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廖耀湘
2015-05-12马笑泉
马笑泉
在中国近现代军事史上,有一位地位尊崇的人物,叫蒋百里。此人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时,与蔡锷、张孝准并称为“士官三杰”。他毕业时以步兵科第一名的成绩赢得了日本天皇赐刀,在自负的日本人面前大大地给中国人长了一回脸面。蒋百里回国后担任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代理陆军大学校长。此人眼光很准,预见能力惊人。在与他同时代的湖南军人中,蒋百里最推重两个人:一个是蔡锷,一个是廖耀湘。蔡锷大家都晓得,就算不清楚他功绩的人,至少也听说过他跟小凤仙之间的那段佳话。总之,蔡锷虽然英年早逝,但是少年得志,为民国建立、再造共和两度立下大功,在历史的画卷上始终是正面形象,可谓生被荣名,身后流芳。而说到廖耀湘,知名度就大不如蔡锷了。这位先后担任过国民党新二十二师师长,新六军军长,第九兵团司令官的名将,对大多数人而言,至今仍站在历史的云雾深处,形象远不如蔡锷那样清晰。这两位不世出的名将都出自邵阳。蔡锷一八八二年出生在当时的宝庆府郊区亲睦乡蒋家冲,现在那里叫蔡锷乡,属于邵阳市直管。廖耀湘一九○六年出生于当时的邵阳县三民乡酿溪上游迥龙阁冲家头,现在属于新邵县酿溪镇。蔡锷生前一大遗憾就是未能统兵和外国军队一较高下。这个未了的心愿,由他的同乡晚辈廖耀湘完成了。廖耀湘戎马半生,身经百战,百分之九十的胜利,都是在与日寇的搏杀中获得的。在抗战初期,他作为主攻手率军取得了昆仑关大捷。此后他转战缅甸,为保护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国际运输线血战异域,先后取得胡康河谷大捷,索卡道会战大捷,缅北反攻战终极胜利,歼灭了在中国乃至整个南亚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南亚丛林之王”———日军第十八师团。在内战之初,他甚至一度逼退了公认用兵不亚于韩信的林彪。廖耀湘还跟他所仰慕的蔡锷一样,留下了富有创见的军事著作:《小部队战术》《森林作战法》《城镇村落战斗》。不管今后的历史将如何重新定位廖耀湘,他都是二十世纪中国军事史、战争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
将才出寒门
在各行各业,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除了后天的努力和机缘外,天赋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天赋欠佳,就算再勤奋,也难以取得创造性的成就。有人常以爱因斯坦小时候反应迟钝为例,来说明后天勤奋决定一切,却不知爱因斯坦的先天大脑构造就异于常人:他大脑中负责视觉思考和空间推理的区域———顶叶,要比常人的大百分之十五。而且,它不像常人的大脑那样,被大脑外侧裂分成两个部分,而是一个相对完整的部分。换了一个普通大脑,就算天天冥思苦想,恐怕也难以蹦出相对论这样石破天惊的构想。还有人常爱引用爱迪生的名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却从来没想过,若没有那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会作废。这百分之一的灵感出不出现,主要是由天赋决定的。具体到军事领域,有名将天生之说。汉朝的卫青不怎么读兵书,却成为了著名的统帅,历史上有“卫青用兵,暗合兵法”一说。宋朝的岳飞因为出身贫寒,没什么机会研读兵书,却成为南宋最杰出的军事指挥家。当他的上司宗泽送给他一张阵图,意思要他好好学习时,他却不以为然,反而说出了一句兵家名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就是说,对此类天生将才来说,上了战场怎么打,心里自然有数,过多的军事理论反而会束缚他的发挥。林彪是科班出身,在军事理论上下过大工夫,但他也不无自负地说过:我的脑袋特别灵,有什么办法呢,爹妈给的嘛,可见这位军事奇才对天赋也是认可的。
说到廖耀湘,他也称得上是天生将才。从小廖耀湘就有神童之称,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远远超过同龄人。读蒙馆的时候,他才五岁,先生给他圈定的背书任务却比九岁的同学要多一倍,因为他背得太快了。让他蒙帖写字,他却偏不蒙帖,交字时,写得比别人多,也比别人写得好。不过,这样的能力,有文学家、艺术家或者科学家天赋的人都可能具备,并不能保证廖耀湘成为将才。对他而言,动手能力强、反应敏捷、体能充沛,或许是更重要的天赋。他是拿起笔来会画画,放下笔来会做各种农活。在省城岳云中学读书的时候,是篮球健将、长跑冠军。当时从县里到省城,没有通汽车。廖耀湘无论是回家还是去学校,都是邀请同学或者朋友结伴步行。湖南各地的伙铺,也就是卖饭食的小客栈,卖饭时可以论碗,也可以论餐。有一次廖耀湘和表兄肖劲结伴走到湘潭七里铺。吃饭的时候,店家认为廖耀湘是学生,吃不了几碗,愿意论餐。结果廖耀湘一口气吃了六碗,让店家大喊亏本,痛心不已。这种体魄,保证了廖耀湘日后穿越缅甸野人山时,能亲手持刀带领工兵开路,不仅自身毫发无损,还带领部队走出了绝境。而体魄远不如他的杜聿明,被人抬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差点把命丢在野人山。至于动手能力强,则让廖耀湘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军事通才。所谓军事通才,就是大到制定作战计划、指挥战役,中到布置战阵、构建防线,小到兵器运用、队列操典,无不精通。这样的人,可以为将,也可以为帅,必要的时候,也能出色地履行一个士兵的职责。但此类人并不多,更多的军人只是技术娴熟,作战勇猛,不具备谋划或者组织的能力,无法带兵独当一面。
廖耀湘生具将才,这很重要。同样重要的是他从小就有种自我磨炼的意识。这种意识,一半出自天性,一半是因为他贫寒的家境。中国有句老话:“自古英才出寒门”。其实豪门也出英才,但总不及寒门所出的比率高。因为艰苦的环境能激发人的斗志。廖耀湘家境困难到什么地步呢?他有一个亲戚,叫廖昌仕,比廖耀湘大四岁,在廖耀湘成名后,经常给晚辈讲这样一个故事:有年八月,他去宝庆城卖烤烟,正好廖耀湘要去城里读书,两人结伴同行。中途休息的时候,廖昌仕打开廖耀湘带的包袱,发现里面除了书和毛笔外,只有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他觉得很奇怪,问廖耀湘,你怎么没带裤子呢?廖耀湘笑着说,我只有一条裤子,就穿在身上。廖昌仕又问,那弄脏了怎么换洗?廖耀湘说,我喜欢运动,每天都会把衣服裤子弄脏的,但我每天都会有干净衣裤穿。在每天睡觉前,我会去澡堂洗澡,顺便把衣裤洗干净,然后光着身子上床,把洗了的衣裤搭在床架上。第二天早上,我比所有同学都要早起半个多小时,就穿着半湿的衣裤去操场跑步。因为急速跑步使身体大量发热,可以看到湿衣裤往外冒热气,再加上外面的风吹,内烘外吹,跑上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衣服就干了。廖昌仕把这段话记在心里,回家后,告诉了廖耀湘的爷爷廖艺圃。廖艺圃听了后,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我会给他想办法的。但当时他家里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怎么想办法?后来廖昌仕才晓得,廖艺圃把自己预备的寿袍布料拿去做了衣裤,给了廖耀湘。第二年,廖耀湘就在学校得了重奖,而他的心愿便是给爷爷再做件寿袍。
无论是在县立高小,还是在长沙的岳云中学,廖耀湘学习都非常刻苦,成绩优异。毕业后,像所有的寒门英才一样,他渴望建功立业。而当时民国初立,各地豪杰割据,从军是第一热门职业,就好像现在当公务员是第一热门职业。廖耀湘顺应时势,加入了湖南军阀叶开鑫的部队。这是他与军事结缘的开端。在这支部队中,他因为训练刻苦,技术突出,作战勇敢,很快就由普通士兵升至班长。用现在的话说,是混得很好。但是,廖耀湘是根骨很正的人,并不像普通人那样,满足于混吃混喝,混个官职。他逐渐看清叶开鑫不过是个普通军阀而已,继而省悟到自己不该替军阀卖命。在反复思考后,民国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二六年,他毅然选择了离开。到哪里去呢?那时的有志青年有一个好去处,就是孙中山在苏联帮助下创办,由蒋介石担任校长的黄埔军校。这个决定,让廖耀湘走向了成功之路。考进黄埔军校,对于文考武考都在行的廖耀湘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成了黄埔军校第六期学员,比杜聿明晚五期,比林彪晚两期。黄埔六期的学员,遭遇的波折比任何一期都要多。这一期共有三千多学员。入学那一年还算安宁。到了第二年,宁汉分裂,蒋介石被迫下野。跟着就是广东暴动,黄埔军校几乎解体。一部分学员逃离了广州,辗转来到南京,在中央军校继续学业。一部分学生则留在广州,等到蒋介石复出,才得以继续完成学业。廖耀湘是在前一部分学员中。他的履历上写明一九二六年入黄埔军校,一九二九年转入南京中央军校第六期骑兵科,缘由便是如此。从入校到毕业,按年头算,竟有五年之久,是时间最长的一期。在这几年中,廖耀湘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会以训练为苦,至少不会视为乐事,只想着早日毕业,以黄埔生的资格搏个功名。但对廖耀湘这样的军事迷而言,尽管第六期是军校受训最长的一期,但他还是觉得没学够,还想深造。在廖耀湘那个时代,黄埔毕业生,各方都是争着抢着要,绝无待遇不好之忧。但廖耀湘并不急着就业,毕业前参加了留学预备班考试。在一千多名考生中,廖耀湘笔试的成绩排进了前三名。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没有被录取。
廖耀湘为什么没有被录取呢?原因有点搞笑:居然是因为他个子矮,左眼皮上还有一个小疤。面试时录取官认为他其貌不扬,不宜代表中国军人走出国门。陡然遭遇此事,廖耀湘又气又急。换了是别人,也许在骂过一阵娘后也就算了,因为黄埔毕业生在军界很吃香,并不一定非得混成海归派。但廖耀湘想出国留学,不单是为了日后的发展,更因为他实在是想多学些军事知识。上头不录取他,怎么办呢?这时,宝古佬的霸蛮性格促使他做出了一件惊动军界的事———他居然直接跑去找蒋介石。这时的蒋介石已经重掌大权,是当时中国的天字第一号人物。而廖耀湘仅仅是一个军校学生而已。廖耀湘不管这些,直接跑到蒋介石的官邸,要求见校长。那时蒋介石正在午睡。卫兵将廖耀湘挡住。其实就算蒋介石正在办公,卫兵也不会放他进去。廖耀湘跟卫兵吵闹了一番后,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这意思很明显———校长总不会老把自己关在屋里吧,我就在这等。卫兵拿他没办法,等蒋介石起床后,向他禀报了此事。蒋介石一听,觉得这小子胆量很大啊,就有了兴趣,让卫兵放他进来。如果廖耀湘不是黄埔学生的话,蒋介石未必会见他。原因很简单———要是谁都能随便见到他的话,那蒋介石就不要做事了。但是,黄埔生就不同了。对于所有的黄埔学生,蒋介石都有种父亲般的感情,觉得对他们既拥有命令的权利,也具有关怀的责任。廖耀湘在蒋介石眼中,也就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他完全能以宽容的心态来对待他。廖耀湘呢,也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学生跑到老师面前来告状,控告这次留法考试预备班录取不公。并说,这是选拔留法军官,又不是选女婿,干嘛那么重视外表?拿破仑不是个子也很矮,脸上也有疤嘛。他这番话让一贯表情严肃的蒋介石几乎微笑起来,觉得这个矮墩墩的学生很天真,很可爱。得知廖耀湘是湖南人后,蒋介石就更有好感了。因为蒋介石最佩服的人就是曾国藩,对大他五岁的蔡锷也很推崇。蔡锷所编写的《曾胡治兵语录》,蒋介石是指定为黄埔军校教材的。他顺便考问了一下。没想到廖耀湘非但对答如流,对于曾国藩、胡林翼的其他军事著作也显得很熟悉。蒋介石顿时“龙颜大悦”,特批廖耀湘去法国留学。就这样,廖耀湘战胜了那个庸俗的录取官,昂着脑袋,挺着胸膛,以上士的身份意气风发地去了法国。
廖耀湘是公费留学,不用为经济问题而操心。他先是学了三年法语,然后进入圣西尔军校,专业是机械化骑兵。在他留学期间,蒋百里受蒋介石的委托,以军委会高等顾问的名义前往各国考察在那里学习的中国军事留学生,回来后他专门写了封信,向蒋介石推荐廖耀湘。在信中他说通过多次面谈以及查看廖耀湘读书笔记,觉得该生对西方军事理论和中国古代兵法都能融会贯通,此等人才,可谓凤毛麟角,学成后应该多加重用。蒋介石当然还记得这个由他特批留学的憨直小伙子,看到一向眼界颇高的蒋百里如此推重,心里当然高兴———证明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嘛。他在蒋百里的信后面做了批示:“廖耀湘为我推荐赴法学习之学生。该生系难得之军事干才,学成归国以后,应委以重任。”这封信被夹在军政部廖耀湘的军官登记表中。就这样,辉煌的前途在等着还在法国刻苦研读的廖耀湘。
诸位,我们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一个人的成功,是由以下几个因素决定的:才干、性格和人脉。才干当然是根本。如果是一团烂泥,别人想扶都扶不上墙的。性格也很重要。假如换了是另一种性格的人,也许就不会去找蒋介石告状,那么,也就不会被这个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所认知,继而赏识。才干和性格有很大的先天因素,人脉则由后天来营造。廖耀湘本来不是个交际家,甚至还很讨厌应酬,但他在人脉上有天生的好运气。在他还没有真正建功立业的时候,就受知于蒋介石。蒋介石用人,有两类人他是最为倚重的:一类是黄埔学生,一类是浙江同乡。廖耀湘是黄埔嫡系,又是他特批留学的,私人感情非同一般,再加上这小子很自强,很争气,蒋介石当然是要委以重任的。用现在的话说,廖耀湘一开始就站对了队伍。而卫立煌、孙立人这些人,也很有军事才华,但因为不是蒋介石的嫡系,总是处处受到猜忌,不能像廖耀湘那样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注于军事。如果当初蒋介石派出考察的人不是蒋百里,那么,廖耀湘未必会得到那么高的评价。因为蒋百里自己就是学贯中西的军事学家,所以对后起之秀中有这种禀赋的人,当然会格外关注。还有一个因素,也值得考虑进去。那就是廖耀湘是蔡锷的同乡。蒋百里与蔡锷是生死之交,他对老同学的英年早逝所感到的痛惜和遗憾,要强烈于别人十倍不止。因为蔡锷如果还在世,以他的实际行动能力,再佐以蒋百里的参谋天才,中国有可能成为他们哥俩的天下,没有蒋介石什么事了。蒋介石看重蒋百里的军事才华,但始终不给他实际军权,也就是在提防他。对此,蒋百里当然心知肚明,但他缺乏蔡锷那种主持大局、凝聚人心的能力,只能徒唤奈何。当他看到老同学的家乡又出了位难得的将才时,当然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和欣慰,甚至会在潜意识里把廖耀湘看成是蔡锷可能的继承人,而自己,当然要尽可能地给他创造机会,所以才有了那封评价极高的推荐信。蒋百里当然没有看错,廖耀湘是天生名将,自会成就一番功业。他的军事才能、人格品德都可以跟蔡锷媲美,有些方面还有过之无不及,但是,廖耀湘不具备蔡锷那种政治才华。廖耀湘可以成为战神,而蔡锷则有领袖之才,但历史都没有让他们走到那一步。以整体观来看,廖耀湘的幸运又是他的不幸,因为从他受知于蒋介石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也就被绑定在这个性格神秘、难以捉摸的领袖身上。
国难试真金
一九三六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五年,廖耀湘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法国圣西尔学校,在西洋人面前大大地长了一次中国人的威风。回国后,他应桂永清将军的邀请,出任中央军校教导总队骑兵队第二连少校连长,不久调任军士营学兵连连长,第二年就升调为教导总队第二旅中校参谋主任。就在这一年年底,日寇攻打南京,廖耀湘参加了南京保卫战。
南京保卫战之前,大部分国民党高级将领都不赞成守南京,认为松沪之战刚刚失败,以中日两军的现状来看,南京很难固守,不如以空间换取时间,不要过早地进行大规模消耗性决战。从纯军事的观点来看,这些将领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是,作为一个领袖,蒋介石还要考虑政治影响。南京乃是当时中国的首都,是国父孙中山陵墓所在地,如果完全不抵抗,会严重影响全国的民心士气。那么,明知守不住,又必须要守,守到什么程度,蒋介石很是踌躇。他开始的构想是象征性防御,但是,在会议上,唐生智慷慨激昂地表示,必须坚守,否则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对于孙中山,蒋介石是有深厚感情的。唐生智这么一说,他便决定力守。但是,谁来统兵呢?像善于用兵的白崇禧、对南京形势很熟悉的何应钦都是反对坚守的,他们代表了大多数将领的意见,所以临危受命的只能是慷慨陈辞的唐生智。当时国民党部队刚从上海败退,士气很低。唐生智对这些部队又不熟悉,连指挥部成员也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他根本就无力掌控全军。唐生智虽然喊出了“誓与全城军民共存亡”的悲壮口号,但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主帅是全军之魂,这个魂要是不守舍,那么全军也会变得混乱。总之,整场战役打得相当之糟糕———战前部署漏洞很多,最后决定突围时,撤退计划也很草率,导致部队在突围中争相夺路,损失惨重。十五万国民党部队没能挡住不足五万的日军。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惨绝人寰、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开始了。
在这场战役中,教导总队和三十七师官兵负责防守孝陵卫、紫金山一带,与日寇打得很激烈,到了白刃相搏的地步。十二月十一日,日寇攻占中山陵园。廖耀湘跟桂永清失去了联系,他和第四大队队长贺炘指挥剩下的一千余名官兵且战且退,到了山顶,打算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进行最后反扑。但日寇在伤亡增大的情况下,竟然违背国际战争公约,施放毒气。官兵们纷纷倒下。廖耀湘不愿意这样被杀,从陡峭的北山坡滚下去,跌至山脚时,昏迷过去。当他醒过来后,南京已经失守。他想泅渡过江,但江上有几艘日本军舰在巡逻,江面上漂着不少被射杀的渡江军民。廖耀湘只好打消此念,脱去军装,从一个已经遇害的国人身上扒下棉袍,沿山路潜行。他先是跑到离紫金山不远的栖霞寺寻求避难。栖霞寺在寂然上人的主持下,先后收容了两万四千多名难民,可谓功德无量。但是,廖耀湘在栖霞寺前被两位协助建立难民营的欧洲人挡住了。这两位国际友人看出廖耀湘是军人,担心给日军以口实,委婉地拒绝他入内。廖耀湘只好离开。但他并非没有收获。在这里,他遇上了一位叫黄知南的故人。黄知南是教师,在法国时两人就认识了。见到廖耀湘,他先是设法让他吃了个饱,然后又结伴离开栖霞寺。两人逃到一个叫和家村的地方,遇上一个叫和广丰的农民。廖耀湘掏出剩下的银洋,还把金手表取下,打算全送给和广丰,求他提供暂避之所。和广丰并没有收下这些钱财,就把他们带到自家屋后的土窑。这个土窑很小,洞口堆满柴草,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和广丰每天都给他们供应饭食,他的儿子和永强则负责外出打听情况、传递消息。廖耀湘在这里躲了两个多月。在这两个多月中,日寇经常到城外来搜寻国民党没来得及撤退到江北的官兵。但是,和家村的村民在日寇的暴行面前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没有透露廖耀湘的行踪。在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七日,廖耀湘由和永强带路,从笆斗山下一个野渡口到达江北。然后,他从蚌埠、徐州辗转来到武汉,重返教导总队。中国有句老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廖耀湘经此一难后,开始真正进入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一九四五年秋,已经是新六军军长的廖耀湘奉重庆统帅部之令,率军回南京。办完公事后,他立刻驱车前去和家村,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和广丰已经六十岁了,依然是穷得叮当响的一个农民。廖耀湘向他行军礼后又鞠了三个躬,当场送给他五百银洋。然后又向围观的乡亲们三鞠躬,让副官按户发送二元银洋。几天后,廖耀湘在南京城里买下一栋二层门面房,送给和广丰,让他开设米铺,以保证日后能衣食无忧。他还想找到黄知南,但没有结果,留下了终生遗憾。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廖耀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一介平民和广丰是这样,对于赏识和重用他的领袖蒋介石也是这样。你可以责怪他对蒋介石愚忠,但话说回来,恩将仇报的人,谁又会在内心里真正认同和喜欢呢?
作为南京保卫战的亲历者,廖耀湘目睹了中国军队的英勇,也体察到中国军队的严重缺陷。他有话要说啊。而且他是个有话必须说的人,怎么想就怎么说的人。到了汉口后,他总结了南京保卫战的得失,提出了中国军队如何改进的方案,递交给了最高当局。此时蒋介石也在思考中国军队的建设问题。作为科班出身的军人,蒋介石明白在现代战争中,靠人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先进的武器和技术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因素。日本部队已经实现机械化,而中国部队大部分还是靠两条腿在拼命。他决心要组建机械化部队。但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支部队得有懂行的领导人啊。廖耀湘的上书正是恰逢其时,他本人又是学机械化骑兵出身的。蒋介石做出了一个决定:破格提拔廖耀湘为第二〇〇师少将参谋长。由中校直接升为少将,在国民党军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固然是因为廖耀湘有才干,但也跟他是蒋介石的嫡系有一定关系。换了是非黄埔出身的孙立人,就不会有这份特殊待遇了。第二〇〇师是国民党的第一支机械化部队。蒋介石对这支部队极其看重,不久就以该师为基础,扩编为新十一军,后改为新五军。军长是黄埔一期毕业的杜聿明。资历尚浅的廖耀湘出任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师长是邱清泉。邱清泉是黄埔二期毕业,后来出国留学,毕业于德国柏林陆军大学,也是文武双全,学贯中西。从这支军队的创建,可以看出蒋介石的用人原则。杜、邱、廖都是他的得意门生,都委以重任,至于这几位门生的排位,则按资历来。黄埔一期的杜聿明当然要排在黄埔四期的邱清泉之上,而廖耀湘是黄埔六期毕业,那就做邱清泉的副手好了。这森严的秩序,其实最终确立的是他本人的地位———他是黄埔军校校长,当然就是老大了。“天地君亲师”,蒋介石竭力营造“君”“师”一体的形象,保证了他在国民党内无人可以替代的地位。日后他兵败大陆,退守台湾,却能够屹立不倒,这也是个重要原因。
蒋介石重用杜、邱、廖等人,自然有他的私心在起作用,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有眼光———这三个人都称职,日后都成为了抗战名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但是邱清泉和廖耀湘这两员虎将却配合得很好。他们都是“海归派”,都属于高学历复合型人才,具有深厚的军事理论修养,在建设现代化军队上理念相近,在一起有话说。两人在业务上又各有所长,能够互补。廖耀湘在专业上更对口,精通所有的技术细节。一开始,邱清泉对廖耀湘被破格提拔难免会有想法。但过了一阵后,他就向军政部长何应钦称赞道,廖耀湘是我们新二十二师的发动机。至于杜聿明,是公认有将将之能的。从资历上来讲,他又是老大哥,有信心驾御这两个能干的小弟。他晓得廖耀湘最注重训练,便任命他为军干训练主任,负责全军中下级干部训练。
从这时起,廖耀湘糅合中、法两国战术,开始创建他的小部队战术。他把一个班分割成三到五个小战斗群,以三人或者二人为一伍,以一人为伍长。那么,在战场混乱的局面下,伍长仍然能指挥作战。后来林彪在东北战场上创立“三三制”,与廖耀湘的这种设置比较接近。在小部队战术思想的指导下,廖耀湘对连以下的战术运用与战斗技能要求格外严格,反复演练。廖耀湘练兵,是亲力亲为。他经常做亲身示范,任何细节动作,如“操枪”“射击位置”“变换”“跃进”“地形地物之利用”,都是标准而迅速,让那些受训官兵心服口服。有次他去连队观看实弹射击,发现有一个班成绩很差。他询问原因,得到的答复是武器太差。廖耀湘也不多言,拿起该班士兵所用的枪,连发三枪,都中靶心。该班全体士兵惭愧之下,只有苦练枪法。而有的将领,只晓得说些你们要严格训练啊之类的话。这些话也不能说不正确,但是光说不练,会让官兵们起反感的,远不如廖耀湘这样举枪中靶有说服力。廖耀湘能收服下层官兵,还在于他能与士兵同甘共苦。他经常下连队与官兵一起生活,开饭时跟大家同样席地而坐,糙米饭一吃就是三四碗。士兵们一看,就觉得廖师长虽然是留洋回来的,但不带洋气,跟我们很贴心啊。戚继光有句名言:“所谓身先士卒,非独患难同滋味,处平时亦须同滋味”。廖耀湘就完全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能得到士兵们的衷心爱戴和拥护,在这一点上,连善于治军的杜聿明也不及他。在给中层军官上课时,廖耀湘一边讲解一边还能随手画出战术作业图。他还发挥自己懂外语的优势,把国外军事杂志上的最新军事知识翻译过来,随时讲解,让官兵们掌握世界军事的最新发展趋势。因为他训练有方,新二十二师的战斗力呈几何级数增长。杜聿明后来干脆把廖耀湘的《小部队战术》印发全军,作为训练的依据。军委会检阅组在查看了西南军队的大演习后,得出的结论是:“第五军居西南各军第一,新二十二师居第五军第一”。蒋介石得到报告后,虽然依然故作严肃,但心里肯定喜滋滋的,因为这是他嫡系中的嫡系啊。
廖耀湘练兵练得好,自然有功。但是,带兵之人最终能否成为名将,还要看能否克敌制胜。战场上才是见真功夫的时候,玩不得半点虚的。战国时的赵括军事理论修养很高,名气很大,但一上战场,就遭惨败,被后人耻笑为“纸上谈兵”。像廖耀湘这样军事理论修养很高的将领,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称为“纸上谈兵”,所以他迫切渴望去战场上检验自己的实际作战能力。他没有等多久,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轰动中外的昆仑关大战开始了。
昆仑关位于广西南宁市东北方五十九公里处,是邕柳(南宁———柳州)、邕梧(南宁———梧州)公路必经的隘口,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五二年,北宋名将狄青在上元之夜,突袭昆仑关,大败侬智高,成为载入史册的经典战役。八百八十七年之后,杜聿明率领第五军,作为主攻部队,向昆仑关发起进攻。这一年抗日战争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汪精卫已公然投敌,亡国论弥漫国内。蒋介石面临着巨大压力。日军进攻广西,想切断中越公路连接湘桂铁路的国际交通线,进而挺进国民党陪都所在的大西南。日军参战部队是第五师团。这个师团是日本陆军中第一流的机械化部队,曾在日俄战争中大出风头。第五军是当时中国唯一的一支机械化军,下辖戴安澜的第二〇〇师、郑洞国的荣誉第一师、邱清泉、廖耀湘的新编第二十二师。中日两支装备最先进的军队开始正面对决了,各方都在睁大眼睛看着。杜聿明一开始的部署为:以第二〇〇师、荣誉第一师正面主攻昆仑关,新编第二十二师为右翼迂回部队,第二〇〇师副师长彭璧生率两个补充团为左翼迂回部队。邱清泉、廖耀湘没有担任主攻手,难免有些失落。但是他们斗志不减,坚守右路,数次打败前来增援的日军第二十一旅团和台湾旅团。在九塘埋伏战中,新二十二师的坦克部队打得日军第二十一旅团溃不成军,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当场毙命。战后中国士兵在中村正雄尸体上搜出一个日记本,他在战死前夕写道:“帝国皇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之所以在日俄战争中获得了‘钢军的称号,那是因为我的顽强战胜了俄国人的顽强。但是,在昆仑关,我应该承认,我遇到了一支比俄军更强的军队……”。邱清泉在这次战役中打得极其勇悍,被日本人称为“邱疯子”。就在他杀气提升到顶峰状态的时候,却在部队换防中不幸翻车负伤,只好暂时下了火线。代理师长的当然是廖耀湘。就在他代理师长之后,第二〇〇师、荣誉第一师因为连续正面强攻,已呈疲态。而昆仑关主阵地仍在第五师团手中。杜聿明果断作出决策,让廖耀湘指挥士气正旺的新编第二十二师主攻昆仑关。戴安澜和郑洞国没有因为想抢头功而抗命。如果邱清泉没有受伤,这个头彩便是他的了。所以我说廖耀湘不仅是位猛将,还是位福将。接到命令后,廖耀湘精神抖擞,精心调度,以两团人马左右包抄敌阵地,亲自带领一团人马直攻中央阵地,最终在一九四○年上元之夜攻克昆仑关,消灭日本守军六千余人。消息传出,举国欢腾。蒋介石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他太需要这场胜利了。他在重庆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会,当着中外记者的面,盛赞廖耀湘是抗战中的狄青。不久,廖耀湘正式出任新二十二师师长,原师长邱清泉升任第五军副军长。名将新出,一战功成,这两大战将都品尝到了胜利带来的荣誉和喜悦。从此,廖耀湘的军事生涯正式进入独领一军、独当一面的阶段。
廖耀湘当了师长后,并没有一味沉溺在胜利带来的喜悦中,而是继续勇猛精进,毫不放松学习。不像有的人,取得了一定成绩后,就骄傲自满,再也不想用功了。据他的下属,新二十二师军政部主任蔡贤俊回忆,他第一次去师部看望廖耀湘时,发现这位留过洋的新式将军居然拿着一本线装书在看,桌上还摆着罗盘和奇门遁甲图,那本书叫《武侯八阵心法》。廖耀湘告诉蔡贤俊,自己正在参照西方拓朴学来研究古代的阵法。他拿中国古代阵法和法国的马奇诺防线做对比,发现法国人只注重地形和火力两个物质上的因素,八阵图更讲求变化以随时适应新情况,所以马奇诺防线是死的,八阵图是活的,但是两者都缺乏对新发明的火力和机动力的测算。廖耀湘还谈起岳飞之所以好野战而不讲究阵法,是因为他发明了“拐子马战术”,并且拥有了雏形火器,并非没有依凭。由此可见,廖耀湘在军事修养上是真正做到了精益求精,贯通中西。廖耀湘日后能够驰誉国际军界,跟他融会中西战法,独创一格有很重要的关系。他像一个勤奋的剑客,孜孜不倦地修炼,随时等待着下一场挑战。而历史,总是把机会留给像他这样有准备的人。
异域扬武威
中国在汉唐时代,那是地球上第一帝国,进取性和扩张性很强。西汉名将陈汤在给汉元帝的上疏中写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意思是说:让进犯我强大汉朝的人明白,即便地处偏远,也一定要讨伐。这很能代表那个伟大时代中国人的豪气和自信。但是,从宋朝开始,中国人的外向攻击能力就大幅度下降,开始向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可耻方向发展。有人读到这里,也许会大嚷起来,不对呀,成吉思汗都发兵打到欧洲去了。别激动。成吉思汗驰骋欧洲的时候,还没向南宋发起进攻,那份横扫世界的战绩,还真不能记在中国人名上。到了元朝正式建立后,奇怪了,蒙古铁骑好像一下子就萎缩了,不再有先祖的威风。明朝就更不行了,自永乐之后,基本是被动防御,偶尔在自家地盘上打一下防守反击获得成功的,就成了名将,像于谦、戚继光、袁崇焕。但这样的人很招人恨,为什么?因为大家都窝囊,凭什么你这么威风呀?于是各方都来算计,结果于谦、袁崇焕下场都很惨,戚继光有张居正护着,倒是得意了很久,但张居正一死,马上遭到排挤。在这种大环境下,能外战的人也不想费那份劲,干脆窝里斗得了。清朝在乾隆之后就更别提了,八个国家的老外居然约齐了打进京城来,在世界上那是丢人丢大了。中华民国建立后,风气正了许多,有志气的军人都有种想洗刷国耻的强烈愿望,梦想着有一天能战胜外国人。汉唐时的那份豪气又逐渐回来了。但是,有的军人没能实现这个梦想,带着遗憾先走了,比如蔡锷。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大批军人倒是等到了这个机会,英勇无畏地投入战斗,不少人都因此名垂青史,像薛岳、张自忠、吉鸿昌、马占山、马本斋、杨得志等人。但这些人是在自家地盘上打防守反击。只有少数人走出国门,在异域他乡跟日寇做生死搏斗。廖耀湘是个喜欢打痛快仗的人,因为历史的垂青,他成为了少数扬威异域的中国军人之一。
一九四二年初,第五军、第六军、第六十六军组成中国远征军,开赴印度、缅甸战场。蒋介石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一是因为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已经被日寇侵占,那边海路受阻,滇缅公路就成了中国唯一的国际交通运输线。二是一旦日本攻占印、缅,不但切断了中国的外援,而且立刻可以从云南打进来,直逼重庆,与东南、华北的日军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那局势就非常危险。正因为这次远征意义重大,所以蒋介石不惜派出自己的精锐部队。但统治印度、缅甸的英国人却并不欢迎中国军队的到来。为什么?看不起中国人啊。觉得你还是晚清时期那水平,来添什么乱喽?蒋介石同样看不起对方,觉得英国军队在香港不战而降,在东南亚节节败退,与强国地位太不相称了。互相瞧不起的双方,最终还是合作了,这是因为日本攻入缅甸后,英国人手忙脚乱,穷于应付,而蒋介石为了中国的利益,也不能坐视不管。部队出发前,他给杜聿明、廖耀湘等人都打了预防针,要他们对英国人小心点。廖耀湘也明白此行艰难,但他是宝古佬性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他那特有的洪亮声音向委员长保证:一定会好好打,打出中国军人的威风。
就这样,廖耀湘带着新二十二师,跑到了一个完全人生地不熟、连语言也不通的地方———缅甸。形势正如蒋介石所料,英国人很滑头,急于把这个烂摊子甩给中国部队,作战根本不积极,没打几下,就把缅甸的首都仰光给丢了。廖耀湘进入缅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充当救火队长。当时戴安澜的第二〇〇师在同古被日寇围住了,廖耀湘奉命前去增援。他像一头猛兽那样,带着军队从侧后方扑上去,与敌人厮打在一块。第二〇〇师抓住机会突围,最终成功。廖耀湘圆满完成任务。他还没怎么喘过气来,任务又来了。这次更为艰巨,乃是正面阻击日寇,延缓他们北进的行程,好让大部队能从容集结于平满纳地区。当时北进的日寇有第十八、第五十五、第五十六三大师团,还有飞机、大炮和坦克做辅助,廖耀湘手里只有一个师,力量对比悬殊。这种时候,廖耀湘就显出他的大将之风来了。他非但夷然不惧,指挥若定,还创造了一种“滚筒战术”。他把手里的三个步兵团重叠配置在不同的阻击阵地上,每一个团和敌人拼上一阵后,转入下一个阵地,轮流抵抗,逐次撤退,这样每一个团都会获得休整的机会,同时又保证了战斗的不间断。廖耀湘是从一个叫斯瓦的地方开始和日寇纠缠的,从斯瓦到平满纳,只有六十公里的狭长地带。廖耀湘运用“滚筒战术”,居然和敌人周旋了整整半个月,出色地完成了阻滞任务。
局部虽然赢得了胜利,但大局不容乐观。由于从仰光撤退的英国军队毫不抵抗,在曼德勒集合后,脚底抹油,溜到印度去了。中国军队孤军奋战,打得很勇猛,也打得很惨烈。在腊戌之战中,第二〇〇师师长戴安澜将军不幸殉国,年仅三十八岁。腊戌失守后,各路日军都冲着这里奔袭而来,想把中国远征军彻底绞杀。在这个危急时刻,远征军实际上的统帅杜聿明竟然失去了斗志,下令部队退入野人山,打算从这里撤回云南。对于他的这个决策,有三个人都意识到其中的谬误。一个是扼守腊戌的日军五十六师团长渡边中将。因为长途奔袭,部队非常疲惫,对于能否挡住实力尚存的中国远征军,他实在没多少把握。没想到中国军队居然准备不战而逃,而且是要逃往凶险恐怖的野人山,他狂喜之余,只能把原因归结为杜聿明大脑出了问题。一个是第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这个孙立人,是个军事天才,被外国人称为“东方隆美尔”,连林彪也曾败在他手下。孙立人毕业于美国弗吉尼亚军校,不是黄埔出身。再加上他个性特立独行,在黄埔老大哥杜聿明面前,就不是那么惟命是从。他的态度是:正确的就执行,不正确的就抗命。走野人山,孙立人认为差不多是绝路一条,便带着第三十八师断然脱离了大部队,向西急行,撤往印度。因为孙立人威信很高,杜聿明也拦他不住,除了气得发抖之外,也没别的办法。当然,杜聿明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一有机会就报复孙立人。结果导致日后的三大战役,国民党这位攻击能力超强的将领居然没能参与。还有一个人就是廖耀湘。但廖耀湘对杜聿明有深厚的感情,要他像孙立人那样把部队拉走,廖耀湘实在做不到。这也是邵阳人乃至湖南人的一个显著特点:把感情义气摆在第一位,哪怕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也在所不惜。这个特点给廖耀湘带来了好处。虽然他不喜逢迎,但是他的上级都很器重和信任他,因为他除了才华出众外,还很忠心,不会背叛对他有恩的人。这个特点也成为了廖耀湘的死穴,最终导致他兵败辽西,这件事我后面还要细说。在缅甸这一回,他先是建议杜聿明集中兵力,突破日寇的包围,但杜聿明固执己见。廖耀湘无奈之下,只好遵命行事。
野人山在缅甸胡康河谷地区,包括那加山以东大洛盆地和新平洋盆地。这里全是原始森林,河流交错。雨季洪水泛滥,根本无法通行。到了旱季,河川变成了通道,除了更底宛河外,均能徒步通行。但是,除了地形险峻外,野人山有更多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是水桶粗的蟒蛇。士兵们总是听见丛林里不断有“唬、唬”的叫声跟着他们。等到失踪的人一多,才弄清楚是被蟒蛇吃了。二是吃人肉的虫蚁。虫是黑色的甲壳虫,蚂蚁有一寸多长。人只能坐着休息,如果躺在地上,不到十分钟,就会被黑壳虫和巨型蚂蚁吃得精光,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三是蚂蝗。蚂蝗不吃人肉,但是吸人血,而且钻进人的身体里,就很难拔出来,同样可以致人于死地。四是野人。在进入野人山不久,部队文工团女兵全部死亡,基本上是被野人掳去强暴致死的。有些男性士兵也惨遭强暴,强暴他们的是雌性野人。这些东西诚然恐怖,但好歹也有形有状,能够对付。无形的饥饿、疾病才是让廖耀湘最头疼的。他一开始就下令,武器尽可能丢掉,多带粮食。但是,有的战士视武器为生命,哪怕再重,也舍不得丢掉,结果因此而丧命。四个星期过去后,干粮没有了,连皮带也煮着吃了。廖耀湘下令将马匹杀掉,制成干粮,除开路的工兵营外,每人每天只准吃一块。但死亡人数仍在增加,基本上每走十米,就能见到一具尸体,有的还是刚刚倒毙,尸体尚存余温。悲观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整支部队,连廖耀湘也有些萎靡不振。有一天,卫兵廖菊生问他,师长,还有好久的路?廖耀湘回答说,还有几天。廖菊生听后大哭,随即开枪自杀。原来廖耀湘说话没有过去那么响亮清晰,声音有些含混,廖菊生把几天听成了几千,误以为还有几千里路,立刻就崩溃了。这枪声惊醒了廖耀湘,令他重新振作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影响着许多人。由于廖耀湘始终与战士同甘共苦,指挥上也没有失误,所以战士们还是很服从他。廖耀湘的那位杜大师兄就不一样了。士兵们都已认识到他指挥上犯了严重错误,把大家拖进了绝境。第五军直属部队的士兵把杜聿明的战马杀了,点起篝火烤着吃,而且不分一点给他。可怜的杜司令坐在旁边不断唉声叹气———以后他也得靠两条腿走路了。杜聿明哀叹的时候,蒋介石在重庆坐立不安。他请求中缅印战区美国陆军司令史迪威务必想尽一切办法搜寻这支子弟兵的下落。在史迪威的派遣下,一位姓王的团长,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超低空飞行,终于搜寻到在丛林里挣扎前行的远征军。他马上发出电报,刚发完,飞机就撞在一棵大树的顶梢上。王团长反应很快,抱着电台立刻跳伞。因为这位空军英雄,远征军终于跟蒋介石和史迪威联系上了。在史迪威的劝说下,蒋介石指示杜聿明不要回国了,撤退到印度休整。方向正确了,将士们都有了动力。廖耀湘强健的体格这时发挥作用了。他拿着刀,亲自带着工兵在前边开路。而杜聿明身体不如他,得了回归热,由八名士兵分组轮流抬着他走。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廖耀湘的副官,也是他的亲表弟,何贵生,把地图给弄丢了。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没有了地图就跟瞎了眼睛差不多。何贵生自知是死罪,躲了起来。廖耀湘找人不到,只有靠自己的经验和学识来判断方向。他通过树干颜色的深浅来确定太阳的方向(对太阳的那一面颜色发红),还通过树干截面的圈数密度来确定太阳下山的方向。通过这种最古老的辨向方式,他终于把部队带出了那片阴森的林海。这时候,每个连平均只剩下十来个人,等于整个师只剩下十分之一,可谓损失惨重。在幸存的官兵中,有一位年轻的翻译官,叫查良铮。他后来弃武从文,以穆旦做笔名,成为了二十世纪重要的汉语诗人。一九四五年,穆旦回忆起这段死亡之旅,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在结尾的祭歌部分他写道: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噬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林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是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长。
事实上,每位活着走出野人山的官兵,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穆旦如此,廖耀湘也是如此。部队遭受如此重大的损失,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老子说得好:祸兮福之所依。对廖耀湘个人来讲,这倒不是件坏事。第一,他的声誉不降反升。因为连野人山的蚂蚁都晓得,把部队带进山里不是他的错,相反,正因为他卓越的指挥能力,避免了全军覆没的结局。而且他的个人体魄也让全军叹服。到达印度的列多后,大部分官兵都是形容枯槁,卧地休息,他却神采奕奕,在军营里跑来跑去,看望慰问官兵。蒋介石了解情况后,通令嘉奖廖耀湘,全体军官晋升一级,士兵全部提为干部。杜聿明则被老蒋调回国内去了,代替他的是同为黄埔一期出身的资深名将郑洞国。史迪威则以中国战区参谋长的身份兼任中国驻印军总指挥。第二,这次野人山行军也可以说是一次极其残酷的练兵,能够在那样艰险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官兵,都称得上是精英,拥有了丰富的丛林作战经验。廖耀湘正是以他们为骨干,整编出国民党五大抗日王牌军之一———新六军。第三,因为这次实战磨练,廖耀湘对丛林作战有了深刻的体验和认识。他开始对这项特种战术进行系统思考,写出了《森林作战法》这部阐述特殊环境下如何作战的军事著作,及时训练部队。他本人也以此为起点,逐渐成长为当时世界上最擅长丛林作战的将领之一。
中国远征军(当时官方称呼改为中国驻印军)在美军驻印度的兰姆伽营地整训了一年多。蒋介石也很够意思,一边从昆明空运新兵补充到各个师团,一边从印度最大的城市加尔各答运来美式武器装备部队。到了一九四三年底,憋足了劲的远征军开始反击了。廖耀湘率领新二十二师,孙立人率领新三十八师,从印度的列多出发,向缅甸北部进发,缅北反攻战正式拉开帷幕。
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第三营行进至大奈河北岸的拉加苏时,被日军团团围住。史迪威下令刚抵达新平洋地区的新二十二师先锋部队六十五团前去解围。他制定的方案是:沿大奈河北岸,直扑拉加苏,解围后再渡河夺取大洛,控制整个大洛平原。这个命令如果下给了别人,也许就会遵照执行。但第六十五团团长傅宗良是个喜欢独立思考的人,个性很强。他认为,如果遵照史迪威的命令,确实能够很快解围,但那是正面硬攻,只能迫使敌人撤退。此后渡河攻取大洛,风险很大,很可能陷入苦战局面。傅宗良不但能看出原方案的弊端,还制定出新的进攻方略。他的谋划是:立刻渡河,沿南岸挺进大洛,这样既可以切断日寇据点孟关的后方补给线,又能迫使北岸围攻第三营的敌人撤回南岸,以确保战略意义非常重要的大洛,这样既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拉加苏之围也能不攻自解。傅宗良是个很有胆量的人,他认定自己的计划正确后,竟然不向上级报告,在一九四四年一月五日清晨,渡过大奈河,沿南岸往大洛进击,同时将计划电报给尚在印度列多的的廖耀湘。廖耀湘接到电报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拍案叫绝,认为这就是古代兵法中的“围魏救赵”。廖耀湘本身就是个喜欢出奇兵的人,傅宗良这一招很对他胃口。但是史迪威晓得后,很不爽,觉得这是对他权威的挑战。他立刻给廖耀湘下令,要求按原计划实行,并将傅宗良撤职。廖耀湘考虑再三后,决定还是着眼于实际作战效果,向史迪威报告说这次行动是经过他批准的,愿意承担一切责任,然后写了封信,把情况以及具体作战方法一一做了说明,让副师长李涛携带赶往前线。傅宗良志在建功立业,听说史迪威要撤他的职,很受打击,同时对廖耀湘替他承担责任十分感激,表示愿肝脑涂地以报答师长的知遇爱护之恩。六十五团的官兵们晓得这一情况后,都发誓要死拼,绝不让师长难堪。他们披荆斩棘,沿着险道快速前进。激战三昼夜,不但迫使日寇从拉加苏撤军回援,还歼灭了日寇第十八师团第五十五联队第三大队。史迪威接到报告后,还不太相信,亲自跑到战场验收战果,甚至连敌人尸体也一具一具地点清。事后他给蒋介石发去电报,要求嘉奖傅宗良,并提请撤回撤免傅宗良的前电。从此事可以看出,史迪威虽然性格高傲,但当发现自己错了,会马上承认。至于廖耀湘,惟善是从,主动替下级承担责任,就更加难得了。这次战役之后,他更得军心了。桀骜不驯,跟同僚格格不入的傅宗良公开说,我甘为廖师长所用。廖耀湘也向人表示,傅宗良只有我能用。从中可以看出,廖耀湘不仅能将兵,而且能将将,是块能统领大军的料子。孙立人见廖耀湘替他的部队解了围,双方的合作就更加融洽了。孙立人跟傅宗良性格差不多,跟上司和同僚往往合不来。而廖耀湘虽然不爱交际,而且跟同僚打交道时习惯直呼对方的名字,显得有点愣,但大家都喜欢他。连邱清泉、史迪威、孙立人这样出名难相处的人,都对他表示友好。这是因为廖耀湘除了本事过硬,让大家觉得少了他不行之外,待人真诚、表里如一、不争功、不显摆,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大洛之战仅仅是个前奏,接下来的孟关才是大战之地。孟关是胡康河谷的行政中心。日寇在这里集结了七个步兵大队,山、野重炮兵和战防炮各一个大队,火力四倍于中国军队。廖耀湘没有丝毫怯意,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虽然打得快,但他快中有法度———先是派出一支步战特遣队,从孟关的东侧迂回敌后,在三月三日早晨切断了敌军补给线。同一天发动正面攻击,于正午击溃日寇十八师团主力,攻克孟关。他根本不给敌人喘息机会,挥师南进,穷追猛打,八日攻进了日寇第十八师团司令部,把敌人的关防大印也缴获了,给胡康河谷之战来了个漂亮的结尾。这场预想中的苦战打得如此之快,让东南亚盟军统帅、英国海军上将蒙巴顿感到很吃惊。他坐着飞机来到孟关,视察了战场。临走前特意拉着廖耀湘合影,并且竖着大拇指用很不标准的汉语说:“二十二师顶好!”蒙巴顿无论在军界还是政坛,都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他的肯定,让世界真正对中国军队刮目相看。廖耀湘也开始产生国际性的影响。但让他最开心的还不是蒙巴顿的表扬,也不是随后英国政府授予他的十字勋章,而是中国远征军当初是从胡康河谷败退印度的,现在又胜利地打回来了,憋在胸中一年多的那股恶气总算能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了。
廖耀湘连赢两阵,但日寇的十八师团也确实耐打,在向布班山隘中全力布防。他们也是被廖耀湘的迂回战术打怕了,想利用山谷狭窄、两边都是悬崖绝壁的地形来杜绝被背后包抄的可能性。面对新的局势,廖耀湘又有新的打法。这时他的小部队战术开始发挥作用了。因为山谷狭窄,确实不利于大部队展开回旋,廖耀湘将部队分割成很多小分队,好像无数把尖刀,在火力支援下,进行中央突破。这场战役既考验将领的战略战术,也考验士兵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中国士兵们切实感受到了廖将军平时的严格训练是绝对有道理的。日寇是出了名的不怕死,作战能力也过硬,而且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二十二师的士兵们能力更强。经过一番苦战,新二十二师又赢了一场。日寇第十八师团退到孟拱河谷,经过一番整休后,又得到了第五十六师团和第二师团各出一部的增援。他们三败于廖耀湘手下,极不甘心,打算在河谷内用逐次抵抗的方法挡住廖耀湘这只中国虎。但廖耀湘已经进入最佳状态,一口气攻克了五个据点。他越打花样越多,或迅速超越,或大胆迂回,用湖南话讲,是弄得日寇搞手脚不赢。在占领拉其卡后,廖耀湘迅速包围索卡道,排出了七个步兵营的阵容,并列出击。这是一场真正的决战,打了九天九夜。终于在六月九日下午,歼灭了有“南亚丛林之王”之称的第十八师团,替中国人民尤其是南京大屠杀中惨遭这个师团蹂躏的人民报了仇。索卡道之战成为了世界丛林战中的经典战役。在这场战役中,廖耀湘指挥全师,歼灭了日本一个加强步兵师团。日本的一个师团相当于我方的一个军,廖耀湘以一个师对一个军,是典型的以少胜多。虽然此前在国内中国军队也取得过胜利,但基本是我方人多敌方人少,日本人输得未必服气。而索卡道之战非但是以少胜多,而且是完胜,这是中日战争史上一次极其辉煌的胜利,彻底洗刷了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屡次惨败于日本军队的耻辱。第二十二师也无可争议地成为现代丛林作战第一师。这次战役后,日本战俘英井中队长说:“如以同等装备,日军可以一击七缅军、六印军、四法军、三英军、二德军、二美军,与贵军则一与一军而已。”这家伙明显输了还嘴硬,但强悍的日本军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实际上已经在向中国军人表示服气了。
廖耀湘立下了如此战功,蒋介石当然要有所表示。一九四四年八月,廖耀湘获得了国民政府最高荣誉———青天白日勋章,晋升为新编第六军军长,下辖新二十二师、第十四师、第五十师。新二十二师获得虎旗一面。跟廖耀湘并肩作战、战功同样卓著的孙立人晋升为新编第一军军长。这两支王牌军乘胜追击,于九月中旬展开大兵团作战,对敌人在缅北平原的各据点进行扫荡,打通了滇缅公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因为日寇攻陷贵州独山,兵锋直逼陪都重庆,廖耀湘奉命率军以空运的方式回国弛援,结束了他的异域征战生涯。孙立人则留在缅甸继续追杀日寇。一九四五年一月中印公路全线筑通,缅北反攻战以完胜告终。
纵观廖耀湘在缅甸的战绩,收复失地八万多平方公里,歼灭、俘获敌军十万余人,非但替国人报仇雪耻,而且大大改良了中国军人在世界上的形象。他本人获得了世界抗战最高勋章:美国总统二战金质自由勋章,并且还挣到了一个外号:“中国的巴顿”,可谓扬威异域,驰名国际。因为他的威名,当新六军被空运到云南沾益时,在独山的日寇听说廖耀湘快来了,顿时忘记了武士道精神,竟然立刻撤退。一九四五年四月,抗日战争的最后决战雪峰山战役开始了。尽管已进入最后的战略反攻阶段,但深知日寇实力的蒋介石丝毫不敢大意。为了保证胜利,他下令陈纳德将军用“飞虎队”把廖耀湘的新六军三万多人空运到芷江,作为战役的总预备队。一些日本部队听说廖耀湘这只老虎来了,又闻风而逃。蒋介石把新六军调回国内,虽然没怎么和日寇来场大仗,但目的全实现了,倒也暗合《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则。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以侵华日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为首的日军代表在湖南芷江向国民政府乞降。随后,日本在南京正式向国民政府投降。谁来担任受降仪式的警戒呢?美国的魏德迈将军对蒋介石说:日本人一贯嚣张,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真的失败了。所以现场警戒的部队,得是日本人很害怕的一支部队,这样才能镇得住场。蒋介石一听,觉得有道理,经过考虑之后,他决定把这一光荣的任务交给新六军。几天后,新六军就被空运到南京。日本人看到这支打败了他们“丛林之王”的军队站在面前,顿时心虚气沮,在整个受降仪式中表现很老实。廖耀湘在国内的声誉也达到了顶峰。
兵败声名裂
兵败辽西是廖耀湘的一生至痛。战败被俘后,他拒绝跟四野大将韩先楚握手,并说,要林彪来,再干一场,可见他输得并不服气。一九六一年被特赦之后,廖耀湘碰到那些当年潜伏在身旁的间谍同事,仍然耿耿于怀。也就是说,廖耀湘认为自己跟当年的西楚霸王项羽一样,虽然失败,但是,“非战之罪”———不是仗打得不好,而是别的因素在作祟。
一九四六年二月,廖耀湘带着新六军远赴白山黑水,跟林彪率领的东北民主联军,也就是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战场上PK。东北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毗邻苏联、蒙古和朝鲜,俯视华北,拥有辽阔的土地、丰富的矿产资源和全国最发达的重工业,进可逐鹿中原,退亦足可自保。毛泽东和蒋介石都看到了它的重要性,各自投入了精锐力量。毛泽东派出的是林彪。在共产党众多将领中,林彪、彭德怀、刘伯承和粟裕是公认最能打的四位大腕。彭德怀擅长打硬仗,解放战争中,毛泽东把他留在西北,担当护驾重任。刘伯承的军事理论修养之深透全面,在共产党内无人能及,实际指挥能力也很出色。粟裕是自学成才的军事大家,他跟毛泽东一样,是个师范毕业生,后来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达到了用兵如神的地步。毛泽东对他上报的作战计划从来就是批准照办。林彪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可以说是蒋介石的学生。在杜聿明屡次败于林彪之手的时候,蒋介石曾经对他大发脾气,质问他这个黄埔一期的为什么打不过黄埔四期的。蒋介石这个质问显然有点搞笑。按照这句话的逻辑,那他根本就不要派廖耀湘这个黄埔六期的来跟林彪打。为什么?因为师弟总打不赢师兄嘛。其实在任何领域,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何况林彪后来还成为了毛泽东的学生,在实战中逐渐领会了毛氏兵法不拘一格、大胆创新的精神。他打仗,精于算计,灵活多变,打法巧而刁,属于最难对付的那类将领。毛泽东派他去经营东北,显然是充分相信他的能力,同时也是给他这个心腹爱将放手大干的机会。蒋介石派出的也都是顶级战将———杜聿明、廖耀湘、孙立人、陈明仁都上阵了,甚至连跟他有宿怨的白崇禧也派去了。
在战争初期,廖耀湘的新六军表现得勇猛无敌,多次以一个团打赢民主联军一个师或者一个军。尤其是新六军的核心部队、他一手带出来的新二十二师,打得民主联军十分被动。该师六十五团在威远堡门进攻中击败三纵,等于是一个团打败了一个军;六十四团在沙后所打败民主联军最精锐的部队二纵四师,等于是一个团打败了一个师。新六军训练有素、实战经验丰富是一个因素,装备精良也是一个因素。廖耀湘充分利用火力强大的因素,制定出一种新的打法。他规定,攻击部队在炮火停止五到十分钟内要冲进对方阵地,不给对方还手机会,实质就是利用炮火优势缩短冲锋时间。所以只要新六军出现,如果是攻击,那么民主联军只有撤退,如果是防守,民主联军也是徒唤奈何。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初,东北民主联军第四纵队集中了八个团,有三万人,向辽河以南的沙岭村发起进攻。防守沙岭村是新二十二师第六十六团和师属教导营,总共就三千人。双方兵力对比是:十比一。结果打了一个白天三个晚上,民主联军伤亡两千一百余人,不得不撤退。这场战役成了四纵的耻辱。因为新六军展示了如此之强的杀伤力,在四平保卫战中,林彪最后下定决心,不惜违反毛泽东“化四平为马德里”的命令,下令撤退。四平保卫战成了林彪的一次惨败,前后损失四万人(包括本溪的伤亡人数)。在白崇禧的督战下,杜聿明、廖耀湘、孙立人指挥军队一路猛追,迫使民主联军主力退到松花江以北。林彪甚至做好了上山打游击的准备。东北眼看就要被国民党控制。就在这个关键时候,蒋介石却做出了两个令人大感意外的决定:一是下令停止追击。二是把白崇禧调离东北。毛泽东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蒋介石却是网开一面,结果让林彪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白崇禧是力主追杀到底的,他的构想就是:乘林彪部队溃不成军之际,穷追猛打,一举拿下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满洲里等重要城市。然后组织民众编成三百万民团,保卫地方,彻底肃清共产党势力。再调五个机械化师回华北,消灭聂荣臻部。这个构想的可行性很强。因为孙立人已经率领新一军兵临哈尔滨城下。以当时民主联军的实力,是难以守住哈尔滨的。哈尔滨一下,整个松花江以北都在掌控之中。林彪只有跑到苏联或者蒙古打游击去。东北一平,蒋介石把他最精锐的部队抽调回关内,中原的局势就会马上发生变化。但是,蒋介石在这个关键时刻把政治权衡凌驾于军事谋划之上。他不愿意让白崇禧建立这个不世之大功,更担心白崇禧在东北坐大,于是把白崇禧调回。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白崇禧的军事才能比他强,几次公开跟他唱过对台戏。而孙立人是非黄埔出身,偏偏军事才能又非常拔尖。白崇禧要是把他拉过去,两人合力,会是很大的麻烦。他的命令不但让白崇禧心灰意冷,连在前线的杜聿明、郑洞国、廖耀湘也是感到不可理解。孙立人更是向上级力争。但蒋介石个性强,意志坚定,他做出的决策,下面的人再如何反对,都难以更改。对于一个领袖来说,意志坚定当然是必须的素质,但是,如果坚定过头,就变成了固执。反观毛泽东,性格也是出了名的“霸蛮”,但在指挥作战时,他一旦发现自己的决策不符合实际情况,就会采纳部下的建议。也就是说,他的坚定是有弹性的,而蒋介石的坚定几乎就是凝固不变的。当然,蒋介石做出上述决定,是基于一个前提判断:东北民主联军主力已垮,再也构不成威胁。这个判断显然大错特错。因为东北民主联军虽然元气大伤,但是,绝地反击向来是共产党的强项。当年红军在湘江损失极其惨重,又遭到了蒋介石的万里追杀,还是奇迹般地在西北生存下来,甚至还有能力策划了一场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差点就要了蒋介石的命。林彪又是个罕见的军事奇才,让他获得任何反击的机会,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蒋介石又一次低估了对手。他想把彻底扫平东北的大功让自己的门生杜聿明去立。
杜聿明继承了校长的派系主义,接着把跟自己矛盾很深的孙立人排挤走了,这让为东北局势忧心忡忡的毛泽东大喜过望。后来杜聿明因病辞职,继任的陈诚又出了两大昏招:一是把跟他不和的陈明仁排挤走了。这样,东北最能打的三位国民党战将,只剩下廖耀湘一人在独木撑天。二是下令解散从伪满洲国接收来的四十万伪军。结果这支拥有日本军备、受过良好训练的部队精华被林彪吸纳过去,让他在短时间内不但恢复了元气,而且实力还比以前有所增强。虽然他还是守在松花江以北,但是,那股杀气已经冲过大江,直指辽西。
孙立人、陈明仁被迫黯然离开东北,廖耀湘却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先是在四十二岁那年成为了国民党最年轻的兵团司令,统领第九兵团。孙立人离开新一军不久,廖耀湘奉命组建西进兵团,收编了这支精锐之师。这样,国民党最强悍的两支现代化部队:新六军和新一军,都归他统领。如果蒋介石能够让廖耀湘掌握东北最高军事指挥权,放手让这位国民党的顶级战将跟共产党的顶级战将林彪对决,那么,无论胜负如何,在东北战场上都会上演人类战争史上精彩绝伦的一幕。如果说廖耀湘是猛虎,那么林彪就是神鹰,虎鹰之战,实在让人期待。但是,蒋介石始终没把最高军事指挥权交给廖耀湘。杜聿明生病了,就换个陈诚。陈诚搞不下去了,又调来个卫立煌。卫立煌虽然具有高超的军事才能,但因为非蒋介石嫡系,对东北部队难以指挥如意。说蒋介石不信任廖耀湘吧?廖耀湘是他一手栽培的,而且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何况他又给了廖耀湘东北大部分军权。那是什么原因让他始终没有把东北保安司令官这个位置交给廖耀湘来坐呢?我分析,有两个原因:一是蒋介石始终没有摆脱旧式军队中论资排辈的惯性思维。虽然廖耀湘能干忠诚,但他潜意识里始终认为这个黄埔六期生资历还是嫩了点,当个兵团司令已经是很破格了,要挂帅,还是得选杜聿明、卫立煌这样的资深大佬。二是蒋介石“分而治之”的思维套牢了他。终其一生,蒋介石都不会让哪个属下独掌大权,总是会派出其他力量进行牵制,甚至刻意制造矛盾,这样他就可以从容驾驭,不用担心谁会跳出了他的如来佛掌心。平心而论,蒋介石的这两套手法,如果放在和平时期,确实能够维持整个系统的稳定运行。但是,东北争战是特殊情况,他还抱着老皇历不放,只能说是不懂变通了。
相比之下,毛泽东在这两方面都高了他一层。说到论资历,无论是红军,还是解放军,都讲,但是更讲功劳。林彪参加南昌起义时,不过是排长,到了二十三岁,就当了红军第四军军长,二十五岁就当了军团总指挥,凭的就是战功。这要放到国民党,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说到搞制约平衡,毛泽东也是大师。但他灵活,懂得有的时候要分而治之,有的时候要专任一人。争战东北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对手实力强大,如果林彪还要为应付内部矛盾操心的话,那他必败无疑。所以当毛泽东了解到林彪和东北局书记彭真合作不愉快后,果断任命林彪为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林彪集东北军政大权于一身,真正做到了事权无碍,指挥如意,可以任意翱翔。而廖耀湘非但不能过问民政,连在军事上也要听命于杜聿明、卫立煌、郑洞国。这只老虎虽然勇冠三军,智谋出众,身上却被绑上了一块巨石,显得行动迟滞。让廖耀湘最头疼的是,蒋介石虽然身在南京,却经常越级指挥。虽然蒋介石南征北战多年,通晓军事,但此时不在前线,许多命令可以说不切实际。偏偏蒋介石还要对廖耀湘下密令,要他可以不理会杜聿明、卫立煌,直接听命于他,这等于是说,小廖啊,我信任的是你,你一定要按我讲的办啊!面对最高领袖的这种亲密表示,廖耀湘实在左右为难———听老头子的吧,会贻误军机;不听老头子的吧,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整个西进兵团司令官任上,廖耀湘都处在这种矛盾和痛苦之中。大将临阵,讲究的是方寸要稳。林彪上有毛泽东的放手委权,左右有罗荣桓、高岗、陈云这样的杰出人才帮他打理政工、后勤、宣传、民政、经济等事务,他可以专注于军事指挥。而廖耀湘却陷入矛盾窝中不能自拔。他甚至还要为劝蒋介石收回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命令而跑到南京去。两大高手之间决战,一个心无旁骛,全力施为;一个不断有人在扯他后腿,胜负如何,可想而知。总之,当林彪看到这只原本凶猛灵活的中国虎突然变得笨拙起来,肯定会觉得疑惑。以林彪的智商,当然会很快想清楚个中原委,他的第一反应有可能是高兴,更有可能是惋惜。因为对林彪这样的军事天才来说,没有对手是件很寂寞的事。孙立人走了,陈明仁也走了,剩下的廖耀湘又被他自己人给上了镣铐。他林彪打得再精彩,都不能弥补内心的遗憾。但惋惜归惋惜,林彪是不会有丝毫手软的。
在准备发动辽西会战时,廖耀湘考虑到辽西走廊山林沼泽众多,机械化部队行进困难,很容易受到对手围攻,建议由营口走海路登陆葫芦岛,会合东进兵团解锦州之围。但是他上头的东北“剿总”没有采纳。锦州失守后,“剿总”让西进兵团回师沈阳,国民党参谋本部又有不同意见,双方反复研商,迟迟未做决定,害得廖耀湘停滞于新立屯数天。等到东北野战军主力部队集结于黑山、打虎山形成合围后,又命令廖耀湘挥师东进,等于送进对手布好的口袋阵,最终导致了西进兵团的覆灭。廖耀湘不是没有争执过。他跟卫立煌吵过,因为卫立煌的办法是像只乌龟一样缩在沈阳不动,一厢情愿地等待关内支援。他也违抗过蒋介石的命令,因为蒋介石要他率领兵团单独出辽西增援锦州,似乎一点都不晓得林彪的拿手好戏就是围城打援。那么,到底是谁的意见对呢?中国现代战争史专家王树增在他的大作《解放战争》中写道:“应该说,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东北野战军占领锦州和长春后,在国民党军的东北将领中,头脑还算清晰的就是这个廖耀湘。作为在一线直接指挥部队的将领,他更多关心的是官兵们的出路……就东北战局未来发展而言,如果廖耀湘的建议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廖耀湘兵团能够迅速移动到营口,而不是整整五天原地不动,整个战役的走向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还指出,当时毛泽东有一个巨大的担心,即国民党军从东北全面撤退。在锦州已被解放军占领的情况下,走陆路撤入华北很困难,那么由营口走海路撤退的可能性很大。营口封冻的时间是十一月,国民党军要走,就必须赶在十一月之前。当初毛泽东之所以坚决主张打锦州,就是为了关闭东北大门,不让东北的国民党部撤入关内。如果国民党部从营口走海路撤退,那么原来的功夫都白费了。一旦廖耀湘兵团进入华北和中原,那么,肯定会影响已经启动的淮海战役。但是,毛泽东没有想到他的对手蒋介石竟然会愚蠢到亲临沈阳逼迫廖耀湘出辽西,他的理由是要在撤退之前跟林彪来一次决战,而这正是毛泽东和林彪求之不得的事。这又一次显示出蒋介石在军事指挥上的重大缺陷:他总是拘泥于一地一时的得失,最终却输了全盘。廖耀湘迫于压力,只好驱师西进。尽管大势不妙,但他还是想依靠自己卓越的指挥能力败中求胜。但蒋介石似乎是担心他这个学生不晓得打仗,总是越级指挥。当廖耀湘认为他的决策错误时,他甚至威胁说要军法从事。廖耀湘悲愤之下,说:“你们一定要这样做,一定要送掉兵团的主力,那我也不能再负责任,就由你们去罢!”最终国民党最精锐的力量被堵在了东北,全军覆没。综合以上因素,廖耀湘兵败辽西,不是因为他缺乏指挥才能,也不是西进兵团战斗力不行,而是多头指挥让他陷入了困境,用他老部下的话说,是对蒋介石的愚忠害了他。
但是,廖耀湘兵败辽西,作为主将,他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首先,他本人性格中的一些因素制约了他的发挥。作为大将,他有足够的军事指挥才能,但他缺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气概,独立自主的气魄不够。这一点,无论是孙立人还是林彪,都比他强。孙立人不用说了,在杜聿明下令进军野人山时,他断然抗命,使自己的部队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林彪是在毛泽东的关照下成长起来的,但他认为毛泽东指挥有误时,竟然会说: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而廖耀湘只要蒋介石一发火,就立刻屈服,明知是错的也去执行。他的忠诚确实让蒋介石放心,保证了他在军中的一帆风顺,但这种忠诚最后变得没有原则,成了愚忠,最终断送了自己辛苦训练出来的军队。第二,廖耀湘很大程度是败于情报战,以致于不肯原谅那些当过间谍的共产党人。其实作为熟读古代兵书的廖耀湘,应该明白用间是兵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孙武早就说过,兵者,诡道也,在《孙子兵法》中还辟专章论述如何“用间”。廖耀湘自己就依靠间谍取得过胜利。当年林彪撤离四平时,在廖耀湘的策反下,林彪的作战科长王继芳携带大批文件叛变投敌,廖耀湘由此获得民主联军实力大损的关键情报,大胆猛追,最终将民主联军主力逼退到松花江以北。后来他被东野的情报人员搞得晕头转向,那只能怪他自己的情报工作没做好。第三,廖耀湘终究没能修炼到林彪那种心如止水的兵家最高境界,在局势混乱的情况下,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和耐心,不采用密语,用无线电明语指挥部队,这等于是把行动路线通知给解放军。最后兵败,也属必然。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廖耀湘在辽宁黑山以西被俘,几次寻机自杀,以报答蒋介石的“知遇之恩”,都被看守人员发现制止。他当了十二年战俘,期间被请到刘伯承元帅任院长的南京军事学院任教员,为高级班授课四年。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特赦。后担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红卫兵批斗。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日,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名将因心脏病突发,在寂寥凄凉中逝世于北京,终年六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