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
2015-04-30邓微
邓微
红薯季
每到北风凛凛吹过,长沙寒冷的空气里就到处飘散着烤红薯的香。两三块钱买一个烤红薯,捧在手心里,慢慢地撕下皮,舔一舔,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轻轻咬上一口,咀嚼着,回味着,那暖暖的浓香,直飘到几十年前的日子里去。
妈妈生了七个儿女,大姐姐饿死,两个弟弟病死,剩下哥哥、两个姐姐和我四姊妹。那时家里很穷,全靠爸爸妈妈做工分吃饭。一年累到头,年终决算的时候几乎家家欠账,就是说,全家人白日黑夜地出工都填不饱肚子。哥哥姐姐们吃过一天一两米的“食堂”,妈妈吃过“樟脑树”皮。从我开始晓事起,记忆中尽是吃红薯。热天南瓜当饭,冷天红薯当饭。四年级时,自然课,老师指着教室外飕飕冷风中的冰棱问现在什么季节。一个同学脱口回答:“红薯季”。
红薯洗净,妈妈左手托红薯,右手拿菜刀,手起刀落,咔咔咔,红薯一坨一坨掉进锅里,大半锅,再淘一碗白米撒进去。大姐姐见了就背诗:“一粒二粒三四粒,漏进红薯都不见。”我们生产队的土质多“白干泥”,就是那种挖出来呈白色、很黏糊的泥土,种出来的红薯不好吃,硬绑绑的。有民谣说:红薯坨,红薯坨,粒粒滚,像秤坨。尤其是冷天饭容易冷,啃都啃不动。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盛饭时,把红薯一坨一坨地挑在自己的碗里。我肚子饿得死,但故意挨时间,等大人们盛完,饭锅里会剩下红薯夹缝里漏下的米饭。对门家就不一样,他们家也是三女一男四姊妹,他们吃饭,是先争着把一粒一粒米饭拣到自己碗里,到最后吃的就只有干干净净不粘一粒米的红薯坨。他们家最小的是男孩,跟我差不多大,我故意端着碗蹲在地坪里吃,把他谗得呀,眼珠子快要掉下来。
红薯吃得多爱打屁,肚子里天天大闹天宫,咕嘟咕嘟地响。女孩子上课,得老憋着,生怕打出屁来丑死人。那些调皮的男同学们却不一样,要是上课乏了,或者不喜欢哪个老师的课,他们就会故意把屁放出来,拉得长长的,臭晕一大片,笑晕一大片,搞得老师哭笑不得。
对门家的大姐姐比我多吃了好几年的红薯,说至今觉得空气中有股红薯味,看见红薯都怕。“眼睛都吃绿,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包着红薯皮。我这辈子是再不想吃红薯,看见就想吐”。
多亏妈妈手艺好,心又细,我们家里的“吃红薯”才没别人家那样苦。
妈妈会变着花样吃红薯。有时把红薯晒成红薯丝。那是洗净切好后直接晒的,白花花的红薯丝煮在饭里柔软而香甜,光看着就觉得远比红薯坨坨好吃。有时把红薯蒸熟了切片,晒干装袋。等到来年再吃,放在饭里好软好软,生吃则是我们最好的零食。慢慢日子好过点了,有时过年能杀头“年猪”,妈妈会格外高兴,塞一把红薯片子给我们。我欢喜地跳过去丢在炼油锅里,一会儿,黄澄澄的红薯片与雪白的肥猪肉一起在油锅里翻腾,我痴迷而贪恋地吸着猪油和红薯的香,心痒痒得恨不能快点用手去捞,谗嘴里的口水直流出来。
再后来,不怎么吃红薯了。我上初中好像还偶尔吃过一些,但已经不是主食,高中住校后就没吃过。
渐渐地,红薯淡出了人们的餐桌,人们也淡忘了吃红薯的记忆。
可是今天,红薯在农贸市场成了紧俏货。科学研究说红薯有防癌效果,老人说吃点红薯能通便,孩子们说红薯好吃又壮身体,更多的中青年人说生活好了人体需要红薯这样的粗纤维。珍爱生命和好日子里的人们,如今把红薯奉为宝贝。城里人几块钱一斤买红薯吃自不必说,就是乡下人,竟然也把种红薯吃红薯当成了乐事。昨天老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如今精米和肉吃多了是蛮不舒服,身子吃娇弱了。我也要听你们的话,今年请人都要栽几块土的红薯。先吃红薯尖、红薯叶,挖了红薯吃红薯、红薯粉,把以前猪都喂不进去的红薯一点不剩都吃到肚子里去。”说完就开心无比地打哈哈。
父母的雕花床
家里有张雕花大开门架子床,明清时候最流行的款式,床身基色枣红。家乡管这种床叫“棱玻璃床”,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字,想来想去,大概因为床上嵌着棱镜的缘故才这样叫的吧。旁边配有两把灯椅、一个洗脸架、两把折衣凳,下边有踏板。它是父母的婚床,我的摇篮。妈妈十四岁嫁到我家,现在八十四岁,所以这床,至少七十年历史了。
汉以前没有床,早先的床,兼有坐卧会客等功用,写字读书吃饭都在上面。这么重要的家具,做工要非常讲究,必须的。清太监偷出去一张皇宫龙床,是现今存世的唯一一张沉香木雕花床。它用了3吨印尼沉香木料制成,有人出5亿。主人说:“20亿我也不卖。”听听,那是怎样奢华富贵和稀世奇葩。据说北京平西王府酒店有张龙床,住一晚要22万元人民币。它耗用了4吨罕有紫檀木料,300多名苏州艺人用两年半雕制成的。紫檀树成材需时500年以上,目前世界各地日益匮乏、日渐金贵。有的千工床,有三进,能占半个房间。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踏步前有雕花柱架、挂落、倚檐花罩组成的廊庑。廊庑右边安放二斗二门小橱,上置灯台,右边放马桶箱。后半部是床铺,有雕花门罩、垂带、遮枕,床三面围有扩装式的雕刻以及彩绘屏风。我家的洗脸架和踏板等,应该都是曾经的床配件独立出来的。
妈妈的床有五尺多长,四尺宽。前额大扁,扁上有招。四个葫芦柱,象征福禄。床额和脸上,镂空雕花,多为鸟。它们或对鸣,或独唱,或嬉戏,或觅食。小时候只看见过麻雀和燕子,一直以为妈妈床上的鸟就是门前飞过的麻雀和燕子,今天才知其实不是,这些鸟和各处的花,原来大有出处,它们来自《诗经》。《诗经》所咏的花木、禽鸟、瑞兽,被古代的能工巧匠精心雕刻在雕花大床上,纳祥祈福,喻示美好。雕花框里嵌着大大小小的椭圆棱镜。画着梅花粉粉红,吐黄蕊;画着兰草墨墨绿,开紫花。中间一块镜子特大,两边床颊的长而略小,其他的几乎都比这三块小很多。“招”像清宫戏里女子头饰上的大牡丹,有如古装戏里写着“明镜高悬”的那块扁,顶在前额,泰山压顶,却又画龙点睛。“诗缘情而绮靡”,雕花床凿得如此精致、奇丽,应该是诗情之所至,诗情雕琢成为了画意。著名画家齐白石就是一位雕刻大家,早年在家乡湘潭做过雕花木匠,雕过民俗家具。他的雕花床至今有几件传世。后来醉心于画虫鸟,大画家作雕虫小技寄托诗意,与他早年雕刻所接受的诗经文化熏陶不无关系。
除了诗情,还有讽喻。人的思想有邪正,会受到情欲的干扰,而经是正统。在人性最为恣意的私人生活空间,怎样做到合于礼?“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将一些《诗经》佳句直接雕刻上去,作为诗匾床联。比如,床门上铭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警示后人,训诫爱情。隐秘的床第之间,行为仍不失儒家道德的規范,这就是中国儒教的一本正经。再去看父母的大床,我说的“明镜高悬”不无道理,真心有些被教育的意味。
每年夏天妈妈都要“洗床”,是个大工程。
把蚊帐下了,洗净。床通身抹一遍灰,洗被子,收被子,换垫子。垫子是篾织的,用了好多年,篾变得油亮油亮,躺上去冰凉冰凉的。有次我和姐姐打架,踩着垫子了,边角断出深深的折痕。闯祸了,怕大人打,吓得要死。姐姐手巧,找来一块黑布和针线缝补,好久都没被妈妈发现,我们慢慢放心了。多年后说起这事,妈妈说:“那时家里穷,数得清的几样家什我哪样不是闭着眼睛都摸得出?那天我出工回来就看见啦,看你们知错,又补好了,难得咧,我就没做声。你们没看见那补巴是我重新补的酱色灯心绒布?”哦,还真的,酱色跟垫子颜色差不多,难怪我们看不出来。
看爸爸妈妈挂蚊帐,挺好玩的。爸爸拿两根磨得光滑的帐竹棍,穿进蚊帐顶的两个滚边,左手捏住蚊帐,竹竿穿进洞去。右手掌竿,左手一耸一耸往后送,右手一带一拖,三下五下,竹竿就从另一头钻出来了。然后挂在顶架上,妈妈用绳子把四个角固定。飘着肥皂香的白白的蚊帐放下来,我跳上床赶快帮忙压内围子,压四方,使蚊帐垂直、成形、固定。内围子又叫“床巷子”,差不多半床高,有葫芦竖隔,插在内围子上下梁的窝窝里,能转动,咿咿呀呀叫。一个一个转过去,转不动就使劲摇,听高低不同的咿呀声,那是我和大我二岁的二姐最喜欢玩的游戏。
几次盖房,几次翻新,就剩下这张床和洗脸架,他们是父母共同生活的唯一见证。爸爸早已去世,妈妈也年事已高。我跟哥哥商量,把它留给我。虽然材质并不名贵,雕工也一般,但我要留着它,留个念想,留着父母生活的余香,传承先人的美好祝愿与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