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众生二题
2015-05-10聂鑫森
聂鑫森
老 节
在潭州木工厂,陈梓林从少到老,都被叫做老节。偶尔听到人叫他陈师傅或老陈,他就会发愣,半天回不过神来,问道:“你是叫我吗?”
他觉得他原本就是老节,这名号好得很呵,他喜欢。所谓老节,是“老是勤俭节约”的简化和缩写。他的惜钱惜物,在全厂无人不知。
陈梓林出身于农民家庭,读过两年中专技术学校,毕业时十八岁,于1956年分配到潭州木工厂来当电工。在当时他是这个两千人大厂的名星,人长得威武高大,相貌堂堂,又有文化有技术,而且特别能说。他说话从来不吝啬,语速快,句与句之间密不透风,让人无法插嘴。别人说话,他会毫不客气地打断、切入,然后侃侃而谈。从种种迹象上看,他很大器,是个可以做大事的人。但当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家后,精打细算的作派显出来了,尽呈小处着眼、小处着手的风致,于是就有了“老节”的美誉。
老节的老婆方翡玉,其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又是独生女,娇弱如林黛玉,在技术科当描图员。她常耻笑丈夫血液里满是农民的基因,省到骨头缝里去了。丈夫只当是耳边风,说也白说。让方翡玉心悦也心伤的,是丈夫把家务事全包了,买东买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不用她动手。这不是爱吗?方翡玉知道当然是爱,但更重要的是怕她使大小姐脾气,浪费钱物。
木工厂的厂区和家属区相距很远,步行得半个多小时。老节咬咬牙买了辆“飞鸽牌”自行车,作上班、下班用。妻子觉得丈夫终于大大方方花了一回钱,她的脸上也光彩。
“老节,花这样的钱,我不心痛。”
“我心痛!不过,我细算了一下,上班或下班只需十分钟,还可以搭上你,节约的时间可以多干些家务。再说,全家换下的衣服,包括孩子的尿片,都可以带到电工房去洗,冬天洗了摊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其他季节可以挂在绳子上晾干,该节约多少水费、多少煤炭费?而且有车带来带去,不惹眼。”
老节是维修电工,电工班共有六个人,车间里有人打电话叫才去干活,许多时候是闲坐在电工房里。电工房有工作室、休息室、洗漱间、卫生间,外人一般不到这里来。他洗的衣服很干净,浆洗了一遍又一遍,水是公家的,不花钱。
老节对自行车特别爱惜,傍晚下班回到家里,先用抹布拭去车身的灰尘,再打来一盆水冲洗去轮胎上的泥沙。那个年代,住的都是平房,屋外有一条盖顶的长廊。老节在廊梁上用绳子系一个大铁钩,将自行车离地悬挂,以便滴干净轮胎上的水,这样会使轮胎经久耐用。
妻子说:“你妨碍人家过身了。”
老节说:“人是活的,他不会绕个弯走过去?”
老节上班的活计,本分的绝对完成,但决不会多做。除电工技术之外,业余他还学会了几门小手艺:为烧破的铝壶、铝锅接底,为大人、小孩的布鞋、皮鞋钉掌,为小孩做尿片和缝补刮破的衣裤。这些小手艺看似不起眼,到底可以节约一些费用,故而乐此不疲。
1978年初,老节正好四十岁。上级有文件,要让一些第一线的工人进入干部队伍。厂长早知老节素重勤俭节约,想调他到厂机关的后勤部来管理家属区的用电、用水和房屋维修,从此脱下工装有个干籍。方翡玉觉得这是件大好事,催老节赶快答应。老节摇摇头,然后说:“你傻呀,木工厂厂区因有木屑、灰尘飞扬,当工人每天有三角钱的劳保费,当干部就没有了。不去!”
“为这点小利,你愿意当一辈子工人?”
“没错。”
全厂上下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想法,都夸他不忘工人本色,了不起。这年的秋天,全厂选拔出十位优秀工人到上海去旅游参观,老节呼声很高,成了首选人物。
带队的选择了一家很平民化的招待所,因为住宿、吃饭都很便宜。十个工人加上一个带队的干部,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一张窄小的单人床才五块钱一晚。按领导指示,在市内集体参观,由公家统一买车票;个人要自由行动的,自己掏钱买车票,回厂后再凭票报销。
那时上海的公共汽车票的票面价格,都是五分、八分、一角的,很低廉。老节绝对是跟着集体走东访西,但到最后一天忽然想起老婆的吩咐:买一件新式样的中年妇女风衣。于是,这一天他只好孤身独行,上车、下车、进店、出店,忙到黄昏时,才赶回招待所吃晚饭。老婆要的风衣,总算买到了,老节很高兴。
带队的交代大家,火车是明早七点开车,五点半必须起床,随便吃点东西,立即赶到火车站去候车,因此今晚必须早睡。
吃过晚饭,大家回到房里,聊天、喝茶,九点半就各自掀开帐子上床,然后,熄灯。
当大家响起粗粗细细的鼾声时,老节还没有睡着,他想着白天买风衣坐了多少趟车,花了多少钱,应该有多少张可以报销的车票。接着,小心地拧亮自带的手电,仔细地清点车票,一遍又一遍。忽然,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少了一张五分钱的票!”他的声音很响亮,加上房间关了门窗,回声久久回荡。大家都从梦中醒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老节坦诚相告。有人说:“不就是五分钱吗?丢了就丢了。”
老节说:“五分钱不是钱吗?你们睡吧,让我慢慢找。”
悉悉嗦嗦的声音,响一阵又停一阵,停一阵又响一阵,谁还睡得安稳呢?
……
老节夫妇结婚并不晚,但到他们三十岁时才生下个儿子。方翡玉说她年纪大了,再不想生第二胎,老节首肯,说:“多一个孩子,要多不少开支。”
春去秋来,儿子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参加工作了,恋爱了。儿子快三十时,要结婚了。时为1998年。这一年老节年满花甲,顺理成章地退了休。
儿子结婚是件大事,儿媳的娘家是做生意的,家道殷实,老节当然不能马虎。方翡玉说:“老节呀,再心疼钱,你也得弄出点声响来,别让儿子丢丑。亲家都发话了,女方嫁妆是一辆小车、一个临街的门面哩!”
老节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再向自家亲戚借了三十万。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电梯房,精装修后配上新潮家具和电视、空调、洗衣机、电脑、吸尘器等物;请婚庆公司料理迎亲、婚仪的全过程,办了五十桌喜宴,让亲朋好友胡吃海喝了一顿。
老节的大手笔,令人赞叹。
闹新房的那个夜晚,老节夫妇礼貌地去亮了个相,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家里。
方翡玉问:“你节省了一辈子积下的钱,都用光了?”
“用光了,还欠了一笔大债。翡玉,我苦不要紧,只是连带苦了你。我准备到深圳打工去,我有高级电工执照,不怕没人请。”
“你年纪大了呵,该享点清福了。”
“年纪是大了点,可身体不错,还清了债再享福不迟。只是没人替你做饭、洗衣了,真的对不起。”
“我能照顾自己,你放心。今天累狠了,睡吧。”
“好。”
老节正准备脱衣上床,忽然又去了厨房。在水池的龙头底下放一个小塑料桶,稍稍拧开点儿龙头,让水一滴一滴地滴到桶里。他看了看水表,指针没有动,不动就不会计算水费。到明早,可接满一桶水,正好用它洗衣服哩。
说书人
古城湘潭把评书艺人,称之为说书人。
五十岁的乐众,艺名“一声雷”,就是个无人不知的说书人。
他到哪个茶馆说书,人就往哪里涌,连走道都塞得满满的。有一回他无法进场子,人们用手托举他从头上传递过去。他开了个玩笑:“我说书说到走投无路,多谢众位乡亲抬举。”满场顿时笑声如潮,都说他幽默得很有味道。只要他登场坐定,醒木一拍,宛若平地一声雷,所有的嘈杂声音立马收尽。
乐家世代说书,故乐众继承衣钵得到真传,不到十八岁就招聘进了公营的湘潭曲艺团。在团里相声、评弹、湖南快板、山东快书、滑稽小品、北方评书与方言评书的演员中,乐众头角峥嵘。他说的是方言评书,一口地道的湘潭话,嗓音宽厚,语重声宏,口齿清晰,而且有必要的身段、动作,表情状物,绘声绘色。他又有口技的功夫,情节中的风声、雨声、雷声、马嘶声、马蹄声、刀剑撞击声、枪炮声,十分逼真。
这样的说书人,能不受人欢迎吗?
岁月更替,让人们作古正经买票到剧院去看曲艺节目到底人少了,但古城喜欢坐茶馆兼带文化消费的人却很多,是一种多年传承的习俗。数年前,曲艺团就主动走向市场,与一些大茶馆联姻,得到双赢的效益。
乐众一直在“喜洋洋”茶馆说夜场书。茶馆很大,可以坐五、六百人。说书分大书、小书二类,大书说的是《东周列国》、《三国》、《东汉》、《西汉》、《明英列传》等类历史书;小书是说《水浒》、《聊斋》、《济公传》、《七剑下天山》、《林海雪原》、《湘西剿匪记》之类小说书。乐众说的是小书,眼下他正说着《铁道游击队传奇》。
这是个春雨潇潇的夜晚,当乐众走进茶馆大门,收拢雨伞,把肩上装道具的羊皮挎包取下来时,一个蓄平头、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急步迎上前来。
“乐先生,我正在候着你哩。”
“禹成呀,你总是这样周到,谢谢。”
禹成是茶馆跑堂的服务员,老家在乡下,高中毕业后进城打工,在免费的“餐饮服务员短训班”结业后,应聘到了“喜洋洋”,跑堂两年了。
禹成一手接过乐众滴着水的雨伞,一手接过他的挎包。
“乐先生,今晚又是满座!我给你沏好了一壶红茶,用的是‘大红袍,你先去休息室品品。你上场前,我会送来热热的洗脸把子。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哩。”
“好的。”
“我刚才听茶客聊天,称你说书时的风采,离不开你祖上传下来的道具:木化石醒木。”
“哪有这样的事,哈哈。”
醒木是开书、收书、打中腰(中间休息)用的,此外,还有借当刀枪、朝笏、杠杆用的折扇,表现女性揩泪、遮颜用的手帕,称之为三大件。乐众用的醒木是木化石的,黄褐色,晶润如玉,夏天握在手里凉沁沁的。醒木用了多少代了?不知道。但乐众怕醒木出什么意外,往往还带了另一块花梨醒木备用。
乐众很喜欢禹成的孝顺。小伙子家里很穷,父亲体弱,母亲多病,每月工资的大部分,都按时寄回去,自己吃得省,穿着也简单。
离八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身着长衫、体量高大的乐众登场了,人们欢呼起来。当他在案前坐定,微笑着用目光扫场后,拿起木化石醒木,重重一拍,立刻静场了。“列位父老乡亲,今晚说的书目,名叫《机智神勇打票车》!”接着,传来一列火车呜呜的汽笛声,车轮与铁轨的交响碰撞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然后是刹车声,车门打开声,人们下车、出站的脚步声。“话说票车进站,铁道游击队的众多好汉,化装成各个行当的人物,快步进入各个车厢,他们是刘洪、鲁汉、彭亮、王强、小坡……”
掌声如冰河开裂、石山崩塌。
禹成提着一把老铜壶,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穿行,为茶客添水,脚步轻,动作快。添水时,他先把壶盖、杯盖揭开,然后把铜壶举起,略略一斜,一道沸水从茶客头上掠过,直注壶、杯之中;水满了,适时一收,桌上决不会溅落一滴半点。稍有空暇,他便立在墙边,痴痴地听乐众说书,听到精彩处,忍不住和茶客一起叫“好”。
在众多的叫“好”声中,乐众听得出哪几声“好”是禹成叫出来的。
中场休息十分钟,有不少人挤上去围着乐众请他签名,极为热闹。
当乐众再次登场,欲拿醒木以拍时,木化石醒木不见了!他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忙从案子下拿出备用的花梨醒木,使劲一拍,神色自若地开书。他发现散落在场子各处跑堂的服务员中,禹成不见了!
乐众的祖训是说书时要“五忘”:忘已事、忘已貌、忘座有贵宾、忘身在今日、忘已之姓名。他修炼得很到位,马上忘了木化石醒木,浩浩荡荡地说他的英雄传奇。
十点钟收书后,乐众下场,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发呆。
茶馆刘经理领着头上裹着纱布的禹成,急急地进来了。
刘经理把木化石醒木交到乐众的手上,说:“你在为茶客签名时,禹成发现有两个人互相遮挡,拿走了醒木,然后迅速离开。禹成马上叫了一个同事,追了出去。追了好长一段路,还和那家伙打了一架,才夺到手。你瞧,禹成的头也被打破了,刚从医院包扎回来。”
乐众蓦地站起来,一把抱住禹成,说:“丢掉了祖上传下来的玩艺,我会终生愧疚。谢谢小禹和你的同事,谢谢刘经理。明天开书,我要加说一个引子,就说木化石醒木的失而复得,以表心意!”
转眼就立秋了,乐众的《铁道游击队传奇》将完美结束,他自个儿改编创作的《烈火金刚传奇》将在明晚登场。禹成说:“乐先生,这书我是第一次听,我要从头到尾不漏掉一场!”
没想到当夜十点钟,禹成的父亲突然打来了电话,说禹成久病在床的妈妈去世了。禹成忙向刘经理请假,再向刚下场走进休息室的乐众告辞,准备第二天清早赶回家去。
乐众从挎包里寻出一张大白纸,把五千元钱包好,再用签名笔在白纸包的正面写下几行字:禹母千古;禹成之忘年交乐众敬挽。
“孩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奠仪。”
禹成双泪横流。
“孩子,你要去几天?”
“三天。”
“你放心去尽孝。我知道你心中还挂念着什么,我会先说别的书,直到你回来,我才开始说《烈火金刚传奇》。”
禹成拼命压抑住声音哭泣起来。休息室外的大厅里,还有不少茶客,他不能放声嚎啕痛哭……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