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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的词汇化

2015-05-02李英俊

关键词:可见连词谓语

李英俊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可见”的词汇化

李英俊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可见”在上古是一个动词短语,表示“可以看见”,现代汉语中“可见”为表示推断、结论的连词,其演变过程是动词短语“可见”→连词“可见”。句法位置的变化过程为“NP+(不)可见+NP”→“可见+VP”→“S1。可见+S2”。在“见”抽象化基础上,“可见”经历了重新分析,最后,在双音化、韵律制约、高频推动的共同作用下,大约在明末以前词汇化为连词,中间并没有经历“动词、副词”阶段。

可见;动词短语;词汇化;双音化;句法位置;抽象化;重新分析;高频

现代汉语中“可见”是连词,承接上文,表示可以做出判断和结论。对于“可见”的研究目前有两种看法:刘亚辉、姚小鹏认为“可见”经历了由动词短语到评注副词和连词的演化过程,这也是其情态化和关联化的过程[1]。也就是把“可见”的语法化过程归结到认知角度。李绍群认为话语标记“可见”由古代汉语中的短语“可见”演变而来,经历了语法化和主观化的过程[2]177,即为短语“可见”词汇化为动词,再语法化为连词,再虚化为话语标记的过程。当然以上说法均有道理,本文认为虽然“可见”之后加VP成分,但VP是更侧重小句,单纯动词少,所以认为词汇化过程中没有经历副词阶段。除此之外,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可见”是连词。“可见”有进一步虚化为话语标记的倾向,但目前还没有完成。所以本文认为,“可见”是动词短语直接词汇化为连词的过程,并且从历时角度探讨了其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探讨了“可见”成为连词的时代。

一、“可见”句法位置变化

1.“可”、“见”用法

《说文解字·可部》:“可,肎也,从口,从丂”。肎作肯。一曰骨無肉也。《汉语字典》解释:“可,从口,从丂(供神之架),表示在神前歌唱。”无论本义是“骨头无肉”,还是“在神前唱歌”,后来“可”都引申为助动词,表示能够、可以的含义。如:

(1)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国风·秦风·黄鸟》)

(2)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

(《论衡·率性》)

例(1)(2)中“可”都可以翻译为“能够、可以”。“如果我们能够(可以)赎他的命,拿我们一百个换他一个。”“人的性情,善能够变为恶,恶可以变为善。”表达的是一种希望或事实。

《说文解字·见部》:“视也,从儿从目。”本义是“看见、看到”。举例如下:

(3)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礼记·大学》)

后来引申为“观察;知道;了解”,“见”的语义逐渐抽象化。如:

(4)本无辞辇意,岂见入空宫。

(李贺《感讽》)

“可见”在现代汉语中的含义有两种,一种是《现代汉语词典》收录的“连词,连接上下文,表示推测”。还有一种是字典没有收录,但是书面语、口语常见。古代“可见”只是一个动词性质的短语。

2.(NP)+(不)可见+(NP)

“可见”连用先秦就已经出现,表示“可以看见”的含义。常用在“NP+(不)可见”句式结构中,如下:

(5)故神而不可见,幽而不可见,此之谓也。

(《邓析子·转辞》)

(6)无有一物不可见,则无一物非吾之见。

(关尹子《文始真经》)

(7)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

(《列子·汤问》)

(8)圣原神文有验而不可见者也。故过人可见,绝人未远也。

(《鹖冠子》)

以上举例中都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可见”与否定词连用,并且出现在对举格式中。例(5)~不可见,~不可见。例(6)~不可见,~见。例(7)~不可见,~不知有。有意思的是例(8)~不可见,~可见,这一例中否定形式的“可见”与肯定形式的“可见”对举。从对举的格式中可以看出“见”是句子的核心。表示“看见”的含义。所见之物基本上都是实物,虽然例(5)(8)中“神、幽”是看不见的,但是上古时候迷信非常严重,并且认为“神、幽”在特殊情况下可以看见。否定副词“不”和助动词“可”都是修饰“见”,即不能看见。

秦汉时期“可见”之后出现宾语或者补语:

(9)君虽圣贤,无所得闻,因而聋盲,无可见奇异也。

(《太平经》)

(10)吾岂可见利而背恩。

(《汉书·蒯通传》)

(11)由此观之,则强弱大小之祸,可见于前事矣。

(《战国策·苏秦说齐闵王》)

(12)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

(《过秦论》)

例(9)(10)中“可见”之后开始出现宾语“奇异”,不能看见奇异的事情。例(10)中解释为:“我怎么能看见利益就违背恩义。”而例(11)(12)中开始出现“于+NP”形式的补语。因此秦汉时期“可见”作为动词短语出现,之后不仅能加宾语还可以加补语。但在这里“可见”之前的主语不再是某一具体事物,而是表示一件事。如例(11)(12)两个接补语的例子,分别翻译为“由此观察,国家的强弱大小祸患,可以想见是在于之前的战事。”“群臣不相信章邯,可以想见是在于章邯凭借三军之众,在市外要挟来谋反皇上。”此时,“可见”已经从视觉上转移到思维上,不仅仅表示看见的含义,更侧重“想见”含义。“见”的范围开始扩大,而“见”的意义开始泛化。

3.“NP+可见+(NP)”→“可见+VP”

“可见”作为动词性成分,在上古就已经产生,其后接宾语、补语现象秦汉也已经产生。宋代沿用这种语法如下:

(13)只如此下手用功,时时惺惺,莫令昏昧,一二日便可见效。

(《朱子语类》)

(14)“不迩声色,不殖货利”等语,可见日新之功。

(《朱子语类》)

以上举例都是“可见”之后接宾语,因此“可见”动词性很明显,还是整个句子的谓语核心。之后我们发现“可见+VP”用例:

(15)某屡问读《易传》人,往往皆无所得,可见此书难读。

(《朱子语类》)

(16)公诗甚好,可见亦曾用工夫。然以何为要?

(《朱子语类》)

(17)故圣人说复见天地之心,可见生气之不息也。

(《朱子语类》)

上述3例中,“可见”都是出现在句首,之后所接的成分也不再是“NP”而是带有谓语性质的主谓句。席嘉认为“从句子内部的组合关系来看,出现在句首的可以是主语,也可以是谓语、定语、状语,这些句法成分可以由多种词类或词组充当,因而多类词语都可以并且经常相对自由地出现在句首,也就有可能在这一位置上被重新分析为连词。”[3]349例(15)“此书难读”,“读”是谓语核心,“难”是副词,修饰“读”。例(16)“曾用工夫”,“用”是谓语核心,“曾”是副词修饰“用”。同样例(17)中,“生气之不息”,谓语核心是“息”停止的意思。否定副词“不”修饰“息”。“可见”之后的成分更像是一个小句子,但是我们观察到例(17)“可见”之后是“生气之不息”。“之”在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的独立性,因此,虽然谓语中心有点后移,但“可见”还具有动词性质。“可见”之后的成分可以归结为主谓成分的“VP”,构成“可见+VP”句式。从语义上看,“可见”在上述三个例子中可以解释为“可以知道、可以了解到”。例(15)“某屡问读《易传》的人,但是往往并没有什么收获,可以知道这本书难读懂。”例(16)“您的诗句非常好,可以知道曾经用了不少功夫。”在此时“见”的语义更抽象化,“可见”已经开始具有推测功能了。

4.“可见+VP”→“S1。可见+S2”

宋代,“可见”位于句首的例子开始出现,即为“S1。可见+S2”:

(18)这便是不惑、知言处。可见孟子是义精理明,天下之物不足以动其心,不是强把捉得定。

(《朱子语类》)

(19)以至四象生八卦,节节推去,莫不皆然。可见一物各具一太极,是如此否?

(《朱子语类》)

以上两例,从句式上看,“可见”之前已经变成了一个句子,而“可见”之后的成分,更是一个完整的主谓小句。因为句式可以归纳为“S1。可见+S2”。从语义上看,“可见”的动词意义已经失去,位于句首,连接两个小句,后一句是在前一句的基础上推测出来的结果。因此“可见”在这里已经具备了连词功能。但是用例过少,只能说其具有连词倾向了。

二、“可见”词汇化动因和机制

1.“见”语义抽象化

魏晋时期,“见”的事物更加抽象化,如下:

(20)形凡候气之法,气初出时,若云非云,若雾非雾,仿佛若可见。

(《晋书卷一二》)

(21)以此观之,志趣远近,气量深浅,自可见矣。

(《月波洞中记·卷上》)

(22)孤单飘一己,为贵门所推,可见丐余命,投身岭南,庶得东还。

(《晋书卷一二九》)

上述举例中,“可见”的是气、志趣、气量、命运。这些东西中“气”是“云非云、雾非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但之后的两例中“志趣、气量、命运”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通过具体的行为或生活才能反映出来。例(21)(22)中,从句式上来看,可以说是通过前面句子反映的实际情况来推测“志趣的远近、气量的深浅、命运的好坏”。因此可以推测出魏晋时期“见”的语义抽象化、泛化。“可见”由“可以看见”到“可以想见、可以知道”。

六朝时期,“可见”受到“不”修饰较多,其后接宾语,“可见”的动词性质增强,“可见”的对象抽象化明显。

(23)人有贤否,则意有公私,不可见物或期报,因谓树德皆要。

(《全刘宋文》)

(24)非唯不争,必将下之。不可见尊冠百神,便谓与百神争长。

(《全刘宋文》)

(25)成败之机,较然可见。

(《周书卷二·列传第一二》)

上述三个举例中,“可见”受到“不”修饰,甚至出现在句首如例(23)。其后加宾语“物或期报、尊冠百神”,“可见”的动词性显而易见。其中例(25)中“可见”的对象为“成败之机”,也就是“机会”,这也是看不见摸不着,通过外在的一些因素才能推测出成败的机会到底有多大。因此在这里“见”语义变为“知道、了解”,“可见”的语义变为“可以知道、可以了解”。其对象抽象化明显。

唐代,古诗讲求凝练,“可见”一般沿用之前的用法,如:

(26)所思不可见,黄鸟花中啼。

(《春寄西山陈陶》)

(27)划然气象分,万顷行可见。

(《赵载同游焦湖夜归作》)

其中“可见”的主体被隐藏在诗中,例(26)表达一种相思之情,“不可见”的都是自己的朋友,但主体并没在诗中出现,也与古诗所要表达的意境相关。例(27)中,“可见”的是“气象”,这种都是通过具体的现象才能看见。“气象”是通过云卷云舒、晴天风雨才能显现出来。“见”的主体抽象化,从魏晋时期就开始了,在唐代得到一定发展。

2.“可见”发生重新分析

随着“可见”句法位置的改变,以及“见”语义的抽象化,“可见”发生重新分析。Langacker(1977)把重新分析定义为: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结构变化。一个可分析为“(A,B),C”的结构,经过重新分析后,变成了“A,(B,C)”[4]168。在“可见+NP”结构中,“见”的语义在抽象化之前,其断句为“可/见+NP”,“见”与之后的宾语联系更加紧密,随着“见”义的抽象化,“可见”的动词意义变弱,从视觉隐喻为心里上的一种感觉[2]179。这个时候“可见”联系开始更加紧密,“可见”动词意义失去,表示推测义,在“S1。可见+S2”句式中,重新分析为“S1,可见/+S2”,“可见”的词汇化基本完成,如:

(28)我思道,不可见火,灭去。

(东汉,《史论·风俗通义》)

(29)不念后患将至,不及相救,救之已晚,何益于事。但为烦苛,终可见理。

(《史论·太平经》)

(30)得以激变军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

(《醒世恒言》)

以上举例中,“火”是具体看得见的事物,“可见”翻译为“可以看见”,断句为“不可/见火”。在例(29)中,“可见”的对象是“理”,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通过外界生活规律和现状才能推测理,此时,“可见”翻译为“可以想见、可以了解”,从视觉隐喻为一种感觉。例(30)中,“可见”已经失去了意义,连接两个小句子,从前面一句推测出“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此时断句为“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可见”发生重新分析,是“可见”词汇化的机制。

3.双音节、韵律、高频影响

从整个语法环境中来看,石毓智、李讷(2001)认为:“一个时期语言整体结构往往会通过类推诱发一些词语的语法化。”[5]近代汉语中双音节词大量出现是整个汉语演变的趋势,“可见”也不例外。随着双音节的大量使用,在重新分析以及句法位置等改变的情况下,“可见”内部联系越来越紧密。冯胜利(1995)认为“汉语中双音节音变的形成有一个历史过程,音节的韵律强度变轻了,音步不能再像上古汉语那样在单音节中实现,因而双音节音步应运而生。”[6]39“可见”也在韵律的制约下,逐渐开始固化。

任何一个短语词汇化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在高频率的使用下,才能说明这个短语完成词汇化。查阅《朱子语类》这部文献,“可见”连词用法出现的举例大概5例左右。因此不能确定“可见”在此时词汇化。

查阅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发现“可见”连词用法在元代也不过6例左右,出现频率也不高。在这里只举一例:

(31)《闲居》云:“林泉疏散无拘系,茶药琴棋。”可见其为一终身布素之文人。

(《全元散曲·赵显宏》)

查阅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明代文献中,明末的小说出现大量连词“可见”。《今古奇观》是明末崇祯年间编选、刊行的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也是明末重要文献。下面表格说明连词“可见”出现在文献中的比率:

表1 三篇文献中连词“可见”比率对比

以上可以看出,连词“可见”在明末已经普遍化,举例如下:

(32)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

(《喻世明言》)

(33)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

(《初刻拍案惊奇》)

(34)得以激变军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

(《醒世恒言》)

以上举例中:“可见”固定在“S1。可见+S2”句式中,其中“见”的语义基本消失,“可见”连接上下两句,都是根据前一句来推测后一句。明末,其使用频率在明末大大增加,在重新分析以及双音节、韵律的共同作用下,我们可以判断,动词短语“可见”最晚在明末以前就词汇化了。

三、结语

综上所述,“可见”从一开始的动词短语词汇化为连词,中间并没有经历“动词、副词”阶段,而是随着“见”语义的抽象化,“可见”逐渐从视觉意义隐喻为心里、感觉意义再到表示推测、连接句子功能的连词。其中“可见”的句法位置发生了重大改变,从“(NP)+可见+(NP)”→“可见+VP”→“S1。可见+S2”,每个句子只有一个核心,一开始“可见”是整个句子谓语核心,直到宋代出现主谓句形式的谓语中心,整个句子核心向后移,最后“可见”后出现独立小句,谓语核心偏移到之后小句的谓语上,此时“可见”出现连词用法。最后随着双音节化、韵律以及高频使用因素的制约,我们推测出“可见”大约在明末以前词汇化为连词。

[1] 刘亚辉,姚小鹏.“可见”的情态化与关联化——兼论汉语两类视觉词的演化差异[J].汉语学报,2011(4):27-33.

[2] 李绍群.“可见”的标记功能和语法化过程[J].西北大学学报,2012(5):177-179.

[3] 席嘉.近代汉语连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349.

[4] 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161-169.

[5] 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00.

[6]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39.

〔责任编辑:朱莉莉〕

H03

A

1003-6873(2015)04-0086-04

2015-05-16

李英俊(1991-- ),女,山东潍坊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4.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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