就是遗憾。

结语

海德格尔主张诗意地理解世界,蔡测海的《家园万岁》正是践行这一美学理念。《家园万岁》以湘西人幽默和极其诗化的语言艺术呈现着蔡测海的诗意生存追求。《家园万岁》是一种最诚恳的善意的写作,是作者在对湘西人文历史深刻的反思基础之上的表达。阅读《家园万岁》可看得出作者创作的动因和希望,想让日益浮躁和浅薄的人心,能够在《家园万岁》中找到一份静下心来的理由,在阅读中感受生之善意。

如果说蔡测海在《家园万岁》中的大胆创新是一种文学野心彰显的话,那么我认为他的野心是在想把这部小说写成一部反启蒙的书。他是在做一次刻意抛开观念模式化的写作尝试,企图用一己之力全新解读湘西人文历史。这无疑更是一种无畏和冒险。亚里士多德曾经引用过的一位智者的话宣称:“此地和波斯都有火在燃烧,但人类的制度就在我们眼前发生着变化。”因此似乎可以说,在人类事务方面,原则上不可能用科学方法确定普遍真理,即无论处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的任何人,都能使用正确的方法加以证实的真理,仿佛是不存在的。也许在蔡测海看来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恰恰在有意无意地证明这个不便明说的悖论。在此意义上我们就很好理解《家园万岁》中的许多疑惑,因为作者在表达自己人文认知的态度上秉承反启蒙的、非理性的、甚至非客观的表现。比如小说中竭力彰显善的力量,而无意表现、甚至有意回避恶的哪怕半点的表述。就连大恶的土匪临刑之时都是幽默无限,毫无血腥之感———那个被打了十多枪依然没死的师兴周,从河滩上爬起来大骂行刑人员:“我日你个娘,怎么就不知道用机枪打脑壳呢”。这在湘西的人文语境下,就如同一个有身份的客人在责骂主家待客不周的口吻。《家园万岁》涵括数百年的湘西人文历史,但所有时代的所有人的终极目标,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人人都追求基本的物质和生理需要的满足,譬如食物、住所、安全、性爱,以及和平、幸福、正义、个人天赋的和谐发展,真理、甚至包括更含糊不清的美德、道德完善以及湘西人所谓的家园安好的心愿。

读完《家园万岁》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湘西的巫师,循天地之大法,以无罪之身承担罪罚,以刀梯和火海的自罚形式,禳解灾难,化解人与自然不明力量的冲突和对抗,追求最终的和谐。据说巫师的每一堂法事也是个中内心的挑战和冒险。巫师的成败在于他内心的定力和信念,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法力吧。

再次,《家园万岁》是意味深长的,简而言之这种意味深长是文化上的自信和自觉的表现。赵常超越人类极限也会死去,但基因不死。更宏阔的人类家园的文化基因重组已经开始了。这让我又想起,当今世界的文化冲突的现实格局,以西方基督教义为基础的普世价值观,以伊斯兰教义为基础的伊斯兰文化和正在复兴中的东方中华文化不正在上演着一个更大格局的“三川半”世界的文化奇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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