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词“一齐”的由来

摘 要：“一齐”由最初的偏正短语演变为限制性时间副词的词汇化过程，是一个理据逐渐模糊、短语性质不断弱化乃至最终消失的过程。本文拟从历时的角度考察这一语言现象并探讨相关问题。

关键词：“一齐” 词汇化 隐喻

副词“一齐”带有“同时义”，《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主编，1980）指出：“一齐”多用于书面，既可指不同的主体同时做同一件事，如“他一走进来，在座的人一齐站了起来”；也可指同一主体同时做几件事，如“要分个轻重缓急，不能所有的工作一齐抓”；并比较了“一齐”与“一起”的不同之处。本文主要从历时的角度分析“一齐”的演化过程并探讨相关问题，“一起”将另文讨论。

一、“一”和“齐”的语义衍生

（一）“一”的语义发展

《汉语大词典》（2.0版）关于“一”的释义多达31项，华玉明和黄艳梅（2000）、陈新义（2003）、曹成龙（2007）等从哲学、文化、语言学等多个角度对“一”的意义进行了解读。本文在此对“一”的语义虚化过程作一梳理。

《说文》：“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一”是天地万物的本源，世间万物都是由“一”分化而来。“一”的本义表数目，是最小的正整数，常用来表示人或事物的最少数量。例如：

（1）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尚书·文侯之命》）

孔传：“卢，黑也。诸侯有大功，赐弓矢，然后专征伐。”“赉”指赏赐；“秬鬯”的意思是“用黑黍和郁金香草酿造的酒”﹐用于祭祀降神及赏赐有功的诸侯；“卣”是古代的酒器。“一”在其中表确切的数目。

“一”也可以指“第一”。如：

（2）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春秋左氏传·庄公》）

在本义表数目的基础上，“一”作为最小的正整数对应事物的整体性，可以引申为“整个”。如：

（3）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礼记·杂记下第二十一》）

“一”在句法位置上处于状位，语法功能趋于充当状语，语义不断抽象化，因此，它由表“整个”义的形容词虚化为表“完全、全部”义的副词，秦汉时期已可见，以后沿用。例如：

（4）王若负人徒之众，材兵甲之强，壹毁魏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有后患。（《战国策》卷六）

（5）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史记》卷五四）

“壹”（“一”）修饰其后的谓词性成分，表示“无例外地实施某一动作行为”（《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全句可以理解为：大王如果依靠人徒众多，仰仗兵甲坚强，就完全打败魏的余威，而想要以武力来使天下诸侯臣服，我担心自此后患无穷。“壹”在句中作副词使用。例（5）中的“一”同解。

“一”由最小的正整数引申为表“整个”义的形容词，在此基础上，由于句法位置和语义的变化，虚化为表“完全、全部”义的副词，相关性是其语义演变的基础。

（二）“齐”的语义变迁

《说文》：“齐，禾麦吐穗上平也，象形。”麦穗生长是一个群体，而其生长吐穗又是同一的，“齐等”之义由此而生。“齐等”一义覆盖面很广，细分有“齐一”“齐同”等多层含义，多用为实词（《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例如：

（6）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周易·说卦》）

高亨注：“齐者，整齐也。”《汉语大词典》（2.0版）援引上例，释为“整齐，平齐”。

（7）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

朱熹集注：“思齊者，冀己亦有是善。”上文意为“看见贤人，便应该想着向他看齐；看见不贤的人，便应该自我反省，看有没有同相他类似的毛病。”

“齐”置于动词谓语之前的状位，用作副词，多见于汉以后文献，此后一直沿用。例如：

（8）陛下损膳省用，出禁钱以振元元，宽贷，而民不齐出南亩，商贾滋众。（《汉书》卷二四）

（9）时徐州刺史薛安都已同子勋，遣使报文秀，以四方齐举，劝令同逆，文秀即令弥之等回应安都。（《宋书》卷八八）

二、“一齐”的历时演化过程

从文献典籍记载的语言事实来看，“一齐”最初是作为一个偏正式谓词性短语来使用的。如：

（10）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功。（《庄子·秋水》）

（11）故圣人之牧民也，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为其所能，周其所适，施其所宜，如此即万物一齐，无由相过。（《通玄真经》卷第八）

“一齐”即“完全整齐”，“一”修饰“齐”，《汉语大词典》（2.0版）释义为“相等、均衡”。例（11）同解，“一齐”在句中用于陈述一种事实。

“一齐”在句中谓语位置时，后面可以带宾语。如：

（12）彼大儒者、虽隐居穷巷陋室，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争名矣；用百里之地，则千里国不与之争胜矣；棰笞暴国，一齐天下，莫之能倾，是大儒之勋。（《韩诗外传》卷五）

（13）故近者竞亲，而远者愿至，上下一心，三军同力；名声足以薰炙之，威强足以一齐之，则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如赤子归慈母者、何也？（《韩诗外传》卷六）

（14）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史记》卷一一八）

例（12）～（14）中“一齐”后所带宾语分别为“天下”“之”和“海内”。例（13）代词“之”从所在上下文看，也是指代“天下”，“使天下（海内）整齐、相等、均衡”即“统一天下”。随着“一齐”在线性顺序上紧邻共现，且其后可带宾语，表明“一齐”已经由短语开始逐渐凝固成词。

柳燕妮（2006）在讨论“一齐”和“一起”的辨析时，涉及到“一齐”和“一起”的来源，认为“一齐”在汉代开始用作副词，并以下例为证：

（15）a.今王听公孙郝以韩、秦之兵一齐而攻魏，魏不敢战，归地而合于齐，是秦轻也，臣以公孙郝为不忠。（转引自柳燕妮，2006）

陕西师大《汉籍全文检索数据库》和中国知网《国学宝典数据库》中均未发现此例。在这两个数据库中，原文如下：

（15）b.今王听公孙郝以韩、秦之兵应齐而攻魏，魏不敢战，归地而合于齐，是秦轻也，臣以公孙郝为不忠。今王听甘茂，以韩、秦之兵据魏而攻齐，齐不敢战，不求割地而合于魏，是秦轻也，臣以甘茂为不忠。（《战国策》卷二十六）

将例（15）b中的前句“以韩、秦之兵应齐而攻魏”与后句“以韩、秦之兵据魏而攻齐”两相对照，“应齐而攻魏”与“据魏而攻齐”对应整齐。例（15）b的意思是：

“如果大王听从公孙郝的（建议），以韩国和秦国的军队配合齐国去进攻魏国，魏国不敢交战，于是奉献土地跟齐国讲和，这样秦国的地位较轻，我认为公孙郝是不忠的。如果大王听从甘茂的（建议），用韩国和秦国的军队协同魏国去进攻齐国，齐国不敢交战，就不再要求魏国割地而跟魏国讲和，这样秦国的地位较轻，我认为甘茂是不忠的。”

联系上下文语境，此处应为“应齐而攻魏”而非“一齐而攻魏”。所以，“一齐”在汉代用作副词难以为证。

另外，“齐”通“剂”，“一齐”还可以指中药药方中的一剂药。例如：

（16）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躁者有余病，即饮以消石一齐，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史记》卷一〇五）

魏晋南北朝时期，“一齐”的用法没有太大的变化，在句中可以作述语。例如：

（17）彼沙门者，假西戎虚诞，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魏书》卷一一四）

发展到隋唐五代，具有“相等、均衡、齐等”义的“一齐”开始在动词前大量出现，在句法位置上处于状语位置，频繁充当状语，指动作行为的一致，强调动作状态在同一时间内发生或出现。例如：

（18）执我身，我眼手，地水火风假合就，他家四大一齐归，便见形体总枯朽。（《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19）其时二月一日，太子在于宫中，欲往巡历四门，游玩花木。遂遣宫监及诸从人，一齐相随，同往观看。（《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三）

（20）众人亦见，便知杨坚合有天分，一齐拜舞，吋呼万岁。（《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六）（动词性联合短语）

（21）有鬼数辈，顿宗权坐，分其发，以铁汁自顶门灌，其声爆烈，烟焰勃令时公相见，府君谓溥曰：“异日宗权作乱，卿可助之。”时与秦一齐拜谢之，飒然寤焉。（《鉴诫录》卷二）（动宾短语）

（22）后大众一齐高声啼哭上来，请师上堂。（《祖堂集》卷第八）（状中短语）

以上各例中，“一齐”表示不同主体同时发出同样的动作行为或具有同样的状态，既可以修饰单音节和双音节的光杆动词（如例（18）、例（19）），也可以对谓词性短语进行修饰，包括动词性联合短语、动宾短语、状中短语等。“一齐”由表“齐等、一致”义发展为表“同时”义这样的时间副词，以进入状位为前提条件。从动作状态的“齐等，一致”到时间的“同一”，隐喻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语义进一步虚化，由较为具体的空间域引申到较为抽象的时间域，实现由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投射。这种变化符合人类从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的认知模式。

至宋代，“一齐”除了可以表示不同主体同时施行某种行为外，还可以用于强调同一主体对不同的事物采取相同的处置方式。例如：

（23）父母家属，一齐号哭，其僧便留与父母而去。（《太平廣记》卷四四〇）

（24）师应声曰：“村里师子村里弄，眉毛与眼一齐动。”（《林间录》卷上）

（25）第四声绝，诸队一齐笼枪、跪膝，目视大将军黄旗，耳听鼓声。（《武经总要·前集》卷二）

（26）酴醿芳架引繁英。香远透帘清。更与洛阳花市，一齐移在宫庭。（《全宋词·曹勋》）

（27）义如利刀相似，胸中许多劳劳攘攘，到此一齐割断了。（《朱子语类》卷六）

（28）秦既鉴封建之弊，改为郡县，虽其宗族，一齐削弱。（《朱子语类》卷二十四）

例（23）～（25）中的“一齐”强调的是第一种情况，即不同的主体同时做某一件事；例（26）～（28）表示的是后一种情况，即不同的事物同时遭受相同的处置方式。二者均突出行为状态情况发生或出现的同时性。

“一齐”的这两种用法自宋以后一直沿用。如：

（29）（夫人云）孩儿也，俺娘儿两个一齐的拜谢先生咱。《全元杂剧·关汉卿·山神庙裴度还带》

（30）火母反说是佛门中欺负他，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也指望烧狼牙棒张柏一般的模样。（《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十二回）

（31）再看那署的款，却都是连篇累牍，犹如徽号一般的别号，而且还要连表字、姓名一齐写上去，竟有二十多个字一个名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回）

（32）三位一齐往外走，东面有个月亮门，穿过去北边是一片精致的瓦房，灯光明亮。（《雍正剑侠图》第六回）

上引各例中，前两例“一齐”的使用是有标的，带“的”修饰其后的动词短语，其中例（29）和例（32）强调主体“俺娘儿两个”“三位”施行动作行为的同一性，例（30）和例（31）表示不同事物同时承受某种处置方式，“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同时被掀，“别号、表字、姓名”一齐被写上去。“一齐”由最初的偏正短语演变为限制性时间副词的词汇化过程就是一个理据逐渐模糊、短语性质不断弱化乃至最终消失的过程。

三、结语

目前，学界关于“一齐”在副词次类中究竟归属于哪一类，尚未达成共识。陆俭明、马真（1985）将“同时、一齐、一同”归入现代汉语中表不定时时间副词中表“同时”义类，即表示“某些行为动作或情况在同一时间进行、完成或发生、出现”。张谊生（2000）对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范围与分类作了翔实地分析与考察，把“一齐、一同”归入表关系的协同副词，除此之外还包括“一并、一总、一起、一道、一块儿”等副词。肖奚强（2001）明确提出了协同副词的定义并详细论述了“一起、一齐”等协同副词的语义指向问题。虽然“一齐”的归类存有分歧，但正如张亚军（2002）所言：“动作、行为或情况既然是在一块儿发生的，也往往是同时发生的。或者在某一句子里，动作、行为或情况的发生既可以看作是一块的，也可以看作是同时的。”正因为“同时性与同地性两者之间有相通之处”，所以，二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是截然分明的。将“一齐”与“一同”列入协同副词，侧重于强调动作行为的施受者由多个个体协同组成；将二者归入时间副词范畴，偏重于突出动作行为发生的时间同一性。汉语词类作为一种原型范畴，是人们根据词与词在分布上的家族相似性而聚集成类的（袁毓林，1995）。“一齐”在历时发展中语义和功能都发生了变化，属于时间副词内部的非典型成员。

参考文献：

[1]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2]柳燕妮.关于“一齐”和“一起”的辨析[J].秘书之友，2006，（4）.

[3]陆俭明，马真.关于时间副词[A].现代汉语虚词散论（修订版）[C].北京：语文出版社，1999.

[4]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5]肖奚强.协同副词的语义指向[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6）.

[6]袁毓林.词类范畴的家族相似性[J].中國社会科学，1995，（1）.

[7]张亚军.副词与限定描状功能[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8]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9]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教研室.古代汉语虚词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王静 上海电机学院高职学院 20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