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而尖锐的孤独
2015-05-04李泽宇徐琴
李泽宇+++徐琴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涉文坛至今,次仁罗布所作中短篇小说不过二十余篇。从量上来看次仁罗布的作品为数不多,但在质上却兼具形神之美,多数堪称典范。特别是在叙事技巧方面富于创新,足见其心思笔力。二○一一年,西藏人民出版社精选次仁罗布作品一十四篇集结成小说集《界》出版,这无疑为我们进一步深入地了解次仁罗布的作品及思想提供了一个契机,也为我们进行次仁罗布作品的比较研究提供了便利。目前,研究者关于次仁罗布小说的研究是多方位的,从艺术形式上的审美到思想意蕴上的探寻不一而足,但这些大都是从较为宏观的角度对作品的构建以及思想性进行探讨,而从小说文本细微处出发进行研究的则少之又少。即便有以文本文字为研究对象的也只是试图以作品中文字的调适来阐述作家意识观念轨迹的演变。本文将从微观处着手,以小说集《界》中作品的文本文字为研究对象,但并不着重于同一篇作品各个时间点上的纵向思考,而建筑于多篇作品的横向对比之上,以各个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孤独意象以及相近、相关词语为着手点,探讨次仁罗布以何种方式在作品中对孤独进行书写,对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探讨和表现。
次仁罗布的小说世界是一个丰富深邃的艺术世界,他为我们建构了一个通向藏族人现世心灵世界的通道,这里有悲悯,有救赎,有灵魂的光耀和人性的脆弱。无论是其作品中所呈现的各色人物,还是其精心构筑的灵魂的救赎,都显现出孤独寂冷的格调和悠远淡然的情怀。在次仁罗布笔下,温情和美好是所要达到的彼岸,但独孤和苦难却是现世之人难以逾越的永恒的困境,他笔下的孤独不仅沁入到人物的个体感受,而且融于环境,切入到人的灵魂之中。从平面上的二维显现到立体化的三维建构,次仁罗布以多种书写方式将孤独全方位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孤独的书写方式之一:以词语直白地叙写孤独
次仁罗布极为注重艺术形式的呈现,其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在叙述角度上的努力,他费尽心思地寻找着新的叙事点。除此之外,在遣词造境上次仁罗布也颇为用心。特别是作为一个藏族作家,不以母语写作而以汉语作为书写方式,这就在无形中使得他对词语的琢磨须更下一番苦心。历数次仁罗布小说集《界》中所载作品,不难发现“孤独”一词以及与之语义相近、相关的词语像是“孤寂”、“寂寞”、“无聊”等频繁地出现。特别是在对人物进行描述的时候,这类词语的使用是借以阐述人物的生存状态。比如《罗孜的船夫》中写到:“只有老船夫,很孤独的”,这里的“孤独”是指单个个体的生存状况。此外,不以“孤独”一词而以其同义词描写这种生存状态的也有,在《前方有人等她》中,次仁罗布这样写夏辜老太婆的居住状况:“儿子和女儿相继搬到单位去住,可夏辜老太婆孤身一人住在以前丈夫居住的旧房子里”。除了用以描述人物的生存状态外,孤独还往往延伸到个体的生命体验中去成为一种心理感受,与寂寞、苦楚的悲伤感联系在一起,表现出人物的孤寂与孤苦。在小说《界》中:“山谷里空寂无人,桑杰猛然感到了孤独”,荡然无物的山谷中桑杰一个人踽踽独行,孤独的身体状态衍生到内心成为一种孤独的心理感受。还有《尘网》中的跛子郑堆在成为鳏夫后,后悔没有和妻子达嘎生下孩子以至于他在寂寞中无以慰藉,“独自承担着孤寂的啮蚀”。从人的生存状态到内心感受,孤独由外而内地侵入生命主体然后不断蔓延,渐进地啃噬着人的灵魂。由此看来,孤独似乎已经被表现到了极致,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次仁罗布的笔下,孤独不仅仅是人的专利还可以用来表述物与环境的状态,在无生命的世界里孤独也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像《罗孜的船夫》里,作者写“岩石散发着孤寂、落寞的气息”。景即人心的体验,景犹如此,人心何堪!
将孤独不加修饰地直接写入文本,看似简单粗暴但实际上省去了文本被读者误读的诸多可能。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是以文本为桥梁构架起来的,作者将自己精心构建的世界以文字书写出来成为文本,然后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所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并非是面对面的座谈,读者对于作者思想的接受是源之于对文本中文字的直观感受。但在读者进行阅读时有可能会对文本误读。是以,作者在进行描述的时候以最为直白的、不加修饰的词语才能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出的内容。因此,次仁罗布笔下这类“孤独”词语的直接与大量使用,可以使读者清楚明白地看到他所要想表达的不仅是人物生存环境与个体生存状态的孤独,还有人物内心世界灵魂的孤独。而这二者的融合,总体而言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孤独的意蕴和凄冷的色彩。
孤独的书写方式之二:时空上营造孤独的环境
人根植于环境才能有所成长,优秀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立体化呈现,往往离不开作家对人物所处环境的描写。环境于人物而言,既可以是生存背景的交代,又可以是人物心理的衬托。小说集《界》中的多篇作品,次仁罗布以精炼的笔触将“孤独”诉诸笔端,使作品中的人物在时空上为一种“孤独”的环境氛围所笼罩。这种氛围在主人公尚未入场时就渗入文字的肌理,令人产生凄凉、寂寞与冷冽的感觉。待人物登场后,这种氛围不仅衬托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还与人物在某一节点上产生共鸣,使人物情感表达地淋漓尽致。
一、选时以造静之境。次仁罗布笔下故事发生的时间以及该时间内所产生的自然现象,往往为营造出孤独、寂静的环境氛围做铺垫。以《秋夜》为例,在主人公次塔还没有正式出现时,有一段关于次塔笛声的描写:
一个秋月高悬的晚上,突然从河边传来了震心碎肝的笛声。它合着潺潺的水声溢满了镇子静寂的上空,如泣如诉,特别凄惨。
自古逢秋悲寂寥,如浓墨般的夜晚,一轮清辉洒在河边;呜咽的笛声和着小河潺潺的水声在静寂的夜空中回响。夜的黑与月的白在视觉上形成对比,而笛声与水声的灵动又与夜的静寂在听觉上水乳交融。从视觉到听觉,相互沟通的感官之间因联想而产生了感觉转移,不仅在生理上,而且在心理上使人感到莫名的沉重、凄冷与寂静。此外,月、夜和水这些词语也呈现出一种不同于日、山的阴柔气质,在寂寥的秋天,这三者的组合也给人以阴冷的感觉。再加之“秋风的吹拂”连头发也在微微抖动,孤冷的感觉逐渐上涌。综合以上,《秋夜》给人以更为细致的萧瑟与孤寂的感受。这也与次塔此刻别无他物、孑然一身的生活状态相互映照。
清冷的月夜、萧瑟的秋风、缠绵的大雨、风中摇曳的菊花、乌云遮裹的月亮……这些特定时间,在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孤寂的时间感,营造出与世隔绝的环境氛围,表现出人物的生活状态,进一步映衬出人物的心理状态。
二、择地以达孤之境。不论是细瘦的小河边(《秋夜》)、迷蒙的洛林沟(《雨季》),还是露天茶馆的一隅(《焚》)、广袤无垠的沙地(《杀手》),次仁罗布在空间上的选择也为作品中孤寂环境氛围的营造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在小说集《界》中,作品《罗孜的船夫》无疑是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说在多处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对罗孜的孤独状态进行了描述。如小说开篇第四段,就以六个外来人的眼睛看到了这样的罗孜:
现在虽然是雨滴欢快飘落的夏季,罗孜的山却是光秃秃的,岩石散发着孤寂、落寞的气息,要不是能看到河对面船夫的房子旁有棵绿树的话,我们的意识里总会认为现在还是萧瑟的冬天呢。
光秃的山,寂寞的岩石,原本是热闹的夏季却因为是在罗孜反而被映衬出几分冬季的萧瑟。在这里,一山、一水、一树成就了一个摆渡者的世界,再无其他。孤独的空间感立体化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继直接地描述了罗孜的样子之后,作品中又一次描写了过江的六个人对着江对面呼唤以及等待船夫时,罗孜所呈现的状态。主要有三次描写,分别是:
①江对岸却一片沉寂,没有应和声;
②沉默。唯有江水奔流的声音;
③又是一阵让人煎熬的沉默;
这里对罗孜的文字描述是“沉寂”与“沉默”,语义相近、表达情感相同的两个词,使得空间上的空旷感又一次跃然纸上。在这个地方除了船夫,再没有人会应答。对于外来人而言,无言的罗孜不免显得有些荒凉,而且令人煎熬。在下文中次仁罗布更以拉萨与罗孜的一番对比使罗孜“孤寂”的感受更为明晰、直观。与罗孜的空旷、寂寞与孤独相对,拉萨呈现的是一种饱和、热闹的状态:“这里除了汽车就是房子和人”。耸立的高墙、幽深的小巷,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八廓街上年轻的女人、街边林立的商店、嚣张的音乐,都衬得罗孜更加的宁静,且在孤独中又平添了几分寂寞。
孤独的书写方式之三:以信仰描写孤独的灵魂
《中国现代汉语词典》中以“独身一人,孤单”来定义“孤独”一词。以此为标准,“孤独”一词用来形容次仁罗布作品中的人物无疑是最为贴切的。细数小说集《界》中的人物形象,孤独似乎是他们摆脱不掉的标签。从小说作品中的人物身份来看,他们大多是以鳏夫、寡妇、离异者、复仇者以及没有了亲人的独行者的形象出现的:孤身一人生活在罗孜的船夫(《罗孜的船夫》),被老婆抛弃的次塔以及后来等待次塔的尼玛(《秋夜》),离了婚还未再婚的维色(《焚》),起初孑然一身后来成为鳏夫的跛子郑堆(《尘网》),常年孤寡的夏辜老太婆(《前方有人等她》)等等等等,本文不再一一列举。纵观以上人物形象,虽然同属孤独者之列,但也不可一概而论,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不以性别论,而在信仰之间。
在次仁罗布的笔下,有一类人,他们拥有最传统的美德与高贵的品质,但是在九十年代后经济大潮的涌动下,这种观念往往被视为落伍、不合潮流,不能被大众理解与认同,这就造就了他们孤独的灵魂。次仁罗布曾在访谈录《文学,令人驰骋》一文中谈到,创作《罗孜的船夫》的目的在于传达“真正的幸福生活在人间,虚幻的来世很缥缈”的观念。然而在作品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更多的是船夫甘于在寂寞中坚守信仰,在荒原中散播爱心的美好品质。次仁罗布在描述完船夫在八廓街的遭遇后,这样写道:“他(船夫)再次面对八廓街的喧嚣,心却是孤寂的,在这里没有人愿意亲近他,没有人愿意给他安慰,没有人愿意帮助他”,最后船夫垂头丧气地走进大昭寺,在佛祖处他得到了无言的安慰。在幸福的人间,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和谐的,但是这一段的描述给人的体验更多的是人世间的淡漠。虽然来世飘渺无依,但它却可以给船夫最大的心灵安慰,而现世的确更为真实,却不能以爱人之心伸出援助之手。身处城市的人看到了城市繁华、舒适的一面,忽略了城市繁华背后的冷漠。对于船夫而言,“城里闹哄哄的,人心也不善。罗孜虽然荒凉,人心却充满爱”。因此,他宁愿远离繁华,孤独地生活。《前方有人等她》中夏辜老太婆也是一个有着优秀品质的人,她坚守着从丈夫那里传承的一切美德:诚实、善良、宽容、讲求信誉……但是不幸的是这些品质并没有传承下去,儿女并不认同她的观点,这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只有在幻觉中寻求丈夫的安慰,给精神以慰藉。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夏辜老太婆也有一颗孤独的灵魂。
此外,还有一类人,他们顺着社会发展的潮流向前涌动,但是在前行的过程中精神信仰上的缺失或错位,不免使他们的内心陷入迷茫,他们彷徨、挣扎,忙碌的生活或许会让他们暂时忘却这种迷惘,然而一旦停止,孤独又慢慢地吞噬着他们的灵魂。这类人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秋夜》中的主人公次塔,他的老婆难耐生活艰辛便琵琶别抱,只剩下次塔孤零零地品着回忆的苦酒生活。三年后,次塔自林场满载而归。丰厚的物质回报给他的是极大的精神享受。村民们敬仰、爱戴他,他不禁飘飘然。这使他一改冷淡的态度,对钱热心起来,开了商店,办了酒馆,钱包厚了起来,日子过得也很滋润。然而,物质上的满足并不能缓解心灵上的孤寂。人去楼空后,他不禁潸然泪下,对老婆的思念始终没有淡去,他还是孑然一身。纵然之后与寡妇尼玛生活在一起,但他能留给尼玛的唯有物质上的补偿。不再渴望情感上得到充实,以金钱为人生奋斗的信仰也只能造就匮乏的精神世界和孤独的灵魂。《焚》中的女主人公维色从暴力、不平等的婚姻家庭中解脱出来,最初她沉醉在个人生活的轻松与快感中,然而,随着岁月的推移,维色在与异性相处中身心俱疲。于是两性间的相处无关爱情,不过是一时生理上的需求与慰籍,而这不过源自于动物的最原始的本能。当夜幕降临维色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满身的疲惫,城市的繁华也掩不住内心的孤独。次仁罗布笔下的这类人所沉醉的纸醉金迷的日子不过是将原本不幸的生活转变为一时的快感与享乐,这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什么,所以幻灭感总是随之而来,心灵上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寂寞与孤独。在次仁罗布笔下,有温情,有救赎,但孤独,忧伤,却是他作品绝对的存在。
从描摹个体生命的各种孤独形态到通过亲情、爱情、宗教来寻求解除孤独的可能性,最终说明孤独的绝对性。综上所述,次仁罗布的作品无一不是以藏族普通民众为蓝本,潜心叙述他们在历史与现实或传统与现代激烈冲撞下孤独且艰难的生存状态,深入挖掘他们内心世界中不可回避的彷徨与困惑。古语有云:“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次仁罗布倾尽心力于创作,力求打磨出一面可映照藏民族精神面貌之镜,以期发见藏民族思想观念中可普世的精神内核,从而进一步地宣扬人类高贵的品质、探寻人生意义之所在,同时,他又感同身受,关注和表现人性永恒的困境。由此,足见次仁罗布视野的广度与思考的深度。
参考文献:
[1]次仁罗布:《藏羚羊丛书·小说卷·界》,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12.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