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小山
2015-05-04许谋清
许谋清
在我住处的前阳台往前看,远远的楼顶上浮着一个小山尖,在后阳台往外看,一片楼房围着一座小山。
失去才知道珍惜。头些年,我们吞噬了多少小山。小山无足轻重,就泥土就杂树,就是有些许石头,也挡不住挖土机的铁嘴钢牙。人们贪得无厌,几大口,一座小山没了,又几大口,又一座小山没了。土豪只认得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大败笔。
记得川端康成老是喊叫,看不见山了,看不见山了,看不见山的京都算什么京都?好像是东山魁夷为他画了四条屏。这是个世界性的大问题。日本京都边上的山都看不见了,城里的肯定也是推平了。呼唤,呐喊,没用。见钱眼开,都容不下小山。
需要有人来保护小山,需要有人来挡住推土机挖掘机。
晋江开百米宽世纪大道,什么祖厝、风水都挡不住,像民歌里说的“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偏偏有人出来挡道,可能是急的,上衣的扣子解开,露出胸口的一撮毛。细一看,不是什么横刀立马的勇武者,哈哈,是一个文人,没有缚鸡之力。但他往边上一站,背后是一块糊着灰蓝色苔藓的大石头。石敢当。
何乔远《闽书》记载:“唐末罗隐乞食于罗裳山下,山下人侮之,隐乃画马于石,每夜出食禾,人追之,则马复入石,山下人乃礼马。隐乃画桩系马,马不复出。今其迹了然。”
罗隐是唐朝流浪诗人,传说凝成一块巨石。
世纪大道为其改道。
现在画马石矗立在世纪大道一侧,向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城讲述古老的传说。
那个文人,是当年的博物馆馆长黄良。
真正的抵挡力是对文化的尊重对环保的认知。
我的故乡晋江没有大山,大一点的就灵源山,高一点的就紫帽山,在无序开发的日子里,它们一样伤痕累累。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小山,塔山,平山,状元山,岖山,玉髻山……
这些年,那些幸免于难的小山,绿油油地走向我的笔端。
有的画家画名山大川,有的画家却只画故乡的山山水水,我这里写的是故乡鲜为人知的小山,但这里也隐藏着曾经被人忽视的重要的历史遗迹。
黑麒麟白麒麟红麒麟
在故乡的东边,有三座山,黑色的黑麒麟,石头山,苔藓沤的。白色的白麒麟,土山,白土。红色的红麒麟,也是土山,红土。黑白红,三座小山,三只麒麟。黑白红,亘古不变。小时候的记忆极深。多次上山,脑子里擦不掉那黑那红那白,尤其是黑麒麟,还记着上边的石头,有仙床,有狮子石,还有仙夜壶,都是黑色的。
这几年,长住故乡,又去注意那三座小山,竟然都绿森森的,变成三只绿麒麟。
一开始,有点儿拐不过弯来,照理说,农业时代才是绿色的。工业时代,土地一开发,因是红土地,便成红色。怎么反过来呢?
土地一开发,首先受害的就是黑麒麟,开山取石,仙夜壶小,一下子就让人给提走了。接着就瞄上狮子石,狮子石有根底,一时半会吃不完,后来,被刹住了。仙床可以说是幸免于难。自然,受伤害是必然的,一场场酸雨,苔藓都死灭了,黑石头变成白石头。这让很多山地都丢失历史,所有古墓前边的石人石兽都变“新”了。让人啼笑皆非。
这里,农业年代,做饭烧柴草,连草根树头都挠没了。红麒麟、白麒麟于是寸草不长,或者说是寸草不剩,于是成红土山白土山。工业年代,没人烧柴草了,没有拾柴草的人了。
草木有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工业年代,集体无意识地破坏着环境,却又集体有意识地保护环境,尽管开发工业园区,一时间赤土连天,三座小山,三只麒麟却保了下来,像宠物似的,是三只绿麒麟。
我为八仙山请八仙
晋江有一撮葱绿小山,一千来亩地,瑟瑟缩缩,生怕被乡镇企业给一口吞下去。现在在市区矗立的楼群中保护下来,建一公园,其中一座小山叫八仙山,就叫八仙山公园。贵在寸土寸金,却能保留这么大片的绿。查查山名的来历,没有任何记载。不要生拉硬拽把李铁拐、吕洞宾们弄过来。八仙就八仙,留一点想象空间。杜甫《饮中八仙歌》就是另外“八仙”。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麹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受杜甫的启发,我给八仙山另请八仙。
马克思的意思,不是上帝创造人,而是人用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中国人是通窍的,也会说,神仙也是人做的。所以,我在古人里边找。但得有两个条件,一是有几分仙气,二是不要勉为其难,要请得动。最好是和晋江有关系的人,包括过去的大晋江,原晋江地区,即现在的泉州市。要重量级的,通俗一点,得是国家级的,大家,名家。
八仙山有明朝张瑞图移葬墓,此仙不请自来。“八仙山”三个字,用张瑞图的字,放大一点,刻在公园门前的大石头上,要显眼。明朝称“南张北董”,张是张瑞图,董是董其昌,说明张瑞图在书法家里的地位。中国书协主席沈鹏知道我是晋江人,曾对我说,他去日本,挑自己喜欢的买回三册字帖,让人一翻译,才知道全是张瑞图的。张瑞图的字就很有仙气。
和他对应的,也应是书法大家。我想起宋朝在泉州造洛阳桥的蔡襄,宋朝称“苏黄米蔡”,苏轼、黄庭坚、米沛、蔡襄。分量也足够了。
我看过一种古诗百首的选本,有两首是晋江人写的。
一首是林外的《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当时的人就称林外为“仙笔”。我们请书法家朱守道书写这首诗刻在石头上立在灵源山,朱守道不解,我们给他回了几个字:林外,生于斯,葬于斯。
另一首是曾公亮的《宿甘露寺僧舍》:
枕中云气千峰近,
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
开窗放入大江来。
林外可称反腐鼻祖,曾公亮也别开生面,都让人拍案称奇。
这样,得再请二人,一是欧阳詹,一是王慎中。
“唐贞元八年金榜,欧阳詹名列第二,唐宋八大家的韩愈名列第三,因此榜出不少名臣,后人称龙虎榜。”闽人擢第自詹始,他也是我们这土地最早的诗人。
王慎中是“嘉靖八才子”之一,他与唐顺之倡导的反复古主义古文运动,人称之为“王、唐”,又称“晋江、毗陵”。
这里引欧阳詹一首爱情诗:
婵娟有丽玉如也,
美笑当予系予马。
罗帏碧簟岂相容,
行到山头忆山下。
也引王慎中一首诗《赠吴希澄归隐灵源山》:
家在深山非避秦,
相寻正及桃花村。
近看道气眉间异,
暗接心期语下亲。
诗味墨韵有了,还得请二人。请谁合适呢?我想请两位思想家,中国古代大思想家,朱熹和李贽。
晋江安海古镇有“二朱过化”于是称“海滨邹鲁”,鲁是孔子故乡,邹是孟子故乡。朱熹称泉州“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朱熹是外来人口,但其影响甚大。
李贽则是泊居异地的泉州人。被称为反封建专制主义启蒙运动的先驱。
壮哉,八仙山。
八仙,不按年代顺序排列,按我请的顺序,是:张瑞图、蔡襄、林外、曾公亮、欧阳詹、王慎中、朱熹、李贽。就是在大中国的台面上,也是如雷贯耳。
富起来了,素质要提高,若不知这些大故乡的名人,枉为晋江人。
我无意把这些古代名人说神了,而是想让事业上敢为天下先的晋江人切近地染染仙气。
《东游记》用过海把八仙连起来。
杜甫用饮酒把八仙连起来。
我呢?用八仙山这片难得的绿把我们的八仙请过来,我的故事刚刚开始。
紫帽山,我寻找你那紫色的帽子
紫帽山,我猜想,也许你有过一个紫色的花冠,或者有过一顶紫云的帽子。数次登紫帽山,但都没见到它。
如果你有过一个紫色的花冠,那它是在什么时候丢失的?我和你相知相识的时间太短,还知道你有龙眼林、荔枝林、杨梅林和柿子林,但它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开花。那时,一万根烟囱在你的一侧编织了一朵硬硬的云,日照不透,风吹不去,让你受了伤,让你丢失米黄色的龙眼花,红色的杨梅花。人们一次次反省,拔除烟囱,驱散浊云,还你蓝天。但你的紫色的帽子却还是一个无解的谜。
我这次爬到你的山顶,听到熟悉的《草帽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岙
耶哎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忽然间狂风呼啸
夺去我的草帽耶哎
高高的卷走了草帽啊
飘向那天外云霄
妈妈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
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
失去了找不到
我要为紫帽山寻找紫色的花。人世间有哪些紫色的花?好心人告诉我,紫薇,荻花,紫三色堇,紫牵牛,紫玉兰,薰衣草,鸢尾,紫石竹,益母草,紫菀,风铃草,紫罗兰,紫藤,紫花藿香蓟,紫丁香,紫荆,紫花槐,紫风信子,蝴蝶兰,百子莲,飞燕草,地中海蓝钟花,万代兰,薰衣草,美女樱……我一一加以寻访。
还有勿忘我,它的名字,就是一首耐人寻味的短诗。
还有紫睡莲,它总是用紫色的花瓣包着花心,直到要凋谢的时候才张开,让人看到它拥着花蕊的神秘的金色的触角。还有一种说法,它夜里开放,天亮凋谢,故名睡莲。这是一首抒情诗。
还有矢车菊,在一次德国内战中,王子逃难,车坏在路上,路两旁紫色的矢车菊点燃王子的热情,母亲用矢车菊编一个花环挂在他的胸口上。这是一首叙事诗。
紫色,本身就是色彩中的诗。
紫帽山,我这回来了,看到你的树多了,花多了,也看到你曾丢失的又回归的花,紫帽山,我真为你高兴。但我又惶惶然,我仿佛看到另一朵云,又把它的影子投在你的脸上……这里举办了紫帽山七人书画笔会,七个画家合作一幅山水画,上边题了一行小小的字。山水画,不能题大字,这是一种约定俗成。假若你尊重一座大山,你不能肆意拔地而起,风骚在它的前边。我真的害怕,害怕一万根无理的烟囱倒下去后,几百幢合理的高楼站起来。过去,中国人说知足常乐,千百年,让你昏昏沉沉。但是欲望也可能把你弄得要死要活。
耶哎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紫帽山,我要踏破铁鞋去寻找你那顶紫云的帽子。
我着手搜索。
紫帽山,常有紫云覆盖,故名。
紫色:代表权威、声望、深刻和精神,紫色是由温暖的红色和冷静的蓝色化合而成,是极佳的刺激色。
紫云:带有紫气的云霞。
紫气:紫色的霞气,古人以为瑞祥的征兆或宝物的光气。
我想起紫气东来的传说,我爬到你的山顶,北望,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清源山,而清源山上有八百多年前的老子石雕像,因是最大,称老子天下第一。但在这里,我看不到清源山看不到老子像。
《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
据说,太阳出来,射出各种光芒,有青光,有紫光,有红光,有黄光,青光、紫光波长比较短,被大气吸收了,我们就只能看到黄光红光。但朝霞的调子偏冷,晚霞的调子偏暖,前者不就是青光紫光使然?
什么人物要出现,能是紫气东来?而且是滚滚如龙,长达三万里?一个我们敬仰的人,我们心里都觉得他带着五彩光环,让蓬荜生辉。那么,紫气东来三万里,就是在关尹喜的心里。他尊老子为圣人。
关尹喜等了九十天,强留老子写下了五千字的《道德经》。
老子把《道德经》留下,飘然而去,不知所至。
所以后人说,先有关尹喜,后有老子。
我们在紫帽山半山的金粟洞后边,看了四处摆放的心字石,有个心字,三点都在外边,有人笑说是花心。
传说紫帽山有百字心字石,从眼前脚下渐渐进入山林,不知有多么深远,人们在寻找中,全然迷失。传说,若是谁找齐百字心字,即可成仙,一般人都只能找到一二十字,自知当不了神仙,便哈哈一笑,还是下山做人。其实,有心如关尹喜,崇尚文化,就会有紫气东来,就能找回紫帽山那顶紫云的帽子。
紫气浮关,紫帽也。
不因沧海色,那识白云心
海,不管藏在哪里,都连在一起。海标出了陆地,用大蓝衬出七大洲。海水不分洋籍,今天是太平洋的水,明天可能就是大西洋的水,或是北冰洋的水。山,常常是一座座,孤芳自赏。当然,也有成片的,成片也是自己一片。孤独有孤独的原因,更需要我们去读解它。
灵源山,是故乡平凡的山,不大不高不奇不秀。不大,不足聚云海。不高,无以观日出。缺乏碑文石刻,难说古树奇石。
我想,每一座山都应该有每一座山的山魂。
我固执地说,灵源山有独特的山魂,并为中国名山大川所少有。
人以文传,文以人传。
我在《大灵源》里边借林外的名扬灵源山。在本地,知道灵源山的多,知道林外的少,在中国,知道灵源山的少,知道林外的多。经人指点,才知道那土地庙似的石头小屋是他的墓。可惜他只把自己留在山上,却没把一首关于灵源的诗留给我们。
记得小时候,听人说,晴天,站在灵源山,可以看到金门岛,就为看金门去爬灵源山。拥着金门的是什么?是大海。
“坐来明月上,何处起潮音。”元朝,王瀚心有灵犀。
真正写出灵源山魂的是王瀚,是王瀚的灵源佳句:“不因沧海色,那识白云心。”
我在《再说灵源》也是借苏大少的赞助来扬灵源山。苏大少刻两块石头,一刻林外的“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刻王瀚的“不因沧海色,那识白云心”。正合我的心意。
关于王瀚,我们知道的很少。
他是安徽人,不是晋江人。他是元朝的官,不愿意再当明朝的官,以至于自杀。这只是前人而且是旁观人的说法,会不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呢?作为一个外地人,他为什么对灵源山会这样的描述,这会是偶然吗?
要读解王瀚不容易。
但王瀚的诗并不晦涩,而且意境甚佳。
记住王瀚,记住沧海色,白云心,你就是灵源的知己。
王瀚之后,感知灵源山的人多起来,明朝书法家张瑞图,为什么在灵源山“淹留三日”,就为“贪听松涛和海涛”。
因病辞归故里的官宦苏浚,有了更为博大的境界,“胸吞渤海栖三岛,手拍浮丘倒百壶。”
其他文人写灵源山,宋朝林迥的“吴山苍翠”、宋朝刘涛的“吴山松万株”,明朝王慎中的“相寻正及桃花村”,有些叛逆,但只是感叹而已。
以上把脸转向大海的几老,使灵源山的文人会聚有了一种厚重。
中国文人将传统意识给了每一座山,凡名山,石壁上必是仙笔墨宝。说的都是山的伟岸,“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中国文人的山有点儿“自恋”。在灵源山,文人们却顾左右而言海,不是别出心裁,他们只是为山代言,灵源山是一座多情的山,一座恋海的山。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