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祥子张口开唱
2015-05-05甄岩楠
甄岩楠
如果将希腊神话和《圣经》里的故事也算入广义的严肃文学的范畴,那么歌剧的源头可以直接归根到文学作品里。当然,德国“狂飙突进”文学运动的果实催生出经典名篇如《浮士德》,莎士比亚经典名剧亦作为威尔第《麦克白》、《奥赛罗》等一系列歌剧的灵感源泉,《威尼斯之死》同样是20世纪歌剧从文学中汲取养分的一个典范。中国人琢磨着用舞台上的唱腔来诠释经典——更多是民间喜闻乐见的故事或者小说——的历史同样悠久。文学家们好比辛劳的蜜蜂,把历史、现实、生活提炼成小说和诗歌,又交给舞台艺术家们,酿造成更喜闻乐见的舞台表演形式。歌剧从西欧向全世界传播的过程,也是各民族文化艺术交融的过程,比如柴可夫斯基创造性地把俄罗斯人烂熟于心的普希金谱写成了“歌剧场景”《叶甫盖尼·奥涅金》。
《骆驼祥子》是座金矿
从这个角度而言,从不缺乏戏剧性冲突和各种喜剧、悲剧故事的中国文学史,不管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中国歌剧创作的金矿,只不过过去还没有能力系统挖掘提炼。从话剧《王府井》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国家大剧院立足“北京范儿”的趣味,那么选择人民艺术家老舍最具代表性的《骆驼祥子》也是顺理成章的歌剧路径,正如国家大剧院陈平院长所说,大剧院渴望一部“具有北京地域风格的歌剧作品”。故事,是再纯粹不过的老北京:地点,不管是四合院儿还是天桥集市都能在舞台上再次呈现北京的雍容与热闹:人物,老舍刻画的祥子、虎妞、刘四爷等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有利于改编:语言,老舍精炼而传神的风格已经给剧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平易近人的文字鲜活亲切,句句可以朗诵。时至今日,话剧、京剧、曲剧、电影、电视剧都已经有了《骆驼祥子》的改编本,也证明了《骆驼祥子》是一座富矿。有了这座金矿,只要有慧眼识珠的炼金大师,加上坚定的后勤支持和高水平的呈现。将这部老舍先生“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搬上歌剧舞台,成功可期。
郭文景就是这样一位高明的炼金大师。经历了《狂人日记》、《李白》等歌剧创作。郭文景对歌剧创作有自己的理解。故事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骆驼祥子》,要在近3小时的舞台上呈现出来,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抽出其中的场景并加以炼化。耗时3年、大气磅礴的音乐,从开始到结束,始终能紧紧抓住观众的耳朵,川人郭文景的近3个小时的音乐,恰如一整夜川味的宴席,从头到尾都能抓住你的味蕾。主要角色的音乐各具性格,合唱不仅动人还在剧情推动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音乐在技法和可听性上达到了卓越的平衡,殊为不易。歌剧一开场,男高音祥子就用咏叹调《瞧这车》展现出本剧音乐的不俗,车夫四重唱、男声合唱带来了丰富的结构与不同的人物性格,男高音祥子明亮而充满热情的音乐充满了美好的期待。歌剧“老戏骨”田浩江无疑是刘四爷的最佳人选,自我介绍性质的刘四爷咏叹调绘声绘色。作曲家也用木管乐器与长号的音色搭配构筑了鲜明的动机。抒情女高音小福子的音乐形象很像《图兰朵》中的柳儿,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祥和与纯净,作曲家将民间音乐进行了升华,赋予这个角色难得的美丽与温情。虎妞独特的人物性格其实较难音乐化,但虎妞的音乐无论在车厂场景还是结婚场景,抑或是虎妞之死的悲剧时刻,戏剧女高音富有变化的张力和交响乐的旋律走向扣人心弦。合唱《北京城》无疑是本剧的核心片段,不仅出现在了戏剧冲突激烈的时刻。更是音乐上的总结,从庄严肃穆的气氛直到最后发展成博大的合唱高潮,融入了对所有人物的悲悯。正如作曲家本人强调的,强大的交响性抒情力量,是歌剧的特长,音域宽广的美声、和声丰满的合唱、气势恢宏的交响乐团,是这种力量之源。对京剧、民歌、京韵大鼓等素材的有效利用与升华,将唢呐、大三弦等民族乐器作为点睛之笔,并没有影响歌剧整体的统一性,相反带来的新鲜感与地域风格更增添了作品的感染力。
思想匮乏是最大的短板
郭文景是很有思想的作曲家。他想到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他站在国际化的高度想歌剧的写法。不过和中国电影、中国话剧所面临的深层次问题一样,《骆驼祥子》中的一个大短板就是剧本。号称“向所有活着的人致敬”的剧本以小清新的姿态卖弄怜悯,却根本没有读懂老舍。阮明与曹先生性格差异巨大,老舍对此二人的刻画与定位也迥异,二人的关系是《骆驼祥子》中埋藏的一条重要的暗线,曹先生被侦探跟踪、骆驼祥子的积蓄被侦探敲诈这么重要的剧情都与此有关。无法理解为何编剧将此二人合体,并最终安排曹先生替阮明去死。死亡之最悲剧色彩的是阮明为了钱出卖思想,进而利用祥子发展革命,而麻木不仁的祥子却盯着阮明的金钱并最终出卖阮明,编剧也一笔带过。更不用提老舍一些“点睛之笔”,如开始时祥子决定接那一单去清华的生意,很重要的因素是光头车夫管他叫了一声“大个子”,老舍浓墨重彩地刻画了这声赞美,可编剧愣是平淡如水地安排龙套车夫喊他“祥子”,可见对原著的不仔细。如此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不胜枚举。此外,中国传统戏曲很讲究唱腔的韵脚。可怜编剧先生的剧本在歌唱演员唱出来的时候让人听着一点儿也不注意韵脚,令人惋惜。
导演先生的思维模式恐怕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天桥那场戏固然热闹,旋转舞台的噱头固然吹得震天响,但技术层面的热闹掩盖不了思想的贫乏。走出剧场,很多观众感觉“恍若隔世”。和七八十年代的舞台相比,无非就是换景的速度更快、技术更发达,布景更精致,此外恐怕很难看到理念上的进步。老舍创作《骆驼祥子》的时候特别接地气。今天的地气,导演先生可曾接到?
——祥子是个农民。筋骨最强健的岁数上,他进城务工,他就是城镇化的一个缩影。祥子“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当今热门的关键词“新型城镇化”、“户籍制度改革”等等,说的不就是祥子梦想的事儿吗?当前全面深化改革的目的,不就是为千千万万个祥子编织一个美好的、有保障的、有尊严的未来吗?
——祥子和小福子也是东莞的缩影。老舍借小马儿的祖父、前辈车夫的话,说出了社会最阴暗的一面:“我快六十岁了……拉车的壮实小伙子要是有个一两天不到街口上来,不是拉上包月,准在白房子爬着呢;咱们拉车人的姑娘媳妇要是忽然不见了,总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儿去了。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富士康里青壮年的汗滴和东莞夜生活的喧嚣,导演老师可听得见?
——祥子身后,还有收入问题的研究。祥子拼命攒钱三年能买一辆车。老舍对洋车夫三六九等的描绘也准确生动。就拿北京为例,上等出租车司机西装革履开的是黑色外壳的包车,给银行、外企的高管们“包月”,老板替交份儿钱还开工资。中等司机有自己的车,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三等司机就如祥子的阶层,各种邋遢和不修边幅都有,也有勤勉努力的。就连收入也是如此,出租车司机攒攒钱,也差不多三年能买一辆15万-20万的轿车。导演先生有像老舍那样,低下身段去和司机等三教九流交朋友吗?
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对故去北平的臆想中,空洞的想象力也只好吹嘘“旋转换景”了。如此,电影、电视剧拥有比舞台艺术更逼真、更高大上的还原历史场景的本领。丧失了时代性的歌剧导演,只能是自己把自己往历史遗迹博物馆里送。思想深邃的郭文景写出如此“有范儿”的音乐,却可叹剧本先天不足和导演先生的墨守成规。
音乐家们十分给力
指挥家张国勇是演出成功的保证。对交响乐团精确并深刻的掌控对于当代作品的诠释必不可缺。长期执棒歌剧的经验也使他能微妙地掌握好舞台上歌唱家与乐池里上百人之间的平衡。女高音歌唱家孙秀苇对虎妞的把握游刃有余,表演亦属上乘,男高音歌唱家韩蓬在本届歌剧节《阿蒂拉》中已有上佳表现,希望将来能在国家大剧院舞台上看到更多他领衔主演的剧目。男中音歌唱家孙砾饰演的二强子唱段并不多,但他的戏剧感很强,无论是刚开场时对骆驼祥子质疑的表演还是后来寿宴场景、与小福子的互动等。都显示出强烈的气场。
歌剧是舞台表演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在《西施》、《山村女教师》、《赵氏孤儿》、《运河谣》之后,《骆驼祥子》是中国国家大剧院第五部原创中国歌剧。虽然也不乏掌声与欢呼,一路质疑声中走过的原创之路,相信甘苦自知。且行且努力。我想起另一颗皇冠上的明珠——因其复杂性和集成性,大飞机制造被誉为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早在20多年前,麦道公司在上海设立大飞机总装厂。上海总装的MD-83返销美国市场时,老美对那批飞机的质量赞不绝口。今天,空客在天津的总装厂已经是成功的范例,中国自己的大飞机也即将诞生。有时候中国人不是做不出好东西,而是不相信自己能直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