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他的牛(外一篇)
2015-05-11徐彩霞
徐彩霞
外公留给我的印象总是在路上,赶着他的牛,去湖边一个叫杜家嘴的地方做田。那是块水淹田,一年只能种一季稻,收割的时候往往进入了夏汛,鄱阳湖的水涨到了田里,大家撑着木筏,穿上雨靴将庄稼一通抢回来。到了秋天,湖水褪去,才可重新耕作,撒上芝麻种子什么的。
我常扮演一个“尾巴”的角色,远远跟在他身后。到了地里,我是不干活的,只在湖沼里寻觅莲蓬,摘吃菱角,或抱回满怀的“满天星”,预备拿回家插在花瓶里。每到天将近午,我会按母亲的叮嘱,在荒野里远远注意着外公,一望见他从犁耙上下来,便飞跑赶去将牛的缰绳夺了,牵着牛到水草丰茂的湖滩去散放。外公则将带来的饭菜和茶水分给我一份,然后就低头自顾自地吃着。等我回转来,往往他早已饭菜下肚了,倒在地头上休息。
杜家嘴的天空实在远大,湖滩实在辽阔寂寞,躺在地上可以想很多的事。乡里人把这片水域称为“皂湖”,据说是因湖心有个黑色的小岛而名。湖水像一匹绸缎飘向远方,湖对岸的杨舍湾住着我的同学,因此我的思绪总盘旋在那里,甚至美美地想象着和某个小男伢拜起天地来。外公的言辞很少,少得甚至不愿叫我的名字,而总是以最简单的“女伢仂”来代替。有时我趴在他背上,想亲他一口,往往被这个称呼断送了我的热乎劲。不爱作声的外公只关心他的牛,看着牛尾巴甩来甩去掸蝇的样子,听着牛儿食草发出响亮的鼻息声,他似乎有难以言尽的满足和幸福。
其实,我家也曾养过牛的。那是一头大公牛,肤色铁青,斗志昂扬。如果我企图去揽它的缰绳,它便撒开四蹄,向田野狂奔而去。直到惊动父母和我的堂哥,将它从村外的秧田里拽回来。要是此时碰见我,它犹不能服气,拿两只牛眼直瞪我。因为有了这牛,我母亲骂起人来便有了最顺溜的口头禅:你是头牛啊!每当我和她犟嘴的时候,她张口就说。这样的牛自然不适合饲养和耕作,有一次不知啥原因,它竟将我父亲从犁耙上掀翻在地。没过多久,我家便将它以17元的价格易主了。从那以后,家里一到春耕秋种,我就得步行五六里路到外公家,将他的牛请过来。
外公的牛是头母牛,性格温顺,很少和我为难。我不必担心它半路挣脱缰绳,去远处寻欢;也不必担心它装疯撒泼,拿牛角顶别人的肚子。母亲说这是外公调教的结果,“牛都喜欢你外公。”母亲这样说。待父亲耕作完毕,我们便要将牛当天送回。所以那时徐早湾的田垅里常能看见父亲披星戴月“圈地”的身影。当天还牛是我外公的“牛规”,谁也不能违抗。虽然他嘴上说担心牛太累不能连续作业,但我猜想不止这些,外公待牛好一定像母亲待我好一样,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外公也一定把他的牛当成了女儿。
十岁的时候,天天被我纠缠的小姨出嫁了,疼爱母亲的外婆去世了,我父亲顶了祖父的职去外地上班了。这意味着外公将有更多时间走在路上。我不再去外公家牵牛,因为父亲工作后田地活全由外公计划,到时候他便带着他的牛一起来我家“上工”,要连住几天方回。我母亲中午总是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肉鸡蛋面,恭敬地端到他面前。外公并不因此多说一句话,他的两只疲惫的眼睛只往四周略略一扫,便低头呼呼啦啦吃起来。
某一年的春天,布谷鸟已鸣叫多时,仍不见外公和他的牛到来。问及母亲才知道,原来外公在家给牛“守产”呢。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央堂兄带我去看牛犊。在马家垄那片我常去摘桑葚的林子里,我一眼看见外公的牛斜卧在血泊里,气息微弱,它的腹下偎着一头眼睛明丽身体湿漉漉的青色小牛。小牛旁边还有一个人将身子也埋在血泊里,用头使劲抵住牛的肚子,此人正是外公。我不禁大吃一惊。外公见到我们急忙招手,他让我们用手按住牛的腹部,自己将手洗净后伸进牛的产道,抓出两大把胎盘样污秽之物。渐渐地,牛的出血量减少了,母牛缓缓睁开了眼睛。外公咧开了嘴。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外公的笑容。往后,外公和他的牛除了我,又多了一个“牛尾巴”。夕阳西下,我骑在母牛背上由外公牵着,后面跟着小青牛,慢悠悠从长长的山涧里走出来,像一支军队凯旋而归。
外公渐渐地老了,不能再去做田,终于有一天他将牛卖了,托人找了个看林子的差事。自此他和他的牛便没有再相见。那时,我也上学读书了,没去林子里探望过他。好多年后,听母亲说,最后卖去的牛是那母牛的犊。先前的母牛早被舅妈送往宰牛场了。我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外公这辈子和他的牛经历过多少次离别呢!一次次离别中,他自己是否也变成了一只牛,只能默默无语地守望着坚持着呢?
十几年前,我在外工作期间,外公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听说外公去世前的几个月里,因为呼吸困难而憋得脸色青紫,几乎没留下什么遗言,但最后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牛——啊”,便断了气。外公没有和外婆葬在一起,我的表兄在湖汊的另一边,在外公和他的牛经常劳作的田地上,为他起了一座坟。
小姨·小姨爹
在家无聊,随手翻起不知谁遗下的一本旧书《贵妃传》。正欲捧读,不经意被扉页上一条留言吸住了目光;“小女同志:我今天不能回家,你自己去菜场买点好吃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未署日期,落款是“战友传锦”。
一看字迹知是小姨爹写给小姨的。自小便知小姨爹酷爱文学,做一名泥水匠之余,常常游荡书街,偶尔也似孔乙己般,行些“窃书”壮举,大概手下这本也正是某年某月他一边手提砖刀,一边从杭州或九江的书市上“飘”过,顺手“牵”回来的?想到此,我不禁呵呵大乐起来。当年我们同在屏峰乡下生活,双抢的季节我和妹妹作为“帮扶游击队”就多次被派往小姨家支援。那时小姨还年轻,虽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自己却还像个孩子似的任性,活儿做的粗糙,饭菜做得也马虎。可小姨爹从不计较这些,他说话做事自有一股从容洒脱的气度,就连在一望无际的田垄里割稻脱谷,累得汗流浃背时也是如此。他常替小姨开脱道:你小姨是读书的料,不是干活的料!当然,他夸自己的老婆是有根有据的。小姨初中毕业,听说是上了两年初三,差一点考取中专。只是小姨若听见,一定又当小姨爹在奚落她,他免不了又要挨几句“魔咒”。小姨爹酒量过人,斤把白酒不能拿他奈何,所以晚饭前他总要自斟自饮两杯,伴着屋外的蛙鸣或秋虫的嘶叫,感觉十分满足。这时小姨总是乐呵呵独自收着碗筷,似乎忘记了白日里田间的劳累。饭后小姨爹就要和我正经谈谈文学的事儿,他从卧房的枕头边或五斗柜上随手拿下一本书,拍拍书上的灰尘,说:“不但要看中国名著,也要看看外国名著,可以学习他们的细节描写,特别是很多时候用到意识流手法。”我见那淡绿色书皮上写着“安娜·卡列尼娜”几个字。这正是我阅读国外著作的开始,虽然后来我喜欢《红楼梦》胜似外国名著,但小姨爹对生活的淡然和对文学的热忱实在令我羡慕和感动。
一别多年,听说小姨和小姨爹已来九江定居,在十里老街买了房子,小姨爹带着儿子在九江做泥匠,小姨在家做主妇带孙子。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在门外听见屋内谈笑风生,似乎十分热闹。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小姨和小姨爹来做客,和爸妈四人举杯正欢。我于是高兴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又向小姨爹劝酒,见他面已绯红,仍酒兴不减。这时小姨在一旁道:不能再喝,还要骑车!小姨爹仍举杯,小姨急了:从没啥时一说就听的!每天回家不洗澡就往沙发上靠,沙子掉一地,累不死我这个婆娘!小姨爹却说,每天干活早出晚归,累得不能动弹,还要听她唠叨个没完——见越扯越远,且言辞越发激烈,一时到互相指骂揭短的地步,我连忙上前解围,最后我宣布:家里事一概听从小姨管理,小姨爹进屋前必先脱衣,小姨也需改善管理方法,不断学习以人为本的先进管理理念——
小姨走后,妈妈不免慨叹起来,当年小姨要是考上了中专,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怪你,要是当年跟你学了医,也不会嫁给一个泥水匠。爸爸听见矛头又指向他了,赶紧引水自救,“那要是传锦不做泥水匠当上了作家,也不要你家小女哟!”说得我妈恼羞成怒,最后不得不又是我来解围。唉,是不是人上了年纪就这样呢。妈说,小姨的儿子媳妇正闹别扭呢,所以他们的情绪也不好。
小姨的儿媳也是屏峰人,长相算漂亮,小夫妻闪婚后随即跟来城里打工,其实也算半个啃老族。小姨和小姨爹当儿媳宝贝似的,从不舍得让她干一点家务活儿。也许因为城里有了太多的比较参照,也许夫妻俩太年轻,并且没有怎么同甘共苦过,终于使这个家在女孩眼里变得不太满意起来。
没过多久,我在路上意外遇到小姨父,他的情绪看起来比上次好了不少。见到我他的话多起来,说他花了十年功夫完成了一部六万字的小说,是关于留守儿童的,自认为是一部力作。我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表情,连忙鼓励道:刚好前不久有编辑向我约稿,那就赶紧把它交给我吧!他很高兴,说回去就开始整理,但不知为何一年过去,至今仍没有音讯,听表妹说他总是不得修改的空儿。
看着这本《贵妃传》残破的扉页上以圆珠笔撰写的两行楷书,可想见当时握笔者的心情,它似乎带着一位中年丈夫的喜悦和脉脉温情,又似乎是两人嘴仗后丈夫求和的关爱和歉意,我想应是他们来城里生活后的杰作吧。小姨和小姨爹年轻时的样子又闪现我面前。我妈说他们是同学时期就暗恋上的。那时不知我姨爹写了什么朦胧诗打动了我那位娇美的小姨。他们其实现在看起来仍然不老,虽然在生活的高压下,他们可能真的变成了“战友”,但这份浪漫情怀仍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并且也必将搀扶他们此生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