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火车[组诗]

张忠军

看一棵老树

看一棵老树，久久凝视，是第一次

像看我的年龄，一圈一圈地看

我看到了自己岁暮的容颜，姿态

看到晚年的天空，枯萎着，垂了下来

只是，我是一棵无根的树

即将的落叶，只能交给秋风

鸟巢也空了，飞走的鸟

看不见了，只能听见隐约的飞翔

一条鱼的叛逆

突然，一条鱼从河里跃出水面

冲动中，一条河也险些跟着跳起来

一只眼里是左岸，一只眼里是右岸

岸上的风景远比河里丰富，开阔

向鸟学习飞翔，身上的水珠开满云朵

风和阳光，分别写意婀娜

河彻底落空，天在漂泊

幸福的眩晕，也是漩涡

时光比流水迅速，苛刻

怀着眷恋，陷落——返回河

一条鱼怎么会过上脱水的生活

一道闪电淹没，流水开始了传说

我的火车

17岁，第一次与火车相遇

火车跟着我回到乡下，与一条河接轨

——河流的火车，比大地更低

两岸是稳稳的扶栏

常坐在河边，与我对座的我

一次次去了想要去的地方

——在课本的某页，某段

风把某地打开，又合上

有时也发呆——河结冰后

一个小陀螺，缓缓缠绕目光

在乡间，除了河流

还有什么能奔向远方

河早已填平。火车在潜行吗

“也许它就是地铁的前身……”

标  语

一条条又长又宽的白纸

开头一词，是“打倒”，接下来

一堆堆黑色的笔画

像刚出窑的炭，包着火

美在横扫之列，惟标语还是“美术体”

红色的日子，我正读小学

记忆只贴下标语。至今

白纸，黑字，美术体，时常

从“标语”一词中贴出来

一面面没有打倒的墙，墨气淋漓……

边境线

风还没有吹来，草已经在动

山在挣扎中站直，再站直

河向左岸流时，不忘向右岸涌

垂直的雨，担心斜吹的风

飞，飞……飞过来，飞过去——

一只怀孕的鸟儿，选择在自由中

一条裸露的神经

麻木是最好的状态

不好的是痒，发炎

最不好的是撕裂，扩散的疼痛

夏日书

吹拂着乳白色的窗帘

窗帘渐渐凸起——风，已经怀孕

我看见的胎动，透明，圆润，饱满

看见弧线努力的美

月光起伏的胎音，像呼吸

我听到了分娩的时辰

加  宽

终于，来到海边

不是想让大海开阔我

我还没有能力接受这种幅度

只想让海浪，把我的心胸，加宽到

比来海边之前，宽一两道波浪

我也不能为自身推卸，不能说：

远离海的日子，我已越来越窄

旧钢琴

晨光，渐次抚摩琴键。回声

升起的黄昏，开始弥散，氤氲

归巢的鸟，滑向熟悉的枝

缠绕倦意，天边的云丝

和教堂边，一个人陡峭的钟声

琴声没有新旧之分

区别在于时间的指法

但不像琴键，分明着黑白

像她的手指，引渡回忆的河流

拐弯时，犹疑着松弛的倒影……

那只手

那年，和一个小伙伴合作

他扶着梯子，我上房顶掏家雀蛋

我上去后，他放下了梯子

他再架起梯子时，逼我承诺

全都给他——七个家雀蛋

此后，再看到梯子，我总感觉

那是一条随时可以撤走的道路

——那只手，还在

消  息

上班路上，路边的一棵树上

一只黑色的大鸟

叫了两声，蓝色的响亮

像是乌鸦，也像是喜鹊

我还没有分清楚，它飞走了

像以往的时光，我

没有看清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日子的翅膀就消失了

也不曾有过折断——一次

影  响

长年去楼下豆腐店买豆腐

老板娘年轻，热情，眉毛黑黑，弯弯

这几天她的店关门了

去另一家豆腐店

要穿过三条街

两个胡同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

生活呀——豆子大的事情

也可以让路线和时间周折，拐弯

并且，回避了一张美丽的脸

公  园

露水露出早晨，也露出夜晚

——星星还没有被风吹散

身影依偎着，体温未减

渐渐解开的，缠绵的眼神

错位的初吻，失望的唇

……隔着时代的栅栏

爱已不再需要角落和夜晚

而露水里的怀念，在风中

有的已破碎，有的坚持圆满

坚持——一棵草的腰被压弯

雪地落日

缓缓地

沉下来

碰到雪地的那一刻

“咔哒”一声，像蛋壳裂开的声音

落日匆忙抱紧所有的光芒

落进“蛋黄”的比喻里

在这个比喻的周围，雪地

被击荡成蛋清，那么辽阔

北风中，一浪高过一浪地起伏着

一座未竣工的塑像

从一座未竣工的塑像前走过

我看见了一个人的内部

时间未来得及遮掩的——

心脏是块石头

水泥和沙子占据了肝胆的位置

几根钢筋，蜿蜒着血管

微凸的腹部，被空洞填满……

——脚手架，像担架那样用力，悬空

当塑像完成之后，我会不会看见

记忆中裸露的部分，还原中

看见一个人抽身离去

关于“残雪”

后山坡，还有雪

一片，一片，像晾晒的白床单

风试着卷起，指尖，冰凉弥漫

雪作为雪，还是那么完整

光芒低矮，但笔直，纯净，也没有寸断

也不因倾斜而顺从——

被分割，被残缺的

是人们的目光和命名

多少命名，悬浮“残雪”的影子

“但神不修改他的命名，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玫瑰谷印象

一片一片朝霞，打开一道一道波浪

一朵一朵火焰，提着一串一串露水

玫瑰谷的玫瑰，干净，纯粹——

没有沾染象征，隐喻

和一些词的性感，暧昧

也不在抽象里倦怠，委屈

生长于泥土，还原为花朵

芳香山谷，照耀河水，妖娆时间

拒绝于爱情之内，婚姻之外，开放或枯萎

河  道

一场山洪过去，河道里

那块高耸的巨石，没有被推倒

只是换了一种姿势，从另一个角度

露出霸道，强硬，凌历

露出下一场山洪之前的经验

和阴影的侧面

不给回旋留下一波余地

小石块，在河道里分散

棱角，针对着身边的石块

露出紧张的准备，和臆想的波澜

橱  窗

傍晚。临街

一个将要竣工的商场

背倚橱窗的窗框

一个农民工，侧身坐着，望着

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灯光

比他的眼神还要茫然

隔山隔水的那一盏，他无法看见

他，安静地坐在橱窗里

像商场的一次行为艺术

但他只有行为，没有被艺术亵渎

不久，一位新鲜的女郎

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

身边是缤纷的胸罩，和一种颜色的阴影

诱惑的眼神，那么直白

那么僵硬，像她塑料的身体

她也丝毫感觉不到他陈旧的体温

如果，有一天他路过橱窗

看到她在他坐过的位置坐着

血管粗壮的他

会怎么看，会想起什么

会不会蹚进暮色，一步一步向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