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中国韵文学会带我成长
——从筹备中国韵文学会的亲身经历谈起
2015-05-03沈家庄
沈家庄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三十年,中国韵文学会带我成长——从筹备中国韵文学会的亲身经历谈起
沈家庄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于1984年11月在湖南长沙召开,实际上成立中国韵文学会的动议是五十年代初由章士钊、叶恭绰、张伯驹等先生向周恩来总理提出,得到周总理的同意后,学者们开始积极筹备。正在筹备阶段,全国“反右”事起,高级知识分子阶层受到大扫除似冲击,筹备韵文学会之事遂告中辍。粉碎“四人帮”后,中国进入发展新时期,由周谷成、赵朴初、俞平伯、唐圭璋、夏承焘、王力、王起、任中敏、程千帆、钱仲联等八十三位先生发起重组韵文学会,筹创中国韵文学刊,并由夏承焘、张伯驹、周汝昌先生向中共中央宣传部提出申请,获得批准。在此过程中,还有诸多具体议题需要协调,如挂靠单位等问题。有人提议挂靠北京某名牌大学,由于诸多因素,没有成功,于是多数学者建议挂靠湘潭大学,并由湘潭大学承担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的筹备工作。据我所知,湘潭大学的这个筹备工作,实际上是从1979年就已经开始酝酿。
那一年秋季我考入湘潭大学首届研究生,成为中文系主任羊春秋先生的门弟子。该年十月,羊先生带领我们同门六人往武汉、南京、苏州、上海、杭州访学。在武汉大学拜见了胡国瑞先生、在华中师范大学拜见了石声淮先生,在南京大学拜见了程千帆先生;在南京师范大学拜见了唐圭璋先生;在苏州大学拜见了钱仲联先生;在扬州大学,我们想拜望任二北(中敏)先生,但时值中敏先生身体不适,未能如愿,所幸得以拜见了佛雏先生;在华东师范大学拜见了施蛰存先生和万云骏先生,在上海师范学院(现在的上海师范大学)我们拜见了马茂元先生。这次对于大师们的拜访,可以说定位了我的学术走向和决定了我将来的人生道路。学界前辈的经典话语以及大师们博古通今的学者风范,给予我们的沾溉和启沃,真是令我受益终生!这期间,羊春秋先生与诸位大师们也提及韵文学会筹备的有关问题,先生认真聆听大师们的高论,进一步了解到中国古代文学大师们对于筹备韵文学会的意见和设想。
同年,在“反右”触礁、文革被冷冻二十余年后的彭靖先生重新工作来到湘潭大学中文系任职。姜书阁教授也调来湘潭大学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梁柱。1982年至1983年间,湘潭大学羊师春秋先生与彭靖先生具体负责与北京方面及湖南省有关部门的联系与协调。彭靖先生与夏承焘先生私交很深,他很早就知道并了解章士钊、唐圭璋、夏承焘、程千帆、钱仲联诸先生筹办中国韵文学会的动议。彭靖先生调来湘潭大学,即组创“古籍研究所”,担任所长,主要任务除领导整理曾国藩文集外,受羊春秋先生所托,具体操办筹备中国韵文学会的诸多事宜。
1982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分配在湘潭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工作,羊春秋先生安排我跟随彭靖先生,做些韵文学会的筹备工作。1983年春末夏初,我跟随彭靖先生上北京。从湘潭启程先到长沙,住彭靖先生家中,彭靖先生和师母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安排我住下。第三天我和彭先生乘火车到达北京,住北京团结湖夏承焘先生寓所,夏先生和吴无闻先生接待了我们。在这里见到了周笃文先生、胡树淼先生、中国艺术研究院冯统一先生、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施议对先生和国家图书馆典藏部陈翔鹤先生等,开始了为期十余天的北京拜访和最终落实韵文学会成立报告的批复诸工作。这期间周笃文先生和冯统一先生陪同我们先后拜访了吴祖光、新凤霞先生伉俪、冯其庸先生、陈迩冬先生、聂绀弩先生、张伯驹先生的亲人以及王遐举等诸多诗词文化界宿彦泰斗。其间去文化部与当时负责对外联络的王连芬副司长多次汇报联系。最终由文化部下达对重组“中国韵文学会”报告的正式批复,并批示湘潭大学为“中国韵文学会”的挂靠单位。
在北京期间,周笃文先生经常来夏老家与彭靖先生商讨有关事宜,并请彭靖先生和我到他家做客。那天师母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其中的水果沙拉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其时周先生手抄《行香子·北戴河望月》及《望海潮·山海关北戴河纪游》两首词相赠,题款“晓川倚声”,“晓川”者,周笃文先生字号也。其词浑厚和雅,格调苍劲,气清神固;至今怀想,仍令我如闻钟磬,余韵绕梁。因年龄与经历相当,我与施议对交往频繁。他当时居住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设置在北京东直门外西八间房的宿舍,正准备搬家去社科院新分配的住所──东城区赵堂子胡同14号,隔天会来到团结湖夏老家拜望夏老和吴无闻先生。我和彭靖先生因为住在夏老家,就有便在一起商谈有关韵文学会筹备事宜,一时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回湘潭后,我们还保持通信往来。这年六月,施议对寄给我为庆贺夏承焘先生八十五华诞所作的《寿星明》贺词,我也立即步其原韵奉和了一首。词云:“华国文章,匡时怀抱,共仰瞿公。算平章千古,诗书典籍;俯仰百代,坛坫豪雄。朱墨纷纶,龙蛇飞动,都在先生几案中。咳唾处,动雄风台宕,劲拂层空。 人间春意方浓。倚昆岳、华筵聚玉钟。记团结湖畔,快心片语;天风阁底,低首群峰。气概凌霄,虚心似竹,旦夜长铭启沃功。斟北斗、挹西江为寿,万丈乔松。”词中的“快心片语”是指我刚到夏老家,彭靖老师向夏老介绍我说“这是沈家庄,是绍兴人”,夏老拉着我的手,望着我说:“绍兴沈家庄我去过!你去过吗?”逗得在座哈哈大笑。“气概凌霄”三句,是化用吴无闻先生模仿夏老笔迹赠给我的条幅上所写“我爱青年似青竹,凌霄气概肯虚心”的夏老诗句之本意。
1983年夏初沈家庄在北京团结湖夏承焘先生寓所与先生合影
这年中秋,施议对为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的筹备,又专门来到湘潭大学,拜见了羊春秋先生和彭靖先生。我们就有了第二次的聚谈。那次他还专门填了一首《贺新凉》,记录这次为筹备中国韵文学会来到湘潭大学的心境,并代笺万云骏先生等。词云:“暑气消将透。渡衡阳、湘江小聚,凉生衣袖。薪火相传三千载,翰苑中华基厚。论纵横,殷勤把酒。齐放争鸣方针定,喜吟坛后继新人有。开大会,立机构。 先生本是屠龙手。坐春风、从容谈笑,锦囊句秀。报国文章酬知己,郑重观摩推究。拟佳期,并刀锻就。鱼跃鸢飞谁上下,正洲头桔子黄时候。多采撷,共分剖。”我也步其原韵,和作一首,云:“词昧同参透。忆相逢,京华一晤,蕙风盈袖。觅句堂前豪雄聚,谈吐从容醇厚。倾榼饮,湘灵美酒。刳虎屠龙非吾事,看洞庭青草年年有。入堂墺,结宏构。 老人星耀回春手。海横流,壮怀绮语,气清神秀。我拚停云邀一醉,天命何暇推究。君试把、刚肠铸就。李杜文章同笑哭,听盛唐歌赋全天候。雪肝胆,共君剖。”
在许多老先生特别是夏承焘先生、唐圭璋先生的直接关注及湖南各界的热情支持下,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暨第一次学术讨论会,终于在1984年11月19日-26日在湖南省长沙市胜利召开。中共中央宣传部原部长周扬同志、文化部代部长贺敬之同志发来了贺信、贺电。全国二百多位学者专家出席了会议,盛况空前。我与同门一道参加成立大会的接待工作,还参加学术组收集和整理学术论文。我提供给大会论文题目为《中国诗体嬗递规律论略》,会后被参加会议的陈祖美先生带回北京在《文学评论丛刊》31辑发表。嗣后我将大会收到的近百篇学术论文(其中诗学类占44.6%;词学类占38.5%;赋学、曲学类共占12.3%;有几篇属综合研究课题)摘录为《1984年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学术论文概观》发表在《中国韵文学刊》1987年10月创刊号。会议期间,二百多位学者一道还去岳阳楼、君山缅怀杜甫和范仲淹,凭吊湘妃墓、纪念屈原。我熟知的年轻学者施议对、陶文鹏、董乃斌、刘扬忠、邓乔彬、蔡义江、冯统一、张国星、沈诗醒、梁志成、马欣来、沈悦玲等都参加了成立大会。施议对又吟得《暗香》一首,其序云:“甲子初冬,偕中国韵文学会诸公游洞庭、访君山。时花期已过,惟有数株野菊立于二妃墓侧。归途寻思,试以白石韵纪之。”词云: “水天一色。正苍茫八百,二三鸣笛。玉树琼枝,甚处追寻费攀摘。为有朗吟句在,看借重,仙翁醉笔。尽收取、气象风光,变幻入琴席。湘国。梦沉寂。望耿耿君山,芳草堆积。斑斑泪泣。旧事妃娥忍思忆。谩道晓妆对镜,争艳冶、黛痕凝碧。却夜夜,愁万点,几人记得。”
开完成立大会月余,全国政协在北京市政协礼堂为夏老举办八十五华诞庆典。彭靖先生和我都收到邀请,于是我们又代表新成立的中国韵文学会去北京参加这个专为夏老举办的盛会。文化部代部长贺敬之先生自始至终参加了全部活动,还跟我们一帮年轻人坐在同桌共进午宴,老诗人和蔼的笑容和平易近人的谈吐,至今令我神观飞越。
第二次从北京回到湘潭后,羊师春秋先生、彭靖先生立即忙于《中国韵文学刊》的创刊工作,经过近两年的筹备和努力,《中国韵文学刊》创刊号终于在1987年10月面世。创刊号面世后,许多老先生和新学者都给予了极大的关注。特别是唐圭璋先生密切关注用稿情况。如1988年11月,我在向唐师圭璋先生问学时,唐老语重心长地要我转告当时《学刊》的执行主编羊春秋先生和副主编彭靖先生,说刊物一定要注意稿件质量,保证稿源的广泛性和高品位的学术性。今天,唐老、春秋师、彭靖师均化鹤仙去,老一辈学者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这里,我要专门谈谈我与中国韵文学会首届会长唐圭璋先生的师生缘。我跟唐圭璋先生的师生缘分,起始于1979年下半年。前面谈到,1979年我考上湘潭大学羊春秋先生门下的研究生,主攻“唐宋文学”。羊先生带我们出去访学时,在南京拜识了唐圭璋先生。
一个晴明的晚秋上午,我们来到唐老的书房(现在想来,应该是南京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办公室)。唐先生正端坐书桌旁批阅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1931年刻本。安排我们坐定,唐老二话不说,立即拿着线装的词集向我们介绍赵万里先生《校辑》本的特点和文献价值,并介绍说赵先生下了很大功夫,几十卷辑得七十家宋金元词人共一千五百多首。唐老正在批阅的本子翻开在桌面,他指点着其中一句念道:“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你看看,写蔷薇,能够写出此种境像,真是好得不得了!又问我们:北宋周邦彦的词你们读过吗?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回答。他接着向我们介绍了周邦彦词在南宋就有两家专门的和作者……又说:读宋词,须从周邦彦清真词入,读懂了清真词,然后,一切宋词都可以读懂了。很有趣的是,几天后我们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拜访万云骏先生,万先生在介绍我们读张惠言《词选》时,同样强调读词应该先从周邦彦入,而且万老的话几乎跟唐老的话毫无二致。
离开唐老书房,我耳边就一直萦回着唐老“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的词句。唐老研究了一辈子宋词,他专门拈出周邦彦特地赞赏,自有其独悟的道理在。于是,我循着这个思路,决心以周邦彦清真词为研究文献,着手硕士论文的写作。
首先接触的当然是几个通行的文学史本子对周邦彦的评价——这几本文学史对于周邦彦及其词的评价都偏低。唐老为什么评价那么高呢?我决定还是先读文本。赵万里辑本在当时的湘潭大学不可遇也不可求,所幸湘大图书馆藏有明代毛晋汲古阁刻本《片玉集》。于是我把它逐字逐句抄录下来……
后来托亲戚在香港购得中华书局出版的《清真集》吴则虞先生校点本。虽然词作的校勘存在一些疏漏,但附录辑录了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中的《尚论》和《年谱》,还收录了历代名家的辑评,给予我的论文写作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和研究线索。于是我初步拟定,从王国维对于周邦彦“颇颂新法”的评价入手,以清真词文本为依据,将其创作背景置于王安石变法的整个历史背景下,作周邦彦的翻案文章,详论清真词主导风格和艺术特征的成因。论文题为《清真词风格论》。
1982年4月硕士论文完成后有5万余字,后经压缩打印出来尚有4万余字。6月初硕士论文答辩,卞孝萱先生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卞先生认为论文从大量史料出发,为周邦彦作的翻案文章是有依据的。这里要插叙一件事,上面说到的韵文学会成立大会,在闭幕式上,要通过第一届理事会成员、学会领导和诗、词、曲、赋四个研究会的组织机构名单,我当时在跑会务,没参加闭幕式。散会后,有人祝贺我,说我当上了学会理事和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我一个刚研究生毕业的毛小子焉敢担此重任?我去找彭靖先生询问,彭先生跟我说了原委:1.我参加了学会的全部筹备工作,对学会情况比较熟悉;2.因为学会挂靠湘潭大学,到时候会有许多事务需处理,我在古籍整理研究室可以腾出手做点学会的秘书工作;3.我的理事和词学研究会的常务理事、副秘书长是会长唐圭璋先生认可了的。原来,我的硕士论文打印好后我即寄给唐圭璋先生,唐老对我的论文比较满意——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不久我的硕士论文分为三篇分别发表在《湘潭大学学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论丛》,我将论文复印再寄给唐老请予指教,先生给予更多鼓励……正是由于唐老圭璋恩师的亲切关怀和倾力栽培,我正式开始了中国词学的研究生涯。
1985年12月,中国韵文学会成立翌年,筹备为唐老庆贺85周岁华诞。我恭谨地填《临江仙》一首奉祝,词云:
检点沧桑来几案,笔生万壑风雷。钟山一耸大江回。秦淮夜月,伴伊北窗偎。 更阑不知天欲曙,纷纶朱墨频催。八旬又五鬓成丝。如林著作,处处说宗师。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下中国韵文学界的另一位老前辈、华东师范大学的施蛰存先生。1979年下半年我们访学时曾拜谒过先生,感觉老人家威严少语,难以接近。1986年我受邀参加华东师范大学主办的上海金山国际词学研讨会。提供的论文题为《试论近十年韵文学研究现状与趋势》,第二年由施议对兄推荐给董乃斌先生刊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文学研究动态》1987年第3期。因为这是内部刊物,还可以在正式刊物发表。不久我收到一封施蛰存先生写来的亲笔信,问我这篇文章愿不愿意由他推荐给某刊物发表。我当时很受感动和鼓舞!没想到这么威严少语的老先生对于后辈的关切竟然如此细心!我将施先生的信拿给彭靖先生看,彭先生对施先生奖掖后进的精神也十分感佩。我觉得,自己真的十分幸运,初出茅庐便得到那么多韵文界前辈的提点和指引。至今想来还常常感叹。接下来还是继续叙说恩师唐圭璋先生对于我的耳提面命。
1988年秋沈家庄在南京北冬瓜市唐圭璋先生寓所向先生请教
1988年,我有幸成为唐圭璋先生的访问学者,入南京师范大学亲聆唐先生教诲。入学时还有一个小插曲。学校统一派人接站,我下火车后被送到了仙林校区——文苑路,离本部宁海路122号随园校区很远。入校后第一次去北冬瓜市唐老寓所拜谒。没想到唐老很关心这事,对我说:你住在仙林,太不方便了。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让你住到这边来。几天后,我就接到通知,搬到学校本部内,大家称为“加拿大小木屋”的住所(插一句开个玩笑:这或许是唐老词仙对于我命运的预示性安排——让我三十年后,能在真正的“加拿大小木屋”居住并安度晚年)。学校安排我住在木楼内的一个单间,屋内有一张床,一扇精致的小窗,窗下一个小书桌,窗外树影扶苏,十分温馨雅洁。小木屋坐落在半坡上,隔壁就是一个小小锅炉房,用热水十分方便;下了坡,就是青年教工食堂,饭菜可口,物美价廉——至今回味,仍然口舌生香!
二十余天后,是中秋节。几天前唐老的博士生王兆鹏就告诉我,中秋节唐老要请我们吃饭。这天下午,我和王兆鹏到了北冬瓜市唐老家。满桌香喷喷的佳肴,冒着热气——是唐老的大女婿卢德宏老师的杰作。唐老看到我们十分高兴,让我们在他身边坐下。师生边吃边谈,气氛十分融洽。席间,唐老将温暖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语重心长地问我为什么不读博士。我照实告诉唐老,因为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二,一个刚进高中,家里没人照顾……唐老点点头,表示理解。唐老的提问,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我知道,这是唐老对我的鞭策。所以在唐老去世4 年半后,(这时我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都参加了工作),我便咬着牙去杭州吴熊和老师门下,脱产读了3年博士生,获得博士学位——虽然不能成为唐老的博士生,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唐老交给的学习任务。
唐老的课,前两次我是和王兆鹏一道去听的。唐老主要谈他年轻时在上海跟朱祖谋(彊村)、吴梅等前辈学词的经历,以及有关词籍校勘的具体例案。如秦观词的辨伪问题,李清照是否改嫁问题和李清照《词论》的有关史料考证问题等。后面几次,就是唐老单独给我讲述他对当时词坛研究状况的一些看法。我从中体悟到唐老词学观的特异处和独到处。当时我所接受到的唐老的词学观念,直接给我7年后的博士论文选题以诸多启迪。
唐老说,在词学界流行两种观念:“轻、狭、小”和“重、拙、大”,他是主张“重、拙、大”的。接着先生列举了“轻、狭、小”的代表观念,并进行解析,认为这种主张不是从词体和词人的具体创作出发得出的判断,有失偏颇。并叮嘱我要好好研究,为何王鹏运、况周颐要提出“重、拙、大”来,就是因为有“轻、狭、小”的错误主张——认为词“轻狭小”,实在是对词的误解……第二次课,唐老举了王国维《人间词话》,问我: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一个删稿,你读过没有。我说读过,确实有一个删稿,但我不知道王国维先生为什么要删。唐老说,《人间词话》整个应该是一个待焚稿。我不明白唐老的意思,于是看着先生。唐老说,你看那里面,举的例子都是一句词,没有一首完整的词,这怎么行啊?读词要整首地读,拆开来是不对的。研究词人要看这个词人的一生,如你做周邦彦的论文就做得好。(我的《清真词风格论》分析了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对周邦彦的评价与其《人间词话》对周邦彦的评价大相径庭,指出《人间词话》是在王国维没有了解周邦彦这个完人的情况下,片面地做出的结论,而《清真先生遗事》是对周邦彦整个人生和全部著作进行研究后作出的结论,王国维后者的评价才是平实而公允的)他停了停,问我:陈匪石有个《宋词举》,你读过没有?我说“读过。非常好!陈匪石解读宋词非常到位。”唐老说,你应该按照《宋词举》的方法做一本《清真词》评析。我点头答应了。但是,至今我还是没有做出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告诉唐老,说想写一本两宋词选评的书,并请先生题签。唐老说,不要“两宋”,“宋词评选”就包括两宋了。过了几天我就得到唐老《宋词选评》的题签。可惜这两本书我都没有做出来。真有一种学生拖欠作业的负罪感。
第三次我去听课,唐老问我,看过一本某某的《宋词选》没有,我说看过。并说,长期以来流行的宋词就是这个《宋词选》。唐老说,现在又重印了。真奇怪,不知道出版社为什么要重印这个本子。其实不应该再重印了……我没想到唐老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后来久久思索,才渐渐理解了老先生提起这个版本为何这么激动的原因了。唐老是从学术的严肃性和对于历史遗存的真诚理解的心性,认为宋词的本来面目被一些人的选本给以抹杀了!那么宋词的本来面目究竟为何呢?唐老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知道,这是先生让学生自己去解悟。
于是我循着唐老讲课的思路线索进行观念重构——譬如“重拙大”和“轻狭小”;譬如《人间词话》的得失和王国维为何自删其论;譬如某宋词选本该不该再版……又譬如先生对于我有关周邦彦及清真词研究的勉励,再加上我对于先生洋洋大著《词学论稿》的研读以及对于先生词集《梦桐词》的细心品赏,我悟出了先生潜心词学七十余年所结晶出的词学观念:词的“拙”之为本色;词的“大”的文化气度;词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的“重”要角色功能等。
我从唐老启发引导我的教学方法中亦解悟到:研究生导师对于学生的影响,主要的还并不在于给学生上了多少多少课,或是圈圈点点、认认真真地改了多少篇论文——这些有时候当然也需要——但主要的,还是在于导师有没有独到的学术思维品質、有没有导师自己在博观约取中结晶出来的、独到的创造性学术理念以及有无对于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品質的提点和开启。譬如唐先生,学者看到先生的《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宋词四考》、《宋词三百首笺注》等鸿篇巨制,对于唐老词籍文献学、校勘学、版本目录学的贡献推崇备至,而鲜有关注先生的词学文学史观和独到的宋词审美理论体认及词学系统观念者。实际上,唐老的词学观是非常成系统的。能够成为唐老的学生,并且得到唐老词学观念的不二法门,是我此生的大幸!
在向唐老求学时,我还得到曹济平先生和常国武先生许多帮助和勉励,曹先生对我关照有加,令我终生难忘。当时钟振振正在协助唐老编《唐宋词鉴赏辞典》,有空便来我的驻地坐坐,又交给我几首词的编写任务。特别是听振振兄谈论《辞典》编写过程中所遇到的逸闻趣事,使我受到的启发良多。
在做唐老学生时,还有一件小事,令我终生难忘。我在跟随唐老读书过程中,读到学者引用的一句诗,觉得好像是杜甫的诗句,但就是想不起是杜甫哪首诗中的句子。我于是到中文系资料室去翻检(当时没有计算机,更无网络)——翻检了《全唐诗》、《钱注杜诗》等,都是一掠而过,无法找到踪迹。后来,没办法,我就去问资料室老师,老师告诉我,有《杜诗引得》呀,你可以到那里面查找。我恍然大悟,立即找到《杜诗引得》,几分钟就查到了出处。说实话,我当时还真忘记了《杜诗引得》这本书!后来依稀记得羊春秋师在给我们上课时曾经提及过,可我当时专注于词,也就对这部有关杜甫的重要文献淡忘了……
跟唐老做访问学者一年,临别时,唐老送给我一份礼物——我捧着礼物走到“小木屋”房间打开一看,正是崭新的两本一套《杜诗引得》!啊!尊敬的唐老啊!您是怎么知道我需要这套书的呀!顿时热泪夺眶而出……写到这里,热泪又一次润湿了我的眼眶……
带我走上学术生涯的恩师羊春秋先生,是继唐圭老仙逝后的第二位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羊春秋先生是一位教育思想开明进取、教育理念既传统又现代、很富育人经验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在湘大几年的光阴受到先生的耳濡目染,我最大收获除了学会了做学问外,就是学会了写诗填词。羊先生和彭靖先生常常是以他们自己的创作,无言地督促我们学习写作,一两年的时间,与先生相唱和,眼见得我的旧体诗词创作渐趋成熟……所以,我在我的教学中,也要求本科生和研究生习作诗词,学生们也都激发了写作兴致,他们毕业后都感到学习写作诗词得到实际锻炼,学以致用,受益匪浅。
中国韵文学会第三任会长,是刘庆云先生。我读研究生时,刘老师虽然没有给我们开课,但是辅导我们的学习,与我们一道写诗填词,成为我们大姐一样的良师益友。使我铭记不忘的有这么一件事:有个学期系里面宋代文学的课程缺任课教师,系里面决定让我去顶一学期。当时我刚研究生毕业分配在古籍整理研究室,没有备课准备。刘老师知道这个情况后,就主动地将她的备课教案整个地交给我,让我作为参考备课!我当时就是按照刘老师的备课教案,边学边写教案边教学生,完成了一个学期的教学任务!当然,我具体讲授还是有个人对于作家作品的体认,在备课中也不断调整思路。正是因为有了刘老师这个底本,我这个初上大学讲台者不至于茫然如堕烟海,初步了解到宋代文学教学的知识系统,而且学到如何写作文学史教案的方法,为我讲授宋代文学开了一个好头,使我终生受益无穷!当然,我后来不断修订讲稿,最后是按照文体的进程编排宋代文学史讲义,完全不再按照原文学史的顺序讲课。但刘庆云老师的这个教案底本,却永远是我的启蒙教材。我在这里要衷心地感谢我在大学教学初始时的启蒙老师——刘庆云老师,谢谢您!同时我要在这里给所有曾经给予过我教益的学界前辈们表示真诚的感谢,给先辈们致敬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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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炼沈家庄(1946- ),男,浙江绍兴人,博士,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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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003-06
1006-2491(2015)02-00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