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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薄冰

2015-05-11邹冬萍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鲜血死神恐惧

邹冬萍

第一次想到去死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新学期开学的日子。母亲交给我报名的费用被我胆大包天私自挪用,买了本向往已久的《童话故事新编》。记得当时的价格是九毛六分钱,因为这未经允许就被我挥霍掉的九毛六分钱,招来母亲一通超水平的谩骂,如同梅雨季节无休无止的大雨。痛骂之余她仍然难以解恨,抓起一根木棍狠狠砸在我头上,鲜血顿时呈扇状倾泻而下。我忘记了哭,拔腿就逃——那是我第一次学会从母亲的狂躁之下逃跑,怀里仍牢牢地藏着那本我以鲜血为代价换回来的新书。

我一口气逃到部队所在地一个偏僻的池塘边。岭南的九月还是杨柳依依、繁花似锦,幽深的池塘一角盛开着几朵浅粉色的荷花,其间点缀着些许碧绿的浮萍,时不时地有唼喋的鱼儿搅动起阵阵涟漪。

我捂着还在流血的额头,呆呆地注视着碧绿的池水。血速惊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流下,糊满我整个巴掌,跌落在我平坦的胸前,以及我捡自三哥穿小了的男式凉鞋上。我望着自己淌下的大片鲜血,居然忘记了眩晕(从小我有晕血症)。

对着池水的倒影,我看见一个穿着条广东花绸短裙的可怜女孩,梳着两条瘦长的辫子,头上、脸上糊满了鲜血,原本眉清目秀的脸此刻显得狰狞。红肿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绝望、恐惧与愤怒……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死!初想到这个对年幼的我来说还是很遥远很陌生的词,自己也吓了一大跳,眼前马上浮现出平生所见过的几次死亡场景(有两岁时亲眼目睹同村爱莲姆姆家暴亡的二女儿、有自己早夭的小妹、还有部队食堂豢养的一条因病而亡的老狗),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我害怕孤独,害怕被人把我钉进一个简陋的木头箱子里,我也害怕被埋在腐烂的泥土里,任由蚯蚓、蚂蚁、蜈蚣、老鼠、毛毛虫当做一个游乐场所……年幼的我一向懂得避讳,懂得与死亡绕道而行。记得父亲尚未调到梅州,我家还在兴宁的时候,从部队到学校的必经之路,要经过一户据说有人患了严重肺结核、即将死去的人家,我们几个小女孩总是怀着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捂住自己的口鼻,沿着离那家门窗最远的路边,飞也似地逃走——正是这样一个怕死的我,现在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站在开满荷花、景色诱人的池塘边,心头反复地跳出一个字:死!

我在脑海里设计出无数个自己死亡后的画面:有母亲因后悔的哀哀痛哭;有父亲因痛失爱女而挥向母亲的老拳;有同学们惋惜、错愕地张得老大的嘴……我因此感到一丝报复母亲之后所获得的狂暴的快意,亦莫名地臆想出因为死而在同学们心里塑造出的那份与众不同的震撼……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糊满鲜血的小脸因而更显得狰狞……

笑完之后,陷入的是那犹如远山般的寂静与空旷。平素以爱哭闻名部队大院的我,不知此刻心里究竟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有一种伤痛,是无法流泪的悲哀!

我学着电影里寻死之人的冷厉,面无表情,找块平坦的地方慢慢弯下自己孱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捧水清洗糊满血痂的脸蛋。自己也不明白,既然下定决心去死干吗还要小心翼翼?

洗得几乎干净之后,我对自己说:跳下去吧,让母亲一辈子生活在逼死亲生女儿的阴影之下吧!让父亲好好揍她一顿吧!正想得开心,为自己阴暗的心理而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洋洋自得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身体真的在顺着池塘斜坡往下掉……

我绝望地想,我真的要掉河里喂鱼了……当池水洇湿我胸前的时候,刹那间生的欲望遏制了所有对死的渴念,我一双手拼命地抓向岸边丛生的凤仙花茎……上天保佑,岭南的凤仙花丛蓬勃茂盛,足以承受我11岁的单薄的身体。

当我狼狈至极挣扎着爬上岸之后,如同背后有人拿着鞭子抽打我那样逃离了那口寂静的池塘。我记得自己当时那贪生怕死的心情,更记得自己找了个可笑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强地活下去:那本花了九毛六分钱买回来的新书还夹在我的衣服里,我怎么能还没有看完这本渴望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新书就草草地死去呢?

那天,我在部队大院的一棵桦树底下,带着苦大仇深的表情,把那棵树上能够得着的表皮剥了个精光,一层层薄薄的、带着粉末的桦树皮贴到我流血不止的头上(桦树皮止血是广东那边的土方,非常管用)。然后,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蹭回家中。我不知道,我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下班回来的父亲正满世界找我,看见头上糊满白色桦树皮的女儿,父亲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我紧紧抱起,送到门诊重新清理伤口、打破伤风针。母亲表达她歉意的方式是那晚把我从自己一个人睡的小床拎到她的床上,并背着小哥给我吃了整整一包苏打饼干。于是,一场因为九毛六分钱引发的寻死的念头,终于被母亲一包五毛六分钱的饼干收买和平复。那晚,我头上缝了三针、裹着厚厚一层绷带,和母亲共着一个枕头,依偎在她散发着好闻的中草药味的温软怀抱里,辛苦熬忍了一天的眼泪,此刻尽数倾泻而下……

成行的眼泪流到嘴边,打湿了我嘴角正费力地咀嚼的苏打饼干,咸涩的味道在我心间洇染、扩散成一片黑色的云朵。我无法分清,这咸涩,究竟是眼泪的味道,还是苏打饼干的味道。白天,在那口寂静的荷塘,准备祭献我年幼的生命的地方,我哀痛到极致,反而忘记了流泪,晚上,我躺在母亲温软的怀抱里,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最后放声嚎啕。那一刻的泪水,充盈着孩童的委屈,对母爱渴望,以及对自己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而感觉到的颤栗与恐惧——生怕它马上又会失去。

那一夜,我怀揣着11岁少女不应该有的复杂心情,眼角挂着幸福和委屈兼而有之的泪水,嘴角残留着来不及抹去的饼干碎屑,一只手轻轻按在母亲软沓的胸口,一只手牢牢捏着不知道流了多少毫升鲜血换来的苏打饼干,朦胧睡去。梦里,我哭得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无所顾忌,啼声嘹亮。

那天的内心经历,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从没有对父母提起,也没有对亲密无间的小哥提起。死,植入我心底的除了对幽冥的恐惧,还有某种肃穆得让我颤栗的东西。死,实在太沉重、太神秘,不适宜向任何人提起。只是每次在挨母亲有原因或没原因的责打之后,死神就会带着温暖的笑意,站在阴暗处,招摇地向我招手。我必须找各种理由鼓励自己拒绝死神的召唤。我无法想象自己躺在冰冷的泥土里,被自己最害怕的虫蚁蛇鼠分食……因此,我只能选择生,无论生是多么艰难。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不论年纪多小,心境终究是无法完全回到当初。她必须以极大的毅力去抗拒死神许给她的那一片宁静的黑暗中的幸福。

从那时起,我对母亲的暴戾从骨子里感到了恐惧,对“母爱都是伟大的”这句话产生了质疑。张爱玲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人生原本就没有圆满,世上哪种爱不是不千疮百孔?很多时候,“爱”就像一件精美的手工瓷,一旦碎裂,缝补、粘贴之后,始终难以掩饰那丑陋的裂痕。我在第一次领略到母爱的变异之后,时刻有如履薄冰之感。在她暴戾的性格面前,我永远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踩破那层爱的薄冰,直坠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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