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境美学意蕴辩难
2015-04-29王树海杨威
王树海 杨威
[摘 要]“闲”字古、今义区别很大,其义项指称、范畴、蕴含在转衍过程中受到自身、风俗、文化等多种动、静因素的影响,人们的考述、训释往往遮蔽了“闲”之本意,一些原本意蕴亦遭消散、流失。运用现代与传统方法、手段,参照不同的思想体系(儒、道为主),透析“闲”字“形而上”、“形而下”的两重美学境界,悉心梳理其美学意蕴、审美趣味形态的转变及其加被于后世的影响作用。究其实,“闲”所呈示的是一种风度、气格,它的表象是宁静、有所不为,其心中追求的却是无所不可为的大自在。
[关键词]闲;闲闲;形而下;形而上;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1-0017-06
“闲”境、“闲闲”之境是中国古典美学追求的境界,是一种美的品质、美的涵养,备受学界关注。新时期以来,更引发了高涨的研究热忱,取得了不俗的业绩。笔者尝试从字源学做起,次第展开寻绎。立论、考述虽是经年思虑推演的结果,然而,果色何如,不敢自行妄断,借此就教于时贤俊彦而已矣。
一、“闲”“閒”原始
“闲”“閒”二字一同伴生于古文之中,开始两者并不混同:
闲,阑也。从门中有木。户閒切。
閒,隟(隙字)也。从门从月。徐锴曰:“夫门夜闭,闭而见月光,是有閒隟也。”古闲切,(《广韵》:古苋切)。[1](p.787)
两字声韵系统有别,“闲”即今音之“闲;“閒”则读作今天的“见”音。其意义也不相同,“闲”意本为“栅栏”之意,若当动词讲,则有“限制、防卫”之意,“閒”字在多数情况下意同“间”字。诸多典籍中皆有对“闲”本意的记载:
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正义曰:“闲邪存其诚”者,言防闲邪恶,当自存其诚实也。[2](pp.17-18)
辞曰,羁旅之臣。幸若获宥,及于宽政,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3](p.267)
九三,良马逐。利艰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疏】正义曰,……曰“闲舆卫者”,进得其时,涉难无患,虽曰有人欲闲閡车舆,乃是防卫见互也,故云“曰闲舆卫”也。[2](p.142)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4](p.634)
“闲之维则”,传,“则,法也。”瑞辰按,《夏小正》五月,“颁马,将闲诸则。”[5](p.541)
“闲邪存其诚”中的“闲”字为“限制”“约束”意;“ 闲舆卫者”依“正义”所训当为“防卫”之意无疑。作为名词“闲”有“栅栏”之意,由此本义又可自然引申出“界限”“范囿”“法则”之训: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孔曰,闲,犹法也。)小德出入可也。(孔曰,小德不能不逾法,故曰出入可。)正义曰,此章论人之德有小大,而行亦不同也。闲,犹法也……所行皆不得越法则也。[6](pp.294-295)
另外,《荀子·修身篇》中有“多闻曰博,少闻曰浅,多见曰闲,少见曰陋(注:闲,习也。能习其事则不迫遽也)”[7](p.24)。又如,《诗经·秦风·车邻》:“游于北园,四马既闲。闲,习也。笺云:公所以田则克获者,乃游于北园之时,时则已习其四种之马。”[4](p.413) “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4](p.1136)此三处的“闲”训作“习”,则其义演变为“反复的动作”,即“熟练”,故有“闲练”一词,这个意义上的“闲”后为“娴”所取代。
在多数情况下,“闲”、“閒”在古文中是泾渭分明的。“閒”即“间”字,很多古文版本的“间”字都写作“閒”,今版文献都是“间”字,例如:“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閒)也。”[8](p.719)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閒(间)兮。”[4](p.331) “于昭于天,皇以间(閒)之。”[4](p.1373) “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窋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閒),不敢怠业……。”[9](p.2)在此,“閒”为空隙之意,所以,又经常训作“间隔”。“空隙”亦可引申为“容纳”,例如:“凡侍坐于大司成者,远近间(閒)三席,可以问,终则负墙,列事未尽不问。”[10](p.559) “容纳”反训便是“空虚”,“閒暇”早在春秋时期已经有了“空虚”之意,由此意亦引申出与“忙”相对的“清閒”、“闲适”等义项。例如:“治国之日舒以长,故其民閒暇而力有余。”[11](p.210)
但“閒”与“闲”的读音渐有了趋同之势,例如:
臣对曰,好以暇。注:暇,闲暇;疏,閒音闲。[3](p.785)
十亩之间兮,桑者閒閒兮。疏:閒閒音闲,本亦作闲。[4](p.368)
不仅读音趋同,“闲”“閒”二字也不时通用,有时可以理解这种“相通”为个案,但这同样反映了一种不可逆的文化趋势。上面引文《十亩之间》中的孔疏“本亦作闲”,可知“闲”在汉代时就已经经常以“閒”的内涵和功能在社会文化中广被使用。从“闲暇”意义上讲,苏状先生认为,“闲”“ 閒”“至少在南朝时已经相通了”[12](p.3)。实际上其上限甚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荀子·解蔽篇》载:
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闢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7](p.403)
此处的“闲”与“閒”已经相通,“闲居”已涵盖“閒居”本有之义丛,两者已无分别。再如《申鉴》:
必也,正贪禄,省闲冗。[13](p.30)
太平之世,事閑而民乐遍焉。[13](p.66)
“闲冗”中的“闲”即是“不必要的”,此从“空虚无事”之意引申;“事闲”之“闲”正可训作“空虚无事”。可见,在汉代,大儒们已经可以灵活地使用“闲”字的各种义项,而“闲”与“閒”在个别典籍中已有相通的先声,相互替代、通假已取得文化认同,正如裘锡圭先生的考证:
对于“閒”字的这个引申义,也就是闲暇之“闲”这个词来说,“闲”是假借字;相对而言,“閒”就是本字。[14](p.179)
当然,有学者持不同意见: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之“闲”、“间”是异体字。[15](p.86)
张远山先生虽然认同“闲”“閒”属异体字,但其页下注为:“《杂篇·知北游》,‘今日晏閒,‘閒通‘闲。《说文》,二字互通。”[15](p.86页下注部分)可知作者依然认同“閒”“闲”二字通假,或者没有弄清楚“通假”和“异体”之别。实际上,“閒”“闲”二字各有其独有的声训、义训系统,可视为一定语境中的通假,不应将其划为异体字范畴。
总之,“閒”与“闲”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和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得到了文化认同,这种认同感并非建立在二字的声训和义训基础上,似更多出于书写之省便及形近通假的初衷,现今传世的许多碑帖文献资料皆混用二字就可说明问题,例如:“闲暇无事心太平”(王羲之《黄庭经》),“……彼亦河人,幽闲博敞”(《龙藏寺碑》),“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赵佶瘦金书》),“曾祖仁山,公祖利贞,父延祖,清静思闲”(颜真卿《元次山碑》),“上及中宫,历览台观,闲步西城之阴”(《宋拓九成宫醴泉铭》)等,以上文献中所出现的“闲”实则都已失掉了本源意义而与“閒”字混同了。当然,一些文献中二字皆存且都表示“閒”之意义,在《九成宫醴泉铭》当中就存在这样现象。唐碑之中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孟法师碑》《信行禅师碑》《雁塔圣教序》尚谨守“閒”字原貌。宋代及宋已降,“闲”“閒”二字通用的现象更多,“闲”出现的频率远远超出“閒”,不再赘举。
二、“闲”所寓具的“形而下”“形而上”内蕴
在古籍中,“闲”以叠字形式出现的情况较多,除了《庄子》的“大知闲闲”,《诗经》中尚有: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闲闲,动摇也。[4](p.1034)
十亩之间兮,桑者閒閒兮。传:闲闲然,男女无别,往来之貌。[4](p.368)
在引文语境中,“闲”为摹境状貌之态,尚处于“形而下”的阶段。但值得注意的是,《诗经》当中的叠词往往起着加重渲染单字表意的程度和意境的作用,“夭夭”“交交”“安安”“连连”和“闲闲”皆是如此。但比起“夭夭”“交交”等叠词,“闲闲”的意蕴范畴更为宽广。“临冲闲闲”中的“闲闲”虽训作“动摇”,然其并非一个简单的“形而下”的动作,更主要是一种“态”和“势”:“毛以为,文王之伐崇也,兵至则服,无所用武。其临冲之车闲闲然动摇而已,不用之以攻敌。”[4](p.1035) “正义曰:以闲闲是临冲之状,车皆驾之而往,故为动摇。”[4](p.1036) “临冲闲闲”既是“动”亦是“势”,是正义压倒非正义的“态度”,是以德服人,而非以暴制暴的一种“从容”,所以,“闲闲”意蕴丰满,因语境而微别,却不断地导引人们走进各式美学体悟,单纯以“形而下”的视角去体会,定会有失偏颇。
《十亩之间》同样值得把味。“闲闲然,男女无别,往来之貌”实解训出了“宽绰”“宽容”“质朴”“无别”“从容”等种种义项,这是一个无阶级、无尊卑的至淳朴的世界,一派天然、无拘无碍、从容宽和、同一无别,这不再只是“态”与“貌”的模拟阶段,已经进入了“半形而上”的“境”。阶级产生之后,上述状态已难在实境生活中见到,睿哲们“因实为虚”,便将“闲”引入了“形而上”之境,下文会有论述。
“闲暇”和“幽闲”等词关联的频率也颇高,例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子元曰:‘郑有人焉。注:县门,施于内城门。郑示楚以閒暇,故不闭城门。出兵而效楚言,故子元畏之,不敢进。”[3](p.290)至秦汉时又有:“……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天气所生,神灵所治,幽閒清静,与神浮沉,莫不效力为用,尽情为器。”[16](p.24)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秦汉时期“閒暇”、“幽閒”等与“閒”相关词汇常在“形而上”与“形而下”范畴中灵活游走。
先说“閒暇”,其在“郑示楚以閒暇”和“故其民閒暇而力有余”二句之中一用于物,一用于人。可知,“閒暇”彼时之应用已很广泛。用于物,衍生出“弃之不用”意,如古籍中比比皆是的“閒田”;用于人,已能大略描摹人物身体和工作的状态,这为将来对人物精神领域的勾勒打下了基础。再看“幽閒”,“天气所生,神灵所治,幽閒清静”中的“幽閒”在此语境中准确地形容了大自然的幽深、宽和、寂静、无扰等诸方面的神韵,汉人大大拓展了“閒”的应用广度和深度,使“閒”从生硬的状貌描摹走进了文学殿堂,亦升华到了诸如神韵、气质、精神等“形而上”层面,如汉人对《诗经·关雎》训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窈窕,幽閒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閒贞专之善女……[17](p.22)。
“幽閒贞专”来修饰“善女”,以“幽閒”训“窈窕”,实有巧夺之境,借此,淑女“宽和”“平疏”“恬静”之态已然栩栩如生、入味十分。“閒”字已能形容“德容”,属“形而上”的范畴。与此意相通的记载尚有《新语》:“君子行之于幽閒,小人历之于士众。”[16](p.168)君子在无人无事之时依然能保持君子之风,小人之谓小人,在于其专在人前显耀。君子、小人之别高下立判,此境,“幽閒”虽未直言“德容”,但已能成为判别君子、小人境界的客观标准,升华至“形而上”范畴。
整体来讲,儒家学派在春秋至秦汉时已能准确灵活地在“形而下”“形而上”“物”“人”等多个领域驱遣“閒”“幽閒”“閒暇”等义丛。
三、随缘自然——《庄子》“闲”境心学发微及美学意蕴
“闲”之“形而上”境界集中体现于《庄子》:
大知閑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18](p.51)。
在此段文献中,“闲”不取本训之“限制”、“界限”意而与“閒”通用,而“閒”则取本意之“间隔”意。由于“閒”与“间”意本通,有些学者书写时将“閒”直训作“间”,也便因取“閒”取“闲”而出现了诸多版本。
古今各位注家对“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的相关注疏分列如下:
郭《注》:“此盖知之不同。”《释文》,“知音智。闲闲,简文云,广博之貌。”宋《艺文类聚》二一、《意林》引此并作智。《广雅释训》:“闲闲,盛也。”俞樾云,“《广雅释诂》,閒,覗也。小知閒閒,当从此义,谓好覗察人也。”[8](p.49)
知,去声。间间,简文(简文帝)云,“广博之貌。”间间,陆(德明)读如字,云,“有所间别也。”按,间间,即察,察为明之义。《广雅释故》,“间,覗也。”覗,本作伺,察也,此言智识之异者。[19](p.47)
闲闲,广博的样子。间间,琐细分别的样子。[20](p.19)
大知识广博通达,小知识精细分明。[21](p.18)
注,此盖知之不同。疏,闲闲,宽裕也;间间,分别也。夫智惠宽大之人,率性虚淡,无事无非;小知狭劣之人,性灵褊促,有取有舍,故间隔而分别。无事无非,故闲暇而宽裕也……闲闲,李云:“无所容貌。”[22](p.43)
闲闲,广博貌。间间,乘隙也。[23](p.12)
总论以上各疏,普遍将“闲闲”训作“广博”“宽裕”之态;“閒閒”则训作“分别”“琐屑”“间隔”之意。“知”即是“智慧”,训作“知识”不确。“大知闲闲”就是说“大智慧广博、宽裕的样子”是成立的,但“广博、宽裕”到什么程度,此训能否正解“闲”字本意,值得一论。
《庄子》“闲”中之趣,旨在一心。
从“心学”角度来体味《庄子》之“闲”,实为正途。在《庄子》中,有“齐物论”篇,即为“物我两忘”“心物双遣”之论。
道家追求“大道”。“大道”之论在“儒”“道”“释”三家都有,又各自不同,单看一家,各派代表人物或不同历史时期亦有分别。《庄子》中的“道”并非簡单地以主体妙和天地万物意义上的“自然”,亦不能直训为“天地之运行规律”,而是提倡“物我两忘”“物我混一”的心学境界。《庄子》之道拒绝承认“主体”和“客体”的区分,实际上不自觉地便在理论体系中介入了“物”“我(心)”两极,“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齐物论》)可证。试看“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齐物论》)一句,笔者认同“……现在的‘隐机和从前大不相同”[24](p.45)一说,成玄英疏曰:
子綦昔见坐忘,未尽玄妙;今逢隐机,实异曩时。怪其寂泊无情,故发惊疑之旨。[25](p.24)
以成说为本,故吕惠卿说得十分有道理:
昔之隐几(机),应物时也;今之隐几(机),遗物时也。[24](p.45)
“昔之隐机”为曾经的修心方式,而“今之隐机”即为现在的修心法门。《齐物论》中摒弃甚或批判了曾经道家以心感物,即心与万物相生相和的修心方式,而十分肯定如今的“遗物”坐忘《庄子·大宗师》:“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的心学正道。“忘物”如“似丧其耦”句,“丧”可训作“忘”,全句可解释为“即意指心灵活动不为形躯所牵制,亦即意指精神活动超越于匹对的关系而达到独立自由的境界”[24](p.44)。“忘我”如“吾丧我”,即忘却“我”之为“我”的客观存在,忘掉凡心思索,一切空漠,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忘“我”,无“心”,“心与物同”而“心与物具无”,这是“物我两忘”的根本宗旨,亦是《庄子》心学最高境界。正如苏状先生所言:“与境界之闲比较,后者主要放眼于主体德性意识的绝对超越,可以完全脱离具体对象……”[12](p.5)从智慧角度讲,“心物双遣”为最大的智慧,所谓“大智”。若此“大智”与老子的“大音”同举,则“大”应训作“至”,“大智”即为“至智”。人类个体之间并没有至高智慧,智慧高下只是相对而言,这样的智慧是有所分别的,所谓“小智”。既然没有最高智慧,那么,庄子提出的“大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实际上,庄子的“大智”是将“心”作为参体,将整个宇宙纳入思考对象的理论体系。庄子用“闲闲”来形容“大智”境界。
此处的“闲闲”为一种形而上境界,归纳起来,略有以下数种心学内蕴:
(一)“心”与万物同一无别
《齐物论》之旨为万物同一、万源归一。庄子否定天地万物的分别,认为自然界和人化社会现象种种皆无分别,所谓“万物一马也”。大至耸天巨岩,微至纤毫之末皆属物象,对心而言,没有分别,亦无是非。一些学者对庄子“齐物之论”质疑:“张文潜、王厚斋皆以‘物论二字连读。谓‘物论之难齐,而庄子欲齐之也。”[26](p.27) “检说文曰,‘论,议也。庄子以物不可齐,故论之。”[26](p.27)相对于宋学的疑虑,魏晋玄学之人更加相信和认同庄周的“齐物之论”:“《文选·魏都赋》万物可齐于一朝。刘渊林注,庄子有齐物之论……。”[26](p.27)
宋学中亦有心悟,然未彻悟庄子之“齐物”。庄子之所以认为“万物同一”,拒绝承认个体存在的独立性,在于他还有另一个参体,即世界的另一极——心。如果说“万物一马也”指“万物同一”,则“天地一指也”便是“万源归一”。这个“一”就是“心”。心示于“指”,“指”示万物于心,实则万物为“心”之相,“心”为万物之本,“指物”之举实为“心物合一”、“心外无物”之境,此与公孙龙子提出的“物莫非指,而指非指”[27](p.50)境界同一。美国学者伊迪丝·汉密尔顿在《希腊精神》中云:“在东方,万物递变相对来说就显得无足轻重,当然更不值得大智们的注意。”[28](p.7)庄子的“齐物之论”并非万物本身无别,而是以“心”参之,万物为虚像,自然无别,此为“齐物”之旨。
“心”只存“性”,不涵“物”,自然而然,无分无别,此证道“闲闲”之境。“心物无别”而“闲闲”之态恰为“大智”之境。庄子美学中“闲”境的智慧表达在于其能与“齐物”构成相辅相成的美学境界:“根据庄子的道学精神,我们的理解的‘闲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齐物我,打破主客对峙、以我役物的态度,破除自我中心优越而混同与物,成为一个万物中心的‘生态位;一是‘齐彼此,不拘于物,不累于心,顺性而为,心灵高度自由,获得摆脱所有感官牵累的解放。做到这两点,人便可‘闲得起来……。”[29]这的确是庄子“闲”的境界带给我们最珍贵的美学启悟。
(二)自然、无为—— 一派天然之态
“心”同宇宙,漠漠芒远,广博无垠,有别于区区执迷,此为“闲闲”广博之境。另外,“闲闲”尚有“天然”之态。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紧承“天籁”之论而来,故理清“天籁”尤为关键。“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25](p.26)便一语中的。郭象注曰:
……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论哉?[25](p.26)
成玄英疏曰:
寻夫生生者谁乎?盖无物也。故外不待乎物,内不资乎我,块然而生,独化者也,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故以天然者言之者,所以明其自然也。[25](p.26)
“无”为万本之源,禀“无”定然“不能生有”。“这种在外在表现上应时而行、天人合一的境界与风采,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以道为体、以无用为用的庄子境界”[29]。既然不能“生有”,绝不可强求,即不能“为生”,“为”即主观作为。“生生者谁哉”?郭象提出“自生”一说,担心被扭曲误解,故解训一番:“非我生也。”“非我”即“非心”,心不生物,物不摄心,生生灭灭,皆“自然”所为,“自然而然”与“为”相对而言,其自然、无为之境与天之运转相仿,故名为“天然”。一言以蔽之,“天籁”为自然、无为之境。
成玄英的“外不待乎物,内不资乎我”中的“心学”思想极有见地。既有道家思维,又精玄学内涵。除此之外,成氏还旁通佛旨,此句又可作为佛教证道之语。《成玄英评传》说道:
作为隋唐时代道教哲学的精华,成玄英重玄学涉及许多王弼玄学和郭象玄学很少关心注意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方面来自道教的传统,另一方面来自外来的佛教……关注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的原型观念在未来的发展,考察佛教思想渗透到道教哲学中的相关情况,就成为我们必然面临的问题。[30](p.4)
自然、无为之境以“无”为本,因“寂”为体。以何种词汇形容皆不恰当,只取“闲闲”以状模“天然”之境最为该恰。“闲闲”为形而上的范畴,直心见性、和合天地、一派天然意境。
(三)任缘随运、不取自持
“天籁”之境,一切自然,不为不取,然“天籁”为“人籁”“地籁”之总,郭象注曰: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25](p.26)。
成玄英更为注重“天籁”的“任缘随运、不取自持”的一面,故其疏曰:
而言吹万不同,且风为一体,窍则万殊,虽复大小不同,而各称所受,咸率自知,岂赖他哉,此天籁也。故知春生夏长,目视耳听,近取诸身,远讬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使其自己,当分各足,率性而动,不由心智……[25](p.26)
“天籁”为天地万物之孔窍因气所生,“各称所受”“咸率自知”,自心不为,亦不因外物主宰,所谓“岂赖他哉”。成玄英所举之例都是天地生消之自然态度:“春生夏长”,因时而生,按律而长;视听所及的切近之身、茫远诸物皆自生自长、依性生活,一派天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性之于‘闲的核心意义在于一种不受外力压迫的个体此刻生命的自然流淌”[12](p.9)。为进一步阐明“天然”态度,成玄英用“当分各足”“率性自然”八字解训。天地万物各自面临“运道”和“机缘”时便各自成长和圆满,万物因其天性而运行、生灭,不由心智所束缚和指挥,此便是“任运随缘,不取自持”的境界。风吹树、水击石所发出的声响皆是自然界“任运随缘,不取自持”的表现。风不过,树无声;水不击,石不响,种种皆非自己控制,这便是庄子心学“任运随缘”的法门。
“大知闲闲”为庄子所认可的最高层次智慧,其“智”如何为大?“闲闲”二字便是解趣根本。“閑闲”为貌、为态、为势、为境,涵育“心物无别”“自然无为”“任运随缘”等精神,为庄子心学最高表现和在美学层次上的至上表现。
庄子的“闲”境美学涵养了后世诸多文士的精神世界,并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些后学在实践中不断践行着庄子的“闲”境美学。比如,王志清认为:“王维诗中所表述出的‘闲的形式,蓄意自我塑造成为时人和后人心目中高人形象,建立起高蹈的人格,把道家美学变成更广泛的实践意义的人生行为”[29]。
在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战争频仍,百姓涂炭。庄子的智慧是对人生、生命、宇宙终极思考的结果,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庄子能够置身山泉苦寻冥思,绝非古罗马人对东方圣人的印象:“对他们来说,东方圣人的玄思冥想不过是最闲极无聊的举动。”[28](p.6)
庄子的“闲闲”之智影响何止一代,汉代取其“无为”而治国;魏晋的玄学承其旨而微变,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符号;唐诗因之而有“隐”意,宋儒借之以诉“谪”情。可以说,每个时代都在庄子的“闲”中汲取了养分,在“闲闲”心学源头中和美学祁尚中找到各自的精神归宿。“闲”所呈示的是一种风度、气格,它的表象是宁静、有所不为,其心中追求的却是无所不可为的大自在。
[参 考 文 献]
[1]臧克和.说文解字新订[M].王平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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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海:吉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杨威:吉林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