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
2015-05-12残雪
相对于《鳄鱼街》这部作品,布鲁诺·舒尔茨的这些作品集更老练,也更接近于作者的精神自传。其中最精彩、最无懈可击的一篇就是标题篇《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
创世圣经书
由于作者在这部书中要描述的是天才的精神生活,所以一开始他就要描述精神的起源。那么一个人,在幼年时代,他的精神起源于什么?作者认为起源于某种神秘的、天才身上与生俱来的“信”的冲动。如果你是一名天才,你就具备了这种冲动;如果你具备了这种冲动,你就是一名天才。这似乎是由上天所定,某种程度上也得自遗传(如小说中父亲对我的影响)。正因为作者持这种世界观,这部作品的前面写得不太精彩,也不具有现代意识。
“我”幼年时代的自我启蒙不是通过镜子(对周围人和事物的辨认),通过自己的精神实践活动来完成的,而仅仅是通过我身上某种神秘的冲动、能力来完成的。我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我具有非凡的能力,能够看见真理。我为自己的这种能力而痛苦,因为没人能真正理解我,与我沟通。
一个黑暗的冬天的早上(在重重黑暗的下面,不屈的黎明正在那深处发光),我醒得很早。当时有一大群雾状的影子和符号还拥挤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虽醒了,还在混乱地做梦,我梦到那本古老的、我忘记了的创世书,各种各样的后悔折磨着我。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为他们的愚钝所苦恼。我开始骚扰着我的父母,更加急切地唠叨,愤怒而不耐烦。
我赤着脚,只穿着睡衣,激动得发抖。我抚弄着父亲书架上的书,又气又失望。因为我是对着目瞪口呆的观众描述无法描述的事情。这件事无论是用词语也好,用颤抖的伸长了的指头画出来的图画也好,都不能够说清它。我没完没了地解释,自己觉得自己的话又复杂又自相矛盾,因而累得不行,后来我绝望地哭起来了。1
我(天才)想要再现的是某种纯美的意境,这种意境在我很年幼的时候曾出现在我和父亲之间,后来就一去不复返了。但我坚信那种意境是写在那本创世书上,所以我一心想找到那本书。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本书的一些残篇。残篇上记录了这样一个宗教故事,说的是一位秃头圣女以虔诚的祈祷和模范的生活感动了上帝,而获得了一头丰盛的头发,和医治脱发的秘方,她的亲戚和整个村里人也因此受益的事。
我在艾德拉的手臂上读完了这个故事,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是那本创世书,是它最后的几页,非正式的增补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虹的碎片突然在墙纸上跳起了舞。2
我要寻求的就是这种美德和信仰。所以一个简单的民间故事就解决了我的问题。然而艺术和人性并不是能用如此简单的信仰来说明的。艺术家必须先有实践,才能在实践中确立起信念。盲目的信仰产生不了审美活动所需要的强大动力,艺术也将因此难以为继。就是因为作者没能处理好人性的矛盾,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场白写得比较苍白和做作。
残篇接下去说到那个古老的村庄已经消失了,只有一些流落各方的年老的残疾的风琴手有着村庄的背景,他们站在街角用简单朴素的旋律给路人带来安慰和共鸣。他们的歌曲总是同一个主题,似乎单调,却总能引起共鸣。这里说到的是艺术的本质了,是他的关于天才的故事的前奏。
让我们回到“原作”。我们从来没有将它抛之脑后。在这里我们要强调创世书的一种奇怪的特点,读者一定对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这就是:当它被阅读之际,它会展开,它的界线向着所有的潮流和波动敞开。3
作者还举了金翅雀的例子。一群群的金翅雀从风琴手的风琴里随旋律一阵阵飞出来,越来越多。
这两个例子说的都是精神的磁场。人的艺术活动的周围就会形成这样的磁场。所以关键是行动,你的信仰只能在你的行动中体现。
作者认为时代是靠天才撑起来的,这种观点并没错,只是关于什么是天才的问题并没有深入探讨,只是想当然(也许是时代风气的影响)。
那么什么是天才?我(残雪)认为天才就是那些对精神事物超级敏感,并有力量发展精神的人。我还认为力量和敏感都可以通过追求精神的实践来不断加强。能够将追求活动贯彻到底的人才是天才,因为在追求过程中精神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而那些仅靠自然赋予的灵感发挥才能,不去有意识地锤炼自己的人,很难使自己的才能达到极致。
天才的时代
你听到过时间在平行的两股道中流动的事吗?是的,这样的时间的支流是存在的。有几分非法,有几分可疑……让我们来努力从历史的某个瞬间找到这样的一股支流吧。那是一条暗道,非法事件就从那里流进了历史。4
天才诞生在普通人的家里,他能看见真理之光,他有着狂暴的性格,家人和邻居都不理解这个小孩。他的手天生能画出奇异的线条和色彩,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手的动作。但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他的表达是奇异而不可理解的。
只有一名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小偷看懂了孩子的创造物。小偷决定对孩子进行生活的启蒙了。小偷与孩子的这个精彩的寓言故事揭示出了我们存在的最深的奥秘。
“舒尔马!”我从我们一楼低矮的窗户那里喊道。
舒尔马注意到了我,愉快地微笑起来,敬了个礼。
“广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呢。”我轻声对他说话———因为膨胀的球形的天空像大桶一样发出回声。
“我们两个人。”他悲哀地微笑着重复我的话,“这世界今天是多么空旷!”5
然后启蒙就开始了。
小偷舒尔马真诚地赞美了孩子的绘画天才,言谈间显示出他的确是个多愁善感的艺术行家。而他自己也由于这种对于美的热爱马上产生了自我意识,立刻就为自己那堕落的生活辩解起来了。由此可见美是激发人向善的,无论什么人,只要他追求美,就会在某种程度上向善。
当我告诉舒尔马我的灵感来自于女仆艾德拉的丝带、香粉和高跟鞋时,舒尔马举起那双秀丽的女鞋感叹道:
“你懂得这个女人脚上的符号所包含的恐怖性的挖苦吗?你知道穿着这样精致的高跟鞋行走有着什么样的放荡的挑逗吗?我怎么能留下这个符号,让它来支配你!上帝禁止我这样做……6
舒尔马熟练地将艾德拉的美丽的小东西一一放进他的衣袋,快步走了出去。这就是小偷给天才所上的关于生活的第一课。天才不能生活在半空,他如果要维持自己身上的能量的话,他就必须介入世俗,在某种程度上像小偷一样弄脏自己的手。当然,这还不是一个纯粹的现代主义的寓言,因为舒尔马在反省自己的时候并不彻底,他将自己堕落的责任全部推到上帝身上去了,所以他没有找到出路,只是继续一种纯粹的循环的生活。不过将天才与小偷并列的描述还是显示了作者的深度。
相比之下,这个寓言之前关于幼年天才的描述显得不太自然,有点观念化,没有挣脱古典文学的束缚———将天才与生活对立的僵硬的二分法。这种观点自然而然会将天才解释为神秘现象。
春天
春天是孕育欲望的季节,欲望包含着无数可能性,我的向善向美的追求将使这个混乱而生机勃勃的季节成形。出现在春天的欲望中心的是一位名叫毕安卡的少女。不过在春天刚刚来到,我同她初次邂逅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我的命运的主宰。
遇见美少女毕安卡的那一天和梦境差不多。
我们在渐满的月亮下行走。我的父亲和摄影师两个人几乎是提着我在走。因为我累得磕磕绊绊,几乎迈不动脚步了。我们的脚步吱吱嘎嘎地踩在潮湿的沙土上。我在行走中睡着了好长一段时间,而现在,我从自己的眼睑下看到整个天空发出磷光,充满了亮闪闪的标记,信号,和被星光照亮的奇迹。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块开阔地带。父亲将外套铺在地上,将我放在外套上。我还是没睁眼,但是我看到了太阳,月亮,也看到了十一颗星在天空排成一线,在我面前游过。7
这是欲望要成形前的引子。那么欲望将会演出一场什么样的戏呢?于是道具出现了———象征着时间和空间的集邮簿。这小小的美的承载物,将历史和地形尽收其内,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心灵的探索。
在心灵的王国的中心(集邮簿),约瑟夫国王一世那邪恶的绝对的否定力量是一切事物成就自身的前提。你必须通过他来体验辉煌。而邮票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超出了我的最大胆的想象!专横的约瑟夫为世界现有的一切定下了不变的调子,我这个毛头小子却暗藏着那几乎不可能有的野心。我的力量从哪里来?只能从上帝那里来。是上帝赐给我了集邮簿———这汇集了真理和辉煌的小本本。然而约瑟夫盘踞在它里面。莫非他也是真理的一部分?我的艺术生存的真理将从这本集邮簿渐渐展开,它是我打通古典与现代的武器。就这样,我从集邮簿里唤醒古时候的幽灵和世世代代的爱恨情仇,通过他们来进行一场现代主义的高超技巧的演出。
啊,弗兰茨·约瑟夫,你和你的沉闷的真理缩得多么小了啊!我徒劳地寻找着你,最后我找到了你。你在人群里面,可是你变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那么灰溜溜。你同另外一些人一道在公路的灰尘里面行军,紧跟在南美洲后面,澳大利亚在你后面。你同其他人一块高唱:赞美上帝!8
我在上帝的帮助下从心理上战胜了这个独裁者和屠夫。作者此处的描写是动摇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到底是谁?他在这个艺术表演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他扮演的是人的理性的角色,为什么还要有一个上帝来使他一钱不值?机械的人性二分法在此处又一次妨碍了作者想象力的进一步发挥。这个上帝实在是多余的,作者因为将约瑟夫简单化而自身陷入了混乱。
约瑟夫应该是审美(复仇)活动的前提,强有力的否定力量,以邪恶来达到正义之力。艺术家要体验辉煌,就只能在这种钳制之下去体验,在同他的搏斗中体验,而不是从上帝那里借力,那太空洞了。
关于春天,关于潜意识中的欲望的悲哀描写是动人的:
有如此多的未曾诞生的故事。啊,这些根须之间的哀婉的合唱!这些相互抬高价值的故事!这些突发的即兴表演里的没完没了的独白!我们有耐心倾听他们吗?在最古老的传奇之前还有从未听到过的传奇:还有无名的先驱;没有标题的小说;巨大的,暗淡失色的,单调的史诗;自由组合的,行吟诗人的故事;无形的情节;没有脸部的巨人;为夜晚的云层的戏剧性事件写下的黑暗文本。9
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指出这些欲望的规律。欲望如何样从黑暗的底层浮上来?如何样成形?仅仅依靠对上帝或“自然”的信仰是启不动他们的。然而我从后门闯入了地狱———人的深层欲望。这个后门就是陈列古代名人蜡像的展览馆。我之所以要闯入还是体内的青春活力所致,对上帝的信仰至多只能排在第二位。蜡像馆陈列的是个人灵魂深处的历史,我的闯入是人性矛盾突围的结果。
啊,深不可测的人的邪恶!真实的地狱般的阴谋!谁的大脑里能产生如此恶毒的、魔鬼般的念头?比最为绞尽脑汁的想象的飞翔还要大胆?我对这个狠毒的阴谋的探究越深,就越对这个邪恶念头中所包含的奇异的背叛,天才的设计感到迷惑。
于是我的直觉使得我迷路了。就在这里,用表面的合法性掩盖着,在一个由条约保障着的和平时代,一桩让人毛骨悚然的罪行犯下了。在彻底的寂静中,一出阴沉的戏剧演出了。这出戏被秘密所包裹着,春天显出单纯的外表,没人能猜到或探测到这出戏的内核。谁又能想到在这个被堵住了嘴,骨碌碌地转着眼的沉默的蜡像与文雅有教养的、举止优雅的毕安卡之间,一出家族的悲剧正在上演?毕安卡究竟是谁?10
我的想象力的冲动将我带入了历史的深处。那种冲动既是青春的热情也包含了宗教情怀。可是最本质的东西应该是自我探讨和自我测试吧。“故事”只是人的游戏,真正的内核是精神的探索。我造出毕安卡,我动员起我血液中的古老元素,去进行一场突围战争,以弄清精神的倾向,自我的真实意志。毕安卡是谁?她是幸存下来的人的精神;她是我们内面的不安的骚动;她是文明世界里潜伏的年轻的兽;她也是艺术家在现实中的理想和彼岸。一切都是发自人性,而不是某种外来的力量。现实的空虚和沉闷不堪忍受,是我要突围,我要演出。当我生出这种强烈念头时,包围着我的“自然”就开始挑逗、暗示我,间接地告诉我路在哪里,怎样入门。在这种意义上,春天就是我,我就是春天的意志的表演者。可是如果我不表演,我就同春天无关。这是一个互动的机制,是我要进入到里头的,因为我要同人交流,我要爱。进入到那里头之后才发现那机制是多么的阴森,要将爱从千年的仇恨之下解放出来需要何等的奇思异想,何等的勇气,何等的决绝。但我就是为这而生的,春天已经告诉了我这一点,她还为我送来了道具(集邮簿)。
集邮簿是我进行探索的指南针。春天是愚蠢的,对任何事都不加区分。她用生长物覆盖所有的事物,将道理和胡说八道、和笑话搅在一起,彻底的无忧无虑!她会不会也是同弗兰茨·约瑟夫勾结在一起的呢?他们是不是被一个共同的阴谋绑在一起的呢?11
天才的作者已经感觉到了否定的力量在创造中的作用!可惜这一类感觉在整个作品里只是昙花一现。宗教感总是占了上风,窒息了人的活力。当然,正因为作者对精神事物感觉敏锐,故事仍然以他的想象力为先导而突围。神秘的黑人们和那些穿黑色晨服、神情狂暴的绅士出现在城里,虚构的时代的暴风雨成为寓言的背景。我的欲望在胸中达到顶点,突围开始了。
墙上挂着植物的图片,色彩鲜艳的小鸟在很大的笼子里飞。也许是为了赢得时间,这个人将那些挂在墙上的原始武器的样品指给我看———飞镖啦,钝头木标枪啦,石斧啦等等。我的敏锐的嗅觉还嗅出了马前子毒药的气味。而他正摆弄着一种古老的戟……12
豪宅里的男人其实就是弗兰茨·约瑟夫的替身。这种远古之力与现代理性的撞击需要一个否定的化身,一个独裁者,他的作用是推动表演。他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凭直觉写作的作者创造了他。他貌似毁灭者,实际上是催生者,他催生了我心灵里头的一场革命,使我成熟壮大,成为男子汉。古老的帝王的故事,经典的精神的形式,二者天衣无缝。这是现代主义文学惯用的高超技巧。那么弗兰茨·约瑟夫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不是他在促成我的成熟吗?原始氛围里孕育的是两种气质:英雄的与恶魔的,二者缺一难成艺术家。
那么毕安卡,我不顾一切地要为她献身的女神,我的艺术之梦,她的德行如何?
“你那死板的忠诚,你的使命意识才真是荒谬!只有上帝知道你为什么要设想你自己是责无旁贷的。如果我选择鲁道夫那又会怎么样?你是个令人厌倦的学究,我宁愿要他不要你。哈,他会顺从我,同我一块去犯罪,一起自我毁灭!”13
女神突然变成了淫荡的女人,欲望浮出水面。我从未见过女神的这一面,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我要为她复仇,她却要我同她一道犯罪。我该怎样领会她的意图?莫非,她同那万恶的约瑟夫串通过了?已经开始了的事业一定要进行到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是如此的绝决,甚至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幸的是我将它们(对春天的错误认识———残雪)织进了我自己的织物中。我将我自己的爱好强加到这个春天身上,我发明出自己的说明书来解释她那巨大的繁茂,我想根据我自己的想法来操纵她,引导她。春天一度使我冲昏了头脑。然而她自己是有耐力的,毫不在乎的,差不多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将它的缺乏回应看作容忍,看作同我一致,甚至看作同我合谋。我认为我可以比春天自己更好地解释她的特征,她的最深的意愿,我能够看懂她的灵魂,能够预测那种她因为自身的巨大而无法表达的东西。我完全不顾她那野性的、不受限制的独立的迹象,我忽视了她那暴力的、不可预测的骚动。”14
我在自己的理想遭到打击,全盘“失败”之后说出了上面这番话。实际上,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个失败的结局。但我是一名艺术家,我在创造时,自己的意识只能紧跟在自己的想象力后面,绝对不可能超前,这是上帝做出的规定。所以我满怀激情地去夺取胜利。我遭到失败之后,只能以失败的崇高感作为自己的满足,这就是造物主给我安排的命运。而我的理想、我的梦中情人毕安卡以她的背叛成全了我的崇高感。说到底,难道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心要表演崇高吗?现实生活是何等的无趣、沉闷和枯燥!人只有在表演中才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那种满足。正因为深知我的本性,艺术女神毕安卡才以她那高超的变幻术引导着我深入那个核心。那么她是谁?她只能是我心灵深处的那种骚动,那种扬善抑恶的冲力。我表演了失败,我因我的表演而有了这篇美的作品。
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
我终于来到了艺术的核心领域,坚守者的最后阵地———疗养院。
疗养院是死人(对尘世生活、对人性彻底绝望的人)的居住地。
疗养院的一切活动都是以死为前提的阴沉表演,不是为了意义,只为展示英勇。疗养院是人心中矛盾最尖锐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要直面内心。但本性中的邪恶也更显目。疗养院的时间是特殊的沙漏中的时间,每一秒钟都指向永恒。这种严厉令人难以忍受,却也使人坚忍不拔。
疗养院里不允许世俗欲望,正因为如此,欲望在死亡的纠缠之下令人发指。
疗养院的机制就是艺术的机制。艺术家在创造时不会明确知道这是以死为前提的表演,他只是模糊地感到这一点,他权当自己将在世俗中永生那样来表演一回。
以上是疗养院的原则。
“我们的病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自己已经死了),也猜不到。这种操作的全部秘密,”他很乐意地屈指说明这个机制。“在于我们拨回了时钟。在这里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晚一段时间,我们不能确定晚多久。整个事情是一个相对论的问题。你的父亲在家乡已经死了,但这件事在我们这里还没发生。”
“那样的话,”我说,“我的父亲一定在临终的床上了,要么就是快死了。”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语气里有强忍着的不耐烦,“我们这里是使过去的时间复活的地方,复活的时间里包含了它的所有的可能性,当然也就包含了身体恢复的可能性啊。”15
总设计师戈塔德医生深谙艺术机制的秘密。所有的艺术家都在疗养院里得到他那种特殊方式的照顾。而他自己,是一个同女服务员鬼混的色狼。这是因为原则总是有那样一些缺口,欲望就从这些缺口钻过去了。从事艺术的人不可能彻底杀死欲望,如果那样的话,艺术本身也被杀死了。戈塔德医生是这个迷宫里最最暧昧、最最矛盾的人,他将人性的两极集于一身,操纵着这个疗养院。当我要找他的时候,他就失踪了。他以“不在”来显示他的处处“存在”,这正是核心人物的特点。这样一种人,他那无处不在的强大精神向所有的可能性敞开,因为他就是自由的化身。他在小桥上向我发表演讲;他在手术室里让病人起死回生;他小心地维护着父亲的精神的存活;他的疗养院纪律严明却又到处是规则的缺口,甚至连我母亲这样的俗气女性都钻了进来。
我的父亲在这样一个半真实半虚构的地方进行他的事业,虽然谈不上很大的幸福感,但内心充实,信念坚定,一举一动都呈现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悲剧感,令人肃然起敬。同卡夫卡的城堡里的K形成对比,这里的表演者是坚忍型的,排除了精神享受的,宗教的味道更浓。在世人看来无比窒息的氛围里,我的父亲体验到了自由与崇高。他每时每刻看见沙漏,每时每刻活在永恒之中。作者表示对这种“二手货”的、缺乏感官满足的时间不太满意,可是这难道不正是他追求了一辈子的境界吗?创造中的艺术家必须有所牺牲。
每次我经过他的笼子时就会怕得发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被短短的链子拴住,密密覆盖他头部的、纠结的狗毛发出光晕,他长着颔毛和颊须,他的有力的下巴在展示他那一口长牙。他没有吠叫,但他那粗野的脸一看见人就扭歪着。他的表情因无边的愤怒而变得僵硬,他慢慢地抬起他那吓人的嘴巴,爆发出一种低沉的、狂热的、痉挛似的吼叫。那正是从他的仇恨的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一种绝望的吼叫,一种对当下无能状况的哀哭。16
我从满街混乱的欲望骚动中跑了出来。我也自认为已经躲开了欲望。没想到我正是朝着“狼人”跑去的。我终于同这可怕的大家伙面对面了,我躲不开他,也认不出他。他是谁?其实他,这个狼头人身的家伙,正是我内面被文明死死镇压着的欲望。我害怕他就是害怕自己的欲望,我无法同自己的欲望面对面。欲望是收买不了的,我拿出钱来时,他那激怒的表情着实吓了我一跳!他紧跟着我,他想要我对他下指示。可是我怎么知道如何指挥他呢?我被自己内面的这个魔鬼吓掉了魂,而且我也对他感到恶心。我唯一的出路是逃离,逃到看不见他的地方去。
然而我的父亲并不怕狼人,大概因为他早就将自己体内的狼性灭掉了吧。艺术家要生活在“二手货”一般的时间里,首先就得消灭世俗欲望。这是作者的观点。
歌德的魔鬼却同这相反。那是个用世俗欲望来塑造精神的老手。他比我,也比父亲更加生气勃勃,充满了健康的活力。梅菲斯特精通辩证法,所以才能巧妙地将欲望转化为精神,让浮士德一直创造到老。如果欲望是精神的死对头,艺术家的能量就只能从宗教或上天的赋予而来,而那种源头显然是不够充沛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父亲虽然坚忍,却在强大的虚无感的袭击下显得很苍白的原因。他对“二手货”的时间暗暗不满,但他又只能过这种禁欲的生活。他把自己看作一种特殊的人,一种纯精神化了的符号。这都是作者所做的“精神———肉体”的机械二分法的体现。
但是这一篇是全部作品里头写得最美的。时间的分岔,欲望与精神的纠缠,精神突围的悲歌或赞歌,精神内部机制的微妙与暧昧,神话般的背景,审美的力量等等充满激情的描述,达到了作者创作的顶峰,能够久久地让人心激荡。标题“沙漏标记下的疗养院”本身描绘的就是这样一幅永恒、静穆而又隐藏了骚动的时间画面。
一般来说,时间是不可能“意识到”的。一旦你意识到,它就已经被消灭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很难有自己“真正”的生活。除非你将自己活过的日子重活一遍。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狂人,他要将自己的生活变成纯粹的时间,他要每分每秒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这种人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就是将过去的时间变成未来的时间的人。时间在人心中向未来延伸,人便生活在永恒之中。
疗养院是灰蒙蒙的宇宙中的一栋奇特的建筑,这座建筑是制造永恒时间的实验场。实验场里的整体运作遵循着严格的规则,身上残留着世俗气息的人是很难适应这里的氛围的。然而奇怪的是,这种看似僵硬严厉的原则并不是要杀死人的精神。相反,人们在这些看不见的规则之下变得十分亢奋,充满了理想主义精神。
“我”作为艺术家精神世界的表层人物身上很自然地残留了世俗的气息。我既被这里的氛围所吸引,费力地辨认着事物的意义,又深深地困惑,甚至想要逃离。我同父亲,同周围的人的反差是如此之大,因为我不是这里的永久住民。那么什么样的人能成为永久住民?他们的生存策略是什么样的?
在沙漏的统治之下,疗养院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虽然都同世俗里的事物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所有的事物都被偷换了存在的意义。疗养院里的主要活动是做梦,可是这里的做梦同世俗中的做梦完全相反。不是随波逐流,屈从于人的心理机制的操纵,而是费力的辨认,主动的、由另一种机制所控制的突进———因为人要进入未来的时间。
我弄不清哥塔德医生已经陪我走了好久了,此刻他站在我的面前,讲完了一篇长篇大论,正在做结论。他被自己的雄辩冲昏了头脑,挽着我的手臂将我领向某个地方。我跟着他走,我们还没走到桥那里,我就又睡着了。我透过闭着的眼皮能够模糊地看到医生那富于表情的手势,以及他那黑胡须下面的微笑。我努力要听懂他的话,但没能成功。他必定已经揭示了他的最终的论点,因为他现在正伸展着手臂站在那里。17
在这个永恒的时间里,只有没完没了的辨认,深不可测的逻辑,不屈不挠的坚持。这又令我们想起卡夫卡的K在企图闯入城堡官员的住宅之际所做的那种由理性和逻辑所参与的梦。是的,艺术家的梦都是要费力去分辨的。
主宰疗养院的逻各斯、即哥塔德医生向“我”介绍了疗养院的规则之后,就从我面前走掉了。除了偶尔在我的梦里出现一次以外,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因为逻各斯是通过间接控制来推动审美活动的。哥塔德医生的逻辑似乎坚不可摧,其实也像卡夫卡的城堡的逻辑一样暧昧,一样留下了缺口。例如他同护士之间的暧昧关系的暗示,就会令读者想到,即使是在阴森森的自我监禁的实验场里的冷酷的逻各斯身上,欲望也并没有被杀死,而是继续扭曲地发挥着。也正是因为欲望没有被杀死,实验才能继续做下去啊。这见不得人的混杂了邪恶与高尚的复杂运动,其实是美的运动。作为永久统治者的哥塔德医生当然深通其中的奥妙。
阴谋与内战一旦在城里爆发(这是免不了的),父亲就必须回到他的灵魂作坊里坚守岗位,以保创造机制的顺畅运作。而这种时候,他对我就特别不耐烦了。为什么不耐烦?他是在驱赶我,使我在这个生态园里尽快同自己的欲望相遇。后来我就在逃离中遇到了那个半人半狗(狼)的家伙,通过他,父亲于无言中教给我的认识论又加深了一个层次。
啊,那些美丽的妇女!人是可以因为崇高而变得美丽起来的!因为说到底,“美”不就是某种情感的共鸣吗?在以疗养院为核心的这个小城里,人是有理由为自己的生命的发挥而自豪的。也许她们对自身的那种严厉限制有点冷酷无情,但一旦那种限制与她们的巧妙释放协调起来,她们确实变得无可匹敌!
尽管美,尽管充满了豪迈的英雄主义,描述者我却不能在此地住下去了。毕竟我并没有像父亲一样“死去”,我必须回到我的世俗中去吸取更多的生命力,以便再次进行这样的创造。不然的话,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实验场里,我的艺术的源泉总会枯竭。我不是疗养院或小城的永久住民,我只是一名流浪艺术家,可我知道,这些永久住民都是我的灵魂里的人物,他们将永远坚守在那里。那阴沉的天空里悬着沙漏,沙漏下的人具有不朽的形象。
多多
这一篇描述了艺术家的两个精神层次。
多多是艺术家的日常状态,他以放弃生活为生活。每一次放弃,每一次主动边缘化都是一次新的体验。艺术家不可能彻底孤独,因为灵感的源头在世俗里面。所以多多按时拜访我们这些亲戚。他也加入谈话,为的是引起误会,这误会也是他的灵感的源头。他的对于世俗的热情同我们的热情完全不同,从根本上说,那是排除了功利的热情。所以我们同他又怎么能够相通?逻辑不同,答非所问。多多处在封闭的时间里,他只能是世俗的观察者。无论他对世俗有多么大的热情,那种介入也是有条件的。这是艺术家的特权,多多有尊严地过着这种既介入又不介入的古怪生活。
他周围那些和他同样的人的生活被区分为一些阶段,一些时期,以值得注意的事件和象征性的庄严的瞬间来表明,比如说生日啦,考试啦,订婚啦,提升啦等等。而他的生活呢,只是平稳单调地度过,没有任何快乐的或悲痛的事件来打扰。他的未来更是一条笔直的平坦的小路,没有任何值得惊奇的事发生。18
自然选中了他当艺术家,那么他就只好做艺术家,其它的一切都要放到艺术理想之下。作者似乎更愿意强调多多的苦行僧的一面,他天生就是悲剧演员,他的命运也是悲剧性的,欢乐似乎与他缘分很少。然而并非如此,多多的内心是有矛盾的,这个矛盾就是:要不要生活?如果完全不介入,还会有艺术吗?
一次,他在早上离去,到吃中饭了还没回来。晚饭时也没回来,第二天中饭时还没回来。雷蒂西亚姑姑都绝望了。然而第二天的晚上他回来了。他的衣服比上次更脏,礼帽也被压扁压歪了。但他看上去一切都好,情绪也很安宁。19
是一些顽童将多多引向了近似艺术王国的儿童乐园,他只能介入那样的生活,世俗生活与他无缘。作者虽然敏锐,但其机械的二分法,在这里又显现出弱点。艺术理想对于一名艺术家来说,确实是至上的。但是艺术家,尤其是一流艺术家,绝对是要不断介入生活的。如歌德所说:“生命之树长青。”再说儿童的生活也不能同艺术划等号,因为那种生活还没受到艺术机制的严厉的监控,不够有力量。
不管怎样,作者还是在此提出了艺术家要不要生活的问题,还描述了艺术家因不能生活所产生的内心的深重的痛苦,以及他对于艺术的信念。
多多的父亲杰尔姆先生是艺术家的内核。他通过灵魂的收缩看破了天机:他这一生的使命是每分每秒体验死亡。作为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家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但每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灵魂里都有一个杰尔姆叔叔。即使艺术家没有意识到,艺术生活中的强大机制也会将他的日常体验同那唯一的一种体验———永生体验联接起来。那种体验正是杰尔姆叔叔每隔一会儿就要唠叨一次的谶语:“Dee-da……”
艺术家因为爱说真话而在世俗生活里处处碰壁,他经历了无数次打击之后,便将一颗真诚之心放到了内面。也就是说,他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这样一种对于时间的守护落到了他的头上。这项使命的完成不仅仅需要孤独,还需要面对欲望,通过转化欲望的方式来控制欲望。所以杰尔姆叔叔每天必须同狮子进行大战。
杰尔姆叔叔同狮子背对背地坐着,他们双方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都讨厌对方。谁也不看谁,他们双方都向对方吼叫,露出他们邪恶的牙齿,咕噜着威胁的话。20
即使是收缩到了核心,仍然是一个矛盾。狮子张牙舞爪,杰尔姆叔叔长篇大论,每一次都达成了相对的平衡,可以说,这种战争就是所有艺术家所体验的时间,也就是永生。以内耗来凝结成作品,是真正的艺术的方式。
以上这两个人物就是艺术的两个层次。杰尔姆叔叔写得更好一些,因为指出了狮子(欲望)是艺术之源。
埃迪
埃迪是一位靠拐杖和肩部力量来行走的残疾人。这一篇对他的描述就是对艺术活动的描述。
埃迪一到大街上就出乎人们意料地改变了。他将身体伸直,豪迈地向前挺出他的胸膛,使身体摆动起来。他就像在平衡木上一样用拐杖支撑自身的重量,将两腿远远地抛向前方。那两条腿砰地一声不一致地着地了。他于是将拐杖移向前方,以新的动力再次摆动身体。21
这种原始力同理性(拐杖)的相结合的运动正是审美活动的再现。也是出自人的意志的英雄主义的运动,用意念来征服空间的壮举,艺术活动是另类的行走,作为常识象征的双腿是使不上力的,它们只会妨碍你的行走。但我们的勇猛的艺术家,热爱生活,每天在家中操练内力的天才,无师自通地就创造出了这样一种独特的行走方式。
然而埃迪的个人生活又是痛苦的,他必须每天为自己辩护,否则他的家人(自我的一部分)对他的责难就会将他彻底压垮。情感的冲突每天伴随着他,他辩护,他哭喊,心上的伤口每天都破裂一次。
那么,是否有可能去掉拐杖进行活动呢?在欲望高涨的夜晚,埃迪秘密地锻炼着肩部的力量。然后他就开始了尝试。他的目的地是女神艾德拉所在的地方。
他没带拐杖爬到外面的阳台上。也许你会感到奇怪,生着这样一对残腿怎么能行动。但是埃迪并没有企图行走。他像大白狗一样屈着四肢往那里跳,擦着发出回声的阳台长木板一下一下用力跃动。最后终于到了艾德拉的窗户那里。每天夜里,虽然痛得扭歪了脸,他都将他那白白胖胖的脸贴到在月光中发亮的窗玻璃上。他哭着,哀哀地热切地对她说,他的拐杖夜里锁进了食品橱,他不得不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四处爬。22
他向女神诉说的其实是他最隐秘的愿望———甩掉拐杖,单凭原始之力成就事业。这种梦想在艺术活动里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幼稚的。因为审美必须通过拐杖来实现。埃迪的思想很有可能是作者的思想。在此处,作者已到达了审美真相的边缘,只要再向前方迈一步就弄清这个机制了。去掉拐杖就只能成为兽,作者已经写出了这个道理,但作者仍然处在两难之间。他讨厌让理智与认识直接进入艺术(所有的艺术家都如此),他也知道没有判断力是从事不了艺术活动的。不过只有更为深邃的心灵才能弄清艺术之谜。
父亲的最后出逃
父亲是一种骚动着的精神。是精神就要骚动,是精神就会令人不安。他也是人的摆不脱的自我意识,只要你做一天“人”,他就同你形影相随。
那时,我父亲肯定已经死了。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但他总是留下一些东西来迫使我们修改对于他的死亡这个事实的态度。他这样做对他有利。因为父亲将他的死变成分期连载故事,已经让我们熟悉了他的死亡。23
这是我们的精神在对我们启蒙。父亲(精神)决意成为世俗中的我们的心病。他忽隐忽现,无处不在,终日作怪,让我们无法在生活中心安理得。他我行我素,不同我们这些俗气的家人为伍,却又时时刻刻惦念着我们。而他的这种惦念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不安,烦恼,让我们感到他的存在而不能放肆。
不可忽视的是,他还表明了某种理智,甚至还有幽默感呢。比如说,他每次都在就餐时间出现在饭厅里。虽然他来吃饭的举动纯粹是象征性的。假如吃饭时饭厅的门碰巧关上了,而他被关在隔壁房里的话,他就会在门的底部刮呀擦呀的,沿着那条缝上上下下的弄个没完,我们到头来只好给他开门。24
以上是化身为螃蟹的父亲的活动。就像甩不掉自己的天性一样,我们也甩不掉父亲。很显然的事实是一离开他我们就成了一群道德腐败的家伙。父亲回家来干什么呢?当然是来监控我们的,他要让我们的良心永世不得安宁,让我们夹起尾巴做人。他对于人性有着深刻的洞悉,他认定与我们为敌、威慑我们是他的终生使命。我们对付不了这样一名顽强的敌人,首先垮掉的是我们的母亲。
父亲被放在一只碟子里拿出来了,我们回过神来,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的身体被煮得肿胀起来,变大了。他呈淡灰色,成了胶状。我们沉默着坐在那里,目瞪口呆。25
是母亲谋杀了他。因为她焦虑得没法活下去了,只能出此下策。我们为什么会为一只螃蟹有如此可怕的焦虑?那是因为我们生命中有说不尽的耻辱、羞愧,只要看到他的身影,我们就觉得自己真该死!我们生存的根基也被抽空。危险的敌人,你死我活的战争。人生就是煎熬!
一天早上,我们发现那碟子空了。一条腿留在碟子的边缘,凝结的番茄汁和果冻裹住了它,也留下了逃跑的痕迹。虽然被煮熟了,又在逃跑时脱落了腿,他仍然运用他余下的力量拖着自己往前走。他要开始无家可归者的漫游,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26
然而父亲将内疚和恶心感留给我们了。只要我们还活在这大地上,还没有丧失人性,我们就再也不会有内心的平静。这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是不是因为有了他这个庞大的存在,这个永远的痛,我们才不至于堕落下去?怪异的、幽默的、无处不在的变形者啊,人越是要摆脱你,你越是沉入他们灵魂的深处。
1∽26的引文引用了企鹅出版集团2008年所出版的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鳄鱼街及其它作品》一书的英译本。全部引文由残雪翻译。
———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