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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怎样看待宋元易代

2015-04-29张邦炜

人文杂志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

张邦炜

内容提要 将宋元易代视为“第一次亡国”,出自孙中山。但他的民族主义思想在辛亥革命前后发展变化较大。孙中山是中华文明从未中断论的首倡者之一,他较早采用“中华民族”新概念,力主“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范文澜等史家对孙中山的民族理论又有新发展。谭其骧强调不应当“以宋朝人自居”,针对性极强。“厓山之后无中国”的感叹并未准确表达宋朝遗民的哀怨愤懑心理,有替腐朽的晚宋王朝唱挽歌之嫌。元代社会有退有进,中华文明在元代又有新的发展和进步。

关键词 中华文明 宋元易代 第一次亡国 五族共和 国中之国 遗民情绪

〔中图分类号〕K245;K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1-0078-07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数千年之发展嬗变,始终一脉相承。国人每每为此深感自豪。中华文明从未中断,在世界上绝无仅有。这一几乎众口一词、别无异议的定论,近年来遭遇颠覆性挑战。“厓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此说而今流传很广。岂止文明中断,“中国曾经两次亡国”“宋朝之亡亡天下”“元朝根本不是中国的一个朝代”,诸如此类的说法相当常见。照此说来,“二十四史”这一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念应该修正,《辽史》《金史》《元史》将被排除在外,辽金元史研究者有改称外国史研究者之虞。或许由于本人的某些认识早已固化,对这类说法未免感到惊奇与不解。在重温孙中山以及范文澜、翦伯赞等前辈史家的有关论述之后,下面仅就所谓“第一次亡国”略抒浅见,以就教于中华文明中止论者。

一、孙中山的贡献与局限

“两次亡国”论来自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他当年曾说:“中国几千年以来,受过了政治力的压迫以至于完全亡国,已有了两次,一次是元朝,一次是清朝。”他还专门讲到“第一次亡国”:“宋朝被蒙古所灭。宋亡之后,到明朝才复国。”《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版,下册第654~655、688页。然而对于孙中山的民族主义思想,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前后变化。众所周知,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前后经历了从汉民族主义者到中华民族主义者的转化。他在1905年主持制定的《中国同盟会总章》和1910年拟订的《中华革命党誓书及联系暗号》的不同之处就很明显。前者宣称:“本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为宗旨。”后者誓言:“同心协力,废灭鞑虏清朝,创立中华民国,实行民生主义。”其宗旨不再是“驱除鞑虏”,而是“废灭鞑虏清朝”,突出强调“倾覆满洲专制政府”。辛亥革命后,孙中山进一步用“五族共和”的施政方针取代“驱除鞑虏”的革命口号。1912年元旦,《临时大总统宣言书》声明:“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方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武汉首义,十数行省先后独立。所谓独立,对于清廷为脱离,对于各省为联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动既一,决无歧趋,枢机成于中央,斯经纬周于四至。是曰领土之统一。”《孙中山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1册第284、439页、第2册第1~2 页。稍后,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较早采用“中华民族”这一新概念,后来又公开宣布“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⑥《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下册第614、655页。

第二,不宜误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出于反对民族压迫,推翻清王朝,终结皇帝专制制度的革命需要。其正当性毋容置疑,其局限性也显而易见。当时出现了一些极端言论,如在整体上称满族为“豺狼之族”,并发誓“不可不除”。《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册第192~193页。孙中山及时察觉,立即对“革命者志在扑满而兴汉”多次加以解释和限定。如他《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中一再声明:“最要紧一层不可不知:民族主义,并非是遇着不同族的人便要排斥他”;“民族革命是要尽灭满洲民族,这话大错”;“我们并不是恨满洲人,是恨害汉人的满洲人。” 孙中山将“满洲人”与“满政府”区别开来,强调:“满政府穷凶极恶,今已贯盈。义师所指,覆彼政府。”⑤《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上册第62、95~96、82;398、145~146、195页。而今对于孙中山最大的误解莫过于将他错认为中华文明中止论者,其实他恰恰是中华文明从未中断论的首倡者之一。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说:“中华民族,世界之至大者也,亦世界之至优者也。” “自庖羲画卦,以迄于今,文字递进,逾五千年。”“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华民族,反为中国所同化,则文字之功为伟矣。”“中国为世界最古之国,承数千年文化,为东方首出之邦。……即间被外族入寇,如元清两代之僭主中国,然亦不能不奉中国之礼法。”⑤他在《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的讲演中强调:“这两次亡国,都是亡于少数民族,不是亡于多数民族。那些少数民族,总被我们多数民族所同化。所以中国在政权上,虽然亡过了两次,但是民族还没有受过大损失。”⑥从中不难看出,他的“两次亡国”论与“文明中止”说不是一回事,与“厓山以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有实质性差异。

第三,对错并存。孙中山的民族理论,贡献与局限兼而有之。他采用“中华民族”新概念,主张“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无疑是对民族理论与政策的重大贡献。然而某些认识一旦固化为思维定势,改变起来实在太难。孙中山直至晚年,仍称蒙、满等民族为“外族”“异族”,有意无意地将这些少数民族排除在中华民族之外。孙中山不是主张促进民族融合,而是主张实行民族同化,这一主张与他提出的民族平等原则相违背。孙中山形成于辛亥革命前的“两次亡国”论,到辛亥革命后仍无根本性改变。可见,孙中山始终没有完成从汉民族主义者到中华民族主义者的转化,他的中华民族主义是不够彻底的。一言以蔽之,孙中山的论断并非句句是真理。时至21世纪,我们不能完全以孙中山之是非为是非。

二、不应“以宋朝人自居”

如何正确处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是个颇为烦难的问题。惟其如此,上世纪后期曾经开展两次较为广泛而深入的讨论。一次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等史学大家发表了不少具有指导意义的见解。另一次在80年代初,白寿彝、谭其骧、翁独健等前辈史家参与其中。虽然分歧仍存,毕竟共识居多,研究者们几乎一致赞成应当用民族平等的原则处理历史上不平等的民族关系。这些共识对孙中山的中华民族主义思想既有继承、发展,又有补充、修正。在这些共识中,下面“两个不能等同”针对性很强。

一是不能将中国史等同于汉族史。中国长期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历史由各族人民共同缔造。汉族作为主体民族,在中国历史上起主导作用。翦伯赞一方面强调不能否定汉族的主导作用:“权利是应该平等的,作用是不可能平等的。”同时又指出:“除汉族以外,还有很多民族。作为一个民族,他们都是各为一个民族;但作为多民族国家的一个成员,他们都是中国人。”“不要把汉族以外的各民族作为外国人对待。”翦伯赞:《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白寿彝具体地讲到宋辽金元时期:“契丹、女真、蒙古这三个民族一开始就是中国的民族。”而所谓“第一次亡国”论者则将蒙古族“作为外国人对待”,白寿彝:《关于中国民族关系史上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6期。与历史事实并不相符。

二是不能将历史上的中国等同于“汉族王朝”。翁独健指出:“不能把历史上的中国与历代封建王朝划等号,更不能与汉族王朝划等号。”“历史上的中国不仅包括中原王朝,而且也包括中原王朝以外的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或政权。”“把王朝和历史上中国等同起来是不符合我们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事实。”翁独健:《在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学术座谈会闭幕会上的讲话》,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3~24页。谭其骧主张,中国史上的民族在中国范围之内所建立的政权都是中国史上的政权。他说:“我们绝不能把中国看成汉族的中国,我们中国是各族人民共同的中国。”“王朝跟中国不能等同起来, 应该分开。”他强调:“汉族是汉族,中国是中国,中原王朝是中原王朝,这是不同的概念。”我们不应当“以宋朝人自居”,“以宋朝人心目中的中国为中国”。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作为现代的中国人,我们固然是宋朝人的后代,但辽朝人、西夏人、金朝人、大理人、吐蕃人、元朝人都是我们的祖先。我们不能仅仅站在宋朝人的立场上看待历史问题。

中国历史上并立的王朝无非是“国中之国”,古人对此已有所认知。具有等差性与封闭性的 “大中国”观由来已久。有关论述甚多,可参看罗志田:《先秦的五服制与古代的天下中国观》《夷夏之辨的开放与封闭》,罗志田:《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思想》,台北:东大出版公司,1998年,第1~60页。宋辽金元时代,“天下一家”的概念在观念层面上有所深化,特别是在实践层面呈现出等差缩小、走向开放的趋势。如果说宋太祖的名言:“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6开宝八年十一月己巳,中华书局,1979年,第350页。只是就行将被统一的南唐政权而言,那么苏轼所说:“今天下一家,二虏且未动也,而吾君吾相终日皇皇焉”,苏轼:《东坡七集·东坡应诏集》卷1《策略第二》,《四部备要》,中华书局,1989年,第77册第605页。毕竟是将被称为“二虏”的辽朝与西夏包括在“天下一家”的“大中国”之内。金朝大臣刘筈说:“今天下一家,孰为南北?”侯挚以此为理由,主张对金朝境内的汉族居民应当一视同仁。他对金章宗说:“今天下一家,河朔之民皆陛下赤子。”金世宗认为:“所为一家者,皆一类也。”他不赞成女真族官员在升迁时享受特殊待遇,并就此质询大臣:“天下一家,独女直有超迁格,何也?”《金史》卷78《刘筈传》、卷108《侯挚传》、卷88《唐古安礼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72、2386、1964~1965页。上述种种言论虽然只是个别人物的个别主张,但显示的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趋势。据赵永春研究,“辽人在自称‘中国的同时, 仍然称宋朝为‘中国”;金人“自称‘中国,但他们并没有将辽、 宋排除在‘中国之外”。赵永春:《试论辽人的“中国”观》,《文史哲》2010年第3期;赵永春:《试论金人的“中国观”》,《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熊鸣琴在《金人“中国”观特质新论》一文中认为:“金人的‘中国观呈现出狭隘性与超越性并存的特点”(《江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8期)。可参看赵永春:《金宋关系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熊鸣琴:《金人“中国”观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其实,宋人也并未将辽、西夏、金、蒙古绝对地排斥在“大中国”之外。众所周知,宋朝称西夏为“西朝”,西夏称宋朝为“东朝”,吴天墀依据田况《儒林公议》、陈师道《后山谈丛》等史籍,在《西夏史稿(增订本)》中说:“西夏统治者自称‘西朝,而呼辽朝为‘北边,称赵宋为‘东朝或‘南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页)宋朝称辽、金、蒙古为“北朝”,辽、金、蒙古称宋朝为“南朝”。对于宋朝与辽朝互称南北朝,有学者提出质疑,自有其缘故。从现存文献看,无论在官方书面文书还是口头语言中,这一情形并不少见。前者如宋朝礼制称辽朝国信使为“北朝国信使”(《宋史》卷219《礼志二十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2805、2807页)、称辽朝皇太后为“北朝皇太后”(《宋史》卷224《礼志二十七》,第2897~2899页)。后者如富弼庆历年间出使辽朝时说:“北朝无故求割地,南朝不即发兵拒却,而遣使好辞”(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8《仁宗朝契丹议关南地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第175页)。不可否认,此事确有值得辨析之处。为避免枝蔓,拟另文讨论。甚至远在罗布泊以西地域的喀喇汗王朝可汗也自称“东方与中国之王”。喀喇汗学者认为当时的“秦”即“中国”分为三部分:宋朝为“上秦”,契丹为“中秦”,喀喇汗为“下秦”。参看魏良弢:《喀喇汗王朝史稿》,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1~54页。

北宋时期可称为新三国时期,南宋时期则是新南北朝时期。元人王祎即有此一说:“其事(指辽宋金分立)适类于魏蜀吴、“吴”字原逸,据冯家昇《辽史证误三种·辽史源流考》所引《金华丛书》本增补(中华书局,1964年,第21页)。东晋后魏之际。”王祎:《正统论》,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55册第356页。魏蜀吴三国鼎立与辽宋西夏并存的差异,同宋金、宋蒙对峙的区别,仅仅在于魏蜀吴均为所谓“汉族政权”,而后者则为不同民族所建立的王朝。契丹为什么改国号为“大辽”?西夏为什么国号“大夏”?据罗炳良研究,是为了表明它们是汉、唐王朝的延续者,与“大汉”“大唐”“大宋”并无二致,“大夏”还有继承夏朝的意思。参看刘开军:《从深层次上认识中国历史——读〈历史文化认同与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光明日报》2015年2月15日。元朝应当怎样官修辽宋金史,争执虽然大,但最终决定:“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权衡撰、任崇岳笺证:《庚申外史笺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4页。《辽史》《宋史》《金史》三史并修,意味着这三个并立王朝无非是“大中国”范围之内的“国中之国”。在“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声中建立起来的明朝,一建立即着手官修《元史》,表明明朝人认为元朝攻灭南宋、明朝取代元朝无非是改朝换代而已,同所谓“中国灭国与复国”丝毫不相干。传统的“二十四史”之说即是对辽、金、元三朝均为中国正统王朝的认定。

三、遗民憎恨的双向性

“厓山之后无中国”一语的出处,据我所知,尚无确考。有一种说法:由明末清初文人钱谦益的诗句衍化而成。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三》诗云:“海角厓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钱谦益:《牧斋杂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上册第73页。“厓山之后无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宋朝遗民的哀挽情绪,无疑具有一定的历史正当性。但有下面两点应当指出。

第一,范文澜、谭其骧等不少当代史家认为赵宋王朝的覆灭不值得惋惜。他们对元朝攻灭南宋,统一全国,给予很高评价。范文澜指出:“蒙古灭金和宋,都是合乎规律的事情”,“是一件好事。四分五裂的中国,蒙古把金、南宋、西夏、大理、西域都统一起来,这件好事蒙古人做了,试问当时哪一个国家(或可改为“政权”)能做这件好事?”他说:蒙古灭宋,中原地区“遭到严重的损失”,但“损失是暂时的,利益却是永久的。对来侵者不必过分憎恨,可憎恨的应是不能自强、丧失抵御能力的汉族统治阶级。”范文澜:《中国历史上的民族斗争与融合》,《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谭其骧指出:蒙古族“对我们的贡献太大了”。当时“整个中国分成七八块,每一块中间还不统一。由于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祖孙三代的经营,才出现了一个大统一的局面,这个大统一的局面多么珍贵啊!”他说:“元朝的统治使中国各地区之间长期分裂又合在一起。没有蒙古的话,怎么能形成这样大的统一?这样分裂局面继续下去的话,那就不可想象。”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同时应当正视蒙古贵族发动的战争破坏性极大。丘处机诗云:“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无限苍生临白刃,几多华屋变青灰。”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丘处机集》,赵卫东辑校,齐鲁书社,2005年,第206、227页。某些地区如四川损失尤其惨重。范、谭两大家的上述论述不一定完全准确,或许过分强调破坏是统一的代价、统一是破坏的补偿,因而对蒙古贵族的残暴性、破坏性估计不足、谴责不够,但总是值得我们认真参考吧。

第二,“厓山之后无中国”一语并未完整准确地反映宋朝遗民的情绪。他们的心情很复杂,与前面所引范文澜的论述相当接近。读读宋朝遗民的诗文便知,他们惋惜与憎恨并存,既痛恨蒙古贵族的残暴,更憎恨晚宋王朝的腐朽。这类诗文太多,仅以汪元量《湖山类稿》为例。汪元量号云水,在晚宋时曾任宫廷琴师,宋亡一度出家为道士,最后终老湖山。他的《湖山类稿》被同时代人誉为“宋亡之诗史”“遗民之心声”,汪元量:《增订湖山类稿·附录二》,孔凡礼辑校:《汪元量事迹纪年》,中华书局,1984年,第237页。为其“知己”文天祥所认同。文天祥:《书汪云水诗后》,孔凡礼辑校:《汪元量研究资料汇集》,汪元量:《增订湖山类稿·附录一》,第186页;《文天祥全集》卷14《指南后录》卷3《胡笳曲·序》,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369~370页。汪元量的诗篇充满故国之思:“羯鼓喧吴越,伤心国破时。雨阑花洒泪,烟苑柳颦眉。事去千年速,愁来一死迟。”“南朝千古伤心事,每阅陈编泪满襟。我更伤心成野史,人看野史更伤心。”他愤怒谴责蒙古贵族的残暴凶狠:“黑雾压城尘涨天,西方杀气成愁烟。钓鱼台畔古战场,六军战血平三川。”“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淮南兵后人烟绝,新鬼啾啾旧鬼啼。”汪元量同时又憎恨宋朝官员的屈膝投降:“淮襄州郡尽归降”,“满朝朱紫尽降臣。”埋怨太后软弱无能:“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毕竟是宋朝的象征,汪元量在她去世时声泪俱下地写下《太皇谢太后挽章》二首。其二云:“忽闻天下母,已赴月中仙。哀乐浮云外,荣枯逝水前。”《增订湖山类稿》卷3《太皇谢太后挽章(其一)》、卷1《答林石田》、卷4《闻父老说兵》、卷2《湖州歌(其三十二)》、卷3《太皇谢太后挽章(其二)》,第107、26、154、43、107页。汪元量最崇敬的是民族英雄文天祥。作为知己,他与文天祥共勉:“君当立高节,杀身以为忠。岂无《春秋》笔,为君纪其功。”汪元量赞扬文天祥高扬民族气节的鸿文: “燕荆歌易水,苏李泣河梁。读到艰难际,梅花铁石肠。” “我公笔势人莫及,毎一呻吟泪痕湿。”他歌颂文天祥成仁取义的悲壮精神:“睢阳临难气塞充,大呼南八男儿忠。”“天生男儿硬如铁,白刃飞空肢体裂。” 文天祥就义,汪元量沉痛哀悼:“我公就义何从容,名垂竹帛生英雄。”“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一剑固知公所欠。要留青史与人看。”《增订湖山类稿》卷3《妾薄命呈文山道人》、《读文山诗稿》、《浮丘道人招魂歌》、《文山道人事毕》,第70~71、88、76~79、109页。汪元量最痛恨的是身为平章军国政事的权奸贾似道。他“声声骂杀贾平章”:“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权臣大不才。见说襄樊投拜了,千军万马过江来。”“师相平章误我朝,千秋万古恨难销。萧墙祸起非今日,不赏军功在断桥。”“群臣上疏纳忠言,国害分明在目前。只论平章行不法,公田之后又私田。”《增订湖山类稿》卷1《醉歌》、卷2《越州歌》,第107、13~16、58~63页。总之,晚宋王朝腐朽不堪,一木难支。蒙古贵族无非是摧枯拉朽而已。范文澜将元军攻灭南宋称为“打倒老朽”。范文澜:《中国历史上的民族斗争与融合》,《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厓山之后无中国”的感叹不免有替腐朽的晚宋王朝唱挽歌之嫌。

四、元代社会有进有退

“厓山之后无中国”一说之所以相当流行,与高估宋代、低估元代关系极大。和宋代社会相比,元代社会既非大发展,也非大倒退,而是有进有退。对于其进步与倒退既不可缩小,也不应夸大。

元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或可概括为空前的大统一与局部的社会倒退相交织。中国古代历史上先后出现过三次大分裂,即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辽宋金。元朝继汉朝、唐朝之后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三次即最后一次大统一,结束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大分裂。元朝统一的规模和程度超过汉、唐,对边疆地区的有效管理远非汉、唐可比。诸如在东北设立辽阳行省,在西南设立云南行省,在蒙古地区设立岭北行省,在西藏地区封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八思巴为国师,领宣政院事,主管藏区事务。正是在大统一的格局下,才出现了最早的汉语普通话,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即是其标志。此处采用赵荫棠之说。他在《〈中原音韵〉研究》一书中指出: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奠定现代国语之基础,这是中国语言革命史上最可纪念的一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页)。钱玄同对赵书评价很高:“考辨之精,论断之确”,“综观全书,精彩极多”(见书前所载《审查报告》)。由于大统一,“郭守敬设立的观测点,北到西伯利亚,南到南海,这是以前做不到的。”张帆:《元朝开启了“大中国”时代》,《澎湃新闻·思想·私家历史》2015年6月14日。他才可能依据广泛采集到的数据,主持制订当时非常先进的《授时历》。元朝空前的大统一扩大了中国人的国际视野,增强了中国对世界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

文明程度较低的蒙古贵族统治全国,势必造成中原地区社会历史的倒退。但是元代社会的倒退在程度上是有限的。翦伯赞指出:蒙古贵族“进到中原地区以后,所碰到的是高于他们本族的生产方式,因而他们不能不服从‘永恒的历史规律,让原来的生产方式维持下去。”他说,蒙古贵族“统治整个中国的时期,汉人仍然在中国史上起着主导作用”。翦伯赞:《关于处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问题》,《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79年第1、2期合刊。蒙古贵族没有也不可能改变中原地区社会的根本性质,最终只能基本上用“汉法”治“汉地”。元代的社会倒退在地区上是局部的。蒙古贵族把中原人民变为“驱口”,沦为农奴,主要是在北方。南方基层社会大体上无变化。蒙文通说:“租庸调进一步是二税法,二税法退一步是租庸调。”在他看来,元朝将赋役制度从二税法拉回到租庸调,但“南北不同,南方依然是二税制”。蒙文通:《蒙文通文集》第5卷《古史甄微》,巴蜀书社,1999年,第354~355页。王瑞来认为,宋元鼎革“不过是改朝换代。政治体制虽有变异,而更多的是遗传。”元代江南社会“一切没有大变化”。王瑞来:《写意黄公望——由宋入元:一个人折射的大时代》,《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1年第4期。或许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孙中山指出:宋朝虽然亡于蒙古,“但是民族还没有受过大损失。”《孙中山选集》,下册第655页。不仅“没有受过大损失”,元代在某些方面进步不小。以下“三个提高”就相当明显。

第一,对外交往的程度提高。元代陆上丝绸之路比汉、唐时期更畅通。元朝统治者“比宋代奖励海外贸易又进了一步”。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处于“发展时期”,元代进入“极盛时期”,陈炎:《略论“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研究》1982年第3期。泉州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并称世界第一大港。元朝对外开放的程度高于宋代。元代外来宗教甚多,如也里可温教(即基督教)、伊斯兰教、婆罗门教、一赐乐业教(即犹太教)等的传入与传播,参看《陈垣学术论文集》第1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1~56、255~307、542~561页。即是其重要佐证之一。元朝皇帝与罗马教皇互派使者、互赠礼品,这在宋代是不可想像的。韩儒林指出:“元朝统治时期,中国与世界各国的关系,较之前代有很大的发展。”韩儒林主编:《元朝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下册第449页。评价虽高,只怕难以置疑。

第二,商品经济的程度提高。元代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的因素不少,诸如全国统一,市场扩大;以棉花在北方广泛种植为代表的商品性农业发展;元代的农业总体状况不妙,但蒙文通认为:“和宋相比,农业生产,毫无进步”(《蒙文通文集》第5卷《古史甄微》,第292页),只怕言过其实。元代棉花的广泛种植是中国农业史和社会生活史上的一件大事。认为蒙古贵族始终不重视农业生产,也不是事实。元代“三大农书”特别是大司农司《农书》的出现,绝非偶然。手工业生产也并非一无是处,官手工业规模空前,军事手工业、棉纺织业、酿酒业相当发达。水路重修运河,陆路广建驿站,海路近海航线向北延伸,交通运输比从前便利许多。元人王礼夸张地说:“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王礼:《义塜记》,《全元文》,第60册第654~655页。元朝统治者又实行重商主义政策,发行全国通用、无需定期兑换的永久性纸币,以致钱币退居辅币地位,商税轻于宋代。元代的商业比宋代更繁荣,初步形成了北棉南运、南布北运、北煤南运、南粮北运的南北经济互补格局。城市比宋代更繁华,杂剧的兴盛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城市繁华和市民阶层壮大的体现。萧启庆认为:元代“全国市场形成”。萧启庆:《元代的族群文化与科举》,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8年,第17页。郑天挺甚至认为,在元末杭州的丝织业中出现了具有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雇佣劳动。郑天挺:《关于徐一夔的“织工对”》,《历史研究》1958年第1期。

第三,汉族文明的推广程度提高。蒙古贵族实行民族歧视政策,将臣民按民族划分为四等人。元代无疑是一座民族压迫的大监牢,但同时又是民族融合的大熔炉。汉族这个多民族的化合体融入了更多的少数民族。先进的汉族文明推广到广大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边疆少数民族的文明程度都有程度不等的进步。在少数民族中,涌现出不少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据陈垣考证,《农桑衣食撮要》的著者鲁明善、诗人萨都剌、书法家高克恭等都是“色目人”,他们所宗奉的是正宗的汉族文化。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萧启庆在《论元代蒙古人之汉化》一文中,从“姓名字号的采用”“礼俗的变化”“汉学的研习”三大方面,论证了蒙古人对“汉文化的吸取”。萧启庆:《蒙元史新研》,台北:允晨文化实业公司,1994年,第217~264页。

长期以来,人们对元代文化误解较多。元代“汉文化不受尊崇”,羽田享:《元代对汉文明的态度》,转引自萧启庆:《蒙元史新研》,第99页。便是一大误解。其实,元代文化具有复杂的多元性,汉族文化是元朝统治者尊崇的重要对象之一。陈高华认为:“由少数民族统治者建立起来的金元二朝,在尊孔崇儒方面,超过了前代。”陈高华:《金元二代衍圣公》,《元史研究论稿》,中华书局,1991年,第342页。早在窝阔台汗五年(1233年),即“诏以孔子五十一世孙元措袭封衍圣公”。《元史》卷2《太宗纪》,中华书局,1976年,第32页。不仅袭封时间早,而且政治地位高:按照宋朝制度,衍圣公仅八品而已,到元末已升至二品。据蒋寅介绍,“经过近年的整理,享国不到百年的元代,诗文作品存世量之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仅诗歌即有约十四万首,比《全唐诗》三倍还多。”蒋寅:《除了元曲,元代还有文学么》,《澎湃新闻·思想·翻书党》2015年6月14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元朝统治者提倡程朱理学。参看王明荪:《略述元代朱学之盛》,《辽金元史学与思想论稿》,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70~286页。理学兴起于北宋,直到宋理宗时才开始受到尊崇,但尚未作为科举考试的唯一依据和标准。《元史·选举志》载:“太宗(窝阔台汗)始定中原,即议建学,设科取士。”元仁宗延祐年间,一开科取士,便尊崇理学。其主要考试科目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氏章句集注。”《元史》卷81《选举志一》,第2032、2019页。简言之,即“贡举法行,非程朱学不试于有司”。欧阳玄:《赵忠简公祠堂记》,《全元文》,第34册第520~521页。程朱理学从此正式确立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学界对此评价不一,然而仅由此也可见,元朝的建立绝不意味着中华文明的中止。岂止并未中止,上述种种一概表明,以汉族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在元代又有新的发展和进步。姚大力在《厓山之后是否真无中国》一文中,将“文人画”“元杂剧”“元青花”称为“元代汉文明的三座高峰”。见《澎湃新闻·思想·私家历史》2014年11月7日。

(本文初稿承蒙成荫、陈鹤学友阅读并提出修改建议,谨此聊表谢忱。)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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