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藏汉语小说现代化诉求
2015-05-04李美萍
李美萍
【内容提要】当代西藏汉语小说对西藏现代化进程的探索与表述无疑是对西藏现代化进程积极参与和有益的文学探索,丰富并发展了西藏的现代化进程。经过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昂扬的、浪漫主义讴歌式言说的单一角度,发展到西藏新小说时期徘徊在传统文化的神秘与审美现代性反思之间的张力诉求,另辟蹊径在20世纪80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女性叙述的突出,在现代性的显现与遮蔽之间均作了积极的探索。这种现代性言说的努力与成绩都是有目共睹的,正是基于这一点,本论文试图从现代性这一角度分析当代西藏汉语小说现代化诉求的历程。
【关键词】昂扬的浪漫主义气息传统文化审美现代性女性叙述
对落后、腐朽的政治体制的揭露、批判,对先进、民主的社会主义制度的颂扬、讴歌是当代西藏汉语小说从诞生起就内在化了主题诉求。对这一主题的诉求意味着当代西藏汉语小说从一开始就拥有了鲜明而强烈的现代性特征,其具体体现就是对自由、民主的社会体制的积极展望和真情讴歌与践行。集中表现在刘克的小说集《央金》和徐怀中的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在这些作品中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隐含作者均表现出对新的生存境遇的由衷期盼和热烈憧憬,对拥有了生产资料和劳动成果的生活现实的热情拥抱,对正在行进中的社会建设的积极参与,对未来美好前景的浪漫规划。由于这些作品的基调如此昂扬向上,使得所有这些充满了浪漫色彩的现实图景。同时,我们注意到浪漫色彩的现实图景在具体作品中更多的都与人的解放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关系。因为正是人的解放的有限度的实现,才使得众多的生命个体获得了相应的主体性,从而由历史的客体转变成了历史的主体,并以历史主人的身份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管这种主体性的获得是自我自觉追求的结果,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所导致的被动产物,其所昭示的历史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古老而封闭的高原大地从此不可逆转地走上了现代化的历史征途;像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在宗教文化的氤氲中祈求生命轮回的藏民族终于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从传统向现代的艰难变迁。
毫无疑问的是西藏社会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与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诉求是同步进行的。与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当代文学所追求的艺术目的一样,当代西藏题材汉语小说在1950年代至1960年代中期,始终与社会变革、生产建设在一个车轮上行进,践行着当代中国社会赋予它的“宏大叙事”的神圣使命。正是由于此,这个时代的当代西藏汉语小说在不辱使命地完成时代赋予它的神圣职责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留下了诸多遗憾。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由于过分强调作品的政治倾向性,而忽视了它的审美特性,许多作品具有政治化、概念化的缺憾。与此相关的是人物形象塑造的单一化、模式化。许多人物成了政治符号的化身,成了政治思想的传声筒。二是对复杂的精神世界的简单化处理。这一时期的西藏题材的小说过分关注社会制度的更替和这种更替所带来的社会生产方式以及广大民众社会实践活动的变化;相对而言,对人们的精神世界的变化却远远不够。这显然忽视了根深蒂固的宗教文化对民众的心理意识所具有的巨大影响这一客观事实。由于此,作家们往往用物质和行动上的巨大变化来取代心理意识和精神观念的变化,比如群众获得了比以前丰厚得多的生活资料,随之而来的就是思想意识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再比如,通过激烈的阶级斗争,人物的思想意识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等。不言而喻,这样过分相信物质的力量的写作观念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其偏狭之处在于把思想意识这一原本复杂抽象的因素看得过于简单明了,从哲学根源上看,它其实是对唯物主义的机械化理解和运用。第三,由于受当时左倾思想的影响,作家们普遍信奉“阶级本质主义”观念。在具体的创作中,往往把不同阶级的人划分为两个本质属性根本不同的阵营,并给他们硬性地贴上截然相反的“本质特性”,比如属于旧的统治阵营的人物无一例外地都是丑陋的、凶恶的,是坚决反对、批判的对象;属于被压迫阶层的人物,大多受苦受难、苦大仇深,代表正义、进步的力量,作品对大都赋予他们正面的性格特征,并为他们的未来绘制一幅美好的前景。很显然,这种非白即黑的阶级对立思维,严重忽视了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从而无法全面揭示历史发展的真实风貌和人物性格的“圆型”特征。第四,作家们运用“进化论”思想所导引出的线性时间观来展示历史前进的必然性时,忽视了由民族宗教观念所决定的轮回时间观念在藏族民众心理意识中的决定性影响,从而也就忽视了人物价值观念转变的复杂性,其结果是:想当然地以看得见的生活方式的转变推导出心理意识和价值观念的转变。毫无疑问,这种把精神观念“物质化”的创作思路显然是极为偏狭的。
新时期之初(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当代西藏汉语小说继续沿着上个阶段所开辟的艺术方向不断推进,在整体风貌上依然没有脱离传统现实主义注重反映社会现实,通过重大的历史事件的文学化叙述来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但在统一的艺术风貌笼罩下,这一阶段的小说创作还是呈现出了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艺术质素,从而为早已模式化的文学创作增色不少。首先是本土民族作家陆续登上文坛,打破了此前只有其他作家(主要是汉族作家)书写西藏历史和反映西藏现实的单一局面,为西藏汉语小说加入了浓厚的地域风味,从而使得西藏的民族文学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特色。其次,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逐渐进入作家们的艺术视野。此时的小说创作,尤其是本土民族作家的小说创作,在继续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模式的同时,也开始把艺术触角伸向了民族传统文化的各个层面,以理性地眼光审视民族传统文化,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了初步的反思,从而掀开了当代西藏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崭新局面。第三,在艺术形式方面,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和技巧已经进入作家们的艺术法眼。对各种区别于现实主义表现手段的艺术手法和技巧的兼收并蓄,使得此时的小说创作开始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现代主义气息。尤其是在年轻作家的创作中,这种倾向已经成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大势。这无疑为之后出现的“西藏新小说”积蓄了艺术能量。从这些鲜明的变化中我们可以发现,此一阶段小说创作的现代性特征不仅体现在创作主体用理性眼光审视传统文化上,还体现在初步觉醒的艺术本体意识上。正是这种理性眼光和逐步觉醒的艺术本体意识,为当代西藏汉语小说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集体爆发奠定了基础。“神奇”叙事的艺术景观由此而诞生。
以“神奇”叙述为特征的西藏新小说的出现是文学审美现代性在当代西藏小说创作这一艺术实践中的一种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现象。它意味着人们通过艺术创作对现代自由精神和自由的审美空间的自觉追求,也意味着艺术创作可以摆脱政治意识形态的藩篱构建自己的本体存在。从艺术层面上看,它是艺术本体化对艺术创作的自觉要求,但从人的存在角度来看,则表征着人对自由精神的渴望与追寻,所以它归根结底仍然是人对现代精神的渴望与追寻。西藏当代汉语小说中的“神奇”叙事正是在这一主题性方向展开的。它借助国内“寻根”文学潮流的东风,吸取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艺术营养,继承西藏本土宗教文化和传统艺术的精髓,展开了一次具有爆破性威力的艺术探求。它把西藏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主义杂糅融合,使得带有藏族传统文化痕迹的“神奇”小说蕴含了鲜明的现代性特征。“神奇”叙事在彰显文学艺术本体精神的同时,也在艺术形式的“偏执”性追求中暴露出了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首先是对作品内容与意义的忽略,使得有些作品成了一个个轻飘飘的艺术空壳;其次是部分小说迷失在宗教文化神秘的泥沼内故作深沉,与真正的艺术创作背道而驰。“西藏新小说”很快从顶峰滑向低谷,原因很多,而上面两方面的因素也许是不能忽略的重要原因。
西藏当代女性文学的出现是当代西藏文学和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化现象,其所蕴涵的现代性价值是不言而喻的。首先,它打破了西藏历史上女性被叙述、被言说、被塑造的失语状态,西藏女性第一次以艺术创作主体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抒写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思想、参与民族历史文化的当代建构,从而拥有了历史主体的身份和地位。其次,女性文学的出现,其实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不管女性作家创作的作品在主题倾向上多么缺乏真正意义上女性意识,也不管女性作家的作品在文化内涵和艺术层面上是否已经彻底挣脱了男性文化意识的种种规范和制约,但“女性创作”这一文化行为本身却无可争辩地说明:女性能够写作、女性能够言说。这无论如何都是当代藏族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当然,西藏女性文学创作所体现出的女性意识决不仅仅只体现在作为“文化现象”的创作方面,更多地蕴含在她们的艺术世界之中。比如对被历史遗忘的女性命运的关注(如《无性别的神》),以女性视角演绎历史风云、对个人爱情婚姻的自主选择等(如《拉萨红尘》),无不是西藏女性小说创作中的女性意识的具体表征。如果从主体意识觉醒的角度加以审视,西藏女性小说中所体现出来的女性意识自然也是西藏当代文化现代性追求的一个组成部分。
把人的“解放”、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文学本体艺术精神的追求、女性意识的觉醒归置到现代性的范畴之内,强调它们对人的主体性价值的肯定、追求、昭示、提升,这是本文所遵循的言说逻辑。毫无疑问,这一逻辑在现代性理论的烛照下,抽绎出了当代西藏题材小说包含的一些整体性文化内涵和艺术品格,这对我们认识当代西藏题材汉语小说无疑大有裨益。但这种“人为”地为一个庞大复杂、内容丰赡的研究对象设置一个理论范畴,然后对此加以删繁就简式的剖析、阐释,其实也是一种“理论暴力”行为。它在凸现、强化研究对象的某些内涵和特征的同时,也会无意或有意地忽略、遮蔽研究对象的其他一些内涵和特征。更为严重的是把诸多风格上其实有着或鲜明或细微差别的作家、作品“强行”塞入一个理论框架之中,势必会抹杀这些作家、作品所呈现出的独特的审美魅力和文化价值,比如对于“西藏新小说”的研究。很显然,构成“西藏新小说”的创作主体与艺术文本是一个个各有特色的“个体性”存在,他们之间固然有一些相同的艺术倾向,但其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当我们用现代性这一理论视域来考察他们时,他们各自的个性特征就被掩饰了,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局面,但却对此无能为力。再比如对当代西藏女性小说的研究,也是如此。当代西藏女性小说的确有共同之处,但它们之间的艺术差异也是非常明显的,有些作家以描绘农区的生活为其主要兴趣所在(如《紫青稞》),有些作家则以城市生活为主要反映对象(如《复活的度母》);有些作家喜欢在历史传奇中施展自己的艺术才情(如《无性别的神》),有些作家则擅长关注当下现实(如《一个尼姑的自述》)……所有这些决定了她们所营造的艺术世界必将是各有特色、难以统一的。鉴于此,我们有必要明白,现代性只是从一个固定的,也是单一的理论视角对当代西藏题材小说的一次历时性考察;关于当代西藏题材汉语小说的研究,还需要我们在更为广泛的视野中加以分析、探讨,才有可能不断接近其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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