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食·健身·医疗
2015-04-29宋辰婷
宋辰婷
内容提要 现代社会中,健康正在成为日常生活中一种关于“自身”的重要话语论述和实践。节食、健身和医疗是现代人围绕健康展开的三种典型的自我管理策略。在这一系列健康管理中,人们积极进行着自我规训、自我形塑,建构着“自身”的主体性身份,却又不可避免地沦为知识、话语、权力统摄和宰制的客体化对象,落入现代社会的身体规训和生命政治的“铁笼”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个人的主体化和客体化过程双向并行,身体规训、生命政治与“自身的技术”巧妙地结合起来,自我规训与社会规训达成了高度统一。对现代人健康管理策略的剖析与解读,为我们反观自身的主体化过程,以及现代社会中的知识、话语和权力运作策略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关键词 健康管理 身体规训 生命政治 自身的技术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1-0111-06
现代社会中,“健康”正在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关于“自身”的重要话语。人们展开的一系列关于健康的自我管理活动,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从媒体上的各类专家养生节目、营养品和保健品广告,到人们每日生活中自觉的饮食控制、美体健身,对“健康”的话语实践似乎成为生活中的重心之一,甚至是某种隐而不宣的行为规范和价值准则。
节食、健身、医疗——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健康管理,正是现代人关于“自身健康”的一种话语论述与实践策略。而在人们关于“健康”的这一系列话语论述和实践策略中,“身体”始终在场,并成为人们展开自我控制、自我约束和自我规训的重要舞台。本文将借鉴福柯“身体的政治技术学”,通过对节食、健身和医疗的解读,对现代人健康管理策略进行剖析,为我们反观个人的主体化过程和现代社会中的知识、话语、权力的运作策略系统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健康管理:身体政治与“自身的技术”
在西方的思想传统中,存在着一种身心二元论的倾向。从柏拉图、笛卡尔,到康德、黑格尔,身体和灵魂始终处于一种对立状态之中。在这种身心的二元分割下,身体相对于人的灵魂或理性思维,只是纯粹的肉体存在,是下等的、被压抑的,甚至是被遗忘的。①身体的这种“学术缺场”直到尼采才发生改变。尼采将“身体”提高到哲学高度,在他那里,权力意志就是身体,身体就是一切。②尼采的身体一元论和决定论对福柯的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某种意义上,福柯的哲学就是一种身体政治。福柯说:“我们关注的是‘身体政治,把它看作是一组物质因素和技术,它们作为武器、中继器、传达路径和支持手段为权力和知识关系服务,而那种权力和知识关系则通过把人的身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身体。”[法]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0页。身体对于福柯而言,并不只是话语的焦点,而是构成了日常实践与权力的大规模组织之间的唯一一种关联。[英]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页。在福柯看来,任何社会事件的缘起及其不断的重构过程,归根到底,都与“身体”密切相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福柯的思想理解为一种“权力的微观物理性”和“身体的政治技术学”。
对身体的回归,实质上体现了福柯对“自身”的关怀。在福柯的思想中,贯穿于西方思想史的核心问题是“真理与主体性”的相互关系,即我们自身究竟为什么和怎么样成为主体的。Foucault, Dits et Ecrits, IV, Paris: Gallimard, 1994, pp.222~223.而对于“自身的技术”考察,正可以视为福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
在福柯看来,西方个人主体化的过程是通过两方面展开的。一方面,通过知识论述及其论述实践,强制性地将个体分成“正常”和“异常”,迫使个体在知识、权力和道德的控制下被逐渐地改造成为“主体”;另一方面,通过个体对自身的道德技术手段,即一种“自身的技术”,使个体能够直接地进行自我改造、自我熏陶和自我约束,将自身建构成为“主体”。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17页。在福柯这里,主体化和客体化,实际上是紧密相关的两个双向同时进行的过程。我们每个人都要成为知识、权力和道德主体,同时又要成为被知识、权力和道德控制和约束的客体和对象。“自身的技术”,正是个体自身“主体化/客体化”的双重过程的运作策略,它是一种由个体自行建构自身身份的技术,也是一种对于个体进行控制和统治的技术。
在节食、健身、医疗——这些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健康管理中,“自身的技术”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一方面,它们体现为一种自我约束和自我形塑,是一种对于自身的主体化建构过程;另一方面,这一过程又与知识、话语、权力这些隐蔽性力量结合起来,为这些强制性力量共同控制个体的主体化过程提供了有效的策略。在一系列的自我健康管理中,主体化过程和客体化过程双向并进,人们在自我建构中,“自律”地进行着自我规训。在这一过程中,身体政治和“自身的技术”巧妙的结合起来,自我规训和社会规训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二、节食:知识话语和宗教苦行主义
节食是关于健康的一种自我实践方式。对饮食的控制体现了一种对身体的约束。在日常的节食管理中,科学、知识、话语以隐秘的方式在微观层面展开了权力运作,个体围绕着健康对自身展开了自我规训。
1.节食管理与知识规训
在传统的关于科学的历史观中,现代科学知识的发展是理性的、进步的,而福柯认为,科学进步并未解除身体的外部牢笼,而是强化了社会的规约手段。在他看来,系统知识的增长,与权力关系的拓展,尤其是在社会空间中对身体所实行的社会规训,是密切相关的。反观我们的日常生活,“节食管理”恰恰就是这样一种被规整化的系统知识。其中,对身体的约束体现为一系列的指导性说明和戒律,包括有利于节食的饭菜、食物推荐表和营养搭配细则。于是,节食的各种名目成为了关于知识话语和身体规训的有趣例证。
虽然长久以来西方医学就建议人们饮食要适度,但关于饮食管理,在17、18世纪才受到人们的欢迎,⑥[英]布莱恩·特纳:《饮食话语》,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56、456~460页。并真正开始成为系统性的知识。标志性事件就是当时流行的彻尼的节食疗法。⑥从此,人们开始将节食视为治疗疾病、缓解精神问题,甚至解决社会问题的一个基本手段。
在现代生活中,这套关于饮食的规范性知识体系延续下来,并延伸到我们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这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有充分的展现。在当今的中国社会,饮食的功用不再仅仅是利用食物饱腹,而更多体现在怎样利用食物使人们更健康、更漂亮。关于节食的系统性知识便应运而生。医院营养科的医生和保健健身会所的教练给予的专业意见,形形色色的健康手册、自我保养手册和营养指南,这些节食的系统性知识给人们规定了一套所谓“健康”的标准性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已经出现了更加科学和权威的节食的系统性知识——《中国居民膳食指南》,其通过营养学原理的方式,经由简单易行的操作规范,系统性地指导人们如何对营养摄入进行平衡和控制。经由政府推广与宣传,人们对于其中宣传的节食的系统性知识深信不疑。人们在对这套医学、饮食学、营养学的话语体系的不断参照下,正以某种程度的节欲形式,严格地规划着自己的生活,自觉地接受着现代知识话语对身体的统治和规训。
2.节食中的苦行主义
节制饮食不仅是传统养身法的基本内容,也是苦行主义文化传统的要义。在词源上,节食、苦行和养身法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苦行“asceticism”由“aketes”(和尚)和“askeo”(修炼)派生而来;养身法则“regimen”起源于“regere”(统治),医学上的通常意义是疗法规则体系,尤指有计划的节食。参见[英]布莱恩·特纳:《饮食话语》,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56页。苦行主义、节食和养身法则显然都是为了建立一种规则。而对身体实施控制的形式,是一种对身体的统治。
苦行主义来源于古希腊词askesis,与竞赛训练相关联,是一种对于自身的自我修炼和自我完满的熏陶过程。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13~419页。在中国的古代文化中,也不乏苦行主义思想,其中以墨子的“节用”“自苦”为典型代表。墨子以自苦为义,不仅以明确不移的态度反对奢侈享乐——“非乐”,而且还将“节用”“节葬”列入十大救世纲领之中。墨子的苦行主义甚至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自律和自俭,而是以自苦为荣,几乎把“自苦”作为道德修养的最高原则和处世的基本要求。王心竹、贺更行:《论墨子的苦行主义》,《中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无论是在西方文化还是中国文化中,按照苦行主义的视角,苦行的行为都是对身体和心灵进行训练,以获得精神上升华的行为。[美]杰伊·迈克丹尼尔:《走向一种温和的苦行主义》,董慧译,《求是学刊》2009年第6期。苦行实践也未必严苛异常,但却往往可以通过“自苦”的行为获得心灵上的愉悦。具体到节食行为中,节食中所倡导的的规律而节制的生活方式和自省、自律的精神,和苦行主义精神存在着内在相合性。在这里,节食不再仅仅意味着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一种关怀自身的途径;相反,它具有了某种内心感召下,甚至是道德上的强制约束力,成为人们必须遵守的法则。
尽管旁观者可能觉得节食行为悲惨异常,甚至毫无必要,但是节食者自身却坚信自身可以从节食行为中获益。节食这一苦行实践,剥夺了一个人日常舒适的活动,使之进入到看起来不自然或不舒服的身体状态中。但是,这种肉体上的不舒适乃至痛苦,却伴随着节食者心灵上的愉悦。节食者将节食行为升华到一种人生的修炼,一种达到健康美貌甚至是幸福生活的必然途径。
在中国的各大购物网站上,各类节食减肥产品价格不菲,但是购买者仍然趋之若鹜。此类产品的宣传攻势往往是直接将减轻体重与美貌,甚至是幸福划上等号。而且,购买者往往并不在乎产品给身体带来的不适(如饥饿无力感、腹泻),他们关注的重点是减肥效果是否明显,减肥效果是否会反弹。如果减肥效果明显且不会反弹,那么蕴藏在减肥过程中的苦痛就不值一提了。因为医学、饮食学、营养学等科学话语将“瘦”定义为健康和美貌,按照系统知识的教化,节食者坚信节食行为可以带来健康、美貌,乃至幸福。于是,我们看到,苦行主义的节食行为往往却伴随着节食者精神上的愉悦。
甚至存在一批长期坚持节食行为的“苦行僧”。我们在减肥或节食贴吧中常常可以看到,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不见得胖,甚至有的已经过瘦,却长期坚持着节食的实践,而且还会主动鼓励、帮助他人同其一起节食。节食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信条,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了。
看似自主的节食行为却与现代科学的权威和传统文化的教化直接相关。更进一步说,使节食行为合理化甚至快乐化的根本力量来自知识话语和道德策略的合力。在日复一日的节食管理中,人们自觉地接受着医学、饮食学、营养学等科学话语的教化,进行着严格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规训。这一过程中,知识话语和道德策略形成了某种关联,它们的合力被极度放大,人们自身的合理欲求则被轻视和部分否弃,人的自主性则被主体自身遗忘。
三、健身:审美规训与消费主义
在控制饮食之外,另一种关于健康的自我实践方式便是健身:各式各样的健身房、健身会所、健身俱乐部遍布大街小巷;广告、美容杂志、电视电影,使得时尚的身体形象广为流传;大众传媒不断强调使用瘦身药品、保健品的各种益处。“健身”所宣扬的年轻、时尚、活力、健康、自信、品位等理念无处不在地向人们展示着魔力和诱惑力。
与节食管理相比,健身中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不同的姿态。如果说在节食中,身体是被动的、受抑制的;在健身中,身体则似乎是积极的、快乐的、自我表现的。在这里,苦行主义被某种程度上的享乐主义所取代。规训与享乐主义不再被认为是互不相容的,相反,通过常规的身体维护来实现对身体欲望的征服,被认为是成功拥有为人们普遍认可的外表和释放身体表现能力的前提条件。[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中的身体》,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24页。
1.健身中的审美规训与“看”的权力
在美体和健身中,身体的目标已不仅仅是良好的健康状态,而呈现为一种健朗、性感的外在形象。这里关注的,不再是身体的内在品质,而是外在身体的美学意义,一场关于身体的审美实践。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健康,这种“性感”的审美实践对“身体”包含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健康不是人们的自我表现和自我满足,也不具有功能主义之外的美学意义。性感则全然不同,它毫不掩饰自己的表现欲,性感就是要招引目光的洗礼。某种意义上,性感代表了身体的公共品质。”汪民安:《身体、空间和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44页。
这样一种外在的美学品质,为身体注入了一种“看/被看”的权力逻辑。身体长久地置于被观看、被审视的目光之下。这种“看”与“被看”所隐含的是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如福柯所说的,“规训的权力一方面努力使自己隐而不可见,另一方面却将被规训的对象强迫可见”。[法]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11页。身体永远公开地曝露在目光之下,而检视和规训的目光则隐而不现,却又无处不在。
我们正在进入到一个“看”与“被看”的时代。在这种“看”的权力空间里,规训权力将对象客体化与符码化,居高临下地对身体进行检视,并把它分割成各个指标加以度量。标准的三维成了定数,腰部有六块腹肌才最为完美,连身体的脂肪含量也有了精准的百分比要求。最终,身体由这些可计量的个性所填充,它复杂而灵活的一面被忽略和掩盖。于是,身体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人类的审美实践中,成了被赞美、被比较、被把玩的对象,权力开始依据某种审美主义话语,对身体进行着监督和矫正。
2.健身与消费社会中的身体
在美体健身的实践之中,我们的身体自愿地来到审美主义的宰制之下。在这里,审美话语和消费主义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合作。通过特定的审美标准、对身体外在形象重要性和对身体维护观念的宣传,身体的“审美欲望”被成功地转化为“审美消费欲望”。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在卫生保健学、营养学、医疗学的光环之下,身体在现代广告、大众时尚文化中已经完全出场。[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9页。在消费社会中,身体的表现欲和窥视欲被极大地鼓舞、膨胀。人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如此的苛刻与敏感,身体的任何一点缺憾,都足以使现代人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进入后现代的消费社会,消费不仅仅是一种经济、文化、社会的过程,更是一种获得认同的基础。商品除了本身的功能实用性外,其所负载的符号价值意义,更能促成个体间认同的产生。于是,在“身体”幻化为商品之际,作为一种重要的符号,我们的“身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消费“身体”已经成为建构意义、认同、性别角色的核心领域之一。商家通过人们自觉身体不甚完美的心态,大量使用虚幻的符号去建构身体的象征意义(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来自西方身体认同思潮:女性应该消瘦却要玲珑有致,男性应该阳光且肌肉结实),吸引个体进行美体健身消费,甚至是身体改造消费(如隆胸、整形)。个体藉此以达到理想的状态,来满足自我、获得同一阶层的认同。但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对身体及其欲望的关注,并不意味着身体从此作了主人。在消费社会中,身体与其说是被赋予了肯定和解放,倒不如说是被消费主义充分地利用了起来。在这里,身体的需求被重新建构为消费的欲望,身体变成了消费主义的奴隶。只有永不满足的消费欲望,才能为消费主义带来广阔的市场和利润空间;也只有具有这种消费欲望的身体,才是消费社会所欢迎和看中的身体。钟洁:《健身房—— 一种身体规训机制的分析》,硕士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09年。于是,身体仍然没有逃脱被工具化的命运。在消费主义社会中,它又应时而变,成为经济生产和消费链条中的一个工具与符号。如汪民安等所指出的,“身体刚从生产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却又不可自制地陷入消费主义的陷阱。而一成不变地贯穿着这两个历史时期的,依旧是权力对身体精心而巧妙的改造”。汪民安、陈永国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编者前言,第20~21页。
在对美丽形体的追求中,人的身体始终备受关注,承载着人类自身最大努力的改造。身体的各种先天不足被所谓的标准一一鉴定出来,并积极地予以去除,以适应某个时代审美的需求,又或是符合某个社会生产的需要。就这样,“身体”的命运被不断“改写”,深深地嵌入历史、社会和文化的进程中。
四、医疗:生命政治与现代权力的运作
如果说节食、健身是人们围绕健康所展开的自我规训,是科学、知识、审美话语在微观层面上的权力运作,那么,在对医疗服务的寻求中,个体的命运则和整体的医疗制度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为现代社会在宏观层面上展开“生命政治”,对个体生命过程进行有效约束和控制提供了可能。
1.医学、医疗制度与现代政权的运作
福柯认为,现代社会之所以特别重视医疗制度的社会意义,原因在于它是一种可以有效地将知识论述和权力运作策略巧妙结合的理性化制度。按照他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在现代社会中,生物学和医学已经成为了统治者对被统治者进行等级分类和区隔的“科学”基础。Foucault, Dits et Ecrits, IV, Paris: Gallimard, 1994, p.517.18世纪以来,医学在整个社会的管理和权力运作系统之中,开始占据愈发重要的地位。现代医学与医疗制度的发展,与现代社会中权力规训的“科学化”“理性化”“精致化”“细密化”的轨迹是一致的。这种社会规训的扩大化、深入化,使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个体都时时刻刻和无所不在地受到约束和控制。
显然,福柯对医学的论述有偏激之嫌。在其眼中,医疗制度就是现代国家给予个人的“铁笼”一座,无处不透露着规制与训诫。甚至现代医疗卫生制度和健康政策在其眼中就是一种“疾病政治学”。但值得肯定的是,从未有人像福柯那样看到了现代医学中隐含的政治性质。在某种程度上,现代社会的医学、医疗制度和健康政策,确实为规训权力在宏观上约束个人,乃至社会整体发挥了重要作用。
医学、医疗制度和健康政策,体现着现代社会中知识、理性与政治权力一定程度的巧妙联姻。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借助于现代科学知识和技术成果,政治权力把对个体的生命治理,和对个体的约束和控制,巧妙地结合了起来。通过对现代制度的完善和理性化治理,一方面,现代国家表现出对民众生命的普遍关怀,另一方面,其又得以顺理成章地完成对整个社会的生命历程的有效控制。
2.医疗系统与生命政治的展开
医院系统及其医疗系统,既为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提供了一种基本策略,也是国家政权实行生命政治的一个必要程序,这种生命政治围绕着生命权力展开,成为现代社会政治权力对个人和整体人口实行全面治理的一个重要支点。
在福柯看来,生命权力在17世纪通过两种形式发展起来。一种是以个体为中心的,它对人体进行训练,生产出既有用又驯服的人体。对此,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进行了全面的描述,他称这种生命权力形式为人体的“解剖政治学”。另一种生命权力形式是以人口-生命为中心的,它形成于18世纪,关注生命,将人体作为繁殖生命的基础,它关心的根本是生育、健康以及人口的寿命和质量,福柯称这种生命权力为人口的生命政治学,这种权力以生命为对象,进行积极的人口干预、调节和管理。汪民安:《福柯的界限》,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9页。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权力形式并不排斥,而是有着内在的相关性,它们相互贯穿、密不可分,共同参与到对人体和生命的治理之中。
医院与医疗系统,正可以视为“身体的规训”和“人口的管理”权力两级的接洽点。一方面,它以个体为中心,通过一套规范的医学话语体系,对身体进行检视、训练和矫正,使个体的标准符合现代社会的要求;另一方面,它通过对个体生命过程的干预,包括出生、生育、疾病、死亡等,实现对整个人口生命历程的管理、控制和分配。通过近两百年来,医院制度在现代社会的贯彻和实验,医疗保险制和社会安全制在现代国家得以全面实行。而正是这种通过分门别类的方法建构的规训权力和医疗制度,提供了对整个人口的生命历程进行有效约束和全程控制的可能。
福柯曾系统地研究现代医疗制度及其权力运作的相互关系。他认为,医疗制度并非单纯的医学组织机构系统的问题,而是进行权力斗争和社会宰制的一个层面,医院既是现代社会本身的缩影,也是现代政权进行社会改革及权力运作的实验场所。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12页。尽管该论述有言过其实的成分,但是,医院系统及其医疗制度中确实透露出典型的现代政治技术。而这种技术,往往在论述其基本任务和目标时,并不直接强调对个体的管制。相反,采取一种理性的方式,以“关心个人”为主要手段,实现对个人和整个人口的控制。即使获得了现代社会定义的健康和幸福,但在这种现代社会对个人生命、个人健康和个人幸福的“关心”中,个体却在逐渐丧失自身的自主性,落入现代社会权力之网的约束和控制之中。当然,在约束和控制个人的同时,现代社会也要追求个人的幸福和整个人口的和谐发展,这是现代社会政治权力对个人和整体人口实行全面治理的重要目标,也是现代医疗制度获得其合法性的必要条件。
五、结语:超越的可能性
在健康管理中,人们积极地在自我规约、自我形塑中建构着“自身”的主体性身份,却又不可避免地沦为知识、话语、权力统摄的客体化对象,落入身体规训和生命政治的约束之中。对此,我们不禁反问:作为个体的人是不是就必然被困于规训之网中,丧失自身的主体性?
在健康管理中,我们的身体作为一个主体,虽然承受着知识、话语、权力的铭写,但是,也具有最原初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即使有外在的控制和约束,无法更改的事实是:我们的身体,是一个具有自己的欲求、感觉的生命所在。围绕着“自身”展开实践,需以“自身”的快乐需要、幸福欲望和审美愉悦作为出发点,我们就有可能意识到并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来自知识、话语和权力的统摄和约束,就有能力撇去苦行主义和消费主义泡沫给身体带来的束缚。
福柯后期也对其思想做了一定的修正,提出“生存美学”的概念。他开始注意到个体不仅受他者的左右,也受自我能动作用的影响。与后世不同,在古代文化中,“自身”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是一切生存活动的中心,是决定生存方向和方式的中间力量。文化也不是用来强制和约束自身,或是建构人的主体性,而是为了使自身更惬意地满足自己的快感要求,更好地实现对自身的关怀。在健康管理中也是这样,只有个体能够切实地感受“自身”,努力追求最原初的主动性和能动性,才能免于规训之网的束缚,重新寻找到自身的主动性。也只有当这种自我实践真正地回归“自身”,将自身还原为一个自由的生命单位、一个灵动的生命主体时,才能更好地实现对“自身”的关怀,达到我们所追求的自由生活。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