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
2015-05-04杨逍
杨逍
李想跷着二郎腿坐在杂货店脏旧如文物的皮椅上,半个身子深陷进去,像一个巨大的玩具卡在壳里。初冬的阳光在这个午后慢慢消匿进狭长而清冷的南大街,他的慵懒看起来似乎是为了迎合这无声降临的黑暗。
偶尔经过的行人免不了伸长脖子向里张望,一个中年妇女甚至向杂货店的门口前进了两步,右手在兜里摸索了一番,却在要上台阶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也许是因为看不见店主人而有些生气,也许是因为杂货店内部的黑暗而觉得阴气沉沉,但不管何种原因,她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并在鼻翼上显出不屑的气息来。她渐渐走远,回了一次头,盯着杂货店的门口,带着某种期待边走边看。她的想法也属正常,在箭子镇上,凡是立了门面做生意的人,都是眼疾手快的精明人,从不放过任何可以赚钱的机会,常常会和顾客纠缠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听着他们讨价还价,就像是一场战斗,硝烟四起,可最终,双方还是会做出让步,各取所得,握手言和。这是镇上买卖行里的特色。镇子不大,却讲究的是一种气势,就像喝酒划拳,不管输赢,只要放开膀子,杀声震天,才觉得解气。然而,李想却与这种气势格格不入,他陷在椅子里,安静得像一条冬眠的蛇。
南大街是镇上的偏僻地段,与繁华的皮毛市场南辕北辙。因而,李想的生意就在天气渐冷的时候略显寡淡。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他窝在椅子里,用手机和一个叫兰花草的女人聊天,温暖如春的房子,令他惬意得昏昏欲睡。
兰花草在说说上发了一条启事:愿意和有缘人一起去旅行。这个自称三十一岁的浙江女人原本在李想的好友名单里藏匿了好多年,但他们从未注意过彼此,就像两块流落到同一片河滩的鹅卵石,毫无牵连。但因着这条说说,李想却盯着她的头像,把情绪荡漾开来。他们很快就说上了话,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热烈地一诉衷肠。李想以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的身份与之周旋,他饶有兴趣地问着她的前世今生,她也毫不隐讳地袒露自己的一切。她是一个大开大合的女人,与李想见过的箭子镇上的女人自是不同。镇上的女人,要么矜持内敛,心里明明惦记着上床的事,可嘴里却总是在说谁家饭馆里的炒面好吃。要么就是疯狂粗俗,虽然涂脂抹粉,妖艳性感,可一张口却总是脏话连篇,就像淬了毒的梭子镖,一连串的唾沫星子溅到你的身上,立马令人鸡皮疙瘩四起,极不舒服,就连上床的事,也被他们弄得像吃炒面,索然无味。
终于有人进来了。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黑压压地挡住了半片光明,无声无息,就连推开玻璃门的声音也细微得不易察觉。李想还沉浸在兰花草的温柔中,心里一阵火热,但他还是嗅到了一缕浓重的烟草和汗腥交织的味道,从门口借着一小股微弱的风,悄悄来到了他的周身。李想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并未抬头,依然盯着手机,看着兰花草发来的一个狡黠的笑脸,心情却倏忽坏了。
天色再次阴沉,李想蓦然觉得,他每次进来的时候天色都会这么阴沉。劣质烟草的味道像一个标签,永远洗不掉。他抽一种两块五的兰州烟,大红的硬盒,盒身总被他蹂躏得皱皱巴巴。这种香烟早几年在镇上风靡一时,也是杂货店里的紧俏货,被烟民们称作红皮鞋。从去年开始,烟草局做了决定,强调了箭子镇经济地位的重要性,烟草督查行动队的马队长,嗓音洪亮地说,箭子镇是县上的第一大镇,也是西北有名的皮毛重镇,像红皮鞋这类低等烟草已完全不符合镇上人的尊贵身份,因而取消零售,胆敢有人私下里投机倒把者,就属于违纪行为,是要取消烟草经营资格证的。马队长的这番话振振有词地在各个超市、商店里游走一遍,便如圣旨一般无人敢不遵。为了硬性提升镇上人的生活水平,五块以下的低等香烟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在镇上绝迹了。当然,在箭子镇行走的人,还是以乡下人为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给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带来了消费上的障碍,所以,有个别胆大妄为的生意人,还是暗中收购倒卖低等香烟,尽管做得极为隐秘,却仍然因同行嫉妒而被告密,最终受了严厉的惩罚,马队长领着一干人,搜到了违纪的香烟后,在各个重要的店面里巡视了一番,仍然振振有词地说,看看,这就是偷鸡摸狗的下场。如此三番,便无人敢造次,红皮鞋跟着也就在箭子镇彻底消失了。
可他仍然抽着红皮鞋,这与镇上人的身份格格不入。李想有时候也恼怒于他的窝囊,觉得他真是辱没了镇上人的身份,当然,李想的恼怒并不单单是为了他抽红皮鞋,而是为吕甜甜可惜,觉得吕甜甜一朵鲜花真是插在了他这堆牛粪上。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尊宽大的雕像,挡住了本来微弱的大部分亮光。咖啡色的旧夹克,背上了一片灰暗的光,像湿透的毡片,变成了脏灰色。一颗烟抽完了,他顺手扔在李想刚刚拖过的瓷砖上,由于烟头燃到了海绵过滤嘴上,一触及地板,就跳跃开来,像个局促不安的臭虫,他慢慢从右边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颗新烟,又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对准了,打了几次,没打着,他甩了甩打火机,又打了几次,还是不行。他有点泄气,右手拿了香烟,把地上快要熄灭的烟头粘上来,然后狠劲吸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又有烟冒出来,烟头也明明灭灭地亮了,他才弹了弹,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就是这样,红皮鞋一直不离口,一成不变地叼在嘴上,像是从出生时就有的习惯。
李想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就不能买个新的打火机吗?他仍然不抬头,盯着兰花草又发来的飞吻装模作样,也不回复,就这么看着。他觉得是到了冷一冷兰花草的时候了。
他嘿嘿一笑,慢慢挪过脚步,坐在李想对面的凳子上,弓着腰,把左手支在左腿上吸烟,右手在大腿上摩挲,无处可放的样子。李想这才看了他一眼,他又冲着李想嘿嘿一笑。
就这么坐着,不说话。李想盯着手机看兰花草发来的一串问好,他能想到她此刻心急火燎的样子,觉得好笑,却又不想笑出来。
他抽着烟,不停地变换着双脚的位置,像是有些酸麻,却又不肯换个坐姿。好歹一颗烟抽完了,他舍不得扔掉烟头,就又在怀里摸索,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空烟盒来,他捏了捏,又朝里看了看,才恋恋不舍地扔在了脚下。他所在的位置,这半天已经脏乱不堪了。接着,他又在左边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盒新的红皮鞋,把快要吸完的烟头叼在嘴上,准备拆封,可不料,火红的烟头就在此刻脱离了过滤嘴,掉到了衣服上,他一时惊慌,霍然站起来,拍拍打打。好半天才将祸患熄灭,他又开始拆红皮鞋。李想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顺手在柜台上抽出两颗十六元的黑兰州,把其中一颗扔给他,他身子向后一仰,双手接住了,又是嘿嘿一笑,然后坐下来,等着李想来点。李想有点生气,自己点着了,深吸一口,才把打火机扔给他。待他点着,才说,打火机送你吧。他也不含糊,径直装在裤兜里。嘿嘿一笑。
今天有活儿干吗?李想还是忍不住先说话了。李想觉得自己真是个不争气的人,他一直想着,要在他跟前保持一回沉默,看他有何反应。但李想总是忍不住,他憋得慌——眼前这个人,你若不先开口,他永远都不会主动说话。在这一点上,他高傲得像个地主,让李想觉得可气又可笑。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有活儿,我没去干。他眯着眼抽烟,一任烟雾在面前缭绕。
哈,你一个在粮食市场扛麻袋的苦工,干活还挑三拣四的,真是脑子进水了!李想差点就把这心里的话吐出来了。他咽了口唾沫,冲他狡黠一笑。
镇上的粮食市场是在皮毛市场渐渐衰落之后兴盛起来的,在南门街的入口,与镇卫生院相邻。从李想的杂货店步行下去,一颗烟的工夫就能到。他家就在杂货店的斜对面,两扇蓝色的大铁门,褪了颜色,下摆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样子。细究起来,他也是在自家门口上班的。
镇上的装卸工,一般都是从四邻八乡来的乡下人,在镇子的最深处租个小房子,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各处找活干。他们也是有帮派,有地盘的,干活比较专一。而镇上人做这种行当的,大多是些没本事的啷当货。李想早些年在皮毛市场蹬三轮车的时候,就经常和他碰面,那时候,他在皮毛市场上装卸皮毛。等皮毛市场上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依附于市场的各项营生也都作鸟兽散,倒闭的倒闭,解体的解体,高飞的高飞。而他,仍然干着老本行,转移了阵地,像乡下人一样老实本分。
李想说,不是经常抢活儿干的吗?
这时,李想的手机振动了一次,兰花草说,有病啊你?李想给她回了一个笑脸。
他晃了晃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刀鞘是除了毛的牛皮,这样的牛皮碎片在镇上的垃圾堆里依然屡见不鲜。这是一把普通的弯月尖刀,皮毛市场盛行的时候,专门用来剔除牛蹄子。刀身青黑,刀把用红色的窄塑料带缠得十分精致,刀刃闪着白光,像是刚刚打磨过。他用右手的拇指在刀刃上刮了刮,然后,拔了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两断。
李想心头一震,却笑着说,开始玩刀了?
他说,迟早我要宰了他们。
谁?
你别问!
李想说,有仇人?
他说,不让我活好,他们也别好活。他说完,眼神突然亮了,盯着李想看。
李想略有些尴尬地悄然一笑。愣了半天才说,还是别冲动。他摩挲着刀身,看着李想,也没有回话,颓靡的脸上显出坚韧的志气,又一次高傲得令人隐隐生气。
兰花草发来一个问号,接着便又是一连串的问号。她的焦躁不安已经全部显现出来了,李想说,刚才忙呢。兰花草似乎松了一口气,哦了一声。
这个下午,李想再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也只顾玩着他的弯月尖刀。期间,一只流浪猫窜进了杂货店,李想起身花费了些周折将它赶了出去,除此之外,李想就一直和兰花草热聊,相互讨论要去哪儿旅游才好。
晚饭是在南门街十字的柏氏面馆要的炒面。这是镇上餐饮业的品牌,就像爱马仕等一些奢侈品在达官显贵和商界大腕眼里的地位一样。镇上人吃饭,不讲究精致和排场,只要分量和口味。而柏氏面馆恰恰在这一点上做到了极致。据说老柏氏是早些年镇长的专用厨师,有祖传的配料秘方,及至传到孙子这一辈,便有了五家连锁店,在镇上的几个要道出口割据一方,生意自是火热,但仍要以南门街十字的老大家的味道最为纯正。来面馆吃饭的,多是乡下赶集的人,粜了粮食,坐在面馆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欣赏镇上的风景,当真惬意。因着生意红火,面馆里的卫生便差得看不过眼,所以,镇上人一般不去面馆里坐着吃饭,大多带走,而像李想这样的街坊邻居,因为是常客,便有特权,只要打个电话过去,不多时就有伙计用盘子端着过来,等下次再要时,才收走上次的碗筷和饭钱。
其实,整个下午,李想的心情糟透了。心境始终被他的弯月尖刀的寒光笼罩着。他突然觉得他是个可怕的人,他在想,一个人到底有了怎样的仇恨,才会下定决心打磨一把刀,然后思量着把刀刃刺进别人的身体?而当他刀不离身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鼓励着他?李想的后背一阵阵发凉。他从他的木然表情中看出了他的坚定,是那种把仇恨隐忍到心里的坚定,或者说是坚韧的平静。他与他相识多年,自从他在他家对门开了杂货店,他便是这里的常客。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李想一直瞧不起他,甚至把他当作傻子一样来愚弄,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对话。更多的时候,他其实就是一个影子,在杂货店里晃荡,而且是个不懂脸色的影子,有时候在李想生意繁忙的时候,简直就是多余的绊脚石,扔不掉的绊脚石,但李想从不在表面上对他说三道四。仅仅让他存在着,坐着,抽烟,就好。
李想承认,在他与兰花草一个下午的聊天中,他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恐惧。他第一次对他多了些关注,他觉得他竟然如此陌生。他把他放置在自己弄堂般狭长的记忆里,他渺小得像一只蚂蚁,无法辨认。
这碗炒面吃得十分糟糕。李想像一只迷失的老鼠一般在巨大的白瓷碗上匆匆拨拉了几口,当一只筷子打落在地之后,他便毫无胃口。若要说平时,打发这一碗海量的炒面,于李想而言,区区小事而已。
天越来越黑,狂躁的风在街面上张牙舞爪,一些垃圾和广告招牌啪啪作响。周围店铺里的灯也逐渐亮起来,偶尔有狗叫和召唤孩子的声音。冰冷的南大街像恐怖电影里的一个场景,阴森凄凉。
玻璃门开了一次,窜进一个女人的气息,浓重的劣质化妆品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想心头一惊,心想,吕甜甜啊吕甜甜,都这时候了,你还敢来!
吕甜甜倒是无所顾忌,黑洞洞地站在门口,大声说,怎么不开灯?话音未落,灯便亮了。白花花的光一下子装满了杂货店,李想眯住眼,没说话。吕甜甜绕过柜台,走进来,坐在李想的对面。她向凳子四下看了看,说,他来过?李想点了点头。她又说,狗日的,一个下午不见人,却在这儿磨洋工,也不知道挣钱。刚才向我要饭呢,我说剩饭都让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