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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在他心底绽放着一朵理想之花

2015-05-05紫茵

歌剧 2014年8期
关键词:文景小福子四爷

紫茵

编者按:“在他心底绽放着一朵理想之花。”这是老舍先生原著里的原话。谁人心里没有藏着一朵理想之花?这朵花,可能正在悄然绽放,可能已然萎顿凋谢……从《骆驼祥子》演化艺术作品,歌剧并非第一个,前有电影和话剧、京剧、曲剧,等等。国家大剧院两年前委约郭文景谱写歌剧《骆驼祥子》。历经三年创意、策划、创排,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骆驼祥子》,2014年6月25日至28日世界首演。

这篇文章主标题,借用老舍先生原著里的原话。谁人心里没有藏着一朵理想之花?这朵花,可能正在悄然绽放,可能已然萎顿凋谢……20世纪初叶,中国北京老皇城根儿下,有一个青年心底一朵理想之花,那就是一辆洋车。围绕这辆车,他,从要强上进,到不甘服输,再到幻灭沉沦,三起三落彷徨颓丧完成了人生三部曲。这是一个多么戏剧化的人生。这是一部多么交响化的戏剧。

历经三年创意、策划、创排,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骆驼祥子》,2014年6月25日至28日世界首演。郭文景作曲,徐瑛编剧,易立明导演/舞美设计,阿宽、王琦分任服化设计、灯光设计;主要人物:祥子(男高音)一韩蓬/张亚林/王心,虎妞(女高音)一孙秀苇/沈娜/周晓琳,小福子(女高音)一宋元明/李欣桐,刘四爷(男低音)-田浩江/关致京,二强子(男中音)_孙砾/王鹤翔;杨广荫、刘扬、杨帅、陈然分饰车夫甲乙丙丁,梁羽丰和王蓉蓉分饰孙排长(孙侦探)和高妈/接生婆;张国勇指挥国家大剧院合唱团与管弦乐团演出。

该剧首轮首演四场,用座无虚席几近爆棚形容似无夸张。超过三小时的演出时长,今年87岁高龄的前辈声乐教育家郭淑珍先生,精神抖擞兴致盎然听了三场。全国各地音乐界专家学者,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北京四城社会名流普通市民,前呼后拥摩肩接踵。初夏之夜,国家大剧院歌剧院,热!

北京城呐牵着我的魂

老舍有句名言:“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会生锈。”众所周知,郭文景技术全面功力精深,艺术日臻道法自然。在“辛苦”这块磨刀石上,他才华的“刀刃”越磨越锋利、越磨越闪光。从1994年的《狂人日记》,到2014年的《骆驼祥子》,20年间,他以平均四年一部的频率写出五部歌剧。五部歌剧形色各异殊途同归,既有别于他人,也有异于自己。他的音乐引用的“方言”,20年前《狂人日记》有意淡化了鲁迅笔下的狼子村;20年后《骆驼祥子》着意强化了老舍文中的北京城。

从《骆驼祥子》演化艺术作品,歌剧并非第一个,前有电影和话剧、京剧、曲剧,等等:用中国传统民间音乐写歌剧,郭氏也非第一人,前有《白毛女》、《江姐》、《原野》,等等。作曲家开诚布公“京味儿不适合歌剧”,可《骆驼祥子》岂能躲得开那浓烈醇厚的京味?原著已决定了文化的DNA。否则,再纯粹正宗的歌剧也不能称它《骆驼祥子》。

国家大剧院两年前委约郭文景谱写歌剧《骆驼祥子》。他为自己等了20年的第一部国内委约之作,辛辛苦苦死心塌地、本本分分呕心沥血,写了两年。从最后一次彩排到最后一场公演,笔者前后三次前往现场。第一场听完就深为全剧音乐的强大力量所震撼。第一感受就是感动感慨、感佩感叹。郭文景,你怎么能这么写啊?你怎么要这么写啊?这么写,岂不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现在谁还这么写歌剧?一部《骆驼祥子》,音乐的素材丰富,技术全面,技法多变,可能抵得上一般歌剧三四部。

《骆驼祥子》可谓“洋为中用”最新版本成功范例。该剧高度体现了作曲家器乐化交响性、通盘化立体性、多维度宽幅度的歌剧创作思维与艺术追求,声乐与器乐,相通互动浑然一体。世界先进而高级的现代作曲技术,他玩得太熟了;中国传统与民间的单弦牌子曲、京韵大鼓调、京剧皮黄腔等音乐元素,他听得太多了。全剧五个主要角色:祥子、虎妞、小福子、刘四爷、二强子的核心动机,车夫与民众的重唱合唱,幕间和场景的器乐段落,全部由单弦特性音调十个骨干音衍化派生,再融汇化合贯穿全剧。三弦、唢呐、锣鼓等民族乐器各司其责各为其主。所以,北京这座城市的生活气息、文化气脉、艺术气韵,在歌剧《骆驼祥子》里深深扎下了“根”,天然带着浓郁而醇厚的京味,别具一格自成一派。这部歌剧不是一部民族歌剧,同我们曾经听过的中国民族歌剧,无法相提并论举例类比。郭文景的音乐以其独特的音乐语言,成就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这部“全息化”交响曲般的歌剧充满了灵感与激情,超凡脱俗非同凡响。全剧音乐盖由精彩片段联缀贯穿。其中,第二场开始的幕后“车夫合唱”似与肖斯塔科维奇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里的“囚徒合唱”,神韵相仿意气融通,互感心灵异曲同工;“贺寿”与“送葬”,两段合唱凝练简约,笔法高妙机巧,成效奇异斐然,前者喧哗纷杂热气腾腾,后者阴森肃杀死气沉沉,两番情景交错对应。“庙会”合唱,俨然一幅老北京市面街景民俗风情的画卷。“硬面儿饽饽年糕坨,黄面儿火烧艾窝窝”,很有味道、别具情趣,民间说唱风、集市叫卖声,还原平民化、生活化的语言范式,引入西方作曲技术体系,出神入化自由挥洒。此类合唱段落,作曲家大量采用复调技法,重叠多声织体,节奏音型、旋律走向,单复对位、原位转位,原型变体、变化对比,现代技法传统手艺,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玩得转、耍得开。第一场《打仗啦》、第八场《杀人啦》,头尾相照首末对应。采用现代作曲法中利盖蒂式的密集型卡农技术,繁复密实盘根错节,经络清晰层次分明,情景交融视听兼顾,兵荒马乱人心慌乱。

《北京城》,唯一未打“复调牌”的混声合唱,郭文景两年前为《骆驼祥子》谱写的第一段音乐。那时,他大量地听北京地方民间说唱,已经听得入耳动心魂牵梦绕,已经听得化到骨髓融进血脉。骆玉笙老先生《丑末寅初》中“在花鼓谯楼上”的五句唱词。他直接提出来放进去,在第七场与第八场的幕间合唱大放异彩。因虎妞之死摘心掏肺卖了车的祥子,已演唱完全剧最重最难的一首咏叹调,他并非是为亡妻离世悲恸,而在为自己命运哀鸣。小福子悬梁自尽,祥子彻底熄灭了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之光,他,已经哭不出也唱不得了。所有人情绪压抑着,情感憋捂着,亟待释放、爆发、缓冲……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京城》呼之欲出顺势而发。从中低音区弱声徐徐进入,怎不“连着我的心,牵着我的魂”?!歌声唱至“喧闹的城市,蚂蚁样的人”,那种突如其来的庄严与凝重、沧桑与悲凉,深透人心触发共鸣。许多人情不自禁为之动容,再也无法控制。有人泪光点点,有人抽泣哽咽,舞台上的合唱群众演员,大多亦如是。

歌剧《骆驼祥子》里的宣叙调,听起来非常顺畅妥帖,中文汉语四声韵辙的处理独具匠心。郭文景并未按照常规,简单一律同度重复。祥子:“瞧这车,新买的!九十六块现大洋。”众车夫:“值啦”、“亏啦”、“赚啦”、“贵啦”,刘四爷:“怎么着?想造反!”虎妞:“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快起来吧快起来吧!”全是音乐化的歌唱。这样的宣叙调怎会别扭生硬、引人发笑?郭文景为中国歌剧的宣叙调,提供了一部可资借鉴化用的教材范本。他告诉我们,宣叙调,照搬西方歌剧只能写成滑稽笑话。要做到既是口语化,又是音乐化,一定要有点本事、下点功夫。

全剧器乐部分写得尤为精密细致,单件乐器的适用与妙用,恰如神思灵感点睛之笔。中外歌剧惯以大小提琴、单双簧管,重复人声歌唱的音调,从未想过有人会用长号,模仿人声歌唱的旋律。郭文景,他就这么用,用长号演化刘四爷、巡警等男性角色“粗暴”的音乐形象。在背景与场景中。瓦格纳、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式的强大恢宏、雄浑刚劲的音势,丝毫不会对角色演唱造成压迫屏蔽,音乐张弛收放抑扬顿挫,精到讲究合乎法度。听了歌剧《骆驼祥子》,大家何以对音乐赞不绝口心悦诚服?这就是硬道理。

鸽哨呼啸惊醒一场梦

在老舍笔底的祥子、虎妞、小福子、二强子,他们个个都是命运多舛的悲剧人物。开场音乐却是一片光明,因为,原著就这么写: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那时候,祥子满心都是希望。”序曲从单弦特性音调萌生出人物的核心动机,开始由着长笛清越明快悠扬地吹奏,听那富于动力性与动态感的中快速度三拍子音乐,似见一个健硕壮实的身影,甩开那对“出号”的大脚在马路上、胡同里穿行飞奔……终场音乐已是一片混沌,因为。原著就这么写:这个堕落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祥子的核心动机随着他的命运,经过半音化变形扭曲已越来越不成形。原本清晰完整的音乐形象分解衰减。整个人。干脆就散了神丢了魂儿,最后由着巴松阴沉迟钝单调地吹奏,听那近似无调性的单弦主题,蓬头垢面心灰意懒的祥子斜靠树干,嘬吸着在地上捡拾的烟头,形同一具行尸走肉。原著的悲悯情怀与社会批判,在音乐中得以深化与升华。

从开幕到落幕,祥子全有戏,他的唱段,一如瓦格纳歌剧男高音承担的重量与分量。从难度到高度,从深度到宽度,恐十白会令一般男高音演员望而生畏不堪重负。国家大剧院一反常规,安排了ABC三组演员。而且,从开始建组到彩排公演,三个祥子排序就位也有调整变化。韩蓬,应该是进入较晚、进步最快的一个。5月,上海歌剧院在北京演出《阿蒂拉》和《燕子之歌》,韩蓬都在剧中领衔主演。前后一个多月时间他就实现了三级跳,三组祥子,这个A组祥子,唱得最出色、演得最入戏,他当之无愧不负众望。郭文景给男一号写的咏叹调、多重唱,如此繁复高难,简直要人拼命。韩蓬知难而上勇于挑战,“瞧这车,新买的!一共九十六块现大洋……”第一嗓出来就似云层中透出的一道光,那般清明豁亮、灿烂如新。面对虎妞诱惑,“晕乎乎的脑袋,迷糊糊的心”,他心慌意乱难为情;面对虎妞逼婚,“逼得我走投无路透心凉”,他的心灰意冷莫奈何。大婚典礼中、送殡仪仗后,通过两场戏、两个重要唱段,韩蓬更是充分发挥优长、充分表现实力。“我娶了不想要的泼妇!”这是祥子心底的忧伤纠结;“我又成了没有车的车夫!”这是祥子命运的绝望悲叹。这个祥子宣叙调也是唱得极好。“破口大骂”,他骂得解气却绝无破音:“嗫嚅呓语”,他语调柔弱却扣人心弦。一字的“哦?”俩字的“妈呀!”仨五字的“求求你!”“怎么办呢?”他都能唱出清明的音乐性和自然的口语化。开场那个开朗阳光、憨实敦厚的祥子,终场这个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祥子。面目全非判若两人,这个人“心被摘走了”的感觉。韩蓬做到了。这一个多月时间,听韩蓬演三部戏、唱三个角儿,毫无疑问,《骆驼祥子》空间最大,而且,还有他继续发挥潜力、施展魅力的无限可能。这么难的角色、这么好的戏,再接着演一轮、两轮,八场、十场,瞧瞧,这个祥子,肯定又不一样了,相信。

两组刘四爷,看过B组年轻的关致京,再看A组资深的田浩江。两个演员两种造型,年轻的刘四爷留着齐耳长发,扣着一顶瓜皮帽;资深的刘四爷像老舍写的那样“头剃得很亮”,毫无疑问,这个扮相更符合人物造型。刘四爷主要有两个唱段,第一段在第二场,夏日暮色黄昏中,车夫回车行交份钱。刘四爷摇着蒲扇喝着香茶。原著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歌剧以第一人称自述。编剧徐瑛基本是直接引用原文做唱词,他年轻时干过的那点坏事儿,自吹自擂威慑穷人:“当过库兵打过群架。设过赌场抢过妇女,蹲过监狱买卖人口,放过阎王账……”第二段在第四场,老寿星刘四爷身着皮袍马褂头戴皮帽。徐瑛给老头写了段新词,深层揭示这个人的性格特征与骨子里的坏,这是见不得人只能自己转心眼儿的独自:“请客摆酒捞钱的借口,收礼庆寿敛财的由头:想揩我的油?门儿都没有!吃进去是骨头,吐出来得是肉!我要算计不过你,四爷老子不姓刘。”两个男低音唱功不凡角色到位,浑厚如巨石的声音造型,塑造出人物的舞台形象。关键是,田浩江的做派就是活脱脱一个老江湖,瞧他的眼神儿,一瞪眼,眼露凶光;一斜眼、眼风阴毒,“怎么着?怎么着!”他提眉撇嘴一副混不吝的恶霸劲头。关致京更像个前清大宅门里走出来的遗老遗少,貌似也凶狠也阴毒,但有些“贵气”与“正气”,有点端着架子拿着派。身上没有资深刘四爷那股子痞劲儿、邪气儿。再琢磨琢磨。那种土混混出身、蹲过大狱的狠主。什么样儿?最后,刘四爷和二强子一帮念叨早年杀人的那些事儿,正说得来劲,回头一看,人都没了。田浩江的反应特别传神。表情似在说,咦?人呢?切!而关致京则直接下场去了。这里并无是非对错。差别无非也只在有戏没戏之间而已。

从一上场就憋着坏的二强子。好像总和祥子过不去,其实,他跟谁都过不去,这也包括他自己。第六场,郭文景为其谱写了一段篇幅舒展相对完整的“醉鬼之歌”。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孙砾和王鹤翔,曾在歌剧《运河谣》里分饰AB两组黑帮船主张水鹞,在这部新戏里再次分饰二强子AB角。这个可怜可悲又可恨的“小人物”,他们刻画得真实生动入木三分。“人是畜生……酒是朋友……”众所周知,酒醉心明白,醉话就是心里话、大实话。孙砾太会唱、太会演了,他就是老舍笔下那个活生生的二强子。“到末了,也该让我尝一尝养女儿的甜头!”爹回屋,女哀叹:“天底下谁见过这样狠心的爹!”所有人心里正在翻腾那句话,一语道破一言牵动,所有人对小福子身世无比同情之心。第七场,万念俱灰的小福子走进那道门……正是二强子冲出来一声变了腔调的号叫,让祥子心底最后一朵火花彻底熄灭。二强子浑身软瘫失魂落魄,孙砾表演更自然准确:王鹤翔公演也比彩排好。这是二强子,不是杨白劳。面对女儿惨死,他,一定会惊恐大于悲伤。

世间冷漠破碎一颗心

老舍为骆驼祥子安排了与之产生感情纠葛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个强壮张扬、泼辣霸气、主动进攻的男人婆;一个柔弱善良、温顺内敛、被动退守的小女子。郭文景同样赋予她们相异的音乐形象,虎妞和小福子的核心动机与重要唱段,一个激情躁动,一个悲情安静,形成鲜明对比与强烈反差。

“少废话,快交钱”,虎妞开出第一嗓,她的泼妇劲儿、霸气味儿,全有了。老舍描写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因此吓住了男人。舞台上的ABC组女一号,一个赛一个的美丽妖娆。既然无人苛求歌剧中的虎妞必须要像原著里的素描,那就该在形体语言上下点功夫做点文章。这个女人,嫁人前后差别很大。那个夜晚之前,祥子和车夫们没拿虎妞当女人,虎妞也不把自己当女人;那个夜晚之后,虎妞就把自己当作是祥子的女人。在第二场一景这场戏里,虎妞应像个女汉子而非美娇娘,更不该风情万种和车夫们打情骂俏。要不那个夜晚,祥子怎会毫无防备晕晕乎乎就跟她上炕?

虎妞,可能是孙秀苇最近20年第一个中国原创歌剧首版首演女一号。这个角色,肯定和她演过的西方歌剧所有女角,如,早期的维奥莱塔、莱奥诺拉们,近期的桑塔、阿碧迦伊莱们,大相径庭迥然不同。郭文景音乐的语言系统,她一定千般不适应、万般不习惯,但她还是努力尝试进入全新陌生的音乐世界。虎妞追至曹家宅院“逼婚”。郭文景标注“急赤白脸地”谱面手稿在网上疯传。可能这是全世界独一份的表情记号,演员能读懂几层、做到几分?应该说,A组虎妞自有她的理解,自有她的路数。“诱惑”、“婚礼”两场重头戏,孙秀苇演唱和演戏完成得都很不错。但在国家大剧院同一舞台上,6月的虎妞显然不及欧达贝拉,还是威尔第歌剧让孙秀苇的表演,更舒展、更自由。

在这个舞台上,沈娜也唱过图兰朵,她的图兰朵稍逊于孙秀苇,但,她的虎妞却相当出彩。因为,嗓音宽一些,人物对一些,戏也顺一些。表情、眼神活泛在角色里,“在这个夜晚你成了我的新郎!”她和C组王心搭档,感觉她更强势,这本身也是角色应有的感觉。沈娜版的“诱惑”、“罢宴”,举手投足神气活现,全然一副虎妞的做派。上炕一盘腿,那麻溜劲儿,整个儿老北京胡同里一大妞:骂街一叉腰,那泼妇样儿,整个儿老北京街面上一横主。沈娜并未满足于表面形貌肖像。在“婚礼”上,虎妞演唱的《我就这样嫁了》,悲欣交集况昧复杂:“嫁了个我喜欢的丈夫,死也瞑目!”那种豁得出去狠得下来的决绝果敢痛快酣畅,沈娜的处理层次分明合乎情理,富于感染力与说服力。

三个虎妞中,唯有周晓琳唱过郭文景歌剧《诗人李白》的唯一女角:月。应该说,她,最熟悉郭文景音乐的写作套路语法格式。但,那个月和这个妞,清雅诗意一身仙气和野调无腔一身俗气,天壤之分千差万别。周晓琳似不及沈娜粗野狂放,但,虎妞骨子里透出的那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她拿捏得像模像样。C组虎妞与A组祥子搭戏,声音造型、肢体语言,感觉似乎更匹配也更默契。“诱惑”一场,她把他调理得更乖更驯服。大概A男多演过两场,顺着C女的导引,表现得更晕更大胆;“婚礼”和“诀别”两场戏,周晓琳用精彩绝伦的演唱出色地完成了角色塑造。“我想放声大笑,我想嚎啕大哭”,她的声音,“点”的位置提得很高,“柱”型气息沉得很深,“面”的幅度拉得很开,她的喉肌灵活富于弹性,浓密的音质似天鹅绒般柔润,在充满戏剧性的张力感中隐隐透射出神秘而阴森的幽光。听她演唱令人感到莫名的震惊、愕然,甚至浑身寒颤毛骨悚然。“原谅我蛮不讲理的坏脾气,原谅我强迫你跟我做夫妻。”这段回旋曲式穹窿拱形结构的长篇咏叹调,周晓琳演唱极富光彩别具魅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在“虎妞之死”这场戏得到生动而深刻的诠释。周晓琳唱出了人性本质的真善美,美妙奇绝的弱声歌唱、精密细微的声音控制,气若游丝声如光纤、柔韧匀实绵延不绝。在情绪高涨临近极致时,周晓琳奋力冲向穹窿之顶。在虎妞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弱及“ppp”的一声长叹,最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这座“黑塔”的崩塌,在歌剧中获得艺术升华。

第六场才姗姗迟来始露真容的女二号,实打实的唱段不多、戏份不重,但,她绝对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大角儿。在祥子眼里,这苦命的小可怜儿是“美到骨头里”的最美的女子。郭文景满怀悲悯为她谱写全剧最纯净最圣洁的音乐。用河北乡谣《小白菜》主旋律变形幻化《我就像墙角里的那朵花》好听又动人。一个八度扩展到十三度的音域,好似从泥淖深处长出来一枝花,天生丽质奇异芬芳,歌剧抒情女高音咏叹调的声势与气韵油然而生绽放奇葩。“老天爷,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这个“老”字,听上去音区很高。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风尘女子,一声从低到尘埃里的呼唤朝着高不可及的上界悄然飘去,无可奈何盘诘发问。同样严密控制着由最弱的弱声开唱,小福子和虎妞,两人情感抒发的指向性不尽相同。小福子更模糊而虚幻:虎妞更明确而实在。AB小福子,表演都不错。A组宋元明嗓子“Size”大一号,音色浓一些,气息更足实、质感更密实,高音区弱声相当稳定,听起来更过瘾。B组李欣桐身量体态与声音造型,略显娇小玲珑纤细单薄,似乎更符合老舍文字的描述。她的高音通透顺畅,用情深透浓厚。这个角色本身讨巧,而性格与心理并不复杂,变化起伏也不算大,小福子隐忍内在的苦情与悲情,两组演员都胜任到位。

原著里双重文化批判的深刻内涵,在歌剧中毫无消解削弱,因借助艺术的力量而显得格外突出。第八场,“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围观群众人声嘈杂,刘四爷和车夫们的“对话”交织其间,恰似一幅辛辣讽刺的漫画,它揭示并鞭挞着人性中极端丑恶阴暗的一面。二强子仍没心没肺应声虫似地接着刘四爷的话茬儿,活现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奴性心理。悲哀啊,两个死了闺女的孤老头,竟跟没事人儿似地混迹围观人群,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如何倒在枪口之下。这还不足以让那些人解闷儿:枪毙,没劲!他们更喜欢庖丁解牛式一刀一刀活剐、凌迟!这会让他们“像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最可悲的是,这一切已和祥子无关。因为,“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还活着,已经跟死了一样!还有比这更悲剧的吗?

从老舍原著里,歌剧《骆驼祥子》编剧徐瑛直接借用或间接化用佳句妙语,所有角色的原创新词,更多出自其生花妙笔,在通俗性与文学性上,这些唱词不乏新意。但,某些角色口语化唱词,似乎过于俗白直露。老舍原著里的刘家父女从不把“老子”、“老娘”挂在嘴边,还是做做小扫除吧。

歌剧《骆驼祥子》首演成功毋庸置疑。还有重新修改的心思吗?重复N次的某些段落,再凝练一些好吗?如果做了必要的减法,那腾退的空间,再给祥子写一段“骆驼之歌”成吗?原著用很大篇幅讲述祥子和骆驼的故事,写得真好,可以直接用作唱词:“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还有:“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我)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这几句足够了,写成《骆驼之歌》置入第一场结尾,三只骆驼上场,接在“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之后,别先急着拉骆驼下场。如此这般,祥子何以“骆驼”作前缀,岂不更清明而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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