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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奔跑

2015-05-04黄荣才

福建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家庙大牙木棍

黄荣才,男,1970年出生,平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发表文章近两百万字,出版《闲读林语堂》等书六部,有文章近百篇被转载或者入选各类选集,获奖若干。现为平和县新闻中心副主任、平和林语堂文学馆馆长、平和林语堂研究会会长。

1

陈地理死的那天,是大年三十,农历除夕上午。

陈地理死在陈氏家庙。

除夕那天祭拜祖宗,是当地的风俗。逝去的人要比活着的人先过年。陈地理用箩筐挑着一担供品到达陈氏家庙的时候,正是除夕那天上午九点,陈氏家庙很热闹。排成四排的十六张供桌满满当当,摆满了鸡、鸭、香肠、猪肉条、甜粿、菜碗等等供品,家庙里香火缭绕,门口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陈氏家庙很新,刚刚重新装修,雕梁画栋,大红底色的屋梁,描绘着龙凤。

陈地理挑着供品走进大殿的时候,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有人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陈地理放下担子,刚好有个人祭拜完毕把桌上的供品收拾了,给陈地理腾出个位子。陈地理一边往桌上放东西,一边回应着招呼。当陈地理点燃香的时候,没有谁想到他会突然发飙。男人在烧香的时候,往往是默默祈祷,即使念出声,那也是分贝极低,只有站得很近的人才听得到。陈地理却声调很高,有点刻意的成分:“陈氏祖宗在上,今天我陈地理给祖宗烧香了,我陈地理等人辛辛苦苦带头募捐,重修了陈氏家庙,却被一些人嚼舌头。各位祖宗明鉴,如果我陈地理有吃了修家庙的钱,我不得好死,今天就死在祖宗面前。如果我没有占便宜,那就让说这话的人嚼了舌头,断子绝孙。”陈氏家庙里原来很热闹,烧完香的人在等着祖宗收受供品的同时聊一些过年的话题,听到陈地理居然如此祭拜,家庙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陈地理是重修陈氏家庙的理事会成员之一。该理事会共有五个人,从前一年开始,他们就发动募捐,筹集资金40多万元重修了陈氏家庙。陈氏家庙原来破破烂烂,有点颓败,重修后显得富丽堂皇。按道理,理事会应该收获许多称赞,但事实是,理事会听到的骂声远远多于表扬。陈氏家庙开始修的时候,有人就对理事会的账目表示质疑。陈地理作为主事人之一,听到质疑声,很是恼火,在背后骂了好几次,后来曾经当面和人吵架。问题的关键是无论吵架或者背后骂娘,理事会依然没有把账目公开,而且重修宗祠的泥水匠、木匠和运送材料的司机都是理事会成员的亲属。陈地理等人无可避免地让人猜疑。

陈地理烧完香,脸很红,好像喝了酒,边把要烧给祖宗的寿金、银子等纸钱错开,边继续骂道:“干你佬,现在不少人都是没良心,良心都让狗吃了,好像说出去就是话,也不怕死光光。”没有谁接腔,大家都知道这几年陈地理脾气越来越差,谁接腔可能会撞到枪口上。陈地理也没指望谁接腔,他就是要借今天的热闹场合骂给大家听。陈地理看到当时和他吵架质疑账目的几个人也在祭拜祖宗的队伍当中,骂得更加起劲。

陈地理蹲在天井烧纸钱的炉前,烧纸钱给祖宗。火苗升腾而起,陈地理嘴里不停:“祖宗你可要开眼啊,把说谎的人抓去吧。如果我说谎今天我就死在这里,如果没有,谁乱说就去找谁啊。”陈地理的纸钱烧完了,吹过的风裹起一点点纸灰,升腾而起,飘了一会又掉落地面。陈地理刚要站起来,好像有点费劲,摇晃了几下,噗地扑倒在地。静寂的人群突然发出几声惊叫,有人赶快过去,扶起陈地理,陈地理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手指着供奉祖宗牌位的神台,说不出话。有人赶快给陈地理的侄儿陈大眼挂电话。等陈大眼和陈大牙兄弟俩赶到陈氏家庙,陈地理已经不行了。陈大眼兄弟俩哭喊着“叔、叔、叔”,在几个人的帮衬下,把陈地理抬走了。

过年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几个人看着供台,从一世祖开始,一排排用木头刻成的祖宗牌位按照世系排列整齐。供台上,有个碗特别醒目,碗里装着八分满的大米,竖着插了一个纸做的牌位,用墨水写着“显考陈公天文之位”,有点突兀,有点孤零零地放在供台的角落。

拜祖宗的人回到村里,得知陈地理已经死亡。有几个近亲前往,看到陈地理已经躺在堂屋,从头到脚蒙着被单,灵前放着用泥团做成的香炉,三炷香很孤单地燃烧,一只煮熟的鸡摆在泥香炉前。陈大眼、陈大牙兄弟失魂落魄,跌坐灵前。

陈地理没有结婚,陈大眼、陈大牙既是侄儿,也是过继给他的儿子,大家一起过。陈大眼的母亲,也就是陈地理的嫂子罗菊花已经哭过一场,坐在屋里的竹交椅上,不时发出哀哀的几声哭泣。陈大牙的儿子陈小木,脏兮兮的,流着口水,看到有人来,指着灵床上的陈地理,含糊不清地说:“叔公死翘翘了,叔公死翘翘了。”陈大牙一巴掌打过去,他摸了摸嘴巴,撇了撇嘴,好像要哭起来,最后只是跑到一边,追着几只鸡跑远了。

陈大牙回头,看到陈小板,陈小木的弟弟,正想去揪灵前的鸡翅膀,陈大牙一脚踹过去,把陈小板踢到旁边,陈小板哭得惊天动地,引发了陈大眼老婆和陈小木的哭声,陈小木哭得号叫一般,陈小板反而不哭了,颠颠地跑出去。看着陈大牙两个疯儿子,邻居摇了摇头,眼光瞄一眼躲在角落的陈大牙老婆细月,她用手随便抹一下脸,用手指着大家,嘻嘻地笑了。细月是个弱智的女人,笑了也就笑了。

“陈天文,你怎么死了几十年,也没有保佑一下家人。你在地下就那么好吃好睡吗?你这夭寿鬼啊。你看看这几个,这是人吗?”罗菊花突然放声,顺着竹交椅滑下来,瘫倒在地上。

罗菊花是陈天文的老婆,陈地理的嫂子。

2

陈天文是陈地理的哥哥,死去多年。

陈天文当过保长,国民党任命的保长。陈天文在当保长之前,在陈家保就是个名人,村民说陈天文为人仗义,举例就是有一年旱灾,村里许多人家里揭不开锅,陈天文把家里粮仓的稻谷全部送到辗米厂,加工成大米,按人口分发大米,还有米糠。当时陈天文还不是保长,只是家里有一片田地,收获的粮食囤积了好几个粮仓。陈天文家里经常客人很多,陈天文有什么东西就上什么东西,光是自家酿的米酒,一年要喝几十瓮。陈天文的人缘就很好。

陈天文很会打架。当时陈家保和邻村的林家铺世代不和,经常为了一点什么事就械斗。陈地理到老的时候,还经常讲故事给陈大牙听,说起当时鸟铳、锄头柄、砍刀齐上,惊心动魄。相当长一段时间,陈家保在和林家铺械斗中,处于劣势,陈家保的人,见了林家铺的人,经常有惹不起躲得起的举动,这让陈天文很不爽,陈天文觉得陈家保好像少了一根柱子的草房,随时有倒塌的可能。陈天文回想父亲陈铁锹临死前说的话,陈天文的父亲很早就死了,被气死的。那时候陈天文兄弟还小,他们跪在临死的父亲陈铁锹面前,陈铁锹说得很伤感:我这次被人瞧不起就是说话不算数,人穷说话不算数,人不硬气说话不算数,你们要过上好日子,要在乡里说话硬气,说大声话。陈铁锹挂着眼泪死了。陈铁锹老实,但要面子,偏偏陈家保里几个有钱人瞧不起他,他们不时拿陈铁锹逗乐,好几次陈铁锹被气得够呛。这次陈铁锹进门的时候,几个人在泡茶,主人端着茶盘,挨个送上一杯热茶,到了陈铁锹这里,就跳过去了。陈铁锹端茶的手僵在半空,老半天收不回。那几个还没感觉到什么不妥,依然嘻嘻哈哈地说陈铁锹还用得着喝茶。陈铁锹一口气没上来,滑溜到桌下,抬回家就不行了。爹,我一定活出个人样。陈天文跪在陈铁锹的坟墓前,哭得号叫一般。

那年清明节,陈家保二十几号人去扫墓,人都是陈天文点的,是经常和他在家里喝酒的那帮人,清一色青壮年。陈家保祖宗的坟墓在林家铺的地界,到了地方,林家铺有人几乎把菜地开到陈氏祖先的坟头,陈天文看了很生气。很生气的陈天文二话不说,拿起锄头就铲,其他人也一起动手,菜地很快就被夷为平地。往年也发生这种情况,陈家保的人最多就是把靠近坟头的几棵菜拔掉了事,往往还和菜的主人要吵一架。菜的主人是林木枝,陈家保的人来扫墓的时候,林木枝就招呼兄弟林木棍等人,预防陈家保的人拔菜。林木枝没想到陈天文一上手就是铲菜。关键林木枝敏感性不足,没有细心看清楚,今年陈家保来扫墓的清一色是青壮年男子,没有妇女、小孩和老人。

林木枝拿着扁担带着林木棍跑过来的时候,嘴里边大声叫骂,气势很凶。陈家保去的人没有像往年那样选择后退,坟墓不大,而且在野外,陈家保的人成扇形站立。林木枝冲过来,陈天文毫不含糊,他不叫骂,只是用行动说话。陈天文迎上,一锄头过去,正砸在林木枝的头上,林木枝马上倒了下去,鲜血咕噜噜往外冒。陈天文看到林木枝倒下去,没有停顿,抡起锄头往第二个人挥过去。林家铺的人愣了一会,掉头就跑,陈天文起身直追,嘴里大喊“打死这帮王八蛋”,打架往往这样,有人带头,气势出来了,也就不怕。陈家保的人看陈天文追过去,也就大喊跟上。林家铺的人没有思想准备,气势上矮了一截,在家门口被人追得屁滚尿流。陈天文知道不宜久留,否则被围堵在村里,再来一二十个人也死定了。陈天文追着林木棍他们,趁林家铺的人正在聚集,夺村而出。回到陈家保,他们立刻带上砍刀、鸟铳,另外一帮人跟着,来到村口。陈天文带着这帮人,有点豪气和雄壮。林家铺的人到了两村交界的地方,看到陈家保的队伍,知道对方早有准备,今天这架不用打了,林家铺肯定输。林家铺的老人见势头不妙,招呼村里的人后退,先忍下这口气,好汉不吃眼前亏。

林木枝死了。陈天文那一锄头铲到林木枝的头部。林木枝的弟弟林木棍召集了一帮人,想到陈家保讨回公道。陈家保的气势在陈天文的号召下,空前高涨,林家铺的人知道占不了便宜,一纸诉状告到县政府。陈天文找了关系,当时的国民党县长出面调解,陈家保的人赔了林木枝“人命钱”,给了一笔款,这件事就算了结。陈天文在陈家保的威望迅速上升。

陈天文是在一个雨天遇见陈天木的。陈天木不是陈家保人。冬天的陈家保有点冷,又下雨。陈天文在家里,让老婆罗菊花炒了一盘米粉喝自家酿的米酒。当陈天文把一碗米酒端到嘴巴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陈天文一看,这个人不认识,放下酒碗刚想发问。那个人已经走到桌前,端起米酒猛喝一口,说“我是陈天木”,陈天文明白了,陈天木是另外一个乡的,关键他是游击队长,传说中的神奇人物。

陈天木把一碗酒分几口喝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抹嘴,说:“本家兄弟,我不跟你客气。我现在子弹有,但粮食没有了,你得帮我。”陈天文看了看陈天木,说:“我为什么要帮你?”陈天木盯着陈天文,顿了一会,说:“很简单,你也姓陈。”陈天文再倒了一碗酒,推给陈天木。陈天木不端碗,说:“外面有我一百多号弟兄,我不能自己喝酒。我要让他们吃饭。”陈天文想了一会,站起来往外走。陈天文“破谷仓”了。这“谷仓”是陈氏宗族的。陈氏家族有一片田地,三十多亩,租给陈氏族人耕种,每年收到的田租用于年末谢平安演社戏,还有清明节祭拜祖宗。陈天文把粮仓打开辗米,也叫“破谷仓”,一个“破”字,稻谷使用得很彻底,碾出大米有三千斤。当时陈天文不是保长,也不是陈氏家族的族长,不过陈天文做了。他这样做有点霸道。林木枝就曾经说陈天文是土匪。

陈天文让陈天木手下把辗出来的大米全部带上,离开陈家保。“米我可以给你,但你们必须马上走。我要为全村大小考虑。”陈天木在离开村子的时候,拍了拍陈天文的肩膀:“兄弟,你哪天想参加游击队了,找我。我们随时欢迎你。”陈天文挥了挥手,笑笑,转身走了。

陈天木走后,陈天文当了陈家保保长。国民党县长原来就想让陈天文当保长,陈天文的威望高,国民党县长知道乡村需要这样的人物,强龙不压地头蛇,国民党县长想依靠陈天文这地头蛇把陈家管治好。陈天文不干。陈天文打死林木枝,县长替陈天文摆平了这件事,只是让陈天文赔钱,但没有偿命。陈天文几乎就挡不住县长的要求了,拒绝的声调很低。陈天木走后几天,县长把陈天文找去,只是说了一句:“三千斤的大米,不少了。当保长吧。”陈天文无话可说,陈家保保长的帽子戴在陈天文的头上。

3

其实林木枝说得没错,陈天文确实当过土匪。陈天文当土匪的生涯不长,三个月。在陈天文把锄头砸向林木枝的时候,陈天文当土匪的历史已经过了一年多。陈地理还记得,那年冬天,家里的粮食空了,米缸很干净,陈地理把身子扑向米缸,使劲抽了抽鼻子,大米的香味已经很淡了。墙角的地瓜也越来越少,老鼠还不时来抢地瓜吃,陈天文用木板拍死过几只老鼠,炖汤喝了。陈天文看着很香甜地喝老鼠汤的陈地理,叹了口气。摸了摸当时才十二岁的陈地理的头,陈地理把装老鼠肉汤的碗推给陈天文,说:“哥哥,你也喝,很好喝的。”陈地理说话的时候,眼睛很快回到汤碗,盯着那块老鼠肉。陈天文又摸了摸陈地理的头,走了出去。

多年之后,陈地理才知道,那天晚上陈天文约了同村的几个人,上了角头山当了土匪。角头山位于三个乡镇交界,有多股土匪出没。其实这些土匪都是当地村民,平时种地,冬闲的时候上山当土匪,有种趁着农闲外出打工的味道。陈天文几天回一趟家,带点粮食什么的回来。除了陈地理,陈天文家里还有一个母亲。陈天文在夜里经常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话,要过上好日子,做人要硬气。陈天文要保证自己和母亲、弟弟不能饿死,这土匪他就当下去了。

陈天文的土匪生活结束在那年春节前,频繁的土匪出没让国民党县长很恼火。国民党县长也明白这些土匪其实就是饿极的村民,隔三岔五带着几个兵进山一回,吓唬吓唬也就算了,没有动真格。让国民党县长勃然大怒的是有股土匪把县长的表弟给抢了,还把他表弟给杀了。这不是国恨,关键是家仇,国民党县长就大动干戈,带了一帮人马进山围剿,杀了几个人,把人头挂在县城的门楼上示众。陈天文他们见势不妙,回家了。他们当土匪连枪都没有,就几把砍刀,还有就是木棍,典型的乌合之众。

陈天文和林家铺的人打架,其实底气就来自当土匪的经历。陈天文曾经和陈地理说过,打架就是靠狠,靠胆大。当时陈地理和林家铺的一个孩子打架,打输了,回家哭诉。陈天文甩了陈地理一巴掌,说男孩子打架打输了还有脸哭,父亲在地下都会被气得爬出来打他一巴掌再死去。甩了陈地理一巴掌后,陈天文就和陈地理长谈了一次,不管陈地理听懂没有,陈天文那天说了很多。碰到什么事情,哭没用,越哭越让人瞧不起。输人不输阵,输阵鸡巴面。摔倒了就爬起来,他打你一拳,你还他两拳。哪天哥哥不在了,你就是男子汉,不能哭。记住爹的话,要过上好日子,做人要硬气,说大声话。

陈天文当了陈家保的保长,还种着自家的地。有人告诉陈天文,当了保长,不要再种地了。陈天文骂了一句:放狗屁。我就是个农民,今天是保长,明天也许就不是了。只有农民的身份,不容易丢,只要我种地,只要我靠种地过日子,我就是农民。不种地,那我不当保长的时候,我岂不是狗屁都不是。

陈天文再次见到陈天木,还是在晚上。陈天文正要睡觉,门被敲响了。陈天文以为是哪个村民,门一打开,陈天木就闪了进来。拖着一把椅子,坐在陈天文面前,笑了笑。陈天文说你简直就是个鬼魂,缠着我。我这次可没有粮食给你了。陈天木很干脆,说我这次不是要粮食,我要药品,还有情报。陈天文说宗亲只能偶尔用用,不能老用这个理由。陈天木听了,拔出腰里的驳壳枪,放在桌上,说我今天不用宗亲说话,用这个。你要知道,现在游击队不是以前的游击队了,你也不是以前的小土匪,你是国民党的保长。我不跟你认宗亲了,这陈字,什么时候都在那里。我给你说道理,大道理。你要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负责,以后共产党坐了天下,你才不会后悔。陈天文看了看内屋,罗菊花拥着周岁的儿子陈大眼已经睡着了。

陈天木告诉陈天文,我这次不要你搞大动作,不要“破谷仓”, 你应该听说过“白皮红心”,简单说,你还当你的保长,但你在替国民党县政府干活的时候,也要替游击队干活。还有就是,你给国民党干活,要出工少出力,替游击队干活,可是要想尽办法真出力。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我只是告诉你原则。我们同姓陈,怎么写也是这个字,我不想哪天要用枪顶着你的脑袋。

陈天木说完,盯着陈天文。陈天文用手搓着烟叶,把一撮烟丝都捻碎了。陈天木也不说话,好像他今晚就是来看陈天文捻烟丝。夜很安静,连狗都不叫,只有一丝丝风吹过,陈天文家的灯罩着灯罩,风也只能微微带动油灯火苗抖动,屋子里只有两个男人的喘息声。过了很久,陈天文终于开口,说我尽力吧。别把我逼太紧,绳子拉太紧容易断。陈天木把枪别回腰里,说我是农民,我干过农活,牵过牛,绳子硬拉会断,但太松就掉地上了,牛不听使唤。再怎么说,我们都姓陈,我知道分寸。狗屁,陈天文也不客气,说我宁愿不姓陈,省得和你扯不清楚。陈天木拍了拍陈天文肩头,说这由不得你,今天你不姓陈,只要你当保长,我还找你,不过可能就不是用姓陈说话。记住,今后我单线和你联系,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是游击队的人,这也是保护你,保护你的家人。

陈天木走出去的时候,陈天文没有起身送他。看着门关上,村里有几声狗叫,带动其它的狗也叫起来。陈天文吹灭油灯,但他一个晚上都没睡。

4

陈地理一直都记住哥哥陈天文被抓的情形。

陈天文被抓那天,天气很好。陈天文正在门口,看着家门口那条小河发呆。县城解放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到陈家保了。陈天文知道陈天木的游击队已经进入县城,陈天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陈天文是陈家保的保长,征粮征兵的工作,他不干不行。陈天文还记得陈天木的出工不出力的话,陈天木过一段时间就到陈家保,告诉陈天文近阶段要干什么。陈天木从陈天文手中拿走了不少药品、食盐,还有县城的兵力布置等情报。陈天文曾经想辞去保长职务,干脆跟陈天木干。陈天文明白,陈天木的游击队迟早是这个县的主角,国民党已经不行了。陈天木听了陈天文的想法,坚决反对:我现在不缺少一个战士,但我需要一枚楔子,揳在敌人心脏的楔子,你就是。可我不想就这么夹在中间,陈天文还想争取。革命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只是需要。陈天木结束了和陈天文的谈话。

几个民兵走过来的时候,陈天文以为是陈天木派他们来接自己的,陈天文觉得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可以公开自己的身份了,陈天文其实很讨厌“白皮红心”,他认为要么是白,要么是红,虚虚实实就像女人化妆,看不到真实面目。陈天文暗自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拒绝陈天木的要求。陈天文回头看到陈地理和自己的老婆罗菊花,还有儿子陈大眼。陈天文意识到不对的时候,那几个民兵已经扑过来,其中两个把陈天文的手反剪按住,另外几个拿枪对准陈天文。罗菊花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陈地理想扑过来,有个民兵调转枪口对准他,陈天文叫道:地理,别过来。照顾好你的嫂子,我会说清楚,很快就会回来的。陈大眼哭了,罗菊花只是搂紧他,身子直发抖。

陈天文没能回来,陈天文是国民党的人,伪保长,县里要求押送县城。陈天文说自己是地下党,是根据陈天木的安排干工作的。看管陈天文的民兵哄地笑了,说陈天文病急乱投医,当保长吃香喝辣的,到了落进游击队之手,就说是地下党。陈天文吼道,陈天木可以作证。有个民兵说,那看来你这地下党只好到地下去才说得清楚。陈天文意识到不妙,果然陈天木在攻打县城的时候牺牲,唯一能够为自己作证的人已经到了地下,陈天文无话可说。

陈天文出发那天,看到押送自己的人中有林木棍,林木枝的弟弟。陈天文要求换人,可是区公所的人一巴掌过去:你以为你是谁啊?连押送的人你都想挑,是请你吃饭还是请你喝茶?陈地理要去找区长,区长不见,让陈地理赶快回去,否则连他也捆起来送到县里。陈天文说:地理,一切听天由命。千万别逆天。你回去,万一我有不幸,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嫂子和侄儿,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过继给你。

陈天文走在路上,要求尿尿。林木棍在他身后,拿枪对着他。看其他两个人不注意,林木棍告诉陈天文:虽然你杀了我哥哥,但毕竟我们隔壁村,你不仁我不能不义,再说我敬佩你是条汉子。如果你到县里,你肯定得死。等会经过暗潭,我会故意踩重脚步,你赶快跳潭,然后我对空放枪。我知道你水性好,能否逃过这一劫就看你自己的命了。等会我把你的绳子放松一点,老乡我就帮你这一次。信不信由你。

陈天文在心里想林木棍的话,按道理林木棍恨不得自己死,怎么会帮自己?但如果到了县里,陈天木已经死了,没有谁能够证明自己是“白皮红心”的保长,自己绝对是死路一条。那就赌一把了。陈天文点了点头,他知道林木棍在看着自己给信号。走了几百米,暗潭在前方。暗潭陈天文很熟悉,他知道暗潭有四五米深,他经常到暗潭游泳,从路上跳下去,往下游十几米,有个凹进去的弧形,从路上看不到。只要能游到那里,就可以仰着把鼻子露出水面。陈天文潜水很有一手,可以在水里潜两分钟。从岸边跳到水里,游到那凹进去的地方,平时就十秒的工夫。现在手被反绑,但只要到水里,不用手,单靠脚,有个二十秒也就够了。

看到陈天文点头,林木棍故意喝道:陈天文,站住。陈天文听令站住,林木棍走过去,拉了拉反绑陈天文的绳子,把绳子打结的地方松了松,重新打结。陈天文感觉绳子有松了一下,他想转头对林木棍笑一下,林木棍不让他转头,喊道:别动。林木棍小声说:注意,我重踩第三步时你起跳。第六步我就要开枪。陈天文微微点了点头。有三步的时间,够了。

暗潭在前,陈天文深深吸了口气。他没有看到,身后,林木棍把枪平端着。机会来了,林木棍故意踩重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起跳。陈天文纵身斜跃。没等到第六步,就在陈天文刚刚起跳的时候,枪响了,正中后心。陈天文挣扎一下,滚落暗潭。在他滚到路边的时候,又连续响了两枪。当陈天文掉进水里,林木棍扑到岸边,又补了一枪,另外两个押送的士兵也扑过来,开了好几枪,血从水里涌出来。

陈天文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畏罪逃跑。陈天文的尸体从暗潭里被捞出来,被示众三天,才允许家属领回尸体下葬。没有人敢帮忙,罗菊花和陈地理用一扇门板,抬回陈天文的尸体,用草席裹了,下葬在一个荒坡上。他们连哭都不敢,埋葬一只死猫一样。

林木棍成为功臣,光荣立功,到处宣传自己知道陈天文水性好,如何保持警惕性,预防他会在暗潭边跳潭逃跑,做好准备,及时开枪,让反革命分子陈天文受到惩罚。林木棍只字不提他对陈天文说的那些话,也不说他看到陈天文的尸体被捞出来的时候,心里默念着:哥哥,我替你报仇了。林木棍还念了另外一句:你不死,我这辈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5

陈天文死的那年,陈地理十七岁。陈天文的老婆罗菊花二十四岁,陈大眼三岁。三个月后,陈大牙出生。

罗菊花嫁给陈天文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她孤身一人,一出嫁就没有了娘家。在陈地理的印象中,陈天文死后,陈家保的人与他们家好像突然就离得很远。陈地理原来还想召集保里的人控诉林木棍公报私仇,但他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感兴趣。到后来,看到他走近,路上的人就走开了。他想到谁家串门,没等跨进门,门毫不掩饰地关上。

罗菊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得很困难。陈天文活着的时候,罗菊花从来没下地干过农活。陈天文死后,家里的水田被当做反革命分子财产被没收分给农民了,只留了两亩山地,还有五分山田。农活全部靠陈地理。

陈地理没有娶老婆,反革命分子的弟弟,谁愿把女儿嫁给他。陈地理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那田地里,一心一意帮嫂子罗菊花维持家庭,抚养两个侄儿。陈家保已经更名为陈家村。村里开始有人说,陈地理和罗菊花已经睡到一张床上,嫂子和小叔子其实是事实上的夫妻。要不然,陈地理那么出力干什么。说的人振振有词,一种很暧昧的口气。陈地理也听到流言,很气愤。有一回扛着锄头回家,刚好听到有人在说这事,陈地理抡着锄头追了很远,把那个人吓得够呛。

陈地理回到家不久,村里的民兵就上门了。一根绳子把陈地理捆到村部,召开批判大会,罪名是反革命家属意图殴打革命群众。被追打的村民上前踹了陈地理几脚,陈地理低着头,任他踹打,还有几个妇女,朝陈地理吐口水,陈地理也不动。陈地理听到被打的村民在鼓动:如果陈地理态度不好,就把罗菊花这破鞋也拉出来批斗,让这对狗男女丢人现眼。

陈地理被批斗三天,放回家。一到家,他洗洗就到自己的房间里,陈大眼和陈大牙叫了几次,让他吃饭,他也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走开。半夜的时候,罗菊花端着一碗稀饭,还有几块咸菜,到陈地理的床头,陈地理不动。罗菊花跪了下去:“地理,你不吃饭。我和大眼、大牙怎么办?天文死了,你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啊。”陈地理翻身,看罗菊花跪在地上,他急忙想拉罗菊花起来,罗菊花不起来,陈地理也跪下了,两个人相互跪着,拉扯着。

陈地理家不时有人趁夜里拿大粪泼在大门上。罗菊花从来不叫骂,早晨开门后看到大粪,只是默默地拿水桶装水清洗,也不像开始的时候眼泪流得欢,她没有眼泪,好像干的就是一件普通的农活。陈地理好像也不想找出来是谁干的,有时候也帮罗菊花洗大门。陈大眼十来岁了,看到大门被泼大粪,曾经有一次拿着个两齿的铁耙在门前挥舞,对着远远张望的人叫骂:“哪个绝后代的干这事,全家死。”罗菊花喊了几声,陈大眼不停嘴,陈地理从家里出来,手指头弓起来,敲了陈大眼的头,低声叫骂:“骂有屁用,你想找事啊。”陈大眼的脑壳被弹打得生疼,不敢吭声了。

陈大眼十几岁,记得每年冬闲叔叔陈地理都要出门一趟,好几天。后来陈大眼才知道,陈地理是去看望他的一位师傅,看风水地理的师傅。陈天文还在当保长的时候,曾经收留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江西赣州人,看风水地理的。那个师傅走到陈家保病倒了,是陈天文找了医生,给他看病,还让他住下来,治好病再走。风水先生在养病期间,陈地理跟他粘在一起,风水先生教陈地理看风水的常识。病好之后,风水先生曾经想替陈天文找块好地,可是陈天文不感兴趣,说风水是哄人,算命也是骗吃的。风水先生很生气,就走了。陈地理追了一段路,把几个饭团交给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要陈地理如果想学,就把自己教给他的口诀背熟,以后有机会还会教他。

风水先生在解放后入赘隔壁县,陈地理经常在冬闲的时候,去他那住几天。陈大眼后来听陈地理说过,这风水先生不仅能看风水,还会算命,连阴阳,念咒语。在陈地理眼中,这风水先生就是全才。陈地理说他有一回去看风水先生,约了另外一个朋友前往。回来的时候走在山路上,有月亮。这条路陈地理已经走了好几回,很熟悉。可是走着走着,陈地理发现不对劲,感觉路中间突然多了一些树。陈地理记得很清楚,来的时候是白天,这路上没有树,这时候出现树,情况不妙。陈地理没有吭声,拉了同行者一下,右手拇指抵在手心,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埋头疾走。路上的树影婆娑,好像路要被堵死了,陈地理的汗刷地下来了,加快念咒语的速度,树影终于退了,最后路还是路,没有了树。陈地理不说话,拉着同行者的手,疾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走到村口,陈地理几乎要瘫下来,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场。那是鬼魂挡路要收人啊,陈地理告诉陈大眼。陈大眼听得惊心动魄。

陈地理还是每年去看风水先生,不过再也不晚上赶路了。陈地理记住风水先生临死前的一句话:你陈家劫数不断,你要找一门好地,重新安葬你哥哥。最好让你哥哥进祖祠。这句话盘旋在陈地理的脑海里,但他知道目前不可能,要等待机会。陈地理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当年父亲给自己取名地理,给哥哥取名天文,或许就是一种命运。

6

林木棍在相当长时间里活得不轻松。林木棍因为预见陈天文会逃跑,及时采取果断措施,在区公所当副区长,后来区公所改为乡,改为公社,然后又该回乡,林木棍也就从副区长变成副乡长、副社长,然后又是副乡长。

林木棍最初的快意恩仇和终于当官的得意消退之后,有点愧意。这愧意就像家里酿酒水缸里加了酒娘的糯米饭,慢慢发酵。到后来,林木棍经常做梦,梦见陈天文满身血污向他索命。骗子、阴险,林木棍不时在陈天文的怒骂中醒来。醒来后,林木棍就抖抖索索,尽量向床角缩。林木棍睡觉一定要睡在里面,而且后背一定要向着墙。林木棍睡觉不敢翻身,他觉得只要把后背向床外,好像陈天文就会突然出现,掐住他的脖子。

林木棍走路的时候,感觉到陈家村人越来越明显的敌意。陈家村的人已经从最初对陈地理家的敌意和疏远中走了出来,他们是宗亲。林木棍告诉老婆:陈家村的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杀人凶手,不是英雄。老婆安慰林木棍,说你就别疑神疑鬼了,陈家村的人现在谁会去管这事,谁会去干这事。林木棍摇摇头,他们现在不敢公开说,但他们想说,我看到他们的目光,他们想哪天敲死我。我哪天突然死了,就是他们干的。

林木棍在一个晚上,拿着一叠纸钱,跑到村口,烧纸钱给陈天文。林木棍蹲在路旁,念念叨叨:陈天文,你和我哥一命抵一命,你又赔我家钱,我没有。我现在烧纸钱给你,希望你在地下过得好一点。林木棍用一根竹枝翻着燃烧的纸钱,纸灰飞舞。突然,林木棍感觉到一种凉意,似乎陈天文就站在身后。林木棍的屁股被什么拱了一下,他嗷地叫一声,起身狂奔。林木棍没有听到,一条黑狗被他吓得也是一阵疯跑。林木棍跑回家里,开门之后,迅速关门,靠在门后还是抖个不停。

林木棍自杀了。陈地理在哥哥陈天文每年的忌日,都会去扫墓。从最初的悄悄进行到后来的公开祭拜。陈地理祭拜的时候,高声祷告:哥啊,你在地下有灵,你就去找害你的那个人吧。林木棍听人说过这事,已经不是刚解放那阵子了,林木棍无可奈何。

林木棍自杀那年,陈地理看风水地理已经小有名气,不时有人请陈地理去看风水地理。陈地理在林木棍家对面的山包上,替人看了一门地。这坟地大凶大贵,坟墓修完之后,对着的那户人家会凶气罩宅,家人会逐一死去,但坟墓的主人会日益发达。陈地理在坟墓完成之后,大肆宣讲。林木棍很生气,可是他无法让坟墓的主人迁墓。很生气的林木棍就向自己的脖子下手了,他用菜刀割了自己的脖子。菜刀不够锋利,林木棍又没有医学常识,不知道割喉是要割脖子旁边的血管,他直接割了脖子正中,力度又不够。林木棍没有死成。当气管咕噜咕噜往外冒气的时候,林木棍爬起来,拍打邻居的门,倒在邻居家门口。带着孩子回娘家的老婆知道消息后,林木棍已经在医院抢救。

出院之后,林木棍就很少出门了,偶尔出门,也是围着一条大围巾,把脖子重重包裹。就是夏天,林木棍也围围巾,林木棍成为林家铺唯一一个常年围围巾的人。林木棍的家里也没有镜子。

陈地理听说林木棍自杀,他高兴不起来。陈地理不是同情林木棍,他是为自己的家事着急。陈地理没有娶老婆,可是陈大眼和陈大牙兄弟已经到了娶老婆的年龄。兄弟俩长得还可以,不过只要听到是陈天文的儿子,媒婆再怎么说,对方都是摇头,甚至被竹扫扫出门。

陈大眼是在帮人建房子的时候遇到龚得梅的。当时建房子,是用土夯墙。地基打好后,一个长方形的墙合,一畚箕一畚箕的红土倒进合里,四个男人分别站在四个角落,把土夯实。然后一个人提合,重新夹合倒土夯墙。墙逐合延长,逐层升高。跟在墙合后面,还有个打墙的,就是用一个米把长的木拍,拍墙,把表面拍打实,拍打光滑,遇到墙有空洞或者缺口的,用木拍的一角挖土,补上,然后拍实。陈大眼负责拍墙,他把木拍飞快挥舞,墙被拍得啪啪作响,墙会颤动。龚得梅帮忙扒土,陈大眼拍墙在她眼里,是个技术活,陈大眼也就是个高手。

陈地理请媒婆去提亲,龚得梅的父亲龚老西一口回绝。龚得梅的堂哥龚冬瓜更是拿着一根木棍要追打媒婆。龚得梅家就父女两个人,母亲很早就死了。龚冬瓜是龚得梅叔叔的儿子,龚老西曾经答应,如果龚冬瓜给他养老送终,他就让龚得梅姑换嫂,给龚冬瓜换回一个老婆。龚老西开口后,在龚冬瓜的眼中,自己的老婆就靠堂妹龚得梅了,陈大眼要娶龚得梅,陈大眼又没有姐妹,那岂不是直接抢了自己的老婆?龚冬瓜不拼命才怪。

龚得梅和陈大眼私奔了。龚老西发现女儿不见了,不用想,他也知道女儿去哪里了,他带着龚冬瓜赶到陈家村陈大眼家门口。两个人堵在家门口,扬言如果龚得梅不跟他回家,他会一把火烧了房子。陈地理解释龚得梅没有前来,龚老西不相信,坚决要搜房子。要搜房子可以,你先喝杯茶,等会让你好好搜,你看我家就一个门,你坐在这里,谁也跑不掉。龚老西觉得有道理,就坐下来喝茶,龚冬瓜在旁边急得绕圈。龚老西到了一叫嚷,很多邻居就赶过来了。陈大牙趁乱出去了。

龚老西喝了几杯茶,不理众人的劝说,在房子里细细搜了一番,没看到龚得梅。在楼上,他看到龚得梅常穿的一件衣服。龚老西扑到后窗,他知道问题所在。陈地理家在一条路的下面,屋后的路距离后窗只有两三米,路高和后窗的高度差不多。龚老西下楼赶到屋后,对着后窗的路沿,有几个新蹭出的痕迹。龚老西明白,这是架木梯的痕迹,刚才龚得梅就是被自己堵在楼上,只是在自己喝茶的时候,她从后窗逃跑了。龚老西急眼了,开始捡石头砸屋顶,龚冬瓜更是利索,泥块、石头、砖头,捞到什么东西都砸。陈地理家瓦房的屋顶被砸得乱七八糟。陈地理拦住忍不住气的陈大牙还有邻居,陈地理把嫂子罗菊花拉到门外,说让他砸,砸过气就顺了。

龚老西和龚冬瓜砸累了,看看龚得梅不知道在哪里,不理会陈地理的招呼,走了。后来又来了几次,都没找到龚得梅,也就懒得来了。龚冬瓜看见换老婆无望,不管龚老西了。等龚得梅女儿出生之后,龚老西又来了,不过,这次他是提着两只鸡,陈地理把龚老西迎进家,亲家公亲家公叫得亲切。龚老西对陈大眼嚷道,还藏着啊,赶快把孩子抱过来让外公看看。

很多年来,陈地理家难得响起笑声。

7

陈大牙没有哥哥陈大眼幸运。

陈大牙也是个好青年,但陈大牙没有好出身,还没有好运气。陈大牙娶不到老婆。陈大牙其实有过老婆,两天的老婆。陈大牙买过一个老婆,外省的。陈地理反对陈大牙买老婆,陈地理觉得买来的老婆靠不住,说不定几天就跑了,到时候人没有钱也没有。陈大牙翻脸了。你偏心。我哥哥娶老婆,你让人家把房子砸了,屁都不放一个。我娶老婆,花钱你就心疼,我还没让人砸房子呢。陈地理气得说不出话。罗菊花抄起扫把,打陈大牙,说不是你叔,你能活到现在?现在有本事能吵嘴了,敢吵架了。陈大牙不停嘴,他就是偏心,要不然就是有病,自己娶不到老婆也不让别人娶老婆。陈地理原来刚想站起来拉罗菊花,听到陈大牙的话,他跌坐回竹交椅。罗菊花哭了,跪下,给你叔赔礼。陈大牙不干,罗菊花看扯不动陈大牙,也就不拉了。好,你不跪,我跪。罗菊花跪到陈地理面前,哭着说,小叔,大牙不懂事,我给你赔礼了。我知道,没有你,我们三个人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可能骨头都可以打鼓了,大牙是个不孝子。你别见怪。我和你哥知道你的好。

陈地理看罗菊花跪下,他也从竹交椅滑到地上,跪在罗菊花面前,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嫂子,你别说了。这些年,你更苦。你是为了我们陈家的血脉,为了陈家的香火。要不然,你丢下两个孩子,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当年也不用被批斗,不用被罚跪。嫂子,你起来,当年我们是被逼无奈跪下来,我们现在自己不能跪下来。那么多年的苦我们都过来了,我们不能跪。陈地理要把罗菊花拉起来,罗菊花听到陈地理说到往事,放声大哭。

陈天文死后,陈家村的人看到罗菊花、陈地理都躲得远远的。罗菊花被迫下地干活,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她的,没有人愿意跟她搭伙,没有人和她说话,来往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有阵日子,她还经常要被批斗,白天干活,晚上接受批斗,跪砖头、跪杉木枝,罚挑大粪。罗菊花已经哭到没有眼泪了。曾经有人悄悄介绍,要罗菊花丢下两个孩子,嫁到外地。罗菊花没有答应。

罗菊花其实没有那么坚决。有一回,她已经走了,走到村外了。她站在高处,回头看看自己家的房子,好像门口有个人影。她突然转身回来,到最后是用小跑。跑到家门口,看到陈地理站在门口。陈地理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再也无话,转身干活去了。罗菊花的脸刷地红了,她知道陈地理已经看出自己想走。屋檐下,柴火堆得很整齐,进家门后,罗菊花看到自己挑满的水缸,水还是满满的。

陈地理把罗菊花连拉带抱,放到竹交椅上。自己又跪回地上:哥,我答应你,我一定让大牙娶上老婆。陈大牙看罗菊花哭得伤心,眼泪也掉下来,蹲到罗菊花跟前,说:阿母,你别哭了。我不说了。罗菊花甩了陈大牙一巴掌,哭着说,大牙,这是阿母第二次打你,你要记住,做人要有良心,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随便说。陈地理站起来,出门,他不走出去,也许会失声痛哭。

陈大牙是在十多岁的时候,被罗菊花打过一次。陈大牙也是在和陈地理吵架的时候被罗菊花打了。陈大牙想参加红卫兵,可是人家不收。陈大牙回到家,和陈地理哭闹。闹到后来,陈大牙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时候就睡在我阿母床上。要不是你,我就可以参加红卫兵了。陈地理还没发话,罗菊花的巴掌就甩过来了。那天,罗菊花让陈大牙罚跪了一个晚上。

陈大牙娶了一个外省的老婆,花光了家里的钱,还跟别人借了债,当时钱不够,陈地理在家附近还捡到4000元。陈大牙刚高兴两天,老婆跑了,陈家村很多人出动,但那个女的就像长了翅膀,飞了,比当年龚得梅在她父亲眼皮底下消失得更彻底。陈大牙坐在家里的竹交椅上,一句话说不出来。帮忙找人的邻居安慰了几句,都回去了。陈地理把一碗饭放到陈大牙面前,说,吃,死不了人。钱没了,再赚,老婆跑了,再娶。娶不到好的,我们就娶差一点的。我答应过你爹,一定让你娶上老婆。

陈地理到处托人,给陈大牙找老婆。可是,还真不好找。两年后,陈大牙终于娶了一个老婆,本县人。陈地理给陈大牙娘家送去了一笔彩礼,陈大牙就有了个叫细月的老婆。细月名字挺好,整天笑嘻嘻,细月会笑不是因为性格好,是她有事没事都笑,细月其实是个疯子,当时村人说是“半丁”,后来时髦的说法就是智障。细月的父亲收了陈地理的彩礼后,让陈地理把人领走,以后就不用回娘家了。要回也是女婿来就可以。陈地理知道细月的父亲是吓怕了。细月其实嫁过三次,每次嫁后一回娘家,男方就找机会走了,丢下细月不要了,直接退货。陈地理知道细月的父亲其实就是卸包袱。村人倒是羡慕细月的父亲,开玩笑说细月是个次品,却卖了个上品的价钱。每次彩礼不多,不过多卖几次也就不少。

陈大牙看到细月,心凉了,好像夏天浇了井水。在门口坐了半天,也就认了。陈大牙不会说自己是歪瓜,也就只能找个裂枣,但他知道,脚瘸的只能找个手跛的,臭头只能找个烂耳。自己虽然身体正常,可是头上有顶反革命家属的帽子,那比残疾还严重。

陈大牙认命后,和细月过起日子。其实就是他带着细月过日子,细月的唯一作用就是和他睡觉,连吃饭有时候都得陈大牙满村子找。细月连续给陈大牙生了两个儿子,陈小木和陈小板。

8

陈地理一直想给哥哥陈天文找块好地,陈地理相信人有命运,好风水会庇佑家人过上好日子。陈地理在头脑中把自己看过的风水一遍一遍过滤,电影回放一般。陈地理还是没有满意的。

陈地理是偶然相中一块地。那地方原来树木丛生,陈地理曾经走过多次,觉得那地方不错,但总感觉那地方原来有个坟墓,风水再好,但如果叠在别人的坟墓上,除非是无主的,好像欺负人家是空房子一样,住了也就住了。如果那是有主的坟墓,岂不是强入民宅了。

陈地理是在一场山火之后,发现那地方仅仅是个土包,没有坟墓。树木被烧光了,视线也就没有阻隔,长驱直入。陈地理很激动。陈地理找到山地的主人,协商想在那做个坟墓,陈地理没敢说是迁葬他的哥哥陈天文。虽然到陈地理想给哥哥陈天文修坟墓的时候,反革命分子的称呼已经不为人注重,人都死去那么多年了,但毕竟这是顶帽子,帽子不能因为旧就不是帽子。

山地主人答应得很爽快,山村里不是城市寸土寸金。陈地理很快找了黄道吉日,开始动工。事情很蹊跷,动工当天,陈地理回到家,嫂子罗菊花告诉他,家里的猪死了一头。陈地理说这是坟墓动工煞打的,大凶大吉。陈大眼抱着感冒的女儿,有点担忧,陈地理安慰说已经制煞了,接下来没事了。

陈地理是在晚上的时候,挖了陈天文的坟墓,不少骨头都化为尘土了。陈地理捡了剩下的一点骨头,装到金斗瓮。陈天文的坟墓完工的那天,陈地理喝了酒。自从哥哥陈天文死后,陈地理就戒酒了。陈地理喝酒的历史其实很早,十岁就开始喝酒。陈地理知道自己喝完酒喜欢说话,陈天文死后,陈地理滴酒不沾,他担心自己酒后乱说,惹事。陈地理喝了一碗米酒,睡着了。

陈地理是在哭声中醒来的,陈大眼的女儿死了。小孩子感冒多天,陈大眼红着眼,说叔是不是因为我爹的坟墓犯冲?一句话,让陈地理像寒冬一样发抖。陈地理扛着锄头出门,前一天刚刚完工的坟墓还很簇新,没有墓碑。陈地理在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说哥,福地福人居,我们的福还不到啊。陈地理把哥哥陈天文的坟墓给挖了,背了金斗瓮,来到原来的坟墓旁,挖了一个洞,把金斗瓮塞进去。陈地理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说哥,你就在这继续住着吧,我争取让你进陈氏家庙。

陈氏家庙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陈地理对家庙的历史不感兴趣,他兴趣的是想让哥哥的灵位进家庙。陈氏子孙去世,大多把灵位在家里供奉一年,“对年”也就是一周年之后,再请进家庙供奉。也有的是供奉到“三七”就送到家庙的,更为简单的是出殡当天就把灵位送进家庙。已经几十年了,陈天文的灵位进不了家庙,他是反革命分子,是被毙的人,属于没有资格进家庙的,有污点,还是凶死。陈天文刚死那些年头,陈地理压根不敢提,只是在家里隐蔽的地方,用木板写了个陈天文的灵位,逢年过节悄悄祭拜。陈地理动了心思是后来的事情,可是他提了几次,族人都坚决反对。没有进家庙,陈天文就是黑户,是孤魂野鬼,陈地理耿耿于怀。

陈氏家庙破损严重,陈地理看到机会。他找了另外陈家村几个有威望的老人说事。陈地理这时候以风水先生的面貌出现,他从瓦片漏光说到漏财,从有些木头残损说到出不了人才,从墙体裂缝说到村风不正。为什么这些年我们村发展不如人家?为什么我们村会出现儿女不孝,甚至伤风败俗的事情?就是因为家庙破败,根出现问题了,祖宗住不安稳了,不出问题才怪。现在还只是祖宗不高兴,警告警告,如果再不修,不出三年,肯定出大事。陈地理的话让几个老人很激动,修,以前祖宗有我们现在好吗?他们都能修建这么好的家庙,我们连修一修的能力都没有,我们就是不肖子孙。我们百年后都没脸见祖宗了。

陈氏家庙重修工程很快启动,由五个人的理事会负责,陈地理是其中一个。陈地理就是在修家庙的过程听到许多闲话。陈地理原来已经从反革命分子陈天文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会看地理,人又实在,十几年前人家就不拿陈天文和他放在一起说事了。陈地理曾经和陈大眼、陈大牙说,别人差不多忘了你爹,这是好事,我们要做的是过日子,把日子过好。

陈氏家庙前后修了三年,前后募捐三次。有人不满意了,说理事会一再提高资金预算,没有计算好是一个方面,理事会成员肯定不干净。刚开始,陈地理他们不理会,在祖宗牌位前烧香,表明心志,以为自己问心无愧。闲言碎语并没有停止,好像越来越多。理事会成员有两个人在修家庙过程中去世,灵位被送进家庙,等待工程完工。

陈地理就是在家庙重修竣工后的那年春节,死在家庙的天井旁。陈地理死后,有关他吃了黑钱,被祖宗责罚,当场暴死的说法到处流传。陈地理已经死了,听不到,也不会辩解。陈大眼在陈地理灵前哭诉,叔,你何必这样。为了我爹进家庙,你要这样绕道吗?陈家村的老人感觉这话有玄机。陈大牙带着火气:我叔就是为了让我爹进家庙,才发动重修家庙的。在陈氏家庙重修竣工“进火”之前,我叔不是管着陈氏家庙钥匙吗?我叔把我爹的灵位连夜请进陈氏家庙。陈家村的老人才知道,陈氏家庙“进火”的时候,他们曾经一直阻止进入家庙的陈天文已经接受祭拜,生米做成熟饭。陈大牙的说法让陈家村的老人很生气,这陈地理,做人不厚道,耍阴谋诡计。陈大牙没想到自己说出真相,不仅没有让叔叔陈地理的死因得到洗清,还让陈家村的不少人愤愤不平,觉得陈地理死得活该。陈地理毕竟牵头修了陈氏家庙,这件事也不要再说了。也有陈家村的人这样说,只是这说法的声音很小,被淹没了。

陈天文的灵位已经进了陈氏家庙,没有人敢把他迁出去。陈大眼、陈大牙也许有人不放在眼里,但陈天文、陈地理没有人可以忽略,惹死人的事没人愿意干。陈地理以这样的方式让陈天文进了家庙。

9

陈大牙决定去上访。罗菊花曾经听陈天文说过,自己是“白皮红心”的保长,只是单线联系的陈天木死于陈天文之前,无人证明。

陈大牙去找了档案局、民政局,都没有结果。陈大牙不甘罢休,在信访局大吵起来。陈大牙后来说他这一吵,遇到贵人。有个副县长刚好路过信访局,听到吵闹声,就拐进来。副县长看到一个苍老的人,穿着一件已经洗得泛白,袖口和领子磨损严重的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裤子沾着点泥巴。副县长耐心听完陈大牙的倾诉,现场办公,马上打电话叫来党史办主任和老区办主任。党史办主任一听这件事,说在哪个材料看过,是有关方面在整理陈天木材料的时候,从陈天木的留下的材料中发现有这件事的记载。老区办主任也说对陈天文这名字有印象。副县长要求相关部门认真查证核实,给个说法。

事情简单得出乎陈大牙的意料。陈天文被毙一事,在1952年7月就有了说法,是被错杀的。当时陈天木牺牲的材料被移交相关部门,里面就有记载陈天文是“白皮红心”保长一事,也许陈天木觉得战争期间,万事皆有可能,本着对陈天文负责,在自己的日记上写了一笔,也许是陈天木那天顺手写了一笔。陈天木为什么写下有关陈天文的事情,无从查证。事实是,陈天文是被错杀,而且这事在他被错杀三年之后就有了定论。

陈大牙很激愤,陈天文被平反之事为什么那么多年居然没有人通知家属?副县长也很激动,要求彻底查清。线团绕到林木棍这里,林木棍瘫在床上,看到人进来,刚提起话头,林木棍就长叹一声:我对不起陈天文,更对不起陈天文家的人。我不仅仅枪杀了陈天文,我还杀了陈地理啊。

当年陈天文平反,通知书送到区公所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是林木棍。林木棍脸都白了,他没想到陈天文居然是“白皮红心”的保长,如果陈天文不是罪大恶极,那自己设圈让陈天文往里跳,就绝对是公报私仇了。林木棍找到他的领导。当时林木棍是英雄,领导听了林木棍的汇报,老半天说不出话。他家人没找,就不说。我估计他们这时候不敢找这事,陈天木死了,死无对证。林木棍咬咬牙,说了自己的想法。领导没摇头也没点头,林木棍走了。

林木棍把陈天文的平反决定用塑料纸包了,塞到自己床后的墙缝里。看到后来陈天文家的遭遇,林木棍几次想说出来,但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一说出来,陈地理他们会杀了自己。你们知道人陷在淤泥的田里,越挣扎陷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别动。我就是这样子,我想爬起来,可是爬不出来,旁边连抓的草都没有。林木棍说得老泪纵横,我终于可以在死之前把这件事说出来,我要死了,要怎么处理都随便你们了。我原来想打死陈天文后,就可以成为功臣,全家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可以得风光,硬气,在村里可以说大声话。可是,就那么几年后,我自己就说不出大声话了。我有罪。陈大牙和陈大眼听得目瞪口呆,想挥拳痛打林木棍一顿,可是林木棍已经病瘫在床,不用打,也已经快要死了。

大牙,你买老婆时捡到的那笔钱,是我故意扔的。林木棍喘了几口气,我当时听到你叔在借钱要替你买老婆,我把家里的4000元钱故意丢在你家附近,我藏在那等了三天,看到你叔要走过来了,我才丢的。陈大眼知道这事,当时他叔叔陈地理为了给陈大牙买老婆,到处借钱,后来在路上捡了4000元。陈地理还和陈大牙兄弟商量,决定不吭声,先用了再说。你想想,4000元也不是太小,如果有人真丢了,能不找吗?林木棍加了一句。林木棍指点儿子林火苗,在墙缝里掏出个塑料纸包,里面包着的是陈天文的平反通知书,已经泛黄。

陈大眼和陈大牙兄弟赶到陈氏家庙,烧了三炷香,告知陈天文和陈地理这件事,把陈天文的平反通知书复印件烧在纸钱炉。兄弟俩号啕大哭,瘫软在地上。后面赶来的罗菊花以及陈大眼的老婆、孩子也哭得一塌糊涂。只有细月笑嘻嘻的,一手抓着乱乱的头发,一手用袖子擦了一下口水。陈小木和陈小板在旁边叫:哭了,哭了。看了看,自己也哇地哭出来。

陈天文不是反革命分子,是“白皮红心”保长,这让陈家村的人很尴尬。年轻人赶到陈大眼家,说着祝贺的话。有女人坐到罗菊花的床头,不断安慰哭得有气无力的罗菊花,说苦日子熬到头了,弄清楚就好了。虽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到底弄清楚了。以后你们家就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最怕的是没法弄清楚,你们还得顶着反革命家属的骂名。最尴尬的是当时那些批斗过罗菊花和陈地理的那些人,他们基本不上门,不知道怎么说。他们只好派自己的晚辈来。那几天,罗菊花家的鸡、鸭以及鸡蛋、鸭蛋很多,都是陈家村的人送来的,说“脱壳”,有坏事霉运远离、脱胎换骨的意思。

林火苗代父亲到罗菊花家请罪。林火苗在县精神康复医院当医生,那天刚好回家看生病的父亲,一向认为父亲是正义化身的他轰然不知道说什么。林火苗带着鞭炮、红花彩到了罗菊花家门口,长跪不起。陈大牙和陈大眼不看他,让林火苗在那跪着。罗菊花从床上起来,拉起林火苗,说你回去吧,告诉林木棍,陈天文家人不会原谅他,他害了我们几代人。你看看大牙,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让他想想,这几十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林火苗听着罗菊花的骂,低着头,说我爸死了。就在刚才,他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来请罪。我知道,这罪大了,赔不起。

罗菊花听说林木棍死了,愣了一下,说你回去吧。恶有恶报,林木棍害了天文,害了我家。他自杀过,他大热天也要围围巾,他不敢见人。他病了十几年,瘫了五年,连屎尿都要别人服侍,这是他的罪让他受到责罚。你回去吧,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没用。罗菊花说完,也不管林火苗,转身回屋里,让陈大牙把大门关了。

林火苗在罗菊花门前又跪了半个小时,磕了三个头,回家处理父亲的丧事。回头的时候,他看到陈小木和陈小板在门口玩,脸脏兮兮的,细月站在旁边,笑嘻嘻。

10

陈大牙的生意没法做了。陈大牙原来是卖豆芽的。自己在家发豆芽卖。陈大牙家里有一溜发豆芽的大水缸。陈大牙经常一大早就挑着豆芽走村串户叫卖,生意说不上怎么好,但一担豆芽一个早上卖光是正常,下午还可以做其他的事。

陈地理死后,陈大牙的豆芽卖不动了。陈地理活着的时候,他负责发豆芽,陈大牙出去卖豆芽。陈地理死后,陈大牙只好自己做,老婆、孩子帮不上,只会在旁边碍手碍脚,陈大牙经常在干活的时候要分心呵斥他们几句,或者用手推开他们,甚至用脚对着他们的屁股来一下。不过两个儿子和细月就像苍蝇,轰一下离开一会,等会又扑棱飞回来,落到豆芽缸边。

陈大牙发豆芽的时候,看到有人路过,会热情打招呼。小本生意,嘴巴要甜,图个人缘。陈大牙记得陈地理这句话。细月嘻嘻笑,两个疯儿子抹着口水、鼻涕要过来拉路人到家里。路人急忙闪开,陈小木和陈小板拉不到,回头拿个瓶子往豆芽缸里倒了一些水,陈大牙大吼一声,两个孩子跑了几步远,看陈大牙没有追过来,抹了一下鼻涕,顺手涂在靠近的豆芽缸上,细月嘻嘻笑着,用手去揪豆芽。路人想起前一天刚买了陈大牙家的豆芽,有把肚子里的东西吐空的感觉涌上来。

陈大牙家的豆芽很脏的说法悄悄流传。有人加了一点佐料,说如果那傻老婆或者疯儿子在陈大牙不在家的时候,往豆芽缸里倒点农药什么的,不是完蛋了?这想法越来越让人害怕,有人拿出更多的证据,说细月这女人,连儿子都可以放在水里冲走,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陈小木几个月的时候,差点就让细月给溺死了。陈大牙家门口是条水渠,水量不小。陈小木原来都是罗菊花带的,细月带不了。那天陈小木在箩筐铺成的摇篮熟睡的时候,罗菊花上了一趟厕所。厕所出来,陈小木不见了。罗菊花很紧张,细月笑嘻嘻,说洗澡,洗澡。罗菊花一听坏了,跑到水渠前,看不到孩子的身影。罗菊花要瘫下去了。陈地理抱着孩子回来。水渠在陈地理家旁边顺势弯了一道弯,下地干活的陈地理在那冲洗脚上的泥巴,看到一个东西半浮半沉,捞起来一看,居然是陈小木。陈小木裹着婴儿被,没有马上沉下去,顺水漂了一段。细月被陈大牙打得鬼哭狼嚎,罗菊花让陈大牙别打了,“夭寿啊,差点孙子就没了”。

陈小木干的坏事多了,陈大牙就咬牙切齿,说早知道这样,当年被水冲走就好了。陈小木和陈小板,基本就是村里人眼中的祸害。把别人家的丝瓜花掐了,把刚种下的菜苗拔了,刚卷的包菜给挖个洞,菜花上给涂个牛粪。陈大牙基本上隔几天就会接到一次投诉,骂过,打过,可疯子没记性,你刚打完,他转身又惹个事。陈小木把要去上学的女孩子搂住,女孩子被吓得大哭,她的父母不干了,找上门来。陈大牙抡起个木棍把陈小木追得满村跑。

林火苗来的时候,陈大牙正对着空空的豆芽缸发愣。豆芽没办法卖了,陈大牙一下子想不出以后要靠什么生活。林火苗一进门,不等陈大牙开口,直截了当说你明天带着陈小木和陈小板到县精神康复医院,直接找我。林火苗说得很快,好像不赶快开口,陈大牙会把他轰出去。他看到陈大牙眼中的火了。陈大牙确实想把林火苗轰出去,只是话到喉咙口,被林火苗那两句话生生压回去。

县精神康复医院有个项目,就是上级补助,免费收治那些精神病患者,能康复当然好,更重要的是集中救治、集中管理,避免发生伤害事件。陈大牙曾经几次去找过,不过床位有限,陈小木和陈小板没能被接受。院长很客气,说你的情况让人同情。院长也很坚决,你看看,全县有一百多名需要治疗的患者,可是只有四十个床位。不少是武疯子,危害程度比你的儿子更大。不收治他们,可能就不是拔拔菜的事情,弄不好就是人命。

陈大牙知道两个儿子能进精神康复医院,肯定是林火苗的努力。林火苗在医院是个主任,以前就有人建议陈大牙去找他,可是他是仇人的儿子,怎么开口?陈大牙突然有了重担卸下一大半的感觉,赶快要泡茶请林火苗,可是只有茶盘,没有茶壶,杯子也只剩下两个,还缺了个口。不用说,肯定是两个疯儿子干的。林火苗摆摆手,说不用客气,你明天带他们找我,记得把他们的衣物带上。林火苗说完就走了,只留下陈大牙在竹交椅上呆坐很久,眼泪从苍老的脸庞流下,五十来岁,陈大牙已经有七十岁的苍老了。细月站在旁边,看到陈大牙哭了,撇撇嘴,好像也要哭,马上又笑嘻嘻了。

11

陈小板在县精神康复医院里呆了18天就死了。陈小板是被车撞死的,在县精神康复医院门口。接到医院通知,陈大牙和几个村邻赶过去,陈小板的尸体用白布盖着,陈小木坐在地上,看到陈大牙,陈小木说他睡觉了,睡觉了。陈大牙掀开白布,看到陈小板紧闭双眼。陈大牙想哭,却流不出眼泪,陈大牙有种想呼出一口气的感觉,好像又不对,就压住嗓子,让气流慢慢地呼出,拉得很长很长。

院长和林火苗一起见了陈大牙他们。院长说陈小板来后,一直闹要走,今天中午,他吃完饭趁医生不注意,跑出去。医生追出去的时候,陈小板刚要跑过公路,被一部汽车给撞了。我们已经报警,司机也投案了。我们会配合交警部门和家属处理好善后事宜。

陈小板的后事处理得并不顺利。保险公司赔偿20万元,陈大牙向县精神康复医院提出赔偿要求。医院看管不严,让陈小板跑出去。医生处置不当,追出去让陈小板慌乱之中横穿公路,造成陈小板被车撞死。陈大牙提出县精神康复医院赔偿50万元,继续免费收治陈小木,增加免费收治细月。医院答应继续免费收治陈小木,但收治细月和赔偿50万元不可行。双方犟在那里,经过两天的谈判,县有关部门也介入调解,答应收治细月,但拒绝赔偿50万元。陈大牙也不继续谈了,他带着细月和陈小木到了县政府门口,系牛一样,用绳子把陈小木的一只脚绑了,另一头系在石柱上,细月也是。旁边放着一个纸箱板做成的牌子,写着“冤”“还我公道”“我要吃饭”,陈大牙扬长而去。

政府大院的人看到政府门口多了一个流鼻涕口水的疯孩子和一个笑嘻嘻的傻女人,傻眼了。陈小木无聊的时候,就把鼻涕口水往县政府几个牌子上涂抹。陈大牙不出现,吃饭的时候也不送饭,陈小木见了人就喊“饭”、“饭”,还不时摇动县政府的牌子。信访局的人只好买了两份快餐送过去,两个人吃得很香,陈小木还用吃完肉的鸡腿骨在牌子上描描画画。信访局的人找不到陈大牙。罗菊花躺在床上,说她要死了,陈天文叫她去了。真的,他来叫我了。昨天晚上他来叫我了,就站在你站的地方。几十年了,他要叫我去了。信访局的小女孩吓得哇的地一声,跳开了。信访局局长听得毛骨悚然。

天黑了,陈大牙依然没有出现。陈小木在县政府牌子下撒了几泡尿,还拉了一泡屎。细月在旁边笑嘻嘻。领导发火了,让卫生局马上把那两个人弄走。卫生局长让县精神康复医院院长派车,把两个人拉回医院,先安顿下来再说。医院的车来了,陈大牙出现了。陈大牙说没说好之前,谁动他就杀了谁,反正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夜幕中,陈大牙苍老的脸有几分狰狞,那件中山装已经抽纱了,发出一股馊味,胡子拉碴,头发花白,一说话,头晃动着,就像一团乱草在摇动。

林火苗说你能不能让步一下,当时我想做点好事,把两个孩子接进来,减轻一下你的负担。现在医院都怪我惹事。让步?嗤。你减轻我负担,我这辈子的负担你能减多少?不是你父亲,我有这些负担吗?做了一点事就以为功劳很大,你父亲的罪,你三代人都还不清。我就是要让你试试,放在火中烤是什么滋味。陈大牙火气很大,大嚷大叫。是,我父亲有罪,我父亲对不起你们家。可是我大伯也是被你父亲打死的,你父亲当年就一土匪,你父亲也是为了自己树立威望才带领村民到我们村打架,你以为你父亲就多高尚?他就是个墙头草,为什么他不跟着陈天木去当游击队,为什么要当国民党的保长?他就是骑墙,看哪边好就倒哪边。我父亲是杀了你父亲,你以为就我父亲毁了你们家。你父亲也毁了我们家。我父亲自杀,还没死成,还要被人说是罪有应得,是报应。我读书,要被人说成是杀人犯的孩子,要被你们陈家村的孩子欺负,最后还上不了好学校。好不容易从医校毕业,就被分到康复医院,那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整天面对一群疯子、傻子,到最后,我都羡慕他们,不管什么他们都不知道,都不会痛苦,不会焦虑,不会着急。你看你老婆,整天笑嘻嘻的,你幸福还是她幸福?陈大牙被林火苗一吼,愣愣的。

事情最后解决,县精神康复医院赔偿陈大牙10万元,免费收治陈小木和细月。保险公司把理赔款送到陈大牙家的时候,县精神康复医院的赔偿款也同时送达。县保险公司经理和康复医院院长约定,请来电视台记者,宣传县康复精神医院的人性关怀,宣传保险公司的及时理赔,把坏事办成好事。交接仪式之后,在电视台记者采访之前,陈大牙坚持在屋里支上小桌子,对空烧香,告诉陈天文和陈地理,还有陈小板,家里决定用这30万元翻修房子,陈大牙把30万元码在桌上,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我们家要改变命运了,你们就放心吧。以后我们家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在村里不用低头做人了,可以说大声话了。烧完香,陈大牙还在天井旁烧了一叠纸钱,说我们家有钱了,给你们烧钱了,你们也多花一些吧。细月笑嘻嘻的。

烧完香,陈大牙到门口接受电视台采访。县保险公司和康复医院的人也到门口。屋里只剩下细月和陈小木。等陈大牙接受完采访,送走客人,回到家里,他的眼睛直了,桌上码得整齐的钱没有了,细月和陈小木正把最后一扎钱扔进天井旁的火堆里,陈小木嘴里还念叨着:烧钱了,烧钱了。细月笑嘻嘻的。陈大牙拿起一根木棍,猛地打过去,陈小木没有被打到,细月被打中头部,血噗地出来,细月倒了下去,笑嘻嘻的表情还没完全消失。陈小木蹿了出去,陈大牙摸了下细月的鼻孔,已经没有气息。死人了,死人了。陈大牙扔掉木棍,飞奔出去。罗菊花在里屋,想挣扎起来,扑到床沿就滚下来了。

许多来看陈大牙交接赔偿款的村邻,还在门口议论,说陈大牙总算熬到头了。看到陈大牙从家里飞奔而出,有人进屋看了,大喊死人了,死人了。陈小木在前,陈大牙在后,沿着山岭奔跑。后面是几个追着的村邻。死人了,死人了。陈大牙边跑边呼喊。陈大牙父子俩逆着正要落山的太阳奔跑,阳光有点刺眼。陈大牙跑得很快,村邻追不上。死人了,死人了,陈大牙的呼喊声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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