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商时代
2015-05-04金台子
金台子
我把柜子里属于自己的最后几本书拿出来,放到纸箱里,还剩下一些书,都是公家的。其中有一套《毛泽东选集》,我想拿走。据说,曼德拉当年遭遇困境的时候,曾反复研读此书,此书不仅帮其度过难关,还成为他终了一生的精神支柱。从一排书中抽出来,想了想,我又照原样放了回去。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里没有自己的东西了,除掉那个纸箱。这间办公室不大,比我以前的那个小多了;就一桌一椅,桌上有个台式电脑,一对单人沙发,中间放个小茶几,再有就是这个书柜了。
我点了一支烟,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有棵老柳树,和我们老家的不太一样,一圈一圈地拧着身子向左向上长,故名左旋柳。当年,文成公主去西藏的时候,皇后到灞桥折了柳枝相送,这棵柳树便是那柳枝的子孙后代之一。树上有两只麻雀卧着,缩着身子,偶尔发出叫声时才伸一下脖子。我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深秋。大部分树叶已经掉落,剩下的也几近干枯,挂在那里摇摇欲坠。远处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天很蓝,有几处很厚的白云飘在空中。我忽然发现一幕奇异的景象:一片白云像极了一叶方舟,舟上站立着一位宽衣博带的书生;相隔不远处,又有一堆白云,极像是扶老携幼的人群,双方正在依依惜别。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小说家常用的什么象征手法,以此幅图景暗示什么。现在大家那么忙,书都懒得看,谁还有功夫在书里玩这种暧昧,猜谜似的。我们这儿的天很蓝,云是立体的,在蓝缎子一样的天幕下,云彩真的是变化万端,有什么样的景象都不足为怪。我最近比较闲,常坐在这里透过窗子看云卷云舒。浮云的变化真是奇妙,有时便是无际沧海,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生动得似乎能听见水声;有时就是万亩桑田,一阵微风吹过,无数禾苗荡漾,间或还有正在耕作的农人;有时又是一幅大写意的水墨,山水俱佳,绝对要比北宋范宽的画精彩。在这样的美妙中,你无意中还真觉着天上住着神仙。而杜甫所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已经说不上什么美感,只能从人生层面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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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方格乾。方是姓氏,自不待说;格是辈分,却有一番讲究。我小的时候,老家起名字要分大小名,大名是要论辈分的。方家的辈分,是从《大学》中选字排下来的。说是选,其实倒也简单,即把相同的字、发音相同或相近的字、还有语气助词等剔除掉,或只保留最先出现的一个。如《大学》开头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辈分排下来则是“大学之道在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我看过宗谱,方家第一代祖宗都叫方大什么;第二代都叫方学什么,第三代都叫方什么之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代表辈分的那个字并不一定要在名字中间的。论辈分确实是有好处的,同姓者一看名字就分出了尊卑;有长辈在,人还总是该收敛些的。而且看到别人名字中有两个字和自己相同,不免会像看到亲人一样,生出些亲近感来。有一天,我大概算了算,按照上述剔除或者保留法,《大学》还有1700多字。也就是说,方家排一轮辈分下来,能传1700多代。想来最早排这个辈分的祖宗是颇有一番壮志的。
乾才是我的名字。一个象征着天、象征着阳刚的很大气的字。可惜我的小名就叫乾乾。小孩是不太认字的,只以字音判断名字属男属女。小伙伴们说乾乾是女孩的名字,并常拿来取笑我,恰巧我那时候又比较瘦弱,老家话说长得比较“文明”。有一次,我问父亲我能不能改个名字。父亲很坚定的告诉我,不能改,因为名字是三爷取的。
三爷是前清的最后一拨秀才。大清成了前清,他自然没能再考举人进士,然后治国平天下,抑或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当然这二者本来就不矛盾,也许根本就是一回事儿,那时候的人是这么看的,今天的人可能也这么认为。三爷是个胖胖的老头,头上的发已经全部谢了,上半部分显得十分光滑,下面是一圈稀疏的白发。因为一直住在城里,三爷人也比较白。我们老家是农村的,三爷之所以能住到城里,是因为仕途无望之后,我曾祖就把他送到城里,给一家老中医当学徒,不成名相便成名医嘛。后来,三爷娶了老中医的女儿,老中医家有个药铺,他便成了这药铺的掌柜;再后来公私合营,他仍在那里做事。城里有身份的人依然叫他方掌柜的,没身份的便都尊他为三爷了。
三爷膝下无子。我爷爷也就是他哥哥有两个儿子,就把我父亲过继给了他。说是过继给他,但因为我父亲长大后当了兵,跑到了大老远的西部来,复员后又在那边结了婚上了班,三爷活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得他什么济。没能养老,终却是送了的。记得三爷走的那天,我父母都是披麻戴孝、哭天嚎地,父亲是亲手在坟前给三爷摔了老盆的。这在我们老家,是儿子才能做的事。也是在坟前,母亲哭得比父亲还凶,父亲都起来了,她还跪在那里哭;一个本家的亲戚去抱她起来,她又猛地跪下,把那人的腰都闪了。
父亲工作的地方高寒缺氧,说是不适合人类生存,尤其是小孩子。小时候我是跟着三爷过的。我没有见过三奶奶,她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是三爷一个人像书上说的那样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但我小时候对三爷没多少好感。打我会说话开始,他就教我背书,先是《弟子规》、《百家姓》之类的,然后是《大学》、《中庸》什么的,甚至还有《周易》。他让我背多少我就必须背会多少,背不会就站院子里晒太阳。冬天晒没晒我忘了,就记得夏天晒得我头昏眼花,可能还真的昏倒过。那时候要是有雾霾就好了。背会了可以跟他在药铺里面玩。药铺是三间房子连在一起的,感觉是一个很大的厅,夏天里面非常阴凉。三爷前面是连在一起的柜台,只留一个供人进出的口子,上面有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我能在木板下钻进钻出。三爷后面是和墙一样大的柜子,上面是一排排小抽屉,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红纸条,纸条上写着药材的名字,抽屉上还都有个圆圆的拉环。有人来抓药,他会先认真地看方子,然后在柜台上很麻利地扑开四张黄草纸,瞄一眼方子,打开某个抽屉,抓药,关上抽屉;又瞄一眼方子,抓药,关上抽屉。一会儿,那黄纸上便堆满了长的圆的整的碎的带角的不带角的各种药材。抓齐了药,三爷把自己跟前的草纸角先折起来,再把两边的角折起来,双手捧着抖抖,又在柜子上撴撴,最后把上面的角折过来,用经子(一种草纸捻的绳子)缠好,双手奉给客人,这才在道谢声中收了钱。柜台上有杆很精致的小秤,他一般不用的,来抓药的人都说他抓得准,分毫不差,有时候也会用。我后来分析,大概有两种药他会用秤:一种是比较贵重的,一种是剂量拿捏不准会伤人的。没有人的时候,三爷就教我认识那些中草药。这本来没什么,有什么的是每一味药他都能想起一首古诗来。有些药,不,应该说有些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也不知道先记住的是药还是诗。比如说“当归”,我就会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反过来也一样。
药铺是临街的三间瓦房。满县城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瓦房,好像都和三爷一样老了。我猜那瓦本来是灰色的,但我看到它们时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瓦缝里长出许多草来,最多的一种草像狗尾巴又像谷穗,也就谷穗那么长,一年四季都是黑黑的颜色,似乎夏天要润些,冬天是干的。门口是一条窄窄的柏油路,下雨天仍是满街的泥泞,逢“会”的时候便挤满了人。街对面有一家杂货铺,一家布店,还有一家卖羊肉汤的。那家卖羊肉汤的门口,有一个打烧饼的烧饼炉子。烧饼炉子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是一个大圆铁桶做的灶,里面的煤火天天冒着红光;铁桶上端伸出两个支架,架着一个口朝下的铁锅,锅底上糊满了很厚的泥。他们家卖的烧饼很好吃。面和的极其柔软且富有弹性,和粘知了的面筋差不多。一大块面搁在案板上,打烧饼的切下来一块,几下就揉成了一长条。他用一只手把着面,另一只手飞快地拽出一个个面团,再一巴掌把面团拍成面饼,浇上小磨香油,撒上盐和佐料面,卷起来揉两下,一头按在案板上,一头掂起来,极快的旋转着又猛地一按,最开始的面团马上变成了由油和佐料隔着的一层一层的面饼。接着,打烧饼的用大姆指再蘸点香油,摁住面饼边旋转边向两边扯,不几下就成了中间薄、边上厚的烧饼坯子。这时锅已经烤得很热了,打烧饼的在坯子的一面撒上芝麻,用一个巴掌托着,弓身在锅里看好位置,啪的一声把坯子贴到了锅上。等铲下来时,两面焦黄,散发着麦香和烤熟的芝麻香。
我之所以对烧饼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和我童年时对父母不多的记忆有关。我七岁之前,只见过父母两次面。在我的记忆里,父母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脸特别的黑,像三爷讲的铁面无私的包公。再有的记忆,就是新衣服、用薄薄的锡纸包着的很硬的水果糖和烧饼了。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生了我,似乎我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待我很亲,我想吃烧饼,他们随时会去买。这两个人不在时,烧饼并不是经常能吃的。平时,我和三爷在隔壁的一家机关打饭,一开始是他去,后来是他领着我去,再后来我嫌他一踽一踽的走着太慢,便是我自己去了。打饭的两个物件都是陶瓷的:一个黄色大碗,上面写着“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个是白色茶缸,上面写着“抓革命,促生产”,一天两顿饭。早饭九点钟,一般是馍和面汤,馍不大,汤也很稀;按三爷的话说,是杠子馍,洋火盒,马尿糊涂一小勺。我们老家把玉米面做的汤叫糊涂。饭打回来我自己吃,三爷吃自己蒸的玉米、红薯或者乡下亲戚送来的其它食物。晚饭五点钟,我们俩一起吃。
那一年冬天,天特别的冷。下了大雪,屋檐滴下的水结成了冰柱子,有我那么长,比我的胳膊还要粗。吃过晚饭我们就睡了。刚躺下不一会,三爷就使劲咳嗽,开始声音很大,后来是嘶哑着嗓子吼,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停了一会儿,他很困难地对我说,我给你说句话,你记住。我说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记住。我说嗯。他说你拿笔来,记住。我飞快的拿出笔和本子,等他说。他又咳嗽。等了很久,他终于说道:多琢磨事,少琢磨人。然后就看着我,慢慢闭上了混浊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我明白了又觉得奇怪,他就开个药铺,药铺里只有他和他的徒弟两个人,那个人一直叫他师傅。三爷差不多是个足不出户的人,除掉来抓药的顾客和亲戚之外,我几乎想不起来他有什么朋友。他没有接触太多的人和事,干嘛临走前要给我说这句话,而且还怕我忘了,郑重其事的让我记下来呢?有时候我会带一丝惊恐地想,三爷不会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我长大后要干什么了吧?不管怎样,我想这就是三爷给我们家留下的政治遗嘱。毕竟在宗谱上,他的名字下拉下来一竖,写着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的名下又拉下来一竖,写的是方格乾。长大后,我把这八个字当成箴言一样谨记之,笃行之。直到当了市委秘书长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对它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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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市委大院是名副其实的市委大院。不光市委领导和市委的首脑机关市委办公室在这里,市委下属的几个重要部门也都在大院里。比方说纪律检查委员会、组织部、宣传部等。多年来一直是这样,现在可能要改变了。国家实施了西部大开发战略。随着国家投入的不断加大,有的部门正在争取资金,想从院里搬出去,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譬如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家业大了,人口多了,自然有人嫌以前住的房子小了,就想着要分家。在这个院子里,错错落落有十几栋楼,有各单位的办公楼,也有单位的宿舍。其中最大的办公楼是市委办公室的,最引大家关注的是带一点神秘感的书记楼和小院。小院是市委领导的住处,是大院里一个单独的院落,大家约定俗成,一说小院就知道指的是这里。市委院子里以前基本上都是平房,这些楼陆续建起来,也就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情。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起床后到小灶去吃早餐。市委大院里有两个食堂,大食堂供干部职工打饭或就餐,小食堂也就是小灶供市委副秘书长以上的领导用餐。我们这里的干部来自全国各地,当地人是讲藏话的,小灶不是小食堂的音译;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先这么叫的,后来大家一样约定俗成了。小灶在小院的一角,因为吃饭的人不多,当时建的时候规模就不大。也就是几间平房连成一片,其中两间是餐厅,房间倒是挺大的:靠墙是餐台,墙角上一台立式空调,只是冬天取暖用,这里夏天最高温度也就是27、28度,用不着空调的。中间是张大圆桌,围着桌子摆放了十多张高背椅,圆桌上方的大吊灯非常显眼。
没有人在吃饭,只有两个服务员在餐厅。见我进去坐下,其中一个服务员拿起保温瓶,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酥油茶。酥油茶一般是不太烫的,其实这里的水本来也烧不到100度便开了。我小喝了一口,服务员续上,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按照以往的习惯,她认为我会拿起碗来,让她倒上小半碗酥油茶,然后她会放下保温瓶,从桌上的木质糌粑盒里舀一勺糌粑,又询问般的望着我,看我还要不要。吃糌粑是三爷去世后我跟着父母到这边生活,跟片多阿妈养成的习惯。后来大家条件好了,说这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又说能降血脂,也就经常吃了。实际上,糌粑是非常香的,又特别耐饥,加上方便携带,所以很受传统上以游牧为主的当地人的欢迎。一个地方的习惯总是有它的道理的,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也可能今天是正理明天是歪理,今天是歪理明天是正理,反正总有一定道理,没道理的也传不下去,不可能成之为习惯。要不怎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不过,抓糌粑可是门技术活,我抓了好多次,也不能把糌粑和酥油茶搭配得恰到好处,或者太干,或者抓完了会留下好多紧粘在碗上的残渣。不像片多阿妈抓完,碗像水洗过的一般。
我今天不想吃糌粑。我到餐台前看了看,照例是一二种稀饭,几个炒或凉拌的素菜,煮鸡蛋,主食有馒头和油条。我盛了碗稀饭,拿了根油条回到坐位上。我吃了一口,随口说:还是从街上买的吧,为什么不自己炸呢?
师傅说他不会。刚才给我倒茶的女孩说。
我尚未答话,门外有人接言道:谁说的不会,不会能是借口吗?接着李德裕进来了,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对服务员说:谁说的?嗯?你去把他叫过来。
我连忙说:算了算了,以后叫他们自己炸就是了。外面的油条说是用地沟油炸的,怕不干净。李德裕似乎也没有真的准备叫厨师,便接着我的话说:岂止是地沟油,我这两天刚做了调查,他们发面时还要加洗衣粉,要不面发不起来,炸出来也是干瘪瘪的,卖相不好,卖不出去。回来我就给厨师说了,让他们自己炸,不好看也比不卫生好啊,是不是?结果,唉,都怪我没有管理好,说来说去是我的错。哎哎,方秘书长,您别再吃了。
他说话间,我已经把油条吃完了。我笑着说:没事,偶尔一次,说不定还增加些微量原素。李德裕摇头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就是不爱惜自己,你们的身体是你们自己的吗?不是,是国家的,最起码是全市人民的,你们不爱惜身体就是不爱惜人民。我想解释,我不是领导,咱们一样是参谋是助手是服务员,书记们常委们才是领导,怕又引出他一堆话来,前几天曾经这样过。于是等他说完,站起来准备走。
您肯定没有吃好。再吃点其它的吧?他说。
我表示可以了。
您肯定没有吃好,他又说:要不这样,您给我个赎过的机会,我中午请您吃饭好吧?然后一脸殷切的望着我。
我有些犹豫。我不太喜欢出去吃饭,在市里很多人都知道,李德裕也知道。但这是他第三次邀请我,大家在一个班子里,再不答应有些不近人情。见我迟疑,李德裕又加一句:领导,给个机会嘛。咱们简单吃一点。
我答应了。李德裕很夸张地拉着我的手,使劲摇:领导,领导,您真是我的亲领导。
我们这个市下属十几个县,国土面积很大,比内地一个省都要大;市政府所在的这个城市却不大,加上郊区的农民也不到10万人。如果按照国家标准,无论是城市人口、经济规模,还是财政收入,各项硬指标都达不到撤地建市的要求。是国家为了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不久前才批准我们撤地建市的。城市的规模不大,东西长,南北窄,主街道两纵两横,成井字型。城市被群山环绕,感觉就在一片凹地里;整个地势西高东低,和咱们国家一样。城市的西半部是老城区。半山腰中有座建于明代的寺庙,庙很大,数百间房屋鳞次栉比的绵延在山坡上,房屋外墙的红色以及大殿顶端的金黄色在阳光下十分醒目,离城数十里就可以看到。老城区另一个高大建筑是宗山,自然山体和人工建筑连为一体,是过去的宗政府所在地,即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两处高大建筑群下是星罗棋布的传统民居,城区改造时被保留了下来,大部分是平房,也有两层楼房点缀其间,蜿蜒的小巷把它们串联起来,进入其中便如同进入了迷宫一般。机关单位集中在城市中部。东部主要是商业区。因为城市西高东低,这里的商人有个说法:西部的财向下流,东部聚财。据说有人先在城西做生意,怎么都发不了,搬到城东一夜之间就发达了。再向东是一条河,到了秋季,满河都是野鸭。这条河1952年的时候发过一次大水,后来国家拨巨款把它从头至尾给治理了,两岸多出几十万亩良田,使我们市这个传统的农业区变成了真正的粮仓。河东岸与远处的山峦之间,是和城区面积差不多大的大片湿地,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栖息着黄鸭、沙鸡、斑头燕等飞禽以及戴胜、百灵等诸多鸟类,是重要的自然保护区,也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肺。
李德裕把中午饭定在恒运楼,恒运楼就在城东。老板我认识,是浙江人,已经在这里经营多年。最早的时候,两口子在百货大楼下面钉鞋,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冬天裂满口子。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灰头土脸,殊为不易。后来开了家理发店,再后来开了这家饭馆,不经意间已经成了全市最大的酒家。市委、市政府还有一些部门的接待经常安排在这里。我到的时候,李德裕已经等在门口。见我的车过来,他连忙急走几步,帮我拉开车门,一手挡在车门上方,以防我碰头,弓着身子让开车门好让我下来。我说:这里来的人多,你在这里等,让人看到多不好。他说:没关系,也确实看到了认识的领导,我给他们说省里来人要接待。又说:知道领导您不喜欢人多,今天我没有叫别人,就小柳咱们三个,我让她先到包间等了。我心想,李德裕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还真是挺细的。
三人落坐之后,服务员递上热毛巾。在擦脸的当隙,李德裕对妻子说:今天咱们的面子可是大了去了,请领导吃饭太难,领导是大才子,喜欢静,不喜欢热闹。我知道好多领导请他吃饭他都不去,请他的都排队,今天咱们真是蓬荜生辉啊。我说:哪有那么严重,也没几个人请我吃饭;以后别叫我领导,咱们都是秘书长,一样的。他立即正色说:怎么能一样!您是秘书长,我是您的助手,您多半个身子已经在市委领导行列里,肯定很快进常委!即使现在是正县,可是秘书长和其它正县不一样,你逢官高半级啊。果然和前几天说的一个模样。
服务员拿了个图文并茂的菜单来点菜,厚厚的像抱着一本书。李德裕让我点,我推托,见他坚持就没有再客气。我点了四个菜:蒜泥白肉、麻油鸭、西芹百荷、炒碗豆苗,又要一钵酸菜面片。李德裕只叫太简单。我笑说:不简单,不简单,这可是正儿巴经的陕西宫廷菜。服务员小心的陪着笑说:领导,是不是宫廷菜我不知道,我们是川菜馆,做的川菜很正宗的。我对他们说:这白肉唐朝叫蒸豚,麻油鸭唐代叫灸鸭。唐诗里说,蒸豚搵蒜酱,灸鸭点椒盐。意思是说煮熟的猪肉要蘸蒜泥吃,烤好的鸭子要配上椒盐,你们说和咱们今天点的蒜泥白肉、麻油鸭是不是一样?我说是陕西宫廷菜,那是我认为这两个菜是唐明皇当年逃难时带到四川去的了。说完我哈哈大笑。两个人不住点头。李德裕说:有道理、有道理。服务员说:宫廷菜、宫廷菜。
李德裕以前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调到市委办公室不久。我们这里和内地不一样,内地这些年机关里的人好多都愿意往下面调,因为下面有实权。我们这里是县里市里气候、生活条件等差别很大,大家都想调到市里来,能像李德裕这样调到重要部门那就更加理想。我以前不认识他,也没有听说过,听到这个名字后总觉得很熟悉。李德裕调到市委办公室以后,到我家里来过几次,都是他一个人,他夫人小柳今天是第一次看到。李德裕已经人到中年,小柳看上去还很年轻,像一个成熟的大女孩,略带几分矜持甚至是羞涩。我进来时她打了招呼,之后就没有再说话,我们笑时她也跟着轻轻地笑,并不出声。
我不喝酒,他们两个也就没有喝。我们要了本地生产的矿泉水,这种水在内地卖的很贵,只是销量不大。我们常开玩笑说,这里河沟里的水都比内地的纯净水质量好,也并非空穴来风。深山中一处海拔5000来米的地方,有一股山泉,大冬天的在那里洗头也不会感冒,听起来像假的吧?我的驾驶员在那里洗了头,我亲眼所见;我没有敢洗头,只是试试水温,凉得手都不敢放进去。驾驶员真的没有感冒。李德裕以水代酒先给我敬,又和小柳一起敬,说着些客套话,殷勤的给我夹菜。忽然间,他看一下表,说:哎呀领导对不起,我想起来一件急事,要马上去一下,赶紧回来,先让小柳陪你慢慢吃,对不起对不起。说着站了起来。我虽觉突然,也没觉得奇怪,办公室的人都很忙,忙就容易忘事情。看小柳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似事先知道的一般。李德裕说着对不起,退两步才转身走了。
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本来一直站在那里,偶尔过来加水的服务员,也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
小柳仍是安然坐在那里,似乎没太在意自己陪客的角色,没有人说话也不怕冷场。我看了一眼,见她夹一片百荷在餐盘里并不吃,只是用筷子轻轻地捣着。一缕长发从肩上落下来,遮住了白皙的脸颊。我想问她年龄,话出口却是:只是叫你小柳,你叫什么名字啊?
燕子。她说。
噢。哪两个字?
她悄悄耸动肩膀,似乎做了个抖动翅膀的动作,仍是轻声细语地说:就飞来飞去的那个。
我笑了。
很土是吧。她说。
我说:没有。我想起一首词来,有句话中有两个同音字,应该是很洋气的。还是你们柳家人写的。
小柳放下筷子,轻声诵道: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不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漫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恰,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是这个吗?她歪着头问。
如今世风不古了。“文青”这个词正在掉价,就像前些年的“小姐”一般,而且掉得很快,估计再等几年连“小姐”值钱都没有了。没想到年轻女子中还有人能随口背出柳郎中的词来,此人且是领导干部的家人。遥想当年,柳永的词因为大受百姓欢迎,大文豪苏东坡先生可能有点不舒服,便问一幕士,我词比柳郎中如何?此幕士很会说话,乃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刚才听小柳诵来,虽无红牙拍板,却是口齿清晰,声音悦耳,又颇懂抑扬顿挫,故极是好听,和我背起来亦是南辕北辙了。我不禁连连点头,又重复道:雅态妍姿正欢恰,落花流水忽西东。为什么不用这妍姿呢?
小柳仍歪着头,双目满含笑意,带点调皮的说:你猜?
我没猜出来。也没再问。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存在时间较长的朝代,必有几位英武的帝王,宋朝则是个例外。宋代叱咤风云的帝王不多,奸臣却不少,《水浒传》里就有四位:蔡京、高俅、杨戬、童贯。这高俅从一小厮、东坡先生的小厮也还是小厮,能官至太尉,执掌军政大权十多年,不免让人刮目相看。想来这高俅除了球踢得好外,其它还必有过人之处。可结果呢?结果是重用他的徽钦二帝连同皇宫内眷、数千佳丽,都被掠到大金国,金枝玉叶也都做了妓女。说起来真是让人唏嘘。然而宋词的地位还是明摆着的。这些词家中,我比较喜欢柳永。不是因为词,若给宋词排名,不知谁家第一,估计柳永是没多大胜算的。我喜欢的是这个人。这柳永一生坎坷,小时候由继祖母抚养,长大后虽极有才气,科举考试却并不顺利,终于进士及第,也只授个小官职;在任上,又因言语不慎得罪了权贵,直接免职。最终落得个穷困潦到,死后靠歌伎兑钱给埋了。我喜欢的当然不是他的经历,这种经历大概没人喜欢,只会同情。我们幼年时几乎相同的经历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同情。他考进士时,文章还是写得很漂亮的。因为此前的一首词中,有人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语,皇帝老子就批他且去填词,要这浮名做甚!他也就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在词中,又敢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这都需要点气节的。这才是我所喜欢的地方。
因柳永,我想到一个现象。便对小柳说:你注意没有,封建社会这些当官的,如果文才太好,官场往往不怎么顺利。小柳说没有注意。我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以唐宋八大家为例。韩愈曾被贬为潮州刺史,柳宗元贬永州司马,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苏辙贬为兼筠州盐酒史,欧阳修贬夷陵县令,官最大的王安石,也曾两度罢相。只有两个人还可以,一个是名气不大的曾巩,官不大,在京城得罪了人,自己要求下放了;一个是苏洵,不知道为什么,年轻时坚决不去当官,老了谋个秘书省校书郎的闲职。如果当官,结局可想而知,且不说他。八个人呐,有六个半被贬,比例可是够高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没有准备听到答案。不成想小柳很快答了一句让我颇为意外的话,说完又突然捂住嘴巴。她说:这些人智商太高,情商太低。
在我们这里,都说四川人的“马上”不能信。四川人说“马上”到,起码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可能是因为四川马个子小跑得慢吧。这李德裕的马也够慢的。好在与小柳尚能聊到一起,这顿饭感觉吃得还算是快。李德裕回来后,我们就结束了。临别时,他又客气,说我和梁书记以前就认识,关系好,一定要替他说些好话。我说:我和梁书记也不熟,他来之前我们不认识,来这半个月,他一直下乡或在市直部门搞调研,中间打过几次电话,并没有见过几次面。说这话时,我感觉小柳瞟了我一眼。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这一眼有多严重。
在我们省的办公室系统,广泛流传着一则寓言故事。说是一个发达城市开招商引资大会,书记正要发表重要讲话,一头牛突然闯了进来。书记让市长把牛赶走。市长急忙从主席台上下来赶牛,无论怎么赶,牛就是不走。市长就叫秘书长去赶。只见秘书长走过去,趴在牛耳朵上悄悄说句什么,牛撒腿就跑。会议结束后,市长问秘书长给牛说什么牠就跑了。秘书长说我告诉牠,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把秘书长让给你当。这是我们开全省秘书长会议时,省委秘书长讲的。
当秘书长确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我们这个市不大,就在这个不大的市里,当秘书长也够累的。上面有市委领导,中间有十几个县、几十个县级单位的工作需要协调,下面还有一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市里有个大事小情,只要他找到你,你就不能说和你无关,即使不是你直接管,你也有向上汇报、向外协调、向下安排的责任。所以即使吃饭时、睡梦中,我的手机也没有停止响过。在家或者在办公室,有时手机响,有时座机响,有时手机座机一起响,这时你只有看哪个电话重要就先接那一个了。古人说: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脯,并且传为美谈,说明那个时候这样的人不多。如今连我这个小秘书长都这样,估计全国这样的同志多了去了。要看的文件也很多,每一个你都要看仔细,因为要提出来拟办意见,看呈给哪位或哪几位领导审阅,或者批给哪个、哪几个单位办理。再说你还要从中把握上级精神呢,否则你凭什么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你还要联系实际认真思考呢,否则你怎么去创造性的贯彻落实。平时收到文件,我一般是先浏览一遍,看急不急,有没有要马上落实的,有没有规定上报此件贯彻落实情况的时间。不急的,就等到星期六看。星期六一天,只要市委没有会议或者其它安排,我基本上都是在看文件中度过的。这也是我把市委办公室的学习会安排在星期天上午的原因。一把手的好处就是,许多事情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安排,有比较大的灵活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包括想给自己和家人过不去、找点麻烦,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我们这个学习小组,是我看了彼得·圣吉的《第五项修炼》后提议成立的。由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的同志和秘书长班子组成,每次参加学习的有20人左右。主要是我带着大家学,时间不长,一般一个半小时。学习室也是市委办公室的会议室,只是比一般的会议室多些书香气。有几个书架,摆满了书;墙上挂几张宋人山水和现代名家的字画,当然都是复制品。我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了。我说:前段时间,咱们主要学习领导讲话和中央、省委的指示精神。学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联系市里的实际,落实到我们的具体工作中,参谋助手作用中。对一般文秘人员来说,主要是体现在文字起草中。从今天开始,咱们学习古代文化,现在也有人称之为国学。有的同志可能会说,这些东西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直接关系。那我告诉你们,这是一种误解。我们都知道,要做好事,必先做好人,国学就是教咱们怎么做人的;其中,也饱含着做事的普遍道理,甚至可以称之为真理。今天主要学《论语》,具体内容自己看,我只讲一些我的看法。学者能讲论语,我也能讲论语,你们也能讲论语;农民如果能看懂,他也能讲论语,因为论语就在咱们的生活里,在咱们的血液里,日用而不知,又各有各的体会。讲论语不能不讲一个故事,就是半部论语治天下。宋朝的时候,宰相赵普下班回家,经常把自己关到一间小屋里。有人看见,他进去后就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拿出一些书简来读。赵普去世后,家人整理东西,发现那是半部论语。于是便有了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个传说。
我说: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一部论语会怎样,四书五经又会怎么样呢?隋朝建立科举制度之后,这个制度实行1000多年。这1000多年中,治国理政的人才主要是通过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当年,唐太宗在一次考试之后,看到新进的举子们鱼贯而入进入朝堂,便志得意满地对人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今天再考什么四书五经,也不是说再来全盘继承古代文化。我们是扬弃,该发扬的发扬,该抛弃的抛弃,该学西方的学西方。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我们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这是大前提,任何时候不能忘,然后才能说文化。现在咱们量化一下。如果我们的文化分成十份,我觉得其中的七份应该是中国的,三份是外来的。如果我们把古代文化也分成十分,我觉得其中三分是好的,三分是坏的,还有四分是不好不坏的,也就是中性的,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可以用自己的也可以学别人。不要小看这四分中性的,这个也不能丢,它和那三分好的一起决定着我们是中国人。西方文化也一样,三四三,三分好的拿过来,三分坏的扔掉,四分中性的就放那里,做个参照,看它变化。我把这个叫做文化三七律。你们知道。我笑着说:三七又叫田七,是一味中药,古人认为贵比人参,消肿止痛,活血化淤。
接着我又说:论语里有句话,叫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是很重要的,在论语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科举制度之前的汉朝,选人才有举孝廉,不孝顺的人是很难当官的。孔老夫子说,孝顺的人一般不会冒犯领导,不冒犯领导的人就不会去作乱,也就是说孝顺的人不会犯上作乱。他说的是孝顺的人会怎样,我讲不孝顺的人会怎样。不孝顺的人你就不要和他做朋友!更不能重用!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感情,你能指望他真心对你好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感恩之心,你能指望他对国家忠诚吗?
我讲话的时候比较注意看大家,如果大家也盯着你,你做个手势他的眼睛也随着你的手走,说明他听得很认真。不管我讲得如何,在我们市里,能讲愿讲敢给干部职工讲这些的领导干部,据我所知就我一个。这时,我怎么看,都感觉李德裕脸上有点发虚。他父亲刚去世不久,他专门请了假回去办理后事。
就在大家都静静等我继续讲的时候,我说:次旦,站起来。
次旦怔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一脸茫然。
你左边是谁?我问道。
他看了一下,说:姐姐卓玛。
男的女的?
他又下意识的看一眼,说:女的。
大家哄堂大笑。
右边呢?我忍着笑问。
这下次旦缓过劲来了,没有再看,大声喊道:报告秘书长大人,是小王,王秘书!男的!又是满堂大笑,我也笑了。在机关里,大部分人都怕挨训,也有人不怕训,次旦这小子是怕不训。一段时间不见我,见到我第一句话必然是:大叔,训训我嘛,我感觉最近不进步了。他不是开玩笑,每次批评他,他都真听,而且真改。我改过的材料底稿,他都保留着,说是已经一尺多高了,没事就琢磨。现在他是调研室副主任。我对他,就像以前一位老领导对我那样,按老领导的话说就是:我把你当“俄啰”一样的待了。意思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等大家笑完,我稳稳地说:好吧,内卦有了,现在来看外卦。屋里一下子又静了。
门在哪面?我问。
北面。次旦说,大家随着次旦都去看门。
窗户呢?
南面。大家又一起扭头看窗户。
我说:好。我们坐的桌子是东西向,外卦也有了。次旦,你今后三年的运气如何,会遇到什么坎儿,我都知道,你信不信?
大家都看次旦。
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信。次旦有点赖皮的说。
切。我说,你以为我是摆地摊算卦的啊。真正的大师算卦,你到他家去算,还不一定能见到他。你在他家客厅里站一下,就有结果了。大师会根据你是不是虔诚,你们明白什么叫虔诚?我做个用手捻钱的动作,来确定怎么为你的前程加持,或者禳灾解难。大师不会告诉你结果的,这叫天机不可泄露。下一次学习,咱们就学《周易》,也就是平常说的易经,愿意听的就参加。
我相信,他们都会来的。
学习会结束时,李德裕作了表态发言。说我是大学者,专家型领导。今天的学习会内容十分重要,整个讲话内容深刻,语重心长,他自己深受教育。希望大家都认真学习领会,并且要贯彻落实到行动中。希望我以后在百忙之中多教育大家,特别是他自己等等。
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连夜赶回了桃花村。
3
电话是桃花村的支部书记罗布顿珠打来的。在电话里,他语气十分匆忙和紧张,说:阿妈片多啦病啦,让我快点回去。我说:你别着急,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他说:刚才阿妈在村里走着,牵着那头牛,突然就栽倒了,不知道怎么了,已经去乡里叫医生了。我说:是什么东西绊倒的吗。他说:不是,不知道怎么了。我说:我马上回去,你现在就去守着她,不要离开,有情况就打我手机。挂掉电话后,我立即给市人民医院院长打电话,说了情况。院长是医生出身,听完后说:如果不是意外,如磕绊住,那就可能是心脑血管的问题。我说,你就派个这方面的医生和我一起去吧。
这时已经晚上十点过。我本来在拉个单子,把下周办公室要做的工作理出来,周一上午是办公室例会。我匆匆从办公室出来,见李德裕办公室的灯也亮着,就直接推开了门。他正在看什么东西,见我突然进去,作势想收起来;我本来没有注意看,他的动作却引得我看了一眼,那是本棋谱。我说:我阿妈病了,我现在要回去,办公室的工作你照顾一下。现在?他问,现在没有飞机呀,你怎么走?我说:不是我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能简单说清楚,就说是我养母,在东嘎县。他说:噢噢,工作没有问题,你也别着急,老太太应该没有事。我已经走到楼梯口,他还在后面喊:明天是东嘎达玛节,老太太要是没事你就去看看吧,休息休息!
当年父亲在这边当兵的时候,有一次从新疆押运军用物资回来。从新疆过来,大部分路线要走边境公路。其实也算不上公路,更准确地说是要走边境线。一共是四台卡车,父亲带一个班。离目的地还有300多公里的时候,有一段路一边是河,一边是高山,路也特别窄,只容一辆车过。父亲在第一台车上,路况本来就不好,这时发现前面路上石头多起来。开始以为是山上塌方,仔细看时觉得不对。塌方应该有成堆的石块,现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比较均匀地散落在路上,似乎是人为的。父亲立即下车,招呼全班警戒,准备展开搜索。这时,枪声突然响了,子弹是从山上打下来的。附近没有掩体,父亲他们只能躲在卡车的一侧还击。父亲从枪声中判断,对方有20多人,用的枪不错,主要是美式春田步枪。天色将晚,这么打下去,父亲估计自己占不到便宜,何况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好这批物资。对方好像也很在意这批物资包括汽车,没有故意去摧毁它们。父亲让班长他们掩护,自己带几个战士去清理大石头,且战且行。等他们冲出伏击地的时候,牺牲了三个同志,丢了一辆车。如果不是父亲正确处置,伤亡可能更大,这是组织后来给予的结论。
袭击他们的,是前些年叛逃国外的一帮匪徒。这帮人藏在邻国的深山中,本来已经是穷途末路,美国人也几乎放弃支持。在丢失的卡车中,他们找到一份机密文件,上报到美国中情局,得到20万美元的奖励,让他们又坚持了几年,后来被邻国政府军打散了。
父亲转业的时候,有关部门征求意见,问他愿意做什么。他说听从党的安排。谈话的人说,鉴于他的贡献,组织上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和母亲选择了公路养护。离他们所在的养护段最近、我上学又方便的村是桃花村。为了方便我上学,我过来后就被寄养在桃花村的片多阿妈家。
我坐的沙漠王子停在了村里的大街上,去阿妈家的路只能过马车。我和医生快步走到阿妈家门口,黑暗中罗布顿珠突然站了起来。我说:你怎么在这儿,阿妈怎么样。他啰啰嗦嗦地说:乡里医生来看过了,阿妈没有事,阿妈让他走,不让他在家里坐。你打电话,说不让我走,让我守着阿妈不能回家。我不禁莞尔一笑,阿妈没事就好。
阿妈靠在藏床上,盖着一床毯子,背后垫着一叠藏被。手里拨着念珠,神态自若地看电视。我们进来,她头都不转,嘴里却念叨:我问罗布顿珠啦,他说没有给你打电话,我就知道他打了,他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呢。我就绊住了脚,你看,啥事都没有。茶已经打好了,在保温瓶里。罗布顿珠啦,麻烦你给方秘书啦倒杯茶。毛主席,还有一个也该到啦。
我工作后,就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在这之前,阿妈都叫我“俄啰”;当秘书在她看来就是当官,又在大机关里,从此便跟着别人叫我方秘书。为表示尊重,叫我方秘书时都要带个“啦”字。这时她才扭头看我们,发现有生人,急忙要下床。
罗布顿珠一身的酒气,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医生给阿妈做着检查,问阿妈当时的情况。罗布顿珠抢着说:她家的牛在东边的山坡上,天要黑了。阿妈去叫牛回来,走到大街上,她就这样斜着走。罗布顿珠学着阿妈斜着走的样子。接着就倒了,她的牛在那里叫人,大家就把阿妈扶回来了。
医生查完之后说:没有事的,休息两天就好。然后看我一眼,我们一起出来。走到门外,我问:怎么样?医生说:可能是脑血栓造成的,具体需要检查,最好明天到市医院查查。我问:严重吗?他说:看老太太的样子应该不严重。我答应下来,让司机他们连夜回市里。
他们刚走,阿佳玉珍就一阵风般冲进来。问清楚没有事,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罗布顿珠在那里比划着说:有人这么远(他把两手伸直),这么长时间就到了。(他把两手差不多并拢到一起)有人这么近(他把两手又靠近些),走了这么长时间(他把两手再次伸开)。玉珍姐姐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说:我能和他比吗,我要把牛栓好,把羊赶进圈里,三个小孩一个大人要吃饭,我的车能像马一样有四条腿吗?然后瞥一眼罗布顿珠手里晃来晃去的酒瓶,拉长声调说:阿来哎,原来有人自己带着菜,自己还带着酒呢,渴死我了。罗布顿珠跑出去,旋即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箱啤酒,说:“萝卜炖猪”不能吃、吃,酒、酒可以喝。原来这家伙搬了一箱啤酒在大门外,我要是不来,他大概准备等我一夜的。
玉珍打开一罐啤酒,咚咚咚喝了几口,问阿妈:有肉没有,我没有吃晚饭。正在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的阿妈连忙说:有有,在柜子里。玉珍拿出手抓羊肉,吃几口,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说:阿妈,你还记得吗,我们小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牛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咱们分肉回来,你煮熟,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看着先让他吃饱,才让我吃。阿妈仍是笑着,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明知故问道:玉珍啦,你家里养几只狗啊。玉珍说:两只,一只大的一只小的。阿妈问:要是喂狗的东西不多怎么办,让谁先吃?玉珍说:让小狗先吃。话没有说完就回过神来,故作生气道:好啊,你就对他好,从来没有对我好过。
用现在的话说,阿妈是单身母亲,只有玉珍一个女儿。玉珍从小没有上过学,性格像个男孩子。她刚才说的那件事情我也记得,阿妈就虎视眈眈地坐在那里,等我不吃了才让她吃。她不吃了,阿妈才用肉汤煮些“土粑”也就是面块自己吃。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那时候白糖非常少,我们吃的糌粑都是阿妈在獐皮袋子里糅出来的,每次都是我的要甜些。这个秘密是我们俩无意中发现的,我们就趁阿妈不注意时换着吃,一直到被她发现。后来好久,我们都没有吃到加糖的糌粑。
罗布顿珠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俩也是玩伴。我们一起在区小学上学。那时候,东嘎县有八个区,每个区都有小学。一天下午没有课,我和罗布顿珠去山上玩,抓了一窝小兔子。我们兴冲冲地往回走时,被三个高年级的同学拦住去路。其中一个好像叫建军,他爸是区委书记,还有两个是当地的。就在这危急时刻,姐姐玉珍像杨子荣一样突然出现,这话是罗布顿珠说的,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俩和那队人马之间。手里当然没有拿枪,但是拿着放羊用的“乌朵”。当建军他们看清楚只是个小女孩而跃跃欲试时,玉珍瞄准不远处树上的小鸟,摇开胳膊把石子甩了出去。一只鸟应声落地,躺在地上动都不动。建军他们立即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我们使劲聊着,他们俩不住的喝,又劝我。见他们喝得痛快,又给我唱敬酒歌,我也象征性的喝一点。阿妈开始是小口抿,后来也大口喝。我想起她明天要检查身体,就不准她喝。她说:医生不是说没有事吗?我说:没有事也要检查,你好久没有检查身体了。她撇撇嘴说:明天要过达玛节,谁愿意检查谁去。我也不想过于强求,就讨价还价,说后天必须去。直到她说:毛保证(即向毛主席保证)。这是她最重的誓言,就像现在很多人向佛祖起誓。后来她从床上下来,和我们一起又唱又跳。我们唱了很多歌。在阿妈的带领下,重复得最多的是才旦卓玛唱的《北京的金山上》: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嘿,巴扎黑
在当地话里,“达玛”的意思是跑马射箭。这是一个传统节日,如今内容和形式上都作了改进。对政府来说,成了文化搭台、经贸唱戏的有效平台;而对民众来说,则是休闲娱乐、尽情释放快乐的狂欢节。为让群众玩得更加尽兴,达玛节的时间推迟到六月份的农闲季节。
节日的主要活动场所在东嘎县城北边的一个空旷的坝子里。早晨我尚在酣睡的时候,就被阿妈叫醒,我嫌太早,仍躺在被窝里。司机已从市里回来,从桃花村到县城也就一个小时。阿妈倒了茶给我,自己在屋里晃来晃去的收拾要带的东西:风干牛肉、手抓羊肉,加了咖喱粉的藏式辣椒、奶渣、炸好的各式果子,还有我最喜欢的酸萝卜丝,嘴里仍然哼着《北京的金山上》。我想她也许是昨天准备过节的东西时累着了。看她好兴致,我问我上次回来时带的茅台酒还有吗?她说,有有。带上了。接着又哼她的曲子。
我们到的还真不早。玉珍一家已经到了,在去达玛场的路口等我们,连拉车的马都不住地喷响鼻、刨蹄子,看着身边奔驰而过的马车着急。达玛场东西北三面是不高的山坡,东西两面已经坐满人。天是阴的,仍有不少人打着或者支起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我们刚找好地方坐下,入场式就正式开始。先是县直各单位的方队,有专门服装的都穿着整齐的制服。等到各乡镇的方队出场的时候,整个达玛场更加热闹起来。每个乡镇的方队走过,达玛场的某个区域便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呼喊声和响亮的口哨声,这是他们本乡镇的啦啦队在呐喊助威。方队全部由青壮年组成,男人们一色的黑色氆氇藏装,女人们穿藏式长裙,外罩五彩缤纷的丝织夏衫,头上和胸前佩带着由九眼石、翡翠、玛瑙、珊瑚、绿松石串成的饰品。有的装饰品一套价值百万。队伍的最前面,一般由最精壮的四个男人组成,个个高大魁梧,器宇轩昂,他们抬着三米见方的巨幅毛主席画像。也有的乡镇是八个汉子,抬两幅画像,一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幅是“英明领袖华主席”。队伍中有人带头喊着口号,其他人呼应时则一起举起手中的彩旗。恍惚间,我以为看见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游行队伍。入场式结束后,各种比赛和表演就要开始了。阿妈说:我要去听戏,你也听不懂,别跟着我啦,你跟着我我也不自在。
早晨司机过来的时候,我专门让他给我带来了行头:一套迷彩服,一顶宽檐的灰色礼帽。我不想让县里的人认出我来,无故给人家也给自己添麻烦。牦牛赛跑、跑马射箭比赛已经开始预赛。在紧张的比赛气氛中,不时传来哄笑声和女人们的尖叫声,那是谁家的马或牛没有训练好,中途冲向人群,人们急忙躲闭。早有二、三个汉子冲出来抓住了牛角或者马鬃。赛场之外,卖衣服的摊子排成两排,中间有一个通道,商贩们十分热情地兜售着从内地批发来的廉价服装。更远处有几个地摊,有玩套圈的,有用汽枪打气球的,树下甚至还有几个算卦的瞎子。旁边的小伙子们穿着牛仔裤,留着时尚的发型,叼着烟卷从容地打桌球。
天空飘起小雨,人们并不躲避,照旧进行着原来的活动。这里的雨水稀少,全年的降水量也就300多毫米,差不多就是南方的一、两场大雨。现在刚刚进入雨季,说不定这是东嘎今年的第一场雨。在这里,阳光雨露对人们,更准确的说对万物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万物也更容易感知和亲近它们。比如在阳光下,你对太阳的感觉不是晒,而是烤,一会儿便会烤得你脸上热辣辣的,再烤一会儿就要脱皮。但是,你如果站到阴凉处,一会儿说不定会冻得发抖。现在这个季节,有的人可以只穿条薄裤甚至是短裙,有的人仍穿着厚厚的冬装,也有人一年四季都不会脱下毛裤的。
走到农副产品区时,我感到有点累了。雨仍然若有若无的下着。我随意走进一顶帐篷,里面只有一位老者,其他人都去看热闹了。见我进去,老者起身,用衣袖在折叠椅上扫扫请我坐下,倒一杯甜茶给我。我问他是那个乡的,家里几口人,青稞长势怎么样,唠一些家常话。见帐篷里堆着一腿腿牛肉,皮下可见白白的油脂和粉红色的肉丝,显然是刚杀不久的。我说现在还不到宰杀季节,杀那么多牛有点可惜。老人说:门白(意即不是的),这个时候卖得贵。又说:现在养那么多牛也没有用处,牛都解放了。我想想才明白,他是说牛不用耕地,现在耕地用手扶拖拉机。
这时,帐篷外施施然走近一个人来。身形窈窕,戴着很大的茶色眼镜,在进门处先侧身合上雨伞,转身问道:伯啦,您卖茶吗?老者摆手,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说:今天,达玛节,不要钱。女子自己拉一张椅子坐下,摘下眼镜,看见我笑着,惊讶地说:咦,方秘书长,您怎么在这里,这么巧啊。老者刚才和我说话,一直没有腾出手来,这时才从一旁的竹框里拿出几个煮熟的藏鸡蛋,说:吃,不要钱。小柳一边道谢,一边对我说:这里的人太热情了。我说这很正常啊,到午餐的时候,亲朋好友会聚到一起,你无论加入哪个圈子,都会有人马上给你让座,有酒喝有肉吃的,你到这边时间不长吧?小柳说:是的,以前老李在县里,条件太差,我就没有来。
我简单说了为什么会在这里,问她怎么也来了。她说:老李昨天晚上加班回来,给我说今天是东嘎的达玛节,很热闹的,让我来看看;我反正也没有事,就来了。我问:觉得怎么样?她说:是挺热闹的。印象最深的是入场时还抬着毛主席、华主席像,好像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我说:这里的人对毛主席特别有感情,因为毛主席让百万农奴翻身得解放,在他们心中是最大的活佛。华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不在了,他们就信奉华主席。可能在一些人看来,华主席是毛主席的转世吧。小柳说:是吗?那倒是挺有意思的,这里的人挺迷信哈。我说:那要看迷谁信谁。这里的人很重感情,老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里的人至今仍是这么做的。何况,翻身做主人那可真是天大的恩情。小柳点头称是。
我有随身带本书的习惯。今天带的书还没有来得及看,随手放在我们喝茶的桌子上。小柳看到书,说:是你的吗?我说:是的。她说:让我看看。我递给她。书名是用繁体字手写的,小柳可能对繁体字不太熟悉,边辨认边念道:殷、契、粹编,然后翻了翻。书里面要么是甲骨文的拓片,要么是手写的释词;如果对甲骨文没有一些认知,不要说甲骨文,即使是释词,你可能认识字本身,意思是看不明白的。所以小柳翻了翻后说:什么意思呀这是,这种书你都能看懂啊你。
清朝末年的有一天,金石学家也是大学问家王懿荣病了。老先生是光绪六年的进士。家里人去抓了药,回来后让老先生亲自过目,以前的大学问家都懂些医道的。其中有一味药叫“龙骨”,主镇惊安神,王懿荣以前也是知道的。这次的龙骨中,上面却有十分清晰的刻画,老先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古文字。于是,药也顾不上吃了,急忙让家人跑遍北京城的大小中药铺,把能买到的所有龙骨全部买了回来。经过潜心研究,王懿荣确认,龙骨上的文字是殷商时期的。这就是后来的甲骨文,也是我国最早最系统的汉字。
小柳双手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问:后来呢?
后来,我说:老先生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时候,投井自杀了。小柳轻轻摇头,说:真的假的呀,怎么像听故事一样。我说:这都是历史事实,今天的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有名有利的,外国人攻进来,烧杀抢掠,把好端端的颐和园夷为平地,有责任也是你政府的责任,军队的责任;我不怪你们、不骂你们,已经很厚道了,我为什么要自杀啊。再说,英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人家更文明、更尊重知识、更尊重人才,人家又有民主、又有自由,说不定我的日子更好过了呢,为什么要自杀?我盯着小柳问。小柳仍是轻轻摇头,一副沉浸在其中的样子。我说: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士!
王懿荣老先生作古,甲骨文的研究并未停止。民国时期的学问家、收藏家包括外国的传教士,有很多研究甲骨文的,这门学问几乎成了显学。日本人也抢劫了一大批运回东洋。民国以来,研究甲骨文的大家最著名的有“四堂”,即鼎堂、彦堂、雪堂和观堂,分别是郭沫若、董作宾、罗振玉、王国维,“四堂”是他们的字或号。学习甲骨文,没有不看他们的。这本《殷墟粹编》,是郭沫若一字一句用毛笔书写的,不是打字印刷,所以读起来有些难度。
小柳说原来是这样,然后说一个疑问。最近大家有不少议论,说现在的大学问家越来越少,能称得上泰斗的,都是晚清民国时人,是不是和我们的教育有关呢?我说:肯定有关,又远不止这一个原因。并不是国民党的教育比共产党的好,而是那些人自身受过老式教育,他们的老师更是终身受的老式教育,传统文化的底子非常好。由于“五四”运动,这些人又受新文化的洗礼,包括西方先进文化的影响,使他们的知识更加丰富,思路更加开阔。再说,一个人能成为大家,要厚积而薄发,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需要些年份的。一个时代的变革,制度好变,一夜之间就可以完成;思想就难变了,文化就更难变,有些思想文化沉甸为基因,成为人性的一部分。这几千年来,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徐霞客一生才能走完的路,我们一天就能走完;千里江陵我们一个小时就还了。当然,我们欣赏不到八千里路上的云和月。可是人性又有多大变化呢?孔夫子2000多年前说食色性也,至今还是食色性也。想让一个儿子不像老子,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即使是美容了,他骨子里还是和老子差不多。要不怎么说十年育树、百年育人呢。
雨已经早停了,外面阳光明媚。我们向老者道了谢,一起汇入喧闹的人群。我说:我看甲骨文有个重大发现。小柳问:什么?我说藏族和汉族是同一个祖先。早期的一部分人,可能是商朝前后迁过来的。成批的人迁过来,肯定不晚于商朝。在甲骨文中有一个字,念夔。在商朝人供奉的祖先中,夔是早期的祖宗之一。在甲骨文中,夔这个字像画一个猴子。对这个象形字,郭沫若、王国维都释为夔,并且考证是商人早期的祖先。你可能知道,在藏族的传说中,藏族人是罗刹女和外来的神猴结合繁衍起来的。我认为,罗刹女代表的是生活在本土的原始部落,还处在母系氏族社会;神猴代表的是从外面迁来的部落,要先进些,已经是父系氏族社会。在传说中,罗刹女对神猴说,你要是不和我结合,我就去和魔鬼结合,说明还有另外的部落。和罗刹女结合的这个神猴,实际上是一个供奉着夔、甲骨文中的那个猴子的部落,他们应该是商人的一支。我这是推理,但决不是臆想,历史和人类学研究中也有很多这里的人是从黄河上游迁徙而来的证明。现实中,你看,咱们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只是因为这里紫外线更强,他们的肤色黑些。你知道的,商人的祖先最早是生活在山东、河南一带,河南的郑州有殷墟遗址,甲骨文是在安阳发现的。现在,有不少地方说河南人这么啦,你问问这里的当地人,他们很多人和河南人是好朋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血脉相通。
我说:我们对以前的中央政府同这里地方政府的关系研究得多,宣传得多,对民间关系研究得比较少。前人讲得也不多,可能是因为要面子吧。唐朝的时候,这里的军队很强大的,哥俩经常打仗,互有胜负。中唐时期,双方有两次比较大的战役,唐朝投入兵力29万众,陈子昂上书武则天说一甲不返。也就是说,除战死者外,其他人都留到了这里。仅公元781—847年,他们就从唐朝掳走青壮年男人70万人,这些在《新唐书》上都是有明确记载的。没有记载的呢?历史书毕竟只会记载较大事件。这些人和他们的后代肯定都变成了当地人。白居易有首诗,叫《缚戎人》。讲的是当时的战争中,一个唐朝士兵被抓住,在这边娶了妻生了子;年老之后,还是想回老家,就瞒着妻儿偷偷跑了。在边关,唐朝士兵抓住了他,认为他是那边的人,就把他发配到南方,老家还是没有回成。因此他感到后悔: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地苦。白居易是现实主义诗人,写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真实发生的。同时,他是大诗人,既然关注到这件事,就说明这种事不是个案,而是比较多的。这和历史记载正好可以互相印证。战争当然不是好事,战争却在无意中促进着各族融合。我敢说,这里的人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是完全的当地人。
时间不早了,我准备去找阿妈她们,请小柳一起去,她说还有事情。本来已经准备分手,小柳听到这里又站住了,说:我前面还想你看的差不多是闲书,像《殷墟粹编》,对工作没什么帮助,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发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你说的还真是的。有些东西,也只有像你这样在这里工作又喜欢读书的人才会注意。我大笑,说:怎么会是闲书呢。古人说开卷有益嘛,只是不仅要博学之,还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正确的还要笃行之。好,小柳,再见吧。小柳说:好吧,再见之前,告诉你件事儿。我问:什么事情。她说:你改变了我对领导干部的看法。我哈哈大笑,说:有那么严重吗。
过了一会儿,我收到小柳一个信息:方秘书长,能求您一件事吗?
我回道:什么事,不会又像刚才那么严重吧。
她回说:差不多。以后能不叫我小柳,叫我的名字吗?
我回道:这可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让我想想好吗,燕子。
4
梁书记下乡回来了。尚未到家,他的秘书就打电话来,让我去梁书记家等着。市委领导住的是独门独院,两层小楼,院子房子的面积都不大,小院里有十几栋这样的房子。我在梁书记家门口等了几分钟,见他的车子缓缓开进小院,接着李德裕气喘吁吁地跑步过来。车到门口,警卫员先跳下车来去开家门。李德裕帮梁书记拉开车门,书记下来,我们一起进了院子。在院子里,他站在那里看看,说:你们没有打扫卫生的吗?我没有说话,我还真不清楚。打扫卫生的肯定有,她们有没有书记家的钥匙我不清楚。李德裕说:有有。梁书记说:那怎么不打扫,脏成这个样子。李德裕说:忘了忘了。梁书记说:忘了,吃饭你会忘吗?李德裕仍是满脸堆笑,说:下次记住,下次记住,不会再忘的。梁书记鼻子里哼了一声。
进到屋里,秘书和警卫员正在忙活着打扫卫生,李德裕赶紧拿起拖把拖地。梁书记就站在过道里,对我说:后天,省发改委一位领导要过来,带着有关部门的专家,主要是考察春丕电站的事情。我们要高度重视,把接待、汇报、陪同各方面的工作做好。你把行程安排一下,市委市政府做个汇报,你们把汇报材料搞好。可以先去看现场,那里不是有个村吗?顺便把村里的情况看一下,建电站也许会涉及到搬迁,回来我们再做汇报,这样更直观些。我说:好,谁陪同呢?梁书记想了想,说:你和邓珠市长去吧,你请示一下邓市长,看他有没有别的安排。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要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来的工作组特别多。有国家各部委的,有省里的。即使是前些年,由于我们“老少边穷”四条占了三条,是民族地区、边疆地区、贫困地区,中央对我们省的工作非常重视,上面来的工作组也很多。凡到我们省来的工作组,一般都会到我们市,因为我们市是全省区域最大、人口最多的地区,比较有代表性,有农业,有牧业,有林业,有乡镇企业和民族手工业,当然也就有高山,有湖泊,有草场,有农田,还有国家一级陆路通商口岸,文化底蕴非常深厚,有两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三个4A、5A级的景区,一大批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风民俗很有地方特点。因为这里海拔很高,一年中的大部分季节氧气含量不足内地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季节好的时候,也就是每年的7、8、9三个月,工作组最为集中。所以,写汇报材料是常有的事情。
考虑到时间比较急,又是梁书记来后第一次主持给省里汇报,我想还是自己写这个汇报材料。我说梁书记主持,是根据以前的经验。按过去的惯例,像这样的经济工作方面的汇报会,一般是书记主持,市长汇报,这也是最高规格。梁书记既然说“高度重视”,那就是他来主持邓珠市长汇报。所以我问梁书记谁陪同就没有问谁汇报。心里这么想,我就在汇报材料下面,顺手写上了邓珠市长的职务和名字。这种汇报材料一般有相对固定的格式,开头是客气话,说来的领导辛苦,再表示感谢,用些百忙之中啊不辞劳苦啊风尘仆仆啊是对我们最大的关心最大的支持最大的帮助啊我们倍感欢欣倍受鼓舞啊之类的词汇和语言,有时候再加上天气情况、当然是阳光明媚的。我不喜欢用这些八股语言,可有的场合你还真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结尾则是我们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同什么比、同什么比、同什么比,连用几个排比句,说明还有很大的差距和不足,请领导批评指正。掐头去尾,中间是四个部分:一是基本情况;二是主要工作,就是讲成绩和存在问题,是关于以前的;三是下步设想或打算,简单点叫设想,具体点叫打算,是关于以后的;四是请求解决的困难或问题。有时候第二部分还加上体会,不客气的直接说我们的经验。你可以不按这四个部分写,但写来写去还是这些内容,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吧。说起来简单,写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写好更不简单了。千万别真以为“天下文章一大抄”,写公文的都是吃干饭的。人脸上都有五官,是不是漂亮,那要看怎么搭配和每个器官长得是不是有创意。他必须熟悉自己的五官,同时还要熟悉别人的五官,这样才好有个比较,知道什么叫漂亮,然后再按漂亮的创意去组装。好的文字秘书,都很熟悉全面工作,又都很懂领导艺术,所以好秘书往往升得很快。当然,一不留神下来得也快。
整这个汇报材料时,我想,工作组是本省的,市里的基本情况就不必讲那么多,主要是把春丕电站的相关情况讲清楚,建这个电站的想法提了很多年,因为要投资十几个亿,至今没有落实。梁书记刚来,过去的成绩和问题都要把握好分寸,特别是问题。有的领导喜欢否认前任的工作,有的领导不喜欢这么做,有的领导把否认说得像充分肯定一样。这些东西我懂,只是不想多费心思,还是要实事求是。下一步的工作就要认真琢磨了。邓珠市长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因为这个汇报代表的是市委市政府,所以还要体现梁书记的思路。梁书记还没有讲过他的工作思路,见面会上只是泛泛的说几句,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他从发达地区来,肯定有新思路。前段时间刚看过一本书,是发达地区的一位县长讲他们那里的发展经验的。当时看的时候,很受启发,我在页边上联系我们市的实际写了不少心得。我把那本书找出来,结合当前的形势,反复斟酌,想半天,归纳了几点。请求解决的问题就是电站了。既然是发改委的领导来,其它项目我想也可以提两个,说不定电站的问题没有着落,其它问题先解决了呢。汇报材料是我晚上在家里写的,上班时间根本静不下心来。
第二天上班,接待办把接待方案送了过来。我看了看,把原来要看两户农家改成了三户,一户条件好的,一户一般的,一家贫困户,上、中、下三等,让工作组了解的情况更全面些。然后就去梁书记办公室汇报。他办公室有人,等那位同志出来后我“插队”进去汇报。梁书记先看接待方案,增加了邓珠市长和我去我们市与另一个地区的交界处去迎接。又看汇报材料,他先粗略翻一遍,接着认真地看,不时改动几个字。看完后,抬头说:还可以嘛,该讲的都讲清楚了,思路比较清晰,层次也还分明,文字很干净,谁写的?我笑笑。既然他肯定,我就不想再说是自己写的。他可能也明白,没有再问。又翻了翻,回到第一页,然后问,谁说的邓珠市长汇报?我说:以前……,他打断我说:以前,你指的是解放以前还是改革开放以前?不要想当然,更不要自以为是,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你当然明白?工作是生产力,汇报也是生产力,而且更直接。省里的同志亲自到我这里来,给我送钱,我做个汇报还不行吗?我的架子就那么大吗?摆谱也不是这个时候啊。改一下,再送给邓市长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梁书记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加上表情严肃,更感觉声音很有力度,似乎每句话每个字都直接钻进你的脑子里。我虽然有些难堪,但知道他是对的。
下午,我陪邓珠市长提前三个小时,跑了100多公里去迎接工作组。带队的是发改委的一个处长,这有点出乎我意料。我们在山沟里,做事的风格像农牧民,一贯是实实在在,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比如说,汇报材料的开头还不像后来这样,抬头一定要写“尊敬的某某某”。后来习惯了,不写好像还真的不尊重了。所以我还不知道带队的是谁。看梁书记那么重视,我以为带队来的起码是发改委的副主任。晚上,市委市政府宴请。宴请安排在恒运楼,六点半。我是个记批评不记表扬的人,上午挨了批评,晚上的宴会怕再有什么不周到。我六点钟就去了,李德裕和接待办的同志已经在那里。宴会安排在恒运楼最大的包间里,包间里有套不错的音响设备,围椭圆型多半圈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些甜点和水果,让先到的同志休息。这些占了房间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我看了菜单,当地的特产和外来的龙虾都有,八个凉菜,十几道热菜。客人四位,陪同的有梁书记、邓珠市长、我和李德裕,驾驶员另有一桌,菜应该够了。上的是茅台酒,李德裕怕有客人不喜欢茅台的酱香型,另外准备两瓶五粮液,桌上摆几盒中华烟。每个位子都有桌签。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宾馆接工作组。
宾主坐定之后,照例是主陪讲话。梁书记说:你们走之前,我还要专门汇报,有些话我到时候再讲。今天,咱们就是吃吃饭,聊聊天,大家认识认识,加深感情,交个朋友。你们知道我刚来,我就讲讲来到这里之后的感受吧。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总的我觉得有“三养”:一是养眼,那山、那人、那狗。大家笑,梁书记也笑。接着说:我不是说最近正在放的电影,那电影里的狗比藏獒差得太远。我是说现实中山的巍峨、人的纯朴、狗的气势,更不用说墨翠一样的森林,绿松石一样的湖泊,几乎净得透明的天空了。即使是荒凉之处,也荒凉得很有气魄,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像是回到原始洪荒,震人心魂,不自觉的想起原始社会。二是养身,我来之前,听说这里的牦牛吃的是虫草,喝的是矿泉水,还以为这是商家的广告,到这里才知道这是真的。牦牛吃虫草,我们吃牦牛,到处都是无污染纯绿色的天然食品啊。三是养性,这里是个净化心灵的地方,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只讲一点,这里缺氧,想快你也不能快,干什么都要慢节奏,这性子就给养好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对对!书记讲得好!总结得精辟!我们敬书记一杯。专家啊学者啊往往容易激动,又不太喜欢按官场规矩出牌,在坐的三位专家站起来要给梁书记敬酒。梁书记笑着请他们坐下,说:请等我讲完,我先敬大家。可惜我不是来旅游的。前两天,我去看边境上的一个小山村,沟这边是咱们的,那边是邻国的。因为路途太远,我就在那里住了一夜。到晚上,那边黑灯瞎火,咱们这边灯火通明。当地的群众说,那边的老百姓都羡慕咱们,说你们的政府好,给你们修好路、通上电、盖房子政府还给你们拿钱。我听完也很高兴,很自豪,可咱们还有不少乡村用不上电啊。今天呢在这里,我和邓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也代表全市人民拜托各位了。
我认真听梁书记讲话,试图记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以及其中的逻辑关系和他讲话的特点。这是多年办公室工作养成的习惯。会听领导讲话的,不是听他按稿子讲,而是听他即兴讲。在这种讲话里,他的学识、能力、态度、习惯甚至是性情都能表现出来。当然,作为秘书长,我更关注的是他的观点。领导顺口说的一句话,可能非常重要,你把那句话变成一个观点,在起草他的讲话或者市里的工作安排时加上你的认识和理解,他的想法有了,你的参谋作用有了,就成为上下一致的工作思路。他刚才讲的一席话,我觉得很有艺术。不显山不露水,看似聊天,却把主题说得清清楚楚。
梁书记讲完之后,连给客人共同敬三杯。又站起身来,走到每个人跟前,给每人敬一杯。他敬完后,邓珠市长敬,然后我敬。李德裕是陪客之一,有他的位置,他却撤掉了,说让领导们坐得宽松些。自己便一直双手交叉放在腹前,笑眯眯的站在那里。我们敬完,处长和专家们又一一回敬。
我以前也是喝过酒的,知道一轮下来,大家刚有些酒意,这时最怕冷场。如果找不到新的题目,等热闹劲下去,大家清醒了,酒就喝不下去了;如果这时再掀起一个高潮,连喝几杯,人们酒劲上来,后面就不需要再劝。梁书记显然也深明此理。他看看我,示意我安排下面的节目。我起身过去给李德裕小声做了交代,李德裕出去,马上带三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进来。
三个女孩是市歌舞团的。我们这里是歌舞酒的海洋,有说是会吃奶就会喝酒,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民间一直有个习惯,喝酒可以无菜,不可以没有歌舞。凡有客人来,敬酒时必佐以歌舞,我们的接待延续了这种传统。像今天这样的场合,舞不宜跳,因为场子太小,有尘土飞起来不卫生,歌是一定要唱的。李德裕先把三个女孩带到处长面前,一个女孩端起处长的酒杯,又一个女孩把酒杯加满,三人献了一曲敬酒歌。歌将唱完时,处长接过酒杯,用无名指蘸酒弹了三下,敬天敬地敬百姓,然后喝小半杯,添满;再喝小半杯,再满上;最后待歌结束时一饮而尽。这就是“三口一杯”。敬完处长,三个女孩在李德裕的引领下,给专家也依次敬三口一杯。其中一位专家自己点一首歌,就又加一杯。敬完客人,李德裕把三人领到梁书记面前,说给书记献首歌。梁书记说自己人,不唱了。大家说书记刚从内地过来,一起劝着要唱。女孩们把梁书记杯中酒加满,互相用当地话商量后,唱了一曲《一个妈妈的女儿》。她们先用藏话唱一遍,又用普通话唱了一遍:
太阳和月亮
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他们的妈妈叫光明 叫光明
藏族和汉族
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他们的名字叫中国 叫中国
我们这里的歌曲,是高音比较多的,声音辽亮悠远,如在大山间传诵一般。刚才《一个妈妈的女儿》这首歌,三个女孩儿却是用中音唱的,歌声中饱含着深情。这首歌的曲子本身悠扬婉转,一咏三叹;三个女孩的嗓子又好,唱完后仍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估计梁书记是第一次听,他听得很认真,显然被这支歌中饱含的爱国之情、兄弟之情所感动,听完之后很动情。待她们唱完,梁书记站起来,接过酒杯,很痛快的一口干了。他说:好,唱得好,大家一起喝一杯,敬咱们伟大的祖国!敬藏汉民族团结!大家轰然响应,一齐起身,说:好!好!一起干杯,敬伟大祖国!接下来,李德裕他们要给邓珠市长敬酒,邓珠市长无论如何不让敬。邓珠市长先给梁书记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对几位客人说,自己另外还有一个工作组要陪,先走一步。又逐个给大家敬一杯,先告退了。
等大家静了下来,我说:说藏族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其实不是今人的发明,和宋朝同时的西夏国就有这个说法。说完之后我有些后悔。以前曾有人批评过我,说在领导面前掉书袋,不免有卖弄之嫌,碰到小心眼的领导还会以为你是在给他上课。既然说出口了,又见大家包括梁书记都在等待下文,我就只好简要的说了。我说:西夏国比较神秘,它的消亡也象谜一样。前几年考古发掘西夏国遗址,发现一份文献资料,是用西夏文记载的诗歌体。其中有两句话,翻译过来是,“蕃汉弥人是兄弟,地域不同语始异。”弥人是西夏党项人的自称。
处长情绪很好。听我讲完,他说:哦,还有这个说法,以前怎么不知道,那些搞研究的怎么不多讲讲这些事,你学识渊博嘛。他站起身来说:来来,兄弟,我敬你一杯。我连忙端起杯子,说:我敬您。他看看我的杯子,又看看自己的,说:咦,不对吧,你这杯子怎么是浑的,你这酒没有53度。他端起杯子来尝尝,说:我说嘛,你这杯子里的阿堵物和有的学问家一样,是水货嘛,不跟你喝。处长站起来又坐下,气氛一下子凉了,我尴尬的站在那里,梁书记面露不悦之色。
一直站在那里的李德裕笑眯眯地走过来,给处长解释说:方秘书长一直不喝酒的。他过敏,喝酒就过敏,像这样。李德裕把手指捏成鸡爪状。处长以为在骗他,说:没听说过,那是抽筋嘛,怎么是过敏呢,咱们眼见为实,抽一次让我看看,秘书长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怎么能当秘书长。我也解释说是真的。不过,知道我喝酒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人不多,李德裕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见处长脸色缓和,李德裕端起邓珠市长的杯子,说:方秘书长不喝,我代表市委办公室敬您吧。处长不干,说:你前面没有喝。李德裕笑着说:胜之不武是吧。转身拿来一个玻璃茶杯,放到处长面前,又拿来一包烟,说:我补三杯。不过有个说法,叫一高一低一稳定。李德裕一边说,一边把烟盒靠着杯子竖着立起来,又横着立起来,再平着放下。处长认真地看着,说:这么讲究,有点意思,有什么说法呢?李德裕说:处长英明,肯定有说法啦。叫服务员新开一瓶酒给他,再把烟盒竖着立起来,把酒加到和烟盒一样的高度,端起来一口气喝了,说:这一高,是祝处长您的位子越来越高。处长说:哈,会说话,那一低呢?李德裕把烟盒横立起来,比着倒上,又一口喝了,自己半蹲下身子,说:那肯定是我和您比越来越低了。处长大笑,说:客气客气,一稳定又怎么说?只见李德裕把烟盒放平,又比着倒酒。他晃晃瓶子,感觉酒不多了,就索性全部倒上。说:这一稳定嘛,是祝您和梁书记的友谊更加稳定,青山不改,绿水常流,万古长青!处长大声叫好,说:好,拿大杯子来!这最后一杯我陪你!老梁,咱们共同干一杯!处长用大杯倒大半杯,梁书记用小杯,和李德裕三人一起干了。喝完之后,处长看看李德裕,又看看我,说:老梁,你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啊。
宴会结束之后,我和李德裕陪梁书记把处长他们送到宾馆,又一起送梁书记回家。到家门口,梁书记问:你们谁会下围棋吗?我想起李德裕那天看棋谱,就说:李秘书长会。梁书记看看他,说:你行吗?李德裕说:这点酒不是问题,下棋只能是向您老人家学习。三人进去,秘书把棋盘摆好,端来茶水。我不懂围棋,想走,又自知今天表现一般,只好耐着性子看个云里雾里。第一盘二人落子飞快,不一会李德裕便已认输。梁书记说:就这水平吗,你几段?李德裕只说再来再来,再请书记指教。这一盘二人明显慢了,主要是李德裕慢,梁书记有时也会短暂思考。我悄悄看看表,已经十点过。我给梁书记说我回去了,他没有说话,大概是专注于棋上吧,没有听见。
我有个计划,每天读20页书。从大学毕业坚持到现在,已经快20年。对“坚持”二字,我有自己的理解。我觉得业余时间做什么事,读书也好,其它事情也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真正的坚持。有人做什么事,一说坚持就认为不管阴雨晴天都必须那么做。这样一段时间可以,时间长了自己也顶不住了,就自己给自己下结论,认为自己没有毅力,结果只能是靡不有初,鲜克能终了。这个读书计划是我不喝酒的最主要原因。有人说你要喝酒,不喝酒你就没朋友,十次在一起开会不如一次在一起喝酒,不行你就少喝点。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想这么喝酒那是没经验。在机关里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除非每天的酒桌你都是老大。有领导在,喝多喝少你哪里能作得了主。唯一的办法就是滴酒不沾,而且是任何场合都不能喝,否则传出去,就会有人说你势利,四川话说就是你“假大”。也有人说你少抽点烟,与其抽烟不如喝酒,这和我的想法又不一样。吸烟不影响看书思考,喝酒就不行。至于抽烟减寿,那就看老天爷的了,在我看来,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个世上多一天少一天影响也不大。当然,能戒烟那是最好,可又有人说那样活着还有啥意思。可见别人的话也不是全听得,我还是从自己的实际出发,坚持不喝酒吧。如果当时就喝得头昏眼花,再吐个七昏八素的,第二天上班都没有精神,更别说抽点空看书思考了。
第二天,邓珠市长我们陪工作组一行人出发去到实地调研。春丕电站是以地名命名的,离市区并不远,只有三十多公里。说是电站,实际是一处综合水利工程设施。计划建一个大型水库,一个发电场,还有灌溉设施。建成之后,可以解决20多万亩土地的干旱问题,当地群众将彻底摘掉贫困的帽子。发出的电可供全市使用,而且还用不完,要并入省电网。这个工作组回去不久,一位副省长就带队来了。第二年,这个项目正式立项。
一个上午,次旦过来给我送份文件。问我说:你知道省发改委上次来的那个某某处长是谁吗?我很奇怪地看着次旦,心想你不是说了吗。次旦说:哦,你知道他的背景吗?然后就小声告诉了我。我问:谁说的,他说:李秘书长。我说:李秘书长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5
梁书记工作抓得很紧。工作组走的当天,他陪处长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把他们送上车,让我送到城外的国道上。回来后,他给我交待,说已经和邓市长商量了,下午要开一个工作会,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套班子的在家领导参加,市直各部门各来一名主要领导,让办公室抓紧时间通知。我问:要准备稿子吗?心想如果准备讲话稿可能来不及。他说:不用准备,是安排一下当前的几项主要工作。
会议在书记楼的一楼会议室召开。这是个中型会议室,中间有一个长方形会议桌,可以坐下四大家的领导包括秘书长、副秘书长。为了让领导按排序入座,每个位置都有座签。四周还有一排桌椅,可以坐下部门领导、会议记录人员、新闻记者等。因为部门领导一般按到会的先后顺序入座,以前也就没有摆座签的习惯。会议开始时间是下午上班时间3:30。3:25分与会人员基本到了,只差梁书记和李德裕。开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参会人员提前到,主要领导按时到,他们坐下即宣布会议开始。邓珠市长都已经来了,李德裕应该提前到啊。我准备打电话时,远远看见他和秘书跟着梁书记走了过来。
秘书和李德裕把梁书记的公文包、茶杯放到梁书记的座位上。梁书记一边入座,一边对身边的邓珠市长说:开始吗?邓珠市长说:开始吧。梁书记说:各部门来的不是书记局长的,站起来,我是说不是正职。
会场上陆续站起来五个人。梁书记说:书记局长下乡或者出差不在市里的坐下。有两个人立即坐下。梁书记看着三个站着的同志说:你们现在就回去,叫你们书记或者局长十分钟之内赶到这里来。那三个人急忙拿上公文包出去了。
这三个同志是哪个单位的?梁书记看着我问,又说:他们为什么不摆座签呢。我先回答他们的单位。为什么不摆座签,却不好回答,因为事实上是以前没有这个要求。如果我再说以前,他肯定不高兴,就像汇报材料那样。不这么说,我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见梁书记等着答案,我只好如实回答说:以前没有这样要求。他说:很好,以后有了。又对大家说:我开会是不愿意等人的,今天咱们例外一次。因为,上次的见面会之外,今天是我第一次正式开会。以后就不会再等谁,准时到几个人就开几个人的。他看看会场,说:今天这个会有几十个人参加,会议推迟10分钟,算到一个人头上就是几百分钟,等于一个人旷工一天。时间是什么呢,你们都知道,是金钱,是生命,我不浪费你们的金钱和生命,你们也别浪费我和邓市长的。梁书记这么讲时,下面有人开始悄悄地关手机;有没带记录本的,赶快从桌上轻轻的撕下信笺纸。大家第一次参加梁书记主持的会议,没想到会这么严肃。
这时,那三个单位的书记或局长都已经慌慌张张地进来,紧紧张张地坐下,看神态已经做好挨训的准备。梁书记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不来,而是说:请组织部把这三个单位记下来。现在,咱们开会。
会场上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梁书记不紧不慢的开始正式讲话。
他说:我到这里已有一段时间。在这些天里,我跑了几个县,去过十几个单位,找四大家的一部分领导同志谈话,也看望了几位已经退休的老领导,特别是和邓珠市长多次交流想法。应该说呢,对全市的情况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当然还不是全面的认识和了解,调研工作还会继续。
他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尤其是近年来,在党中央的亲切关怀下,在全国人民的无私支援下,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全市各级干部、各界人士、各族人民群众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市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巨大成就。开创出经济快速发展,社会全面进步,人民安居乐业的大好局面,为我们做好今后的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我不讲更多的事实,只说一个数字,我们市去年的生产总值,是和平解放时的整整100倍。不到50年,增长100倍,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经济发展史上的奇迹。
讲到这里,梁书记话题一转,说:纵向比较,我们确实取得了可喜的成绩,非常令人鼓舞;但横向比较,我们和发达地区存在着很大差距。我举一个例子,我们市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一个多亿,在发达地区,一个比较好的村,收入都不止这么多。这里面有历史原因,比如封建农奴制度和传统思想严重束缚着经济社会发展;也有自然原因,比如高寒缺氧山高谷深生态环境脆弱。我们不能只强调这些客观原因,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最关键的因素。我们必须按照省委的要求,进一步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牢记发展才是硬道理,紧紧抓住发展这个第一要务,千方百计把经济建设搞上去。从全国的情况来讲,发展主要有三架马车,一是出口,二是消费,三是投资拉动。我和邓市长反复讨论这几个问题。我们认为,在咱们市里,出口目前还成不了支柱产业,我们虽然有口岸,但是从那里出去的东西主要是其它地方的。消费也不行,我们的市场规模太小,一些地方还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结合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和市里的实际情况,分析三种方式在全市经济发展中的必要性、可能性、可行性,我们认为,要抓住投资拉动这个龙头,在全市实行投资拉动战略,当前要实施三大工程。
梁书记说:第一项是西部大开发工程。西部大开发是国家工程,着眼点是全国的中西部,不会只考虑我们市。这里有大批投资,我们能争取多少,要看我们的工作。就像有一锅菜,计划经济时由厨师打,每人一勺,现在要你自己去打,盛多盛少看我们自己的本事。做好这项工作,要成立市西部大开发领导小组,我任组长,邓市长任常务副组长,具体抓。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负责日常工作,邓市长亲自兼办公室主任。办公室的具体人员,散会以后请组织部拿个名单,报邓市长同意,晚上八点钟上常委会研究。各位常委,晚上的会议不再另行通知。第二项是全民招商引资工程。我这个招商引资,不是小打小闹,光靠招商局那几个人。我说的是全民,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领导带头,每个县级干部都有指标,一般干部群众都鼓励招商引资,招来引来重奖,招不来引不来罚。原则就是这个,具体办法由招商局制定。要快,三天时间够吧?梁书记问。够了。招商局的同志回答。好,那就三天。第三项工程,名字我们还没有完全想好,就先叫城市美化工程。我说的这个城市美化,不是叫你简简单单地穿衣戴帽,当然也包括穿衣戴帽。我们已经建市,城市不能再是现在这个规模,要扩大。马上要进入21世纪,看看我们的一些部门和单位,大家还挤在一个院子里,更重要的是还都用院墙围着,不要说思想,就是形象上都没有真正开放嘛,这怎么能行。围墙通通拆掉,一律建成商品房,钱自己找。几家银行的同志都在吗?梁书记问。有几个声音回答:在。你们要积极贷款,他这个部门在这里,你们还怕他跑路吗;他们跑路,还有市政府,邓市长不会跑路嘛。梁书记笑着说:我老梁也不会跑路嘛。会场上出现笑声,气氛终于轻松了些。等笑声结束,梁书记说:该搬的单位要搬出去,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干什么。一个单位出去,会带动一个小区的发展,城市规模就扩大了。后面这两项工作,也要成立专门的领导小组,组织部一并拿出意见,晚上研究。
梁书记一口气讲一个多小时,这时才停下来,端起茶杯喝水。会场上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借机出去方便,有人在悄声议论。我一直在记录,手都有点酸了。心里沉甸甸的,觉得梁书记的讲话太有内容了,真是大手笔,大气魄。以前的城市建设从没有过这么大的动作,确实让人振奋,真不愧是发达地区来的,我们以前想都不会这么想。
等会场上安静下来,梁书记说:同志们,他的语气突然变了,是语重心长那种。大家可能会有点压力,我也有压力啊。大家要想想,国家为什么要设我们这个市,中央、省委为什么让我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为了这里的几十万人民啊。没有这几十万人民,我们这些人怎么会坐在这里。既在其位,必谋其政。如果几年之后,这里还是江河未改、面貌依旧,我们怎么面对省委,怎么面对这里几十万父老乡亲。我们一年要花几十个亿,自己才挣一个多亿,一直靠国家补贴和全国人民支援,坐不住啊,同志们。我本来想等调研结束,对市里各方面的工作有了比较全面系统的认识了解和思考,先开市委会研究,再开全市工作会进行安排。但是,有些工作等不得啊。
梁书记讲完,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一阵议论。梁书记问: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大家都表示赞成。他说:那好,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请邓市长讲话。邓珠市长说,刚才梁书记讲的三大工程,是梁书记提议的,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认为符合当前的形势要求,符合市里的实际,所以非常赞同。我相信,如果三大工程抓好了,城市面貌必定焕然一新,人们的精神必定为之一振,旅游的人必定是眼前一亮。因此,必须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坚决把三大工程抓紧抓好,切实抓出成效。之后,邓珠市长对如何落实提了几点要求。
晚八点,常委会准时召开,在家的常委参加,我列席。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汇报他们请示邓珠市长后形成的意见。梁书记说:先过一下其他两个领导小组。组织部长汇报后,会议很快通过。接下来研究西部大开发的领导小组。组长、常务副组长、成员组成,梁书记下午已经讲了,他们只是把名单列出来,在会上过一遍。办公室主任下午已经确定由邓珠市长兼任,副主任他们提三个人选,我、发改委的书记、建设局的局长,其中,我任常务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
组织部长汇报完,邓珠市长说:让方格乾担任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是我的意见。主要是考虑西部大开发有关工作做得如何,领导小组的指导很重要,办公室的工作也很重要,具体工作毕竟是办公室要做。我那里还有市政府的一摊子事情,这边的具体工作也不会参与太多。这样,常务副主任必须配强。这个同志要熟悉全面情况,又要有比较好的文字能力,同时还能协调调动各个单位。想来想去,觉得方格乾同志最为合适。梁书记点头,问:市委办公室的工作怎么办。组织部长说:只有请格乾同志辛苦一些,两边兼顾。邓珠市长说:一段时间之内,方格乾同志可能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开发办公室。梁书记看我,问: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没有意见,服从安排。梁书记说:那这样吧,你要是顾得过来,就辛苦一下,两边兼顾;不行就把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委托一位副秘书长负责。我说:考虑到“西开办”工作的重要性,特别是开始的时候事情多,还是把日常工作交出去吧。梁书记说:可以,你确定一个同志。这段时间,李德裕留给我的印象不错,他文字弱些,有我在问题也不大。我说:李秘书长吧。梁书记看邓珠市长,又看看其他常委,大家见我这么说,都表示同意。梁书记说:那就这么定。西部开发办公室工作的重要性,刚才邓市长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不再重复。他对我说:要抽哪些人,你拉个单子,报邓市长同意。组织部,你们要保证人员到位,不管哪个单位,只要开发办这边需要,一律抽过来,没有特殊情况。明天你们就动起来吧,两个月之内,我要西部大开发的项目盘子。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紧张。梁书记说要拿出项目盘子,那就是要确定所有项目,并且最好拿出所有项目的初设报告。这样每个项目的情况不仅可以做到完全清楚,而且可以随时上报。按照这个要求,我综合考虑了一下,需要做好确定办公场所、抽调有关人员并按口分成小组、购买办公用品、分口调研、汇总项目、报市委市政府研究、完成初设报告等一系列工作。按照这个流程,我和另外两位副主任商量后,形成一个总体安排,报邓珠市长审定。邓珠市长看完,原则表示同意,同时提出部分修改意见。改完后,让我和他一起去向梁书记汇报。
我们用的是会议中心。不开大型会议时,这里是闲着的。其中有一个大房间,我和两位副主任办公,几个小房间给了各组。因为文字材料和综合协调的事情比较多,我把次旦抽了过来。我们在办公室挂了一张全市地图。站在地图前,我说:要是有个沙盘就好了,等项目确定后,我们把项目的基本情况标上去,一目了然。次旦说:就是。我说:可惜咱们这里没有做这个的,去内地做投资太大,时间也来不及。
过两天,次旦给我说:要借2000元钱。我问:干什么。他说:反正不是吃饭唱歌,肯定用于工作。我相信他也不会乱用,再说钱也不多,就在他的借条上签了字。他走后,我看当下也没有什么急事,就给其他人打了招呼,去市委办公室处理最近积压的事情。这段时间,办公室有什么事,李德裕会打电话请示,有时还专门跑过来,好在都在市委大院里。
快到市委办公室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市委门口挺热闹,锣鼓喧天的。我走近些,看到那里在举行一个欢迎仪式。牦牛舞刚跳完,一个衣着讲究、气质不俗的女士和几位客人,脖子上戴满哈达,正在李德裕的引领下,在卓苏切玛前撒青稞。我不明所以,也就没有过去。回到市委办公楼,没有见到人,我想他们都去参加刚才那个欢迎仪式了。
等了十来分钟,听到楼道里有人说话,应该是欢迎仪式结束了。我给秘书科打电话,让他们把这几天的文件送过来。几分钟后,卓玛抱来一摞文件。我翻看着文件问卓玛:你们刚才是在搞欢迎仪式吗?卓玛说:是。等我看完,签了意见,又问:卓玛是哪里的工作组?卓玛说:不太清楚,只是说很重要,带队的是个女的,说是一个老领导的夫人,这位老领导以前在省里工作过,现在在北京,她自己也是个局长。说话时忍不住笑。我说:怎么了,然后摸自己的脸,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她说:不是,刚才欢迎仪式前,李秘书长在那里发愁,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带队的女领导。说,叫局长吧,太平常,显不出对老领导的尊重;叫夫人吧,咱们没有这个习惯,人家不一定愿意听。我说:叫阿佳呗。本来随口说的。没想到李秘书长十分高兴,一拍大腿,说对啊,姐姐、大姐,高级领导称呼老领导的夫人,就是叫大姐的,又有咱们的地方特色。还表扬我,说我聪明,笑死了,这有什么聪明的。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来的这位领导同志的夫人是谁了。这位领导同志在市里也工作过,至今非常关心市里的工作,帮市里解决过不少困难,在我们这里影响很大。这位领导的夫人过来,李德裕应该告诉我的,我应该参加欢迎仪式,这是该有的礼仪。搞成现在这样,我明明在家,却不参加欢迎仪式,就像梁书记说的,我有那么大的架子吗。梁书记在乡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赶回来,回来后说不定又要挨训。我拿起电话,想把李德裕叫过来,问问怎么回事。想了想又把电话放下,李德裕也许是事情太多,也许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请示我,过一会可能会来说明。到下班时间,他也没有过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挨了批评,现在过于较真,有点小肚鸡肠。下班以后,我让接待办买点水果,一个花篮,去内部招待所看望局长。局长有高原反应,正在休息,我没有见到人。本来想着晚上去看望,一忙起来又给忘了。后来想起来时,觉得有点晚了,人都来了好几天,反应也过去了,再看没什么意义,也就一直没去。
按照倒排的工期,我们加班加点,有时候晚上忙到一点多钟,终于提前三天时间,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即确定我们市在西部大开发战略中准备实施的农业、水利、能源、交通、城市建设等方面的所有项目。报市委、市政府同意后,就可以开始项目初设。真正的工作量在后面,这些工作又必须由专业人员完成。好在我们还有一段时间,项目的基本材料也比较全,我对按时完成任务还是有信心的。
我去向邓珠市长汇报的时候,邓珠市长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我说:怎么,有急事啊。邓珠市长说:刚才梁书记打电话,问了一下“西开办”的情况,对工作进展表示满意,同时,也提出一个新的要求。多年的文字工作经验,使我对两个词非常敏感。一个词是“同时”,另一个词叫“但是”。当领导对你的工作进行评价的时候,一般都会先肯定,有时候还会充分肯定;到一定时间,会以“同时”或者“但是”作为转折,这时候,你就要特别注意。“同时”要好些,用“同时”说明领导前面的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今后把同时要怎么怎么所包含的事情做好,你只需等待接受新的任务就可以。如果用“但是”就有点麻烦,大家都知道,“但是”的后面就是否定的话了,而且很有可能领导前面讲的那些话只是出于面子,或者安慰你,或者根本就是领导艺术。邓珠市长说:梁书记得到消息,国家有关部委过几天要来我们省考察西部大开发项目,他让“西开办”三天之内把所有项目的初设报告搞出来,以便他到省里去汇报,争取把我们的项目纳入到全省的盘子里,晚报就会失去主动权。我没有强调客观理由以说明我做的事情克服了很多困难的习惯,更不会推拖工作,虽然知道事情很难办,我还是答应下来。
从邓市长办公室回“西开办”的路上,我给发改委的书记、建设局长打电话,请他们立即放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马上到“西开办”。我到办公室时,江央局长已经到了。我们刚把烟点上,发改委的书记满头大汗的进来,进门就说:没有着火吧,我差一点打了119。
发改委的书记是个老同志,快要退休了,在市里威信很高,人称“老爷子”。老爷子是南方人,话不太好懂。据说他刚到发改委的时候,有一天要用车子,就给小车班打电话,问有没有车子。接电话的人听出是他的声音,却没有听懂他的话,说:茄子?没有书记。他说:不是茄子,是车子,要是有车子就到办公楼下等我。那人听起来还是要茄子,只是更加奇怪,这茄子怎么到办公楼下去啊?就说:书记您等一会儿,我到菜市场买去。气得他啪的把电话给挂断,自己跑小车班去了。我笑着请老爷子坐下,把茶放到他跟前,说:您先喝口茶,听我慢慢说。他说:行啦,既然那么急,你就别啰嗦了,快点说吧。
我把情况说了,话还没有说完,老爷子一摆手说:别说了,不可能的事。我没管他,还是把话讲完。等我说完,他再次说道:这事干不了,不可能的事情。小方啊,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300多个项目,就按你说的,小的、不急的先不做,也还有200个吧?如果平时做,平均下来一个项目三天,要600天。现在比较急,质量降低点,速度加快点,一天一个,最少也要200天。把我那里的,建设局的,水利局的,还有其它单位的,加上附近县的,所有搞设计的都抽来,最多20个人,20个人最少要十天,这样已经没有什么质量,做也等于不做。三天,怎么想出来的,纯粹拍脑袋嘛。江央局长也一直摇头,说:不可能。客观地讲,他们是对的。对项目设计我知道一点,以前我当副秘书长的时候,协助分管副专员管过发改委,所以老爷子刚才问我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始终是有可能性的。有时候,办法就摆在那里,就看我们能不能发现。《周易》中的本卦是一种卦象,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把本卦的阴阳爻对换,就变成了它的错卦,又是另外一个结论;把本卦的卦象颠倒过来,就变成了综卦,结论又会变化;找到本卦的交互卦,就又有复卦和杂卦,结论自然又不一样了。平时我们说的“错综复杂”,这个成语就来自于这里。老祖宗告诉我们的人生智慧就是,不要从一个角度、一个立场去看问题,不要轻易下结论。于是我就先顺着他们的话,把话题扯开。我说:不可能就算了,谁都知道搞设计不是我这个秘书长的事情,等书记市长问时,我就说你们两个不配合,到时候别说我出卖你们。老爷子不屑地说:切!江央局长道:就你?你出卖自己也不会出卖我们。我说:那你们也别跟我过意不去。老爷子说:谁跟你过意不去?不是你我早站起来走人了。我说:走吧走吧,回去把你们的人马召集起来,听听专家的意见,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人多力量大。
吃过晚饭,我在市委院里散步,满脑袋还是项目设计的事,怎么想都不好办。就是今天晚上把人召集起来,也没有用,最多不过多设计几个。办法只有两种,不是减少项目就是增加人手。减少项目不可能,偷工减料不是我的习惯,人手也就那么多,老爷子已经讲得很清楚。这时,手机响了,是次旦打来的,问我在哪里。我说在院子里散步。他说你到办公室来一下吧,“西开办”这边。我走到楼下的时候,见几个工人摸样的人从楼里出来。我想次旦可能买了什么东西,但我没有说过要买大型办公设备啊。走到楼上,次旦挺胸收腹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走近,啪的行一个军礼,说:报告叔叔,你交待的光荣任务顺利完成!我说:什么任务,你搞什么鬼名堂。进了办公室,见全市地图的下面,一个乒乓球桌大小的沙盘靠墙摆在那里,还真有点作战室的味道。我很高兴,说:不错不错。转念又有些疑惑。我问:你从哪里弄的,该不会是从部队弄的吧?他说:我没有那个本事,部队的东西我可弄不出来,您先看看满意不满意。我认真看了,大的脉络几乎和地图上一模一样,山脉、河流、农田、草场、森林用不同颜色表示,我用手摸摸,似乎是沙子做的,粘合得非常牢固,做工非常精细。我说:不错,这要是把开发项目的基本情况做成一面面旗子,插到项目所在地,那就确实是一目了然了。而且是,次旦说,外面红旗不倒,家里彩旗飘飘。我当然知道他故意乱说,笑骂道:说反了小子,家里彩旗飘飘还不乱成八宝粥,你以为还能像封建社会那样妻妾成群而且尊卑有序啊。
看这沙盘的工艺决非随便找几个工匠,拉一个草台班子所能做得出来,我便又问:是谁做的。次旦恢复了正经,很郑重的问:一定要说吗?我点点头。他说:架子是找做家具的人做的。我说我问的是沙盘。他支支吾吾地说:庙里的和尚做的。见我没有说话,次旦急了,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非要问;我本来就怕这样违反纪律,所以不想告诉你。这样吧,你就当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我负责!我大笑:哈哈,小子有点江湖意气,还两肋插刀哇。我在想你怎么会那么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啊,他们能做“坛城”,肯定可以做沙盘了,怪不得做得这么精细。次旦仍未放心,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说有问题,但是好问题。我们讲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具体办法。怎么适应呢,引导他们为社会做贡献就是一种办法。据我所知,以前还没有人这么干过。来“俄罗”,坐下,你给我上了一课,我也给你上上课。
我给次旦讲:我们这里和平解放之前的旧制度,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你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欧洲从中世纪到现代化,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有三大根本性变化。一是在政治上,从封建制度到资本主义制度;二是在经济上,从庄园经济到市场经济;三是在思想文化上,从以神为本到以人为本。几十年来,我们在党的领导下,推翻农奴制度,人民翻身做了主人,找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都是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可以理直气壮的讲,我们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都比西方要优越,否则我们也不会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比之前面两个方面,思想文化建设虽然也取得了巨大成就,但由于思想文化工作自身的特殊性,它只能是渐变而不能是速变,速变了弄不好又变回来了,“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明显例证。从以神为本转变到以人为本的任务依然十分艰巨。现在有的群众富裕了,把钱捐到寺庙里,有的老百姓去朝圣,就变卖掉全部家产。唐卡是文化瑰宝,画师只画神不画人,画人画的也是匍匐在神脚下的供奉人,这都不是以人为本。思想文化建设任重而道远。
我说到这里,次旦已经明白。次旦说:那你是说我这事做对了?我说:是的,做对了。以前的“坛城”主要是用在宗教上,他们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寓意,不是一二句话能讲清楚的。如果能把它推向社会,比如开发成纪念品,再增加一些新的内含,你说是不是很有意义呢。咱们走有中国特色有地方特点的发展路子,就是要充分动员社会各方面的力量。
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便对次旦说:好了,先聊到这里。你马上去办一件事情。他问什么事。我说:马上和各家宾馆联系,看他们还有多少空余房间,现在是旅游季节,房间可能紧张,要快。次旦知道不该问的不问,说:好嘞,我办事,您放心。
我掏出电话准备打时,电话响了。我说:你好,局长。江央局长说:老方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项目设计有办法了。我打断他,说:你先不要说,明天上班咱们玩个游戏。江央局长说:你怎么回事,脑袋被什么踢了吗?我笑着说:既然有办法,就不急了嘛,明天说。我把电话挂了。然后拨通老爷子的电话。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他在电话里吼道:这么晚打扰人,还让不让人睡了?不知道老头子睡觉早吗?明天给你办法!我笑着说:好好,您晚安。
第二天,我们到了办公室之后,我撕三个纸条,每人发一张,说:都把解决办法写纸上,看咱们的想法一样不一样。他们两个表情轻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很配合的和我一起“玩游戏”。大家写完后,我们把纸条放到一起。打开纸条,只见他们两个写的是“包工队”,我写的是“私营企业”。我们哈哈大笑,江央局长说:英雄所见略同,这不是和诸葛亮周瑜火烧赤壁一样吗?老爷子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们是四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这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开会时一个工程师提出来的。接着他们俩把市里资质较高的包工队理了理,可以抽调近30位工程技术人员。次旦已经定下市里几家大宾馆现有的空房间,足够把这些人分几处集中起来。下班前,我对他们说,中午我请客。江央局长在屋中望天,哎哟,这太阳在哪边呢,方大秘书长竟然请客,我老江真是受宠若惊。好,你请客,我买单。
6
过了两天,李德裕打电话说:前天来一位领导同志的夫人,到我们这里搞调研。她给梁书记说,这两天高原反应过去了,想到基层去走走,多了解一些情况,梁书记让他陪着去。我说:好啊,你去吧,把卓玛带上,女同志方便些,又能当翻译。
下午下班以后,天色便阴沉起来,远处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猛然间,一声炸雷咔嚓嚓在头顶响过,硕大的雨点便稀稀落落的直砸下来,在地上洇开,留下铜钱般大小的湿印。接着雨点串成了细密而紧致的雨线,宛如细沙从指缝中流淌。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出来了,蓝天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四周的山顶上,有几缕浅淡的灰白色雾霭,丝带一样的飘着。院里的树枝仍在滴哒着水珠,青翠的绿色更加亮眼,空气中难得的飘荡着潮湿的味道。我住的是平房,市委院里只剩下两套这样的房子,是当年解放军进来时建的。门前有阳台,几级台阶下去,是一片空地。行政科的人帮我在空地里种些白菜土豆,还有一点青菜。我连泥带水的拔几颗青菜,洗干净了,和面条一起煮在高压锅里。打开一个猪肉罐头,等面煮熟后一起拌拌吃了。在改革开放之前,市场没有放开,这里的蔬菜很少,菜比肉贵,当地有“穷人吃肉,富人吃菜”的说法。在这里工作的北方人回去休假,回来时大包小包的,里面装的主要是两种东西。一是衣服。三年一次假期,平时难得回去,有机会回去就想陪老人过个年。走的时候天还不太冷,棉衣穿不着,就装到包里带上,在内地过冬穿。回来时,内地已经春暖花开,这边依然冷着,就再把春衫换下,换上冬装,其它衣物装到包里再带回来。二是蔬菜,特别是精细些的蔬菜,蒜苔芹菜之类的,在这里买不到,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带回来分给同事朋友,让没有回去的人和当地人尝尝鲜,是非常稀罕的礼物,更是一份心意。现在好了,不光城市居民吃菜不再困难,农村也在塑料大棚里种了许多种菜,吃菜已经不是问题。据说西部的一个牧民到农区走亲戚,回去后便对人讲,农区的人太好了,他们怎么样都不会挨饿,他们会吃草。
吃过晚饭,我想到河边去走走。我们这里气候干燥,一场雨过后,太阳出来,马路立即就干了。刚出市委,碰见燕子打着遮阳伞,提一包东西往家走。她问我吃饭没有,要干嘛去。听我说要去河边散步,就让我等他,她也要去。我便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等。马路两边到处都有施工机械的轰鸣声,被雨水压住的尘土重新飘荡起来,整座城市俨然就是一个大工地。我已和建行的行长谈好贷款,市委大院很快也要拆了。等燕子过来,我们几乎是屏着呼吸,燕子更是掩口护鼻,逃跑一般的出了城。
到了河边,两人沿着河堤缓缓的走。河堤的这边是一个林卡,里面多是古树,枝杈虬然,盘根错节,许多树龄在百年以上。现在正是万物生长最好的季节,雨水充沛,气候温和。林卡中的树木愈发郁郁葱葱,每一根枝条都充满张力,每一片叶子都青翠肥润,全身焕发着勃勃生机。树林中不时传来斑鸠响亮的叫声。我一直注意着河对岸的湿地,不时拍两下巴掌。燕子甚为奇怪,说:你干嘛呀,怎么像武侠小说中江湖人士接头一样。我笑而不语。猛然间,两只大鸟划一道弧线从对岸飞了过来,一只落在河岸边的扶栏上,一只直接落到了我的肩上。燕子出其不意,发出一声惊呼,吓得我肩上的鸟儿飞了起来,旋转一圈儿也落到了护栏上。我示意燕子先不要动,自己走向鸟儿,从口袋里掏出青稞喂它们。两只鸟啄食着青稞,又不时警觉地抬头观察慢慢靠过来的燕子,看到燕子并无恶意,才放心吃起来,甚至还从我手里抢食。燕子说:太好玩了,这是什么鸟啊?我告诉她是沙鸡。燕子说:是有点鸡的样子,但比鸡漂亮多了,身上的花纹有一点像是浅色的豹子,我能摸摸它们吗。我说:可能不行,你没有看到它们还在注意你的动作吗。燕子如孩童一般好奇,问了一连串问题,说它们怎么跟你那么熟悉,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从小喂的吗?这时,两只沙鸡已经吃饱了,其中一只忽左忽右的晃着脑袋端详燕子,似乎也在研究燕子,或者是想记住她的样子。天要黑了,我轻轻拍手,它们看看我,一起飞走了。
我告诉她,去年我帮这里的一户农民办了件事儿,他为了感谢我,就捉这一对沙鸡送我,让我尝尝鲜。我看它们挺可爱的,舍不得吃,就养了起来。有一天出来散步的时候,带出来放了。不承想再来散步时,它们竟然飞了过来。从那以后,我每次来时都会带点青稞喂它们,慢慢的就熟悉了。如果看不到它们,我就拍手,它们准能听到并飞过来。我天生和小动物有缘,小的时候,自己吃不饱,也会拿食物去喂看到的小东西,还曾想捉住麻雀像大人养鹌鹑那样放到笼子里养着。燕子轻轻叹息说:你这个人心地善良。
我说:怎么叹息,心地善良不好吗?
她说:好啊,心地善良怎么会不好,好是好,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
深蓝色的天帷上出现一轮明月,远山近水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几颗大而亮的星星在天上闪烁。波光粼粼中,星星和月亮在水中忽上忽下的轻轻荡漾。我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于是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佳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燕子娇笑道:满有大志的嘛。我说:没有,触景生情而已。燕子说:还说没有,古人写诗以言志,今人诵诗以明情。你没有这种经验吗,某情某景里,脑海里会突然出现几句诗;喜欢唱歌的人,可能是几句歌词,这诗与歌正好反映你此时的心情。见我点头,又说: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我以为有三层意思。我笑说:是吗?愿闻其详。她说:这第一层,便是表达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希望天下归心;第二层是求贤若渴,赤壁战败归来,他深感没有人才不行。我赞道,有道理,那第三层呢。这第三层嘛,第三层……燕子吞吞吐吐的不愿说了。我笑道:我已经发现你这个人的特点了。燕子很认真地问:什么特点。我说:犹抱琵琶半遮面呗。说完忽觉不妥,急忙更正道:我是说你说话不痛快。燕子并未在意,说:怕你生气嘛。我说:不会的,我没那么小气。燕子说:第三层就有些不吉利了,“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飞了三圈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那不是前途未卜吗。我不觉大笑,说:都说女人心细如发,又加上你这多愁善感,那可真该替古人担忧了,曹操不是挺好的吗。
燕子也笑,说:我才不管老曹,干嘛替他担忧?
我说:至于我,我有一个基本判断,此公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因为他胸无大志,小富即安。以他的性格,也绝对不是帅才,充其量当个谋士。燕子说:诸葛亮?杨修?我说:岂敢,岂敢,哪能望见这些先贤的项背,我不敢有诸葛先生的雄才大略,没出茅庐就知道能三分天下。也没有杨修的聪明机智,曹操在门上写一个活字,我可不知道就是嫌这个园子建得阔气。燕子说:也不一定,时势造英雄,你没有生在那个时候。我说:生在那个时候也不行,时势造不了我的。你看我对一只鸟儿尚且那么仁慈,又能干得了什么。不过,我自以为还是有点特点的,你要是招贤纳士,可以学燕昭王,从我做起,我就是那没有多大本事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郭隗。你修个宫殿,让我住进去,乐毅邹衍他们就投奔你来了。燕子娇嗔道:哼,你让我金屋里藏一个大男人啊!
燕子刚才有一句话,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什么事。这时我想起来,对她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用柳永词中的妍姿二字作名字了。她问为什么?怎么现在想起来了。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不吉利吗,那词的下一句是落花流水忽西东,你当然不用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那么迷信。燕子说:谁小了,人家都30了。也不是迷信,不想在心里留个阴影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亏你还记着。我说:关于你的事,我都能记住,有时候我回去还想呢。说完我心想今天是怎么搞的,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岂不是让燕子觉得轻狂?燕子轻轻咳了一声,便再无话。
河道里飘来柔淡的暖风。云儿遮住了月亮,远处的城市灯火摇曳着橘黄色的光焰,夜色有些迷离。有一群逛林卡的人喝醉了,醉熏熏地唱着当地的情歌。我说:走吧,有点晚了。燕子难以觉察的摇摇头,柔声道:再等一会儿嘛,人家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
过了许久,燕子忽然道:嫂子呢,还没有听你说起过嫂子。我说:我们是大学同学,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毕业后,本来想一起进来,可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的经历,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过那样的日子,就留在了内地。小柳说:这两地分居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说:是啊,我们也讨论过,两地分居苦的是大人;我们都在这里,苦的是孩子,还是宁愿苦大人也别苦了孩子吧。再说,孩子从小不和父母在一起,不仅对他的成长不利,和父母的感情也不深,我们俩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只是理智上明白要孝顺父母,打个电话呀,寄点钱呀,回去时买点礼物呀,也都是真心的。可是感情上对他们没有依赖性,总觉得有层隔阂,做不到像从小跟着父母的人那样与老人亲密无间,忙起来就把他们忘了,到现在我也记不住他们的生日,内心常常觉得愧疚。在我们这里,这样对父母的非常普遍,别人很难理解那种不可能去恨、想爱又爱不起来,知道不能怪老人、怪自己又觉得委屈的折磨。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只是更加明白老人们的无奈,无法减轻感情上的痛苦。所以我现在拼命想对我儿子好,但是,没有多少用。我苦笑。
燕子关切的问:怎么了?我说:你嫂子生他的时候,我没有回去。那时候,我们这里是三年一次假期,大家都很老实,假期不到一般不会请假回去。加上路不好走,到省城坐飞机要坐一整天的车,路又不好,搓板一般,一不小心能把人抛起来,想搭车也不好找。几年不回去,回去总要给老人和亲朋好友买点礼物,几年攒的钱回去一趟也就花的差不多了,所以能不回去就不回去。等我回去的时候,儿子已经两岁。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睡着。早晨醒来看到我在床上,吓得大哭,无论如何不让我和他还有他妈妈睡一起。后来好一点,只叫我叔叔,不叫爸爸;出去玩从来不让我拉着他,更不用说抱了,有时候真想抱抱他啊。后来他大了,也抱不成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抱过儿子。我也没有闻过小孩的奶腥味、尿布味,没有听到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没有听到儿子呀呀学语,没有看到他蹒跚着走出第一步。我既没有在父母跟前撒过娇,也体味不到儿子承欢膝前的乐趣。总感觉欠他的,欠你嫂子的。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我父母她父母病了,又要照顾老人。在这里退休的人,身体没有几个是好的,隔三差五的常生病,儿女能在身边的不多,很难真正颐养天年。你嫂子和老人还好说,毕竟是大人,她们也没有怨言,关键是孩子。
燕子安慰我说:没关系,孩子长大就好了。我摇摇头说:大了也不行,这不是正常的父子关系。我估计他长大了,能像我对待老人一样对我也就不错了。感情和理智是两码事,我们这些人感情缺失,过的是不完整的人生,孩子也是。这些孩子或者像我儿子一样生活在“单亲家庭”,这算是好的;更多的孩子,像那些外出打工农民的孩子一样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培养缺失,感情缺失,在农村的生活水平都很低。个别的只能寄养在朋友家里。这不是高考刚结束不久吗,有个同事小孩没有考好,同事打电话也没有敢训斥,就问问情况,你知道他儿子怎么说?他儿子说,你现在想起我来了,早干嘛去了。说是高考有加分,这是个好政策,体现了国家对我们这些人的照顾,小孩因此会上更好的学校,包括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毕业之后有出息的就不多了。因为靠加分才能上个好点的学校,学习的基础没有办法和其他同学比,大人很少去学校看望,很少和老师交流,孩子自己很自卑,能顺利毕业已是烧了高香。我们这些人呢,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儿女,中对不起亲戚朋友。如果再对不起国家,不能为国家做贡献,那就真的一无是处了,活着也是白活。
过了几天,卓玛回来,向我报到并汇报这几天的情况。我问:怎么样,局长她们看的满意吗?卓玛说:大姐非常满意。这几天下去,真是长见识了。我说:什么见识,说来听听。她说:李秘书长太会做服务工作啦,事事都考虑得非常周到。大姐要去什么地方,如果比较远,他要提前一天先去看看;近的就当天去,安排停当,路没有问题才让大姐去,李秘书长把这叫“踩点儿”。我第一次听李秘书长说“踩点儿”的时候差点没有笑出来,只有小偷偷东西时才“踩点儿”呢,是不是秘书长?我说:嗯,还有什么?卓玛说:有天中午在乡里休息一会儿,李秘书长担心不安全,还专门安排公安站岗。我说:是在边境上吧。卓玛说:就是,另外还有,每顿饭李秘书长都要亲自安排,什么菜能吃,什么菜不能吃,都由他亲自定,比如说不能让大姐吃菠菜。李秘书长说,菠菜容易塞牙,大姐要是不小心塞住牙,自己又没有发现,让别人看到有失身份。我点头说:确实考虑得很周到,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我不想在部下面前说另一个同志的不是。再说,李德裕确实考虑得很细,虽然我不赞成他的有些做法。
卓玛站起来,准备走,却又不走。我问:还有事情吗。卓玛说:我无意中听到的,觉得应该告诉您。我们回来前,大姐问李秘书长在这里工作多少年,说长期在这里工作的同志不容易,让他有什么要求就给她讲,她来帮助解决。李秘书长说他没有什么困难,只想承担更多的工作。他说那话的意思,您的有些工作没做好,如果他当秘书长,保证做得比您好。
对卓玛说的话,我并没有太在意。倒不是怀疑她说话的真实性,我可以保证卓玛说的是真的。卓玛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多年了,喜欢热闹,非常热心,从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我是觉得这事情没有什么可能性。我们这里机关里当地的同志很多,他们的母语是藏话。而公文是全国通用的,因此选秘书长时特别重视文字能力。我相信,即使我不当秘书长,也轮不到李德裕。再说,我干得好好的,前段时间老书记退休前干部考察调整,大家对我的评价非常高,没有调整我的理由。
在机关里工作的人都知道,除本部门的领导之外,最有可能找你谈话的还有两个部门:纪检委和组织部。纪检委找,一般没有什么好事情,组织部一般都是好事情,所以最好让组织部找,别让纪检委找。上午上班时间,纪检委的同志给我打了个电话来。电话是一位副书记打来的,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办公室。他说哪个办公室。我说“西开办”这边。他说你回一下市委办公室,有个事情要和你谈谈,那边谈话方便些。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为我考虑。“西开办”抽了不少单位的人,让他们看到纪检委的人找我,传出去影响不好,纪检委的同志历来是很负责同时也是很谨慎的。很多人不理解他们的工作,认为他们专门整人。其实他们也想与人为善,只是职责所在,你往枪口上撞,他们也没有办法。去市委办则不同,我是一把手,单位上某个人被人告了,纪检委也会找我了解情况,听我的看法,他们去我办公室是正常的。回市委办的路上,我在想是谁又给我惹事了。
纪检委来了两个同志。一位是刚才打电话的副书记,还有一个年轻干部负责记录。副书记先给我道歉,说:知道你工作忙,打搅你了,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我也没有那么忙,你们来肯定是有事情,估计是我这儿有人给你们添麻烦了,该道歉的是我。他说:都是老熟人,也就不客气,直接说了。有人写举报信,信中举报你有三大问题,一是政治问题,二是经济问题,三是生活作风问题。然后副书记一一把具体事情讲了。说实话,一开始我有些懵,我没有想到会有人告我,他们是来调查我的,而且说得那么严重,那么大的“帽子”。等他说完,我心里也释然了。然后一条一条地作了说明。我说:所谓的政治问题,说我公开传播封建迷信,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我就把那天学习会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一遍,并且特别强调,我之所以学习会快结束时讲,是为了提高大家对《周易》的学习兴趣,主动来参加下一次学习。我是讲了大师怎么算卦,也讲到了加持和禳灾解难之类的话,那大师是带引号的,应该听得出来,加持和禳灾解难是要看钱的。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讲易经就说是传播封建迷信,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我们本来就应该尊重传统文化,重拾传统文化,对传统文化,机关里不是讲多了,而是讲得太少。对经济问题,刚才副书记说的那件事情我本来已经忘了,副书记说时我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是有的。几年前,一个朋友在省城郊区租地建塑料大棚种蔬菜,让我帮着买些化肥。正好听说告状信里说的这个县国家拨的化肥用不完,有的老百姓把国家免费提供的化肥,白天拉回家,晚上倒到山沟里,说化肥撒到田里会杀生。于是,我介绍那位朋友去县里买了些,买多少,后来怎么样,我都没有再问。因为那位朋友并不太熟,后来没有再联系。副书记说:你不知道化肥是国家专控物资吗?我说:不知道。副书记点头,说那化肥没有拉走,被县里查住了。我说:那就好。心里又想,幸好被查住,无意中差点犯错,看来帮人还真得小心点。我说:第三个问题,利用自己的权势,强行带部下的老婆出去喝酒吃饭,又带她去东嘎看“达玛节”,晚上还在县里开房,那是扯淡了。举报信虽然没有点名字,我知道说的是李德裕的妻子柳燕子,因为没有其他类似的事情。我讲李德裕怎么请我吃饭,中途怎么离开,我怎么去东嘎,又怎么碰到柳燕子等等详细情况。讲完,我笑着说:这封信里还有一件事没有提到,前两天吃过晚饭,我和柳燕子还一起去河边散步呢。
我讲完情况,副书记点头说:我说几句本来不该说的话,因为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和我们调查了解的情况也是一致的。高明一点的举报信就是这样。你说没有,事情有一些影子;你说有,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情。有一点像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您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副书记握着我的手,故意落在后面,小声说:小心你身边的人,你讲话有人录音。
我讲话有人录音?副书记的话简直让我毛骨悚然。这不是谍战片里才有的情况吗?怎么会出现在生活里,而且是机关里?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简直是匪夷所思。要知道,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网络,不像后来,动不动给你拍点东东传到网上去,让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更别说什么隐私了。好在我自己认为没有讲过什么过分的话,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可我以后还讲不讲话,还做不做事情?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讲话特别是即席讲话都是完全正确的呢。会是谁呢?我说过我们的家教是三爷的那句话,“多琢磨事,少琢磨人”,这些年来我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主要精力用到了琢磨工作上思想上学习上。少琢磨不等于不琢磨。特别是当领导以后,对身边的人怎么样,总还是要心中有数的。只是不刻意的去琢磨人,碰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人,有什么感受记住就是了。不把简单的人际关系复杂化,不把人心看得很丑恶,好像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相信,人人都在算计。但是,该琢磨的仍然会琢磨。只有傻瓜才会谁都不琢磨。其实傻瓜琢磨不琢磨人我们也不清楚,就像庄子说的“子非鱼”一样,我们不是鱼,不知鱼之乐;我们不是傻瓜,自然不知道傻瓜怎么想的。也许他们很聪明,我们经常听说正常人自杀,却没有听说哪个傻瓜自己抹脖子的。
根据举报的情况,我分析“录音事件”应该出现在“政治问题”中,和上次的学习会有关,否则副书记不会让我注意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录音者是参加上次会议者之一。我把那些人理一遍,还是想不出可能是谁。这些人中,除李德裕等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相处多年,不去有心了解也已经了解,没有这种风格的同志,以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李德裕?显然也不太可能。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燕子,谁会拿自己的老婆当这种故事的主角啊,等于给自己戴绿帽子。那几个人也不太可能,市委办公室调人,科级以下是要经过我亲自考察的,这些人以前表现不错,才能调到市委办公室来。再说一个一般干部干嘛要给秘书长过不去。我又想另外两件事,和燕子吃饭、看“达玛节”不足为凭,谁都可能看到。“倒卖化肥”那件事,我突然想到李德裕是从那个县调过来的。这有关系吗,有可能吗?没有证据的事情,还是不要妄加猜测,自己小心点就是。我不想想了,想到这些事我就头大,我宁愿去研究宇宙飞船也不想去琢磨这些事,去琢磨这种人。宇宙飞船是个死物件,研究出来多少是多少,解决一个问题少一个。人是个活东西,张王李赵各不相同,大家一会儿一个念头,千变万化的,太难琢磨了,累死我我也琢磨不透。那天以后,再见到李德裕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就会感到不自然,不知道是他做了坏事还是我做了坏事。他却保持一贯的谦恭,始终乐呵呵的。
转眼间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西开办”的工作完成第一阶段,也就是做成了梁书记说的项目盘子。梁书记、邓珠市长等领导一起到“西开办”来,检查指导工作,看我们的成果,都很满意。梁书记和邓珠市长去省里汇报,省发改委从中筛选了一批项目上报国家有关部门,要求我们加大这些项目的前期工作深度。我的主要精力还是在这边。市委办公室的工作仍然继续做,只是逐步在变少,因为李德裕的汇报越来越少。
又到了市委办公室集体学习的时间。按计划我们每月要学习一次的,上次该学习的时候我实在是顾不上,就没有安排。提前一天,李德裕就提醒我,问我这次有没有时间,是不是安排。我说可以抽出时间,要安排。那天我去得晚一些,想到有人录音我就担心,又没有办法,不可能逐个搜身吧。这事儿讲都不能讲,免得大家互相猜忌,搞得大家话都不敢说。我原来想好的怎么讲要作调整,有些话要谨慎,不能想到什么是什么。讲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果有人截流一部分,断章取义的录下来,现在听的人都在,大家可以作证,时间长了就说不清。我到的时候,李德裕带头站了起来,我请大家坐下,说:按照上次的安排,咱们今天学习《周易》,也就是大家平时说的易经。《周易》中有两句话,一些学者认为可以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也是清华大学的校训。我刚开了个头,李德裕说:方秘书长,打断您一下,咱们今天是不是换个内容,不讲易经了。听说有人对咱们的学习有议论,纪检委的同志还来调查。我本来不想提这个话题的。李德裕这么说,我不能让大家误解,认为我们的学习是错的,或者被所谓的调查闹得人心惶惶。我说是有这个情况,纪检委的同志来了,找我了解一些事情。李德裕说:和咱们的学习没有关系吧。我说:有一点关系,有人告了我三大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我根本没有把这三个问题当回事儿,所以我是笑着说的。李德裕说:今天这种场合,方秘书长,具体问题咱们就不谈了吧。他看看大家,说大家出去不要乱讲,我们又不是不了解方秘书长,他要是有问题我们大家的问题就大了。又对我说:咱们今天换个内容,免得让人说闲话,咱们就谈谈如何做好服务工作吧。我想也对,服务工作是办公室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再说也别让学习会成了我的独角戏,便对李德裕说:你既然提出来,就给大家先讲讲吧,谁出主意谁干活。
李德裕说:那好吧,方秘书长点将,赶鸭子上架,我也就先扔块砖头抛砖引玉。我可没有他老人家的水平,能引经据典,海阔天空,深入浅出,头头是道,我讲点具体的小事情。为什么要做好服务工作?啊,我不讲为人民服务,更不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什么不讲,因为它做不到。我没有读过《国富论》,这本书是一个老外写的,老外的名字不好记,但我知道这本书是市场经济的指南针。这本书中有两句很著名的话,一句是人都是自私的,还有一句是人都追求效益最大化。有投入就要有产出,投入少产出多就是效益最大化。李嘉诚先生投资,给我们修一条到省里的高速公路,他的目的可能是收费赚钱;但他修好了路,人民群众方便,所以他客观上也是为人民服务。是吧。我们把服务工作做好了,书记们、常委们、包括方秘书长,腾出更多的精力用到工作上,我们也是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工作做好,领导满意,科级提县级,科级把位置让出来,一般干部提科级,大家皆大欢喜,对不对。你们都有同学,都有朋友,你们的同学朋友当官,你没有当官,或者当的官不够大。以后孩子放学,别人的司机去接,自己开着车去接,你骑着自行车去接;别人的老婆穿貂皮大衣,你老婆说也买一件,你没有钱。我不说你自己怎么想,你的老婆孩子会怎么想,你对得起老婆孩子吗?你娶个漂亮老婆八成也是别人的。
大家都笑了,我突然想起纪检委的谈话,面上不觉红了。扪心自问,我对燕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聊得来,当然她也很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和一个美女聊天,她又愿意听,是件很愉快的事儿,我没觉得有什么。有人这么一告,再想起来我突然觉得有点变味。我定定神,听李德裕继续讲。他说:啊,我们怎么才能做好服务工作呢?有人说,领导哪里痒痒,我就挠领导哪里,这可以了吧,咱们肯定觉得可以,不错啦。叫我说,这还不够。真正的高手是什么,真正的高手是,你挠领导哪里,领导觉得哪里痒痒。
下面有人笑。李德裕停了停,又讲道:你陪领导吃饭,上一盘虎皮辣椒,领导让你先尝尝,你尝完,领导问你怎么样,你怎么说?你要说,嗯,这是虎皮辣椒。咱们不能说是辣还是不辣,是咸还是淡,是香还是不香。为什么,因为你说嗯,很辣。领导一尝说不辣啊,怎么办?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思想,领导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思想。这些东西很复杂,我搞不懂,方秘书长懂,可能有心理学,我讲不清楚。我就举几个小例子。第一个,你和领导一起外出,坐一台车,上车时先帮领导打开车门,等领导坐好替他关上,下车时先跳下来,帮领导开门关门。第二个,你到领导办公室去,进去前先清清嗓子,进去后看看领导茶杯里有没有水,出来时再看看有没有水,没有就续上,离开时先退两步,别直接把屁股给领导。第三个,我们在路上特别是楼道里碰见领导,自己先站在那里,侧身让领导过去,我们再走。啊。我讲的这些都是小事情,大家平时也都是这么做的,我只是把大家的做法总结总结。嗯。这些都是小事,大事有方秘书长讲,我只知道些小道理,不对的地方,请方秘书长和大家批评指正。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今天还有两位副秘书长参会,其中一个没有鼓掌,两眼望着天花板。鼓掌的同志大概觉得李德裕的讲话很新鲜。我以前从没有这么讲过,其他秘书长也没有讲过。在我的观念里,李德裕讲的东西就是拍马屁了。我读过不少书的,但我至今没有读过《厚黑学》,据说它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我也从来不读官场名人传记,书是买过,比如写曾国藩的,说是曾老先生做人做官都很成功,买来后却没有读。我待说话时,见次旦举起手,问:可以讨论吗。我示意他讲。他说:李秘书长,您的讲话很有意思,幽默风趣,刚才鼓掌的有我。但是您教我们怎么讨好领导,我不能赞同,做好服务工作应该,拍马屁就不好了吧。说完就看我。
我说:李秘书长后面举的三个例子是很有道理的,前面的一些话咱们可以再讨论。该不该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认为该讲;作为一种理想,越是做不到越要讲。宗教讲普度众生,它也没有做到,它还是会继续讲。共产党本来就是一帮“泥腿子”,不为人民服务为谁服务。说人性都是自私的,西方人可能这么看,中国人不是,起码中国古人不是。《三字经》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荀子说人性是恶的,响应的人不多。欧美国家经济发达,有先进的科学技术,咱们要学人家,学他们不等于说他们都是对的,尤其是在对人的认识上。我们生在中国,生在东方,有五千年的文化传承。为什么一定是他们什么都对,我们什么都错呢,我不信外国的月亮真比中国圆。当然,咱们也不能用着人家发明的,坐着人家创造的,住着人家设计的,又去骂人家,这不厚道,没有这么做人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那是没良心;要么你就别吃肉,要么你就别骂娘。李秘书长刚才说的那本书,《国富论》,确实是市场经济的奠基之作,对认识西方文化有好处,大家有时间可以看看。王国维先生论治学,有著名的三重境界。了解西方文化,我总结了三个层次,供大家参考。第一个层次读大仲马、司汤达,他们的小说故事性强,很吸引人;第二个层次读狄更斯、契科夫,故事性没有那么强了,然而对社会分析深刻;第三个层次就要读卢梭、孟德斯鸠、亚当斯密了。这时李德裕的电话响,李德裕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哎,是我,书记;好的,书记;好,我马上过去。他等电话响起嘟嘟声才挂掉,对我说:梁书记让我马上过去。我说:噢,你赶快去吧。我这才想起,梁书记有几天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他从省里汇报项目回来后,安排“西开办”下一步的工作时见过他一面。后来我又去过他家一次,去前也有点犹豫,去吧,没有什么要汇报的事情;不去吧,作为秘书长,几天不见书记心里也不踏实,最后还是去了。叫开门后,警卫员说书记正和李秘书长下棋。我就回来了。想到这些,我的心情突然有点烦躁,学习会草草地结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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