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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

2015-05-04简默

西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玛吉阿米唐卡

简默

西藏啊西藏……

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也许是在读小学时,我对西藏充满了神秘和好奇。当时,了解西藏的唯一途径是露天电影,而看过的与西藏有关的唯一影片是《农奴》。犹记得其中一些情节,残忍、野蛮、血腥,不可思议。

我在悬挂于天与地之间的黑白幕布上,开始了对西藏的启蒙。

那时,我认为西藏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究竟有多远呢?比唐僧取经的西天还要远。我乐此不疲地要别人猜谜语,不等别人猜出,就急不可耐地揭开谜底,这谜底往往是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似的小把戏。西藏就是我从未到过的“远在天边”。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一朵没有根的白云,一阵风吹来,向西流浪,又一阵风吹来,继续向西漂泊,一直朝着西走啊走,到了天边,仍未扎下根,仿佛随时准备着拔足上路。

渐渐地,我读了中学,对西藏的了解多了起来,她的屋脊似的身高,她的热情似火的阳光,她的冷冽如神话的冰雪,等等。她是一个复杂性格组合的巨人,自然界所有的秉性集中于她一身,她有足够的宽广和伟岸,能够坦然接受和容纳这一切。这些性格是如此矛盾,如此乖张,如此荒谬,如果它们在一个真正的人身上具足,那么,这个人一定交织着四季混乱、晨昏颠倒的神经质,最后的结局也只有像尼采一样疯掉。但在她身上,却像一管万花筒,交替旋转出的是大千神奇气象。

初识了她的神奇,我仍未动过走近她的念头。

究其原因,还是认为她太远了,有多远呢?这时有了一个时髦的比拟,像永远一样远。永远有多远?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塑造古今和未来,穿过祖先和我们身体的时间,就知道了。我低估和忽略了飞机,我甚至怀疑这只金属的大鸟,能不能一路向西飞啊飞,像长翅膀的雷震子,追赶上那朵叫西藏的云?

我听到了流行如风的《阿姐鼓》和《回到拉萨》。它们都是聚散如烟的往事,绵绵着梦呓的气息,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直到青藏铁路开通。

我忽地觉得,西藏离我近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上游的,我最信赖的仍是火车,我对它怀有一种迷醉似的感情。两条一眼望不到边的铁轨,像是两根轿杆,抬起一顶长长的轿子,轿里坐着、站着生猛活鲜的我们,最底下铺展开来裸露着胸膛的大地,不时地矗立起挺直腰杆伸长臂膀的桥梁。现在,火车像一条条溪流,从南方北方不同的城市出发,最终归入大海似的青藏铁路,穿引起一条飘逸升腾的哈达。

我油然生了去西藏的心思。

我曾向一位朋友道破了这心思,她梦幻似的眼光从脚到头地打量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然后,长叹口气,幽幽地说,去吧,可惜我去不了,我有心脏病。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敬重和羡慕,还有一丝酸溜溜的嫉妒,这叫我浑身轻飘飘的很是受用。

去年八月立秋后,我随山东作家交流采风团第一次入藏,往返乘的都是飞机。临行前一周,负责我们行程的旅行社发给了我好几页纸,写满了进藏的注意事项。我不敢怠慢,心里也着实有些打鼓,前所未曾体验过的高原反应,像一朵乌云,盘桓在我的脑海中。我按照要求买了墨镜、唇膏和防晒霜,还对照着开列的清单,买了一大堆药,它们几乎对应着我身体的各个器官,以备器官们在遭遇高原反应压迫时奋起反抗。那种叫红景天的中草药,像是自树桩上横切下来的,却缩微到了一元硬币大小,也没有年轮,乍闻上去有股淡淡的香味,待煮开了却散发着香皂水的气息。因为它被无限放大的功能,我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一碗一碗地咕嘟咕嘟喝着。

旅行社为了缓解我们的高原反应,有意选择了由林芝入藏,这是一条阶梯式的线路。但对来自平原的我们,日常生活在海拔几十米,偶尔打量的是五六百米的山冈,此刻,从万米高空甫一落地,脚下踩的就是2950米的海拔,的确像做梦一样。在林芝,只要你不做剧烈的运动,高原反应只会在不远处看着你,却拿你没办法。我们住的宾馆没有电梯,我提着行李箱上到二楼,感觉得到心跳加快,气喘吁吁。

随后去拉萨,经过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时,窥伺已久的高原反应像凶猛的藏獒,倏地扑了上来,扭住了我。我下车像迈着太空步,跌跌撞撞,大口喘着粗气,双耳轰鸣不止,上下牙齿打着寒战,吐不出只言片语。

此后它化作一汪水,潜伏在我身体内,稍有不如意,便流动开来,裹挟着头晕加头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擂起了战鼓,烦躁不安的鼓点一路追随着我,直到我彻底离开西藏。

我却看见了西藏神圣的一面,这面像一袭藏装的里子,不进入西藏,你是难以体验得到的,它在每一座雪山的褶皱里,在每一条冰川的沟回里,在每一汪湖泊的心跳里。作为国土的西藏,它当然是神圣的。但我抛却了它的地理意义,而选择了它的精神能指与所指,它在每一座寺庙里,在每一条转经道上,在每一个藏胞心中。

至此,从我幼时的露天电影开始,到我站在中年的门槛间,神秘、神奇和神圣的西藏,终于三位结合为一个真实全面的西藏。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像西藏这样的地方,我一生至多去一次。记得上次高原反应的间隙,同行者中不止仨人跟我说过再也不敢来了,仿佛西藏是一只老虎,这当中也许有我。谁记得呢?曾经的高原反应早已杳然远去,连同那些半梦半醒的话。

这一次,我又来了,距上次不足半年。

同行者中有人说,去西藏是一种病,一种无药可治的病。

我说,去西藏是听从内心的召唤,永远带着初恋的冲动上路。

在以后的时光里,我也许还将N次去西藏,因此,我将“……”铺向未来,投问西藏。

西藏啊西藏……

买错票上对车

打知道主办方安排我们坐着火车去拉萨,我一直在盼望着,期待着……

上次去西藏,我曾与青藏铁路擦肩而过。在从林芝到拉萨的318国道上,我坐在中巴车里,左侧下头是奔流不息的雅鲁藏布江,捋着雅江向左,就是青藏铁路。高高的桥梁平地起身,依傍着江水,托举着青藏铁路。一列长长的火车,像从梦境中开出,头也不回地震荡向前。在这一段,青藏铁路与雅江一路并列平行,它置身于半空,却不是空中楼阁,有来自大地的坚实支撑。它的挺拔向上,叫我无论是坐在车里,还是站在路上,都必须对它投注以仰视,它也不断地超越着自我,在起伏曲折中接近更高。

我将走青藏铁路说与朋友听,仿佛这是我此次进藏的最大亮点,其他倒退居次要了。也许我潜意识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开口就流露了出来,夹杂着难以按捺的兴奋和炫耀。朋友说,你应该带个好相机,坐在车上一路拍些好照片。

这是自然。我想象着在车厢里,嵌着的每一块玻璃都是一方高清的屏幕,显示着向两边奔跑的风景,就在前方,未知的风景正迅速绽放,像拉洋片似的接踵涌至。

我提前复印身份证后传给主办方去买票,并按时赶到了活动的集合地——北京,我们将从这儿奔赴拉萨。

见面会后,经办人开始读着身份证号码分发卧铺票,像其他人一样,我认真地捕捉着从她口中流出的每一串数字,对照着烂熟于我心的那一串数字,但读到结束,也没有我的,我有点儿失落起来。

经办人来到我跟前,悄悄地告诉我,他们是委托旅行社买的票,由于旅行社的疏忽,没买我的票,而买成了旅行社一位工作人员的票。现在,我被排斥在了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外头,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没有票意味着所有的门将对我关闭,我也将灰溜溜地独自一人打道回府。

经办人安慰着我,说她马上跟旅行社交涉。过了一会儿,她来说,离开车还有仨小时,退票再买票肯定是不行了,旅行社的人答应找关系将我送进站。尽管我反复地质疑这样做的牢靠性,但事已至此,又有何更好的办法呢?去拉萨的火车票本就难买,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刻,退了再买委实是一件大难事。

我像一个黑户,尴尬地拖着行李箱跟在队伍后头,怀中揣着一个陌生人的票,它不知属于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潦草地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黑了,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走向检票口,经办人和我在寒风中等候着旅行社的人。他来了,经办人将我交给他,追撵队伍去了,我和他继续在寒风中等待他要找的人。好半天,他也来了,是一个当兵的,听口气就在车站值勤。他领着我们,穿过影影绰绰的人流,来到了检票口前。我掏出了那张票,坐在里面的女检票员接过去,说,身份证。我的心一紧,看了看那当兵的,他像是没事似的。女检票员以为我没听见,不耐烦了,凑近话筒近乎喊道,身份证拿出来。当兵的挤上前,说,我们给他买的票。女检票员像没听到,仍然在强调,身份证。当兵的抬高了声音,像是在强调,我们帮他买的票。他反复说的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保证,潜台词是你就放心吧,这个人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可靠的好人。女检票员一句话没说,缓缓地将票递给我,这意味着我可以进站了。我和旅行社的人如获大赦,道别了当兵的,快步过了安检通道。

我们在候车厅找到了我的队伍,他们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记忆和想象中的西藏,脚底下立着沉默的行李。几个好动的同行者端着相机,到处转悠着寻找他们感兴趣的镜头,恶作剧地凑近我们拍些变形的大头像。旅行社的人像是没话找话,也加入了进来,说着他曾经在西藏的经历,但没人搭理他,只有我在旁边插上几句话。一直到我随着拥挤如潮的旅客,再次掏出那张票检票进站后,冲他摆了摆手,他才放心地离开。

我下了台阶,右首就是我们要坐的火车:T27次,北京—拉萨。

我扯着行李箱,穿行在崎岖颠簸的站台上,箱子的两只胶皮轱辘滚过地面,发出亢奋响亮的喘息,像是我无法止息的心跳,又像是实现某个“阴谋”后按捺不住的激动。我捏着一个陌生人的票,在3车厢找到了它,这是一个上铺,稍坐起来,都会碰到头,却足够长和宽,能够容纳得下我的身体和梦境。而那个被我冒领了车票的陌生人,此刻也许在北京,也许在外地,不知在干些什么?

接下来近两天的时间,我将在这张别人的床上,做着自己的梦。

直至回到拉萨。

海拔表、老酸奶和青海湖

与那些我坐过的动车和高铁一样,这列昂首挺胸开往拉萨的火车也是全列密闭。我坐在车窗边,感觉不到一丝风吹来,仅有的一点风,是旅客们风风火火地来往带过的。如果你想找风,大概只有去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结合部,或者是厕所,我混迹于结合部的“瘾君子”们中间,在窗子拉开了一指宽的厕所中,都感到了寒风自车外挤入吹拂。

我好奇地东瞧西看,在我的头顶上方,有一个刷着白漆的铁盒子,比墙壁插座大些。我起身打开它,原来是一个供氧装置,需要氧气时就会有氧气自出口源源不断地飘出,你尽可以打开身体等待它源源不断地进入,它是温柔的救赎者,在你一点一点地割舍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之际,救你于生与死的边缘。

待我攀上我的上铺,试探着仰面躺下,无意中发现我头顶的墙壁上也有一个,它像一条壁虎牢牢地趴在那儿,我抬手打开它。我的头无论扭向何方,都能一眼看见它们,它们仿佛是维持火车奔跑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零件。我随手打开它们,一个又一个,完全是下意识的,不自觉的,我想这其实源于自己内心深处对不定何时猝然袭来的高原反应,怀着暗暗滋长的忧与惧。

知道车上有海拔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这中间,我像一个求知欲强烈的孩子,不断地问着给我们送盒饭的那个小伙子,我的问题只有一个:现在海拔多少?他开始还耐心地回答我,终于被我问烦了,没好气地说,车厢连接处门背后有,自己看去。

我有点儿尴尬。他不完全理解,像我这样一个生活在内地平原的人,每天站在平坦宽广如一大块地毯的陆地上,对海拔的认识几乎是零。我似乎很难想象,从平均海平面出发,走着走着,道路翻身爬起来站直了,一下子蹿成了三四千米的个头。

我在那儿找到了海拔表,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它的红色指针被囚禁到了玻璃罩中,随着火车的奔跑,看似左右弹拨移动着,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车厢里暖气很充足,我穿着冲锋衣,脊背沁出了汗。昨夜8点上火车时,我觉得长长的车厢涌动着清冷,火车开动了,暖气供应了,渐渐地热了起来,睡觉时我仅穿着睡衣睡裤,搭了一条薄被。起床后一些人穿着长袖内衣和长裤,在车厢中晃来晃去,丝毫不顾窗外正是数九严寒天。我很快觉得了干燥,鼻子干、嘴唇干、皮肤干,恍然听得到皮肤爆裂掀开的声音。

厕所自车底下结冰了,堵上了,溢得满屋一片汪洋。我一连跑了几节车厢,都是这种情况,最后到1车厢才能正常使用,你可以由此想象外头到底有多冷。

车到西宁,据说要换大车头,停的时间较长,大家都一涌冲下去买青海老酸奶。到了西宁买老酸奶,不用谁提醒,这已成了口耳相传的惯例,这列火车载着一拨又一拨的旅客来来往往,同时将关于老酸奶的记忆到处流传。站台上,仅有一个老太太推着车子在卖老酸奶,我们立刻围住了她,10元3盒,有人问她买多了能少吗?她说这是车站规定的,一点都不能少。旁边一个女列车员问她大年初二还来吗?她答说不好。今天是年二十八,离初二还有两天,也许她是真的说不好。女列车员闻听掏出了50元钱。她一个一个地收钱,卖完了一箱又一箱,空箱子摞起了半人高。

上车后我迫不及待地撕开老酸奶,却不忍心下勺了,只见它凝如白玉,平整静好,不似我们平时喝的酸奶那样汤水多,摇晃起来流动有声,而是一个整体,仿若浑然天成。我尝了一口,浓浓的酸淡淡的甜,口味醇厚而地道。我一连吃了两盒,意犹未尽,遗憾的是回来要坐飞机,吃不到了。

吃过老酸奶,像我一样关注海拔的人多了起来,仿佛西宁、老酸奶与海拔之间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我们已进入了青藏高原。不停地有人去车厢连接处看海拔表,回来路上按捺不住兴奋,大声地宣告当前的高度,一车厢的人都听到了,就像隔上一会儿,便往冰中扔入一块烧得通红的焦炭,激起一阵骚动和惊呼的烟雾。

又是一夜。醒来窗外的天仍然黑着,撩开窗帘,对面隔着好远的公路上,跑夜路的货车瞪着昏黄的大眼睛,首尾相连地缓缓蠕动着,车厢里不知何时开始了供氧。丝丝缕缕的氧气蹑手蹑脚,自狭小的出口慢条斯理地飘出,如烟似雾,漂白了目光,静静地谛听,捕捉得到哧哧的声响,向四下扩散,这是一种弥散式供氧。就在我沉睡间,火车怒吼着攒足了劲,已经跑过了昆仑山口—可可西里—楚玛尔河—五道梁—沱沱河,翻过了本次旅程的最高点——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口,而这些被冰雪和寒冷覆盖的地方,都是在黑夜中跑过的。昆仑山看不到了,五道梁看不到了,沱沱河看不到了,唐古拉山口看不到了,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也看不到了,我坐着火车拍一些好照片的美梦破灭了。由于气压变小,我随身带的真空饼干鼓胀起来,一个个像气饱了肚子的蛤蟆;那些塑料管的防晒霜,仿佛被谁用力挤压了,激情喷射了出来。我的下铺一宿没睡,据他说到格尔木是凌晨两点,他下车站了站,感到非常冷,呼吸有点儿困难,车上开始供氧了。我赶紧跑去看海拔表,红色指针正在4200米至4300米间来回晃动,我们真的进入青藏高原了!

这条通向天堂的路此刻是一条单行线,孤独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安详而平静,就像这片土地一样。

现在是凌晨5点多钟,天揉着惺忪的眼睛,揉出了一幅水墨山水,四下里灰蒙蒙一片,好像是一眨眼,洗成了灰白,车厢左侧对面是一片枯黄的衰草,草上凌乱地铺着一块一块的雪。放牧的马信步吃草。一匹白马一匹黑马,相依埋头咀嚼,安享着这静谧沉寂的时光,在内心唤来了高原的黎明。再往前是一痕水面,宽宽的,望不到尽头。仍然是灰白色,仿佛被冻住了,不见流动。

经过的女列车员说,青海湖到了。

啊,青海湖!我在中学地理教科书中追寻过她的倩影,还有遍地鸟蛋的鸟岛。我举起相机,但不管怎样躲闪,湖畔的水泥线杆,还有一路延伸的电线,都不可避免地闯入了我的镜头,这是一种生硬的揳入。

藏区当然需要电点亮文明,但这种文明的揳入对自然环境又是一种粗暴而野蛮的伤害。如何处理好这二者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我看到青海湖四周都被栏杆围住了,也围住了那些线杆和电线。

远方肃立着并不陡峭的雪山,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

火车依依不舍地跑过青海湖。

不到6点钟,天色开始孵出一窝灰蓝,新鲜如乳名的太阳在山背后酝酿着露脸了。

欧杰的拉萨

我们到拉萨恰逢年三十的下午,又是藏历新年的二十九。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不远的山顶上,照在长长的站台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我们住的饭店坐落在北京路上,出门步行向西,过一个路口,不到五分钟就来到了布达拉宫的脚下。现在,我站在它的面前,隔着一道草坪和围墙,仰望它屹立在玛布日山顶上的宫殿,它朴素的白与红,它坚固的花岗岩墙体,它平整的白玛草墙领,它熠熠四射的金顶,它层层叠叠的经幢和经幡,无不默默地扩散着肃穆圣洁的气场,吸引着藏胞们不辞劳苦地围绕着它,一圈又一圈地走在转经路上,磕等身长头。

这条被赋予各种意义的北京路,最实用的意义是作为拉萨城内的主干道,连接起了拉萨的东部和西部。每天在它平坦宽阔的胸膛上,滚滚车流来往穿梭,撒下一串串尾气和分贝;汹涌人潮与它擦肩走过,他们穿过它到对面的广场,或从广场向布达拉宫靠拢。它的两边高高低低的商铺林立,到了夜间,霓虹闪烁,通明达旦。

当晚,我们一起在酒店吃年夜饭。窗外,鞭炮阵阵,烟花绽放。饭后我坐在车中,隔窗看到拉萨的大街小巷,藏胞们围坐一起吃过“古突”(一种用青稞粉做的“面疙瘩”)后,全家出动燃放鞭炮驱鬼,举行送鬼仪式。在他们眼里,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鬼在活动,导致人们患病、遭灾、口角争执等,在新年到来之前,必须把它们赶出家门,赶到地狱里,才能获得平安。他们先在家中点燃用青稞秸秆做的“索玛”,从正屋开始,口中念着:“魔鬼出来吧,魔鬼出来吧!”屋里屋外地熏上一遍。然后他们当中一个妇女端着盛有垃圾、破旧衣物的鬼食盆在前面奔跑,后头有人举着火把紧紧追赶,高喊着“驱鬼”咒语一直冲到十字路口,最后鬼食盆被摔烂在熊熊燃烧的火把里。车过处人影幢幢,一堆堆火光冲天,一柱柱浓烟弥漫,今夜拉萨众鬼逃遁,平安降临。

第二天,主办方安排我们采访拉萨郊外的群增儿童福利院,这是一家以收养藏族孤残儿童为主的家庭福利院。在这儿我遇见了福利院的藏文教师欧杰,这个又黑又瘦的藏族小伙子今年25岁,他出生于后藏日喀则的定结县,一直在家乡读书,高中毕业考入四川康定藏文学校藏语法专业,2011年毕业后即来到福利院教授孩子们学藏文。

欧杰从小学到中学都接受了正规系统的基础教育,继续深造学的也是藏文,这叫他一直生活在藏胞们中间,耳濡目染着本民族的文化。由于接受过长时间的学校教育,他能够比较熟练地用汉语跟我交流,但要论起口头和书面表达,他的汉语不及藏语,而且差得还挺远。他是一个将根扎在藏民族生活习惯和文化风俗当中的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藏区到处都是,唯一的区别也许是他们受教育的程度和接受外民族文化的经历不同。欧杰爱学习,善思考,有爱心,喜欢文学,会写诗。他从后藏的日喀则来到了前藏的拉萨,就像从一座藏式四合院的后门走到了前门,拉萨向他展示了横过门前的水泥路、奔跑的汽车、摩肩接踵的宾馆、表情暧昧的歌舞厅、成群结队的游客,等等。他仔细地观察着,认真地思索着,最后将目光投注到了与本民族有关的人和事物上,心头泛起了异样,是那种雾气漫天的迷惘和针扎似的疼痛。他11岁时跟随父亲一起到过拉萨朝佛,当时他读小学二年级,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但一晃十多年过去,他还是喜欢那时的拉萨,喜欢它的一切,那时它的道路没这么宽,汽车跑得没这么快,游客也远没这么多。他用藏文写了一首诗叫《我在拉萨找拉萨》,译成汉语大意是:“小时候我心目中的拉萨是建筑/它们具有西藏特色、民族特色、历史特色/是人民他们的服饰充满民族特色/他们语言纯净懂礼貌/爱学习正直勇敢//现在我眼中的拉萨/慢慢地被时尚吞食了/建筑没了西藏特色/丢掉了悠久的历史价值/人民的服饰也变了/人群里分不清/哪个是藏族哪个是别的民族/他们尤其是年轻人/没了藏族具备的种种礼貌/不喜欢学习天天离不开拉萨啤酒”

我没到过那时的拉萨,但从欧杰的诗中我却读出了一种浓浓的忧伤,有相当一批像欧杰这样的藏族人,他们是本民族文化忠实的守望者,油然生着强烈的文化自觉,面对城市化的汹涌入侵,他们感到困惑和迷惘,同时无能为力,只能从身边熟悉的人与物上,从新与旧的对比中,借助各种途径表达对过去的惋惜和留恋,这种情绪就像藏香和酥油的气息一样,终日弥漫在他们的心头,一有时机就飘荡了出来。

于拉萨我只是匆匆过客,没有欧杰那样切肤的疼痛,更没有他那样源自心灵的文化自觉。我看到的拉萨被浓厚的商业气息所包围,到处是商铺,遍地是游人,青藏铁路的开通在为西藏和内地之间增加了一条通道的同时,也载来了大量的游客,他们带来了新鲜、好奇与匆忙,除了钱和时间,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就在我所住的饭店,一层最西头是一家足疗房,我亲眼看见两个藏族小伙子操着本民族的语言,有说有笑地往里面进,守在大门口的一个中年人赶紧拿起对讲机通知里面,接着传出了轻浮浓艳的四川口音。我不点明你也知道这是一家怎样的足疗房,它在一幅布帘背后,荡漾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欲望。而在拉萨,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它们或富丽气派,冠以金钱味十足的名字,或简陋平淡,隐藏在滚滚红尘的某个角落,却都开门纳客,传递欲望。

拉萨的冬天亮得晚,已经快8点了,黑夜仍留恋着不肯离去。我站在布达拉宫前,看到一盏灯孤独地亮着,是那种昏黄如豆的电灯,冲开了一小片浓浓的黑。迎面我碰到一拨又一拨转经的藏胞,他们身着传统的藏装,手摇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布达拉宫转,神情虔诚,不知疲倦。

至今,在精神上没有比布达拉宫更高的有形物体。看着转经路上的他们,再看看夜色中亮着一盏灯的布达拉宫。我想,正是它和他们,使藏族成为藏族,使大地成为大地,使天空成为天空。

谁在画唐卡

听说唐卡这种艺术形式有些时日了。却一直无缘亲眼看见真正的唐卡。这就像风儿将远方一位女子惊艳的名字吹入你耳中,因了山山水水的阻隔,你却看不见她更为惊艳的真面目。

初到西藏,参观博物馆,与悬挂于墙壁上的唐卡猝然邂逅,尽管它们在漫漫数百年时光的拂面下,渐渐地显出了陈年旧态,但沉落于色彩底下的华丽与姣美仍足以令我惊艳。遗憾的是,隔着一道挺立的玻璃,多少有一丝雾里看花的意味。

进入寺院,再看那些悬挂于墙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在我的头顶,必须仰望,佛陀法相庄严,度母神态安详,我竟然觉得他们凝视着我,一眼洞悉了我的内心,引领着我卑微的灵魂,沿着那一线笔直的微光向上飞升。

我动了“请”一幅唐卡回家的念头。西藏的朋友介绍,近几年唐卡的价格飙涨,动辄数千上万直至数十万。这还不算,好唐卡得提前预订,它需要耗费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艰苦时光。我听了兴叹作罢。

唐卡是流动的庙宇。这样说,是因为早期的藏民族游牧,藏民们在广袤荒凉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一顶顶穹庐好似贴着大地生长的蘑菇。信仰佛教的他们不可能随着游走到处盖起寺院,需要一种方便随身携带,又可以随时随地供奉的圣物来皈依和瞻仰佛陀,唐卡这种卷轴画应运而生了。他们将唐卡画中的圣像作为日常修行中祈祷、膜拜和观想的对象,赶着牦牛走到哪儿,就把唐卡带到哪儿,系挂在穹庐里,哪怕是天底下、头顶上一根普通的树枝。渐渐地,唐卡的身影延伸进了寺院和家庭,成为藏民们的修行依托和心灵日记。去年我来西藏,适逢拉萨的雪顿节,乘车路过郊外,看到山坡上正在搭建巨大的晒佛台,听说将有大至上百平方米的唐卡在台上缓缓展开,向四方奔涌而来的广大信众示现,俗称“晒大佛”。可惜我们急于赶往日喀则,没能停下脚步走到他们中间,见证这种壮观而虔诚的情景。到了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我又看到了在寺院的最东边,有一面高大平坦的墙,看上去纯洁至尊,也是在每年的吉日“晒大佛”用的。

像藏传佛教一样,画唐卡也是以师徒传承的形式一代代地延续的。按照藏区传统沿袭的规矩,拜师学画唐卡是免费的,这叫更多人不论身份和职业,都能够有机会投入学习。正是这种开门免费的方式,使学画唐卡有了最广泛和坚实的群众基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普及和提高兼顾的作用,不至于叫它沦为高高殿堂的孤独技艺,而使它薪尽火传至今。在藏区有专门的唐卡画院和专业画师,他们日复一日地经过了严格细致的专业练习,仍旧每天弓着身子面朝唐卡一笔一笔地细心勾勒,直至功德圆满。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是最普通的藏族人,往往出身于社会最底层,是标准的草根,也加入到拜师学画唐卡的队伍中,是他们托起了唐卡艺术大厦的根基。

我到过的群增儿童福利院,那儿收养的孤残儿童大都来自贫穷家庭,他们中不少人从五六岁开始就拜师学画唐卡,经过坚持不懈的练习和感悟,一般十年左右才能出师。在二楼的一间宿舍里,我见到了藏族小伙子索朗,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冥思静想。他今年22岁,5年前还在社会上打工,后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腿落下了残疾,经寺院喇嘛介绍到福利院学画唐卡。在靠墙的桌子上方,我看到了他画的绿度母唐卡,面前供奉着饮料、水果和各种吃食;旁边还有一幅画,正用绳子绷在长方形的木框上,已画出了黑白线稿,等待着一点一点地上色,看轮廓也像个度母,不知是绿度母还是白度母?我要给他拍照,征求他的意见,他不肯,我从他的脸上和口气中读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尊。索朗说,车祸发生后,腿也残了,曾经健全的身体没了,他觉得天要塌了,这个年龄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离他远去了,禁不住万念俱灰,度日如年。就在这时,他幼时向往亲近的唐卡向他发出了召唤,那些画中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领着他拿起了画笔。最初他的心浮躁如拉萨河上升起的暮霭,手也不听使唤,不时地画错,废掉了一张张画布。渐渐地,他的心平了、气静了、专注了,整个心灵都投入了一笔一笔之中,忘了痛苦和绝望,丢了落寞和忧伤,越画越开心,重新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安详。

在去大昭寺转经朝佛路上,我碰到了另一个藏族小伙子久美,他来自牧民家庭,初中毕业后到拉萨的寺院拜师学画唐卡。由于受的正规教育有限,他的汉语口头表达很差,我跟他交流起来很费劲。寺院里的画室很安静,他和其他人并排或背靠背坐在一起,弓起身子从学习画黑白线稿起步,每天保持一个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画布,反反复复地练习。绘制流程复杂的唐卡是一种不容出错的艺术,一笔画错前功尽弃,换张画布重新起笔。这就要绘制者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在所有画唐卡的时间中,都要秉一颗虔诚之心,保持清净和平静,心无旁骛地画啊画,这个时间可能几个月甚至一年。久美说他曾经花费三个月画了一幅唐卡,仅画天空就用了十天的时间,而那些细如头发丝的线条更要盯准了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一天下来,眼睛生疼,只想紧紧地闭上,仿佛有泪水就要溢出。

唐卡当然是一种讲究技巧的艺术,她在有限的尺寸里给绘制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和境界,同时它也是一门能够赖以生存的手艺。像群增儿童福利院的创建人顿珠,就曾经靠画唐卡卖唐卡来养活福利院的孩子们。他收养的那些习惯了生活没有着落的孩子,在来到福利院安定下来之后,他们首要考虑的仍然是今后的吃饭问题,为此他们得掌握一技之长,靠着自己的双手在不远的将来自强自立,因此顿珠就教他们学画唐卡。还有像索朗、久美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在遭逢了不幸或一扇扇人生和梦想之门相继关闭后,而选择了到寺院或其他地方学画唐卡。也许终有一日,他们会让梦想开花,成为一名真正的唐卡艺术家,但目前,他们得先学会作为技能的唐卡。而他们曾经空洞和浮躁的心灵,也在日复一日地画唐卡中变得充实如成熟的青稞,平静如八月的纳木错水。

说到底,画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画布的此生中,画出心中无限的佛,为来世求得福报,这本身就是一种平心静气的漫长修行。

福利院的孩子们似乎懂得这些,他们将自己画的白度母作为美好的祝福,也将象征不断提升智慧的佛陀送给自己的老师顿珠

谁是“玛吉阿米”

过去,“玛吉阿米”是一个人,游走在虚与实的中间。

现在,“玛吉阿米”是一家餐吧,坐落于拉萨八廓街的东南角落。

我是先知道过去的“玛吉阿米”,后听说现在的“玛吉阿米”。

它们都与一位叫仓央嘉措的喇嘛和他写的所谓情诗有关。

这些肯定都是近几年的事儿。因为,仓央嘉措追随着他的所谓情诗到处流传,也是近几年的事儿。

我曾不止三次地被年轻女性们问及读仓央嘉措情诗的感受。其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列途经济南的高铁上,一位守着平板电脑读电子书的女孩,她刚大学毕业从事广告策划工作不久,她说到仓央嘉措情诗时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拨亮的火苗。

来拉萨的内地人,拜大昭寺,逛八廓街,还惦记着看一看“玛吉阿米”,到里面坐一坐,无一例外地是因为仓央嘉措和他的那首所谓情诗《在那东山顶上》: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到拉萨,也是这样想的。拜了大昭寺,自东向西逛八廓街。八廓街是一条环形的街道,拱卫着大昭寺。沿石板路走着走着,突然就看见了“玛吉阿米”。它是一幢二层藏式建筑,房顶有露台,通体涂成了黄色,黑窗框玻璃窗,装饰着短皱帘。它正在开门营业,二楼窗子次第打开,露台上窗帘收拢,窗台间摆放着普通的盆栽鲜花,每一格都是一个自由空间,可以面对面谈情说爱,也可以促膝谈心。头顶蓝天上飘着白云,摇曳变幻,适合放牧浪漫与想象。我与画像中的“玛吉阿米”对接着眼神,只见她撩开布帘一角,头戴藏式帽子,身穿藏袍,眉目含情。就在露台上,一个小伙子将胳膊搁在窗台上,手支撑着头,眼睛俯瞰着街上,似在看我,又似不看我,我承认我读不懂他的心思。几天后,在扎什伦布寺,我看见了相似的一幕。同样是在露台上,镏金胜利幢下,一个小喇嘛,瞧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穿绛红色的僧衣,露出两只胳膊,正坐在那儿,背有些弯,手拄着头,眼睛盯着前方,偶尔回首瞥一眼下面如织的游人,眼里满是迷惘和困惑,我承认我同样读不懂他的心思。听说“玛吉阿米”经营的是尼泊尔、印度和藏族风味,经过改良已经趋于西化,但由于是集体活动,时间也紧张,我终究没进去坐一坐,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遗憾。

这次应邀回到拉萨过藏历新年,临来前我就跟妻子说了,一定要去“玛吉阿米”好好地看一看,坐一坐,点一壶酥油茶,吃一碗藏面。在火车上我跟一位同行者同样说了,多次入藏的他说,不去也罢,去了就后悔。据累计晒了一年以上拉萨的阳光的他说,“玛吉阿米”是由一个专业策划团队闭门策划和炒作出来的。我听了不以为然,心头仍然固执地坚持着最初的想法。

到拉萨的当晚吃过年夜饭后,我们三三两两地在酒店门口等车,我趁机撺掇着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玛吉阿米”,却无人响应,我只得作罢。直到大年初二,我独自一人去大昭寺转经朝佛,站在汹涌向前的藏胞队伍中间,一点一点地挪着,绕过大昭寺,奔上八廓街,一直向东走,远远地看到了“玛吉阿米”,它黄色的面容和表情,在正午灿烂如金的阳光下生动醒目。队伍排出了几里地,行动十分缓慢,这叫我有充分时间打量着它,我一步一步地接近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走过它,将我的背影潦草地留给它,却没为它停下脚步。由于是过年期间,它今天没开门营业,所有的门窗一律紧紧关闭。跟随着人流继续向前,画那个圆满的环,待我朝佛后已疲惫不堪,我也不想沿着八廓街走上一段长长的石板路,重新回到它门窗闭锁的面前,却仍放不下走近它的愿望。

离开拉萨的前一天上午,我又来到了八廓街。鲜活的阳光照在八廓街上,左侧明亮如镜,右侧暗黑如影。当地接待我们的一个小伙子告诉我,凡是活佛曾光临过的房子,都可以涂成黄色。我循着活佛的足迹和气息,在八廓街寻找着黄房子,一座现在不知做什么用,也可能是寺庙,敞着门,门口立有两排金灿灿的转经筒,我没进去;另一座门匾上写的是某公司,两扇雕花窗子紧闭,一大一小两扇红漆铁门紧闭,还有一座是“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斜对过是一尊煨桑炉,先前有人煨过桑,青烟缭绕,四下弥散,一面刷着白灰的墙上嵌入的佛像和六字真言密密麻麻,上下挂满了哈达和摆着供品。今天“玛吉阿米”仍然没开门营业,桑烟飘了过来,烟雾中“玛吉阿米”的画像若隐若现。周遭电线缠绕,无声地证明着这样的时代;一层红漆木门挂着铜锁,卷帘门紧闭;二层隔着玻璃,里面深黄色的窗帘低垂,玻璃映出对面的部分建筑,清晰而破碎;露台上净白的窗帘垂落,纹丝不动。我踩着石板台阶,踮起脚尖却看不到里头,曾经的热闹与繁忙都销声匿迹了。由它身边一直向东,是一条更狭窄的小巷。行人来去匆匆,或挨着它往小巷中去,或手摇转经筒走过它,没人向它投注一缕目光,更没人为它停留下脚步,倒是我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拍照,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困惑地打量着我,也许心里在想:这有什么好拍的,还拍个没完没了,它每天不都是这样嘛。

当晚,我在西藏文联的作家次仁罗布家,遇见了西藏社会科学院原院长平措次仁老师,向他请教了有关仓央嘉措的问题。平措次仁老师认为,所谓情诗其实根本不是情诗,而是借此反映了仓央嘉措自己政治上的失意与苦闷。像“夜里去会情人/早晨落雪了/脚印留在雪地上/保密又有何用”,所描述的情景也根本不可能,身为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不可能深夜这样自由无阻地出入布达拉宫,去私会自己的情人,这听上去十分荒唐好笑。当地接待我们的那个小伙子也跟我说,仓央嘉措就像南唐后主李煜,借诗曲笔抒发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以及遭逢打击后的落寞和失意。我以为他的比拟是比较贴切的。仓央嘉措不是一个普通的喇嘛,他是达赖喇嘛,他所有的幸运和不幸的源头都在这儿,作为一个政治符号,他别无选择;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波澜起伏。他应该算得上一个政治的牺牲品,他那些所谓情诗其实展现的是政治与权力角逐纠缠的惊心动魄,就像一汪平静水下的潜流暗涌,乱石密布。

在藏语中“玛吉”意为未生或未染,可理解为圣洁、无瑕、纯真;“阿米”意为母亲。按照藏族人的审美观,母亲是女性美的化身,母亲身上浓缩了女性所有的美。“玛吉阿米”的含义可解读为: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未嫁的姑娘,甚至可以引申为美丽的遗梦等。那首《在那东山顶上》如惊鸿一瞥,记住了风雪中的一刹那、一瞬间、一面之缘,这是美绽放的芳华,同时给仓央嘉措冷冰冰的政治面孔之外,涂抹上了温情浪漫的色彩。面对一个可爱可感的仓央嘉措,他散发着人性的温度,那些策划与炒作已变得不重要了。人们也许需要童话似的遗梦,来慰藉因痴痴追寻美而失望的眼神,来滋润因苦苦追求浪漫而干涸的心灵。

慢慢地走出八廓街,已近夕阳西下,人流渐渐散了,就在我的正前方,有一位身穿灰色筒裙款式藏装的少女,左手攥一串念珠,走在转经路上,她个子高挑挺拔,留给我一个美丽的剪影,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就像跟着“玛吉阿米”……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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