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高山流水》
2015-05-05游暐之
游暐之
编者按: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知音难得,摔琴永祭。伯牙子期,仅凭这两个男性,半分钟就可以讲完的故事,似乎难以构成一台歌剧。而武汉歌舞剧院,真的就把这个两千余年前的故事演绎成一部歌剧。由黄维若编剧、莫凡作曲,歌剧《高山流水》于2014年6月与观众见面。
在《列子·汤问》中,关于伯牙与钟子期故事的描述几百字而已,核心内容就是“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两个“善”字,即表示了二人心心相通的知音情谊。“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这个知音故事如今在伯牙的故乡,被武汉歌舞剧院创排成歌剧《高山流水》,作曲莫凡,编剧黄维若,导演曹其敬,指挥及执行导演王燕。
这是一个学者型的主创团队,几个人坐在一起,都是那么淡然、沉稳、质朴、低调,虽然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但是没有丝毫的骄纵与张扬。主创的气质,也让歌剧《高山流水》拥有了一种高情迈俗的品格。
楚辞体歌剧
虽然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家喻户晓。但是要搬上舞台。做成歌剧确非易事。因为故事非常简单,作为一出歌剧的材料显然不够。史料记载最多不过几百字,即使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当中《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篇,情节也极其简略,人物极其知识分子化,带有春秋时知识分子那种形而上的、性情、情感与理想结合得非常紧密的气质。这其中关于政治、个人遭遇只字不提,但是却能感觉到伯牙内心的孤单与压抑,是一种信仰与理想不能被大众认同,难以在世上找到知音的内在语境。黄维若认为:“冯氏这个写法是了悟了《吕氏春秋》的原旨。它不往情节上去,非常知识分子化,离社会很远,却让人对世事与社会有许多思绪与领悟。”
黄维若决定顺应冯梦龙的思想脉络,使得这部歌剧既不往政治上靠,也不往通俗情节上靠,并且避免增加真实的人物使其成为一个爱恨情仇的传奇故事。他说,这部歌剧应该是有别于寻常戏剧的戏剧,要突出保持其内在的情节张力与思想,充分体现其个性和韵味。
然而,从歌剧的角度讲,伯牙与钟子期两个男性角色,一个男高音,一个男中音,是无法满足歌剧声种要求的。同时,这个故事的两段核心内容——一是鼓琴会知音,二是钟子期病故,伯牙毁琴永不再奏,即使做成一出小型室内歌剧都有些勉强,更不用说做成一出大型歌剧了。
创作似乎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要加人物和情节,就会改变原作、原史料所提供的那种极有气质、极有思辨色彩、极有文化品位的东西。但是,不加人物和情节,又构不成一部大歌剧。
如何解决这些难题。黄维若决定首先赋予这部歌剧一种文学形态,通过这种文学形态来确定这部歌剧的语境、语法,在不破坏其原有品质的基础上,来增加人物,配齐声种。
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楚国,歌剧的文本就以楚辞为形态。何谓楚辞的文学形态?黄维若认为就是不将其复杂化,抓其要点。楚辞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离骚》与《九歌》,其核心形式为:个人的孤单、幽愤、悲伤的内心世界,是通过个人与天地、神灵、鬼魂、山川、河流等的交流来表达的。这些作品的抒情主人公,其交往的对象就是上述生命化了的天地神灵,他们通过巫与祭祀,通过想象、仪式,将人与天地鬼神联结在一起。当年楚人的现实世界就是如此,现今湖北、湖南此类风俗依然存在。
于是,一部楚辞体歌剧的情感脉络呼之欲出。在剧中,天地神灵、山川万物,成为人的情感与内心交流的对象。全剧以神秘通灵同时又美丽奇特的情境来写人物的内心。建立起一种特殊的人物关系。《高山流水》歌剧文本中既有伯牙、钟子期、楚晋两王、钟子期母……等真实的人物形象,又有高山、流水、玉衡仙子、星星……等虚拟的人物形象。这样的人物设置,使得这部歌剧的戏剧形式独特而极具歌剧特点。以音乐塑造人物形象,以音乐推进戏剧纠葛,以音乐营造抒情场面的功能不仅没有弱化,反而加强了。
伯牙是这部歌剧的主人公,黄维若为他设置了三个层面的人物关系。
伯牙与高山、流水的关系。高山是高山之魂,流水是流水之韵,她们是两个美丽的精灵,黄维若强调,这种写法与世界观无关,而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他认为,楚辞从本质上来讲,是人的内部精神世界的主观表现。呈现在舞台上,无非是把伯牙内心对大自然,对高山、流水的美学理解与想象,外化为两个舞台人物形象。高山、流水两个女性舞台形象,强化与形象化了伯牙内心对音乐与大自然的理解及伯牙的人生主张。与20世纪初出现的表现主义戏剧有几分相似,与后来出现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也有几分相似。
伯牙与楚王、晋王及宫中诸人的关系。两个宫廷两大群人,是俗世的象征化。伯牙生活在一个物质化、功利化的社会。两个宫廷都与伯牙产生强烈的戏剧冲突。两个宫廷在人数上、气势上、力量上、权力上都与伯牙完全不对等。犹如大象要踩死一只小虫。每一个有独立的、个性化诉求的人,在世俗面前都会有这种小虫的感觉。两个宫廷有象征主义色彩。黄维若说,这个戏剧逻辑是从史料及《三言》中伯牙遇钟子期的狂喜与感动,寻找知音成为其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即可以推测此人在俗世中一定孤单至极且境遇不佳。
伯牙与钟子期的关系。这是一个寻找与失去知音的过程。钟子期只在第三场里出现,从此这个人物不再出场,只有他的音乐形象不时飘荡在河流山林之间。这两个人物之间,既没有冲突,也没有纠葛,第三场是他们之间认识与认同的过程。第五、六场是一种失去知音后,伯牙的灵魂被刀割得血淋淋的惨痛。
一条类似寓言的情节线,三组不同的人物关系,分别表现了伯牙对音乐与生命的理解、伯牙因不为俗世相容而被排斥、伯牙幸遇知音又失去知音的绝望。前两组人物关系是为第三组人物关系作铺垫的。而这样铺垫出来的第三组人物关系及其戏剧动作,所表达出来的主题,实际上是比较悲观而伤痛的——人是孤单的,一个人一辈子很难遇到一个彻底的、真正的知心朋友。遇到了,往往也转瞬即逝。而现代生活中人心疏离隔绝的倾向也愈发严重。
从戏剧表现手法方面而言,该剧除了人物设置及戏剧情境上模仿楚辞外,也直接运用了许多楚辞和楚文化的舞台语言手段。比如楚宫里的两个倡优,春秋战国时各国都有倡优。但以楚国倡优最具特色。“优孟衣冠”这个典故里的优孟就是楚国的,其强烈的政治反讽及滑稽幽默的表达方式,对中国戏剧有长远的影响。
古典美的音乐
《高山流水》的歌剧文本结构奇巧、充满诗情画意,词句考究,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性。作曲莫凡对于黄维若的创作构思非常欣赏,他认为:“黄维若的剧本简练,情节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同时具有社会批判精神。”在这样一个特征与特色鲜明的剧本基础上,莫凡为这部歌剧的音乐设定了一个标准:应该具备浓郁的中国传统的古典美。
致力于歌剧创作几十年,莫凡在不同的歌剧创作中进行着符合剧作本身的有益探索。在歌剧《赵氏孤儿》里,将戏曲音乐与西洋歌剧结合,在歌剧《土楼》中,将民歌与西洋歌剧相结合,而这一次,莫凡有了新的课题——将古琴音乐与西洋歌剧相结合。
伯牙是一位寻觅知音的古琴演奏家,因此古琴音乐的韵律以及由古琴音乐生发的精神气质贯穿全剧。除了运用古琴音色,更多运用古琴音乐的旋法、韵律,不仅“轻、飘、淡、远”,还要有展现古代文人风骨的浓烈、醇厚,因此音乐又必须具有交响性。剧本用楚辞的创作意念和架构形式,给予音乐极其丰富的创作语言,莫凡认为这部歌剧的音乐一定是色彩绚烂的、既抒情又有戏剧张力的。
多年来,莫凡涉猎诸多古代题材的音乐作品的创作,如中国古诗词的艺术歌曲、合唱与乐队、古琴及各类民族乐器与乐队,这些丰富的积累综合地用在一部歌剧上,可谓集大成者,一切都如水到渠成般顺畅、自然,无须刻意、无须雕琢,古典美的追求随着优美的剧诗自然地呼之欲出。
对于人物的音乐形象,莫凡进行了精心的塑造和刻画。
伯牙以男高音声部演唱,他的音乐形象具备古琴音乐风格——文雅高洁,情感丰富、细腻,同时也具备很大的张力,常常在悲愤、呐喊的情绪里出现七度音程的大跳;钟子期以男中音声部担任,他的音乐有如山野中吹来的清风,有明显的楚国山歌的风味,经常伴随着中国民族特色的和声以及单簧管独奏的特定音色相伴。
虚拟中的高山是女中音,她的主题来自古琴音乐,巍峨的音乐形象常常伴随着圆号的音色:而流水则是抒情女高音,她的主题融合了中国古曲的韵味,轻快活泼的律动常常有长笛的音色相伴:音乐女神玉衡是花腔女高音,她的歌唱旋律更加丰富、更加起伏跌宕,在所有的人物主题里显得更独特、更洋气,变化音更多。
钟子期的母亲是女中音,她的主题音乐糅合了楚剧和湖北民歌的元素,平稳、亲切,也有大开大阖;楚王是低男中音,骄横、刚愎自用,音乐比较粗犷、狂放,有点楚地语言风格,比较有戏剧性;晋王是男高音,具有山西音乐风格,轻佻、放浪,很有些玩世不恭的感觉;两位楚国宫廷里的倡优都是特殊唱法的男高音,他们的音乐谐谑、逗趣,从楚剧音乐和说唱音乐里吸取了一些元素,常常伴以木琴、木鱼、小锣,比较活泼、跳跃。
乐曲《高山流水》目前有多个版本的古筝曲,古琴曲只有《流水》。在这部歌剧中,古筝曲《高山流水》的主题,作为歌剧的“知音主题”多次出现。古琴音乐融合了许多著名琴曲,如《梅花三弄》、《幽兰》、《阳关三叠》、《酒狂》等元素,但并没有完整引用某一曲。莫凡说,这是为了使创作不落入窠臼,不拘泥于用某一段古琴音乐,为发展和展开创造条件。他认为,《高山流水》毕竟是一部大歌剧。古琴音乐是其风格。是音乐的灵魂和精髓。
歌剧《高山流水》的音乐有着一种鲜明的专属于莫凡音乐创作的特征——细腻、精致、高雅、流畅、优美却风骨不俗,虽然运用了不同的元素来体现人物和戏剧情境的特点,但是整体的风格统一而不凌乱。第三场伯牙与钟子期知音相会是全剧的核心,也是最打动人的一场戏,从不识到相识,从不了解到心相通,从遇得知音的狂喜到分手前的来年相约,音乐的走向曲折婉转、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那种知音间的惺惺相惜、恋恋不舍,几次都让人泪盈于目。
在歌剧的结尾是一个为钟子期招魂的大合唱,这段合唱震撼、悲怆、荡气回肠。在这里,莫凡充分吸收了湖北民歌的元素以及楚地哭丧音乐的特点,下行的音乐走向表达伯牙内心无法抑制的哀恸。这段合唱是一群打着招魂幡的人。但事实上他们并非真实的人,而是在第一场就曾经出现过的天地万物。伯牙奏琴恸哭祭知音,这段反复数次的招魂合唱正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也是全剧的高潮,是一个孤单者、绝望者撕心裂肺的呼喊。
“不是我知道这音乐,是音乐渗入我的心房。”钟子期的这两句唱,正是知音的核心内涵。人与人的相知,是心与心的交流;人与天地自然的契合,同样是心灵的感应。这部歌剧将真实的人物与内心外化的虚拟人物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由此建立起符合戏剧要求的人物关系与情节链条,又不破坏其原有的文化意蕴。看这样一部歌剧,会有一点看古希腊悲剧的感觉,它并不反复纠缠在冲突与对立之中,其动作与反动作过程并不完整,但是却有一种简单拙朴表象下的复杂与巧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到的典雅和高贵,极具个性而令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