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速度开采时间的金矿
2015-04-30刘荣哲
动车行
因为有候车室、天棚和天桥的缘故,站台上的光线比较暗。其实,今天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最低温度3度,最高温度9度,无云无霾,太阳升空,天地一片大明。大家都往站台的西边看,站台外,耀眼的天光,像曝光过度的照片,有些梦幻的感觉。白色的子弹头般的动车就在梦幻中出现了,发着光,沿铁路线向站内滑翔。我随众记者举起相机,对准子弹头连拍。
这白色的子弹头,带来的是非同一般的时刻,非同一般的一天。它将驶向一条崭新的线路,开启一个全新的旅途。子弹头在取景框中一点点变大。当取景框容不下它的轮廓时,我放下相机,巨大的车体在我身边无声地停下,像温顺卧倒的白色大鸟。
这是2014年12月28日上午9时48分的济南站。自中央到省市各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网络的各路记者云集于此。说云集,是因为人数众多,约有200多人吧。他们要登上这趟0D6091次动车,由济南站沿胶济客专到达新建成的即墨北站,然后,自即墨北站出发,沿青荣城际铁路直奔荣成,见证济南站至荣城站动车组的首发。
记者们无不亢奋。自动车组出现,到车门打开,再到列车员微笑着在车门伫立,记者们在每一个时间节点抓拍着每一个细节。到了车上,更是无所不拍,无所不访。送水的列车员被摄像机、照相机包围着;餐车服务员、动车段技术员被拿着话筒、录音机、笔记本的记者簇拥着。平时车上司空见惯的工作,今天都显得那样特殊。
多年以后,提到青榮城际铁路,凡是搭乘过这趟车的人,都会自豪地以一个历史见证者的身份,讲起这趟开行,而且有署着自己姓名的文字、图片、影音作证。
第一、首次,在时间中,是富有意义并让人深深记住的节点: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刻、年代的第一天、婴儿诞生时分,等等,有如看不见的名胜。今天晚上,至迟明天,这些记者的见闻将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各媒体上,特别是山东省的媒体上,因为这是山东省2014年的重点、亮点工程。一位记者朋友对我说:“明天的早报为报道这次首发,留了八个整版。”还有更快的,一会儿,山东电视台就要开始现场直播。
因为是首发,因为平时很难集中这样多的记者,因为预感到他们将成为铁路形象的代言人,济南客运段精选了这趟车的列车员,提前一个月进行严格的专业培训,他们决不放过这难得的展示自己、展示铁路形象的机会。乘务员们,即使是工作经验丰富的老乘务员,也略显紧张。因为在众多敏锐的目光和镜头前,不允许她们的站姿、表情、动作出现任何瑕疵。
“请用茶。”
“慢点,再来一遍,我要拍照。”
那就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依旧微笑着,以标准的姿势缓缓把茶杯递过来。直到你收起相机,接过水,微笑始终如春花般绽放。
能值乘这趟车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需要怎样的觉悟,怎样的心理、生理承受能力才能得到?值乘这趟车对她们而言,有如只能赢、不能输的决战。年轻的车长杨晓接受着一拨又一拨记者围攻般的采访,她始终微笑着用甜美的声音有问必答,尽管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容,但温和的态度一点也不走样。
山东济铁旅行服务有限公司青岛高铁餐饮管理公司负责餐车。大红的制服使服务员们像盛开的牡丹花一样抢眼,没有镜头放过她们。她们还列队跳起了舞、表演起茶道,并亮出大展板,宣传起动车餐饮的美味、营养和卫生。
约两个小时,动车停靠在即墨北站。12:10,在站台上举行了青荣城际铁路开通首发暨青连铁路建设开工仪式。数百名记者把十几位领导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挤不进人群的记者只好踮起脚来,把相机举过头顶盲拍。几位领导简单讲了几句话,仪式就结束了。没有鲜花,没有庆典,没有鞭炮,但由于记者大军的簇拥,气氛还是不失火爆。
记者们的兴奋,与他们的工作有关。比记者们更兴奋,而且将兴奋得更持久的,是青荣城际铁路沿线的百姓。自即墨北站开始,上车的多数旅客并非因事出行,而是为了体验这第一趟动车。上了车,他们就不停地拍照、打电话,更多的是接受记者的采访。
这些乘客不会想不到,多年以后,登乘首发列车的这张车票和照片,也许会成为收藏者眼中的宝贝和骄傲。他们会把车票十分小心地永久珍藏,会把照片发送给很多的亲友。
即墨的个体户邱若海是个非常有心的人。这天,他送给妻子、儿子、岳父母一件最好的礼物——购买了五张即墨北到莱西北的车票,带着一大家子人登上了这趟车。在候车室里,这一家人成了记者采访的热点,他们不停地回答着各种提问,不停地举起车票对着镜头微笑。邱若海对记者说:“就是为了带一家人来体验体验。”邱若海的岳父江世付不停地说:“带着老伴儿一起坐坐动车,享受一下高科技生活。”儿子邱源则说:“好多同学还没见过动车哩。回去要好好向同学们讲讲。”这孩子兴奋得有些激动、紧张。相信邱若海的这个举动,将来一定会成为他作为好丈夫、好父亲、好女婿的有力论据,也会让不少的妻子、儿女、老人羡慕不已。
牟平是烟台的一个区,这片土地自古以来与铁路无缘,这种漫长历史被青荣城际铁路的建设中止了。在牟平站,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登上动车,引起了记者群的轰动。老人名叫许家绥,88岁了,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是牟平区有名的功臣,是区政府特地安排他乘车观光的。在他一生中,只在当兵的时候乘坐过火车,但那火车还是“大闷罐”。不善言辞的他只是反复说:“头一次坐上这么舒服的火车,心里美。”此话背后的含义,完全可以长篇大论地解读。
沿线各车站的栅栏外,不少人在静静地观看。他们在想些什么?这条白色的长龙,将外边的世界带给了他们,将崭新的未来带给了他们。他们会感到空气变了,会感到陌生、遥远的世界近了,他们会感到一扇通向精彩和丰富世界的大门打开了。祖祖辈辈从没有过的东西将悄然出现在他们的街道、商店、院落、餐桌、衣柜,他们将有更丰富的聊天内容。因此,他们的兴奋中,还有憧憬,还有想象,还有期盼。明天到底会出现什么是不可预知的,可预知的是明天一定会出现新的事物。这趟动车让他们品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夜幕降临后,他们躺在老屋的旧床上,总结回味着白天看到的景观,会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时代的一个新的平台上。有多少青少年,会因为这一天,理想的海拔升高了许多,胸怀的空间拓展了许多,雄心壮志激昂了许多……很有可能,他们会因此闯出一条前人不敢想不敢闯的路子,改变自己和其他人的命运。
铁路的里程是有限的,每天开行的车次是有限的,但对精神的影响,和对未来的影响一样,是无限的。
这天,这趟车以及乘车者、采访者、旁观者、铁路工作人员,都是幸运的。人生是追求意义的,参与到有意义的事件中,即使是旁观,也增添了意义。
创业赋
光鲜的首发如一场大戏,由表演者和观看者构成的大戏。但首发在历史长河中毕竟是瞬间。幕后的场景,更为激昂雄浑摄人心魄的大戏,却少有人关注。
青荣城际铁路的建设大军们,难得有机会被目光关注、被镜头摄录、被社会聚焦。默默无闻是他们的宿命。他们打交道的总是线路、桥梁、隧道,挥之不去的总是日晒、雨淋、寒夜和对亲人的挂念。微观这条线路的基因,其实是由决策者的胸怀,实施者的运畴,劳动者的智慧、汗水和巨大责任的担当构成的。
两个月前,10月31日凌晨1点,青荣城际铁路虎山隧道内,内燃扳手突突的响声如急促的心跳,如放大了万倍的秒针行走的声音,使这个夜晚紧张而不安。我率作家王丽萍、朵拉图在这里体验采风。济南西工务段的职工们正在进行精调施工作业,为青荣城际铁路的按时开通作最后的一搏。时光在突突的声中似乎时紧时慢。线路如同被实施手术的病人。原以为,与铁质的钢轨、扣件和混凝土承轨台打交道,应该是粗活笨活,其实这种看法大错特错。他们的工作其实是在与超过1毫米的高宽差进行搏斗。轨道的高低差、轨距差要控制在零点几毫米内,这样运行列车的振幅就可控制在“一级”以内,旅客在运行的车厢里就不会有震、晃的感觉。肉眼根本无法辨识这发丝般的误差,但高科技的仪器却不断把精确的数据提供给他们。我曾见过从动检车上传来的数据,其中显示,一米长度之内就有五六处需要调整的误差。就算拿手术来比喻,他们工作的精细程度,也堪比脑外科手术和眼科手术。我们和济南西工务段主任安全员张全山一起做了一道数学题:
以青荣城际动车开行时速250公里计,列车一秒钟行驶69.4米;两个承轨台的间距是0.65米,动车一秒钟行驶的里程中就有107个承轨台;每个承轨台有四个扣件,107×4=428个扣件。就是说,为了旅客一秒钟的舒适,工务职工需要调整428个扣件!松螺栓—起扣件—加卸垫板—调轨距—紧螺栓,而且有时作业不止一次,需要反复调整。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道数学题。得出这样的答案,我不被感动也难。
在首趟开行的动车上,许多记者都做了这样的功课。他们注视着小桌上的水杯,非常满意地说:“车开得真平稳,水杯里的水一点都不晃。”然后把这信息传给电视台、报社、网站。这个夜晚,我们看到的,正是那不晃的原因所在。
济南西工务段抽调了28名职工,负责所有隧道内的无砟线路,全部是夜间施工,每天21点前从驻地出发,22点上路,凌晨4、5点钟下道。白天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晚上抖擞精神再上道。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若要再任个一官半职的,白天还要接电话、接指令,沟通情况。自从9月底进驻,极少有回过家的。由于缺少日晒,没有黑脸膛,多是小白脸。除了他们的家人,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工作?
有人爱用无私奉献的老黄牛来形容这个群体的精神品质,其实,这种比喻是苍白片面的,只反映了受苦受累任劳任怨的一面。在连续几天的采访中我感受到,这些奋战在青荣城际铁路的兄弟们,在责任和使命的背后,都有光荣感、自豪感作支撑。他们每人的心中,都有一盏暖色的灯。若说人都有私心,那他们的“私心”就是,自从介入到施工中,就在心里为自己授予了一枚功臣的勋章。他们为加入到青荣铁路的建设中来感到荣光。只是他们手中没有一张参加首发的车票或照片將来向他人炫耀,他们的物证只能是滴在线路上的汗水和踏在泥泞道路上的足迹。大象无形,无胜于有。
在那次采访中,我们遇到了大名鼎鼎的葛昌林。他是青岛工务段养路工,因工作出色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上次我见他,是2009年在济南举办的第11届全运会开幕式上。当时,他身穿铁路制服,高举着大旗,神采飞扬地走在铁路运动员方阵的最前头。那时,他代表的是数百万铁路职工的形象。这次见他,却是在一个风沙弥漫的黄昏,路肩下,桥洞边。哪里有举大旗的神采,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他蓬头垢面,嘴唇干裂,一身尘土。虽是80后,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背都有些驼了。但他目光炯炯有神。7月16日,他正在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学习。听说段上要组织人员到青荣城际铁路介入联调联试工作,立即回来要求加入。对于从没有接触过高铁线路的他,这条崭新的线路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揣测他自找苦吃的原因,应该是不流点汗,不付出些心血,不把这条线路牢牢掌控在手里就不自在;他不允许自己先模的光环在这最关键最艰苦的时段中黯淡。问及工作的辛苦程度,他没说别的,只讲了一件事。施工最繁忙阶段,他们组聘请了20多个民工。线路上施工,日晒风吹自不待言,下雨没有地方躲避,也没有时间躲避。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那几天连续下雨,施工点又多,往往是忙完这个作业点,穿着一身湿衣服就赶去下一个作业点,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终于,一些民工的承受能力突破了极限,收工后晚饭也不吃,工钱也不要就跑了。二十多天,累跑了两批民工。钱不钱的是小事,他们受不了这罪!
农民工可以跑,工作却跑不掉。对于这条崭新的线路的缔造者们,坚守,是他们的责任;贡献,是他们的光荣。为了胶东半岛这条崭新的血脉,他们亮出了最硬的骨头,拼了!使命的灯塔指引着他们,光荣的勋章挂在他们心里。他们必须战胜一切困难,别无选择!
从即墨北到荣城,新开通的13个车站,都是新建。自10月1日以来,每个站都由一名站长带着3名职工进驻,协调最后的施工,验收、接管。那时,站内外整个是个大工地。各路施工队伍同时汇集车站,同时工作。工作千头万绪,要做到有条不紊,就需要强有力的组织、协调,关键环节还要盯岗。10月31日14时,威海站的青年职工荣君飞,带车去宾馆接我们到站上采访。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与我们聊了几句天,头一歪就睡着了。醒后说,从昨晚到现在,睡眠不足2个小时。“这些天,白天晚上忙得团团转,有点空就赶快睡一觉。”他说。
远离城镇,住所简陋,长期不能回家。我们所到之处,到处能听到父母长病、妻子生子不能回家的故事。前来采访的每位作家共同的感受就是:感人的事迹一抓一大把。
之所以让我认定建设者们自己为自己挂了一枚勋章,是两个新站长的一番直言。威海站站长隋永昌经常对三个伙计说:“咱们就是创业者,将来威海站再怎么发展,也不会忘了我们。创业能不苦、能不累吗?别人想来还没机会呢。想想吧,一辈子能有几个站从你手上开通?”荣城站站长马文生对部下说:“一想到自我们开始,改变了荣成不通火车的历史,就有了干劲。我们是荣成第一代高铁人;许多年以后,我们的儿孙们会为他们的爷爷自豪。”
就像山野的花儿,不需要别人关注,也自顾自地开放。线路无言,动车飞驰电掣。飞驰的动车,实际上是穿行在建设者勋章的光彩中。这光彩,看得见它存在,看不见它也存在。这光彩使他们的人生灿烂,可敬可爱。
速度颂
世界上本没有路,因为需要,就有了路。
没有路,人会封闭成井底之蛙。“四海之内皆兄弟”不可能,世界大同更不可能。
仅仅有路还不够。因为人生短暂,所以时间宝贵。因为时间宝贵,所以需要速度。
没有速度的时代,空间是那样局促,乡愁是那样沉重,理想是那样单薄,梦想是那样虚无缥缈。
于是最早有了马。最早飞身跨上马背,在原野上驰骋的人们,山林匆匆向身后隐退,风在耳边嗖嗖作响,他们在速度中发现:人生其实有更多的自由,更广的天地。新的梦想产生了。地平线不再遥远,再没有马蹄踏不到的土地。超速度刷新着他们的头脑。
但尽管如此,还是不满足,于是便有了对千里马的想象——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现在看来,日行一千里,就算是白日以十二小时计,十二小时跑一千里,时速也不过在四十一二公里左右,实在算不得什么。古人也不满意。由于对速度的迷恋,古人把速度寄托于神物。鸟比马跑得快,便幻想出带着翅膀的天马,幻想出鲲鹏——鲲鹏一展翅,即可飞跃九万里之遥,继而想象出神出鬼没的仙人。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天帝和神灵是连翅也不用展,筋斗也不用翻的,没有时空阻碍,瞬间即到。神话,表达着人们对速度的渴望。
古人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说法。时间就是黄金。赢得时间,就是赢得黄金。速度的提升,实际上是对时间金矿的开采和占有。
正因这渴望,有了汽车、火车、飞机。
正因不断加快的速度,苍茫大地变成了地球村。速度摆脱了地球的引力,使飞船进入太空。更大的空间等待着人类。
路和速度改变着时空,人类也被新的时空改变着。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淚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唐·岑参《逢入京使》)
这是以马的速度为最高速度的时代的普遍现象。而现在,大可不必想家想得不断“东望”并泣涕涟涟了,乘上高铁,几个小时就可见到家人。也不用写信,不用烦请使者去家里报平安,发个带图的微信就成了。
因为速度,千山万水不再成为阻隔,天涯海角不再遥远。前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后人到达了;前人费尽周折到达的地方,后人轻易到达了。短暂的人生,因为速度,成倍地丰富多彩。环球同此凉热。
胶东半岛分住在不同小城的亲友,异地工作的人们,因为青荣城际铁路,一小时即可到达,宛若同城。不仅如此。如果你在北京,黎明告别天安门城楼,中午即可到蓬莱去等待海市蜃楼;如果你在上海,日出后告别长江尽头,日落前就可以观赏荣成的“天尽头”。
速度不断开采着时间的金矿。可以想象,这条路的开通,将有多少人为了情感、为了生意、为了美景、为了理想,走进、走出这片土地。
这条路,为胶东半岛的起飞,划就了一条新的起跑线。
这条路,将丰润着这片土地的肌肤,壮大着这片土地的骨骼,改变着这片土地的模样。
是的,不久,这条路,将像其他铁路一样成为固有,没有人会再感到新奇。但今天,我们还是不得不这样感慨:这片生长着始皇东巡、徐福渡海、仙山琼阁传说的神奇土地,会因为这条路,将续写怎样新的故事、新的传奇?
所以,2014年12月28日9时48分自济南站向荣成始发的那趟动车,可以看成是植入大地的种子,建设大厦的第一块基石,新春的第一场雨——意味深长,魅力无限。
[作者简介]刘荣哲,1963年生于济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灵知的领地》《无目的旅行》《人事感思书》等作品集,现任济南铁路局文联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