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研究(下)
2015-04-29吴卫
吴卫
【关键词】福建;昙石山遗址;纺轮;闽江下游流域;史前文化
【摘 要】本文通过对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及闽江下游流域同类型遗址中出土的纺轮进行观察和比较分析,总结了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的基本特征,对其制作方法、技术和工具进行了阐释,探讨了各时期不同型式纺轮的使用情况及其所反映的当地的史前纺织水平,最后对纺轮纹饰和随葬纺轮现象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和分析,并探索了其文化内涵。
四、各时期纺轮的尺寸变化
为讨论昙石山遗址各时期出土纺轮的尺寸变化,我们选取了第六至第十次发掘出土的36件样本进行了统计(表三)。
从表三可知,昙石山下层时期的纺轮直径均在3.7至6.2厘米之间,而且4件在4厘米以上,厚度在1.4至3.97厘米之间。虽然这一时期出土的纺轮数量较少,且此处仅能例举5件有尺寸数据的样本,但这一尺寸特点从与其年代类似的平潭壳丘头遗址出土的纺轮上可以得到印证。壳丘头遗址出土的8件陶纺轮直径均在3.1至5.9厘米之间,其中直径超过4厘米的有6件,最大的一件直径5.9厘米,厚3.1厘米[23]。
从昙石山文化时期开始,纺轮出现变小、变薄的趋势,直径3~3.7厘米、厚度1~1.4厘米的纺轮数量明显增加,部分直径甚至不到3厘米,厚度也仅在1厘米左右。
纺轮的尺寸变化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纺线技术的进步。尺寸较大、质量较重的纺轮适合纺比较粗韧的纤维,一方面较重的纺轮便于在纺线过程中将纤维拉直,另一方面,由于所纺纤维比较粗韧,使用较重的纺轮也不至于将纤维拉断。以此类推,尺寸较小、质量较轻的纺轮应当是为适应使用较细的纤维纺线而制作。葛、麻、丝是中国人最早采用的纺织材料,这在全国各地考古发掘中已不乏证据:在陕西华县泉护村、河南三门峡庙底沟、甘肃临县大河庄和秦魏庄等地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就发现了布纹,同时期的江苏省吴县草鞋山遗址和浙江吴兴钱漾山遗址甚至还出土了葛布与苎麻布残片以及丝绳[24]。上述遗址均距今6000年左右,早于福建昙石山下层时期。这说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以葛、麻为材料的纺织活动已遍及我国大江南北,纺织技能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遗憾的是,由于纤维类的遗物极难在数千年的时间里保存下来,所以在昙石山遗址至今未能发现可以印证其纺织水平的实物。但间接的证据还是可以找到的:昙石山遗址曾出土了一件带刻划八角星纹的纺轮(编号为T1005③A:1),其截面呈扁梯形,通体施赭色陶衣,正面刻划双线八角纹和直线放射纹(见上期图三,9),属于黄瓜山时期(4000B.P至3500B.P)[25]。带有这种纹饰的纺轮在国内一些史前遗址也有发现,如江苏省武进县潘家塘遗址[26]、江苏省海安县青墩遗址[27]以及江西省靖安县郑家坳遗址[28]等,年代处于5800B.P至4200B.P之间,均早于黄瓜山时期。有学者认为这种八角星纹饰模仿的是原始织机的卷经轴扳手[29],本文同意此说。一方面,在本文第二节中已指出,黄瓜山时期包括闽江下游流域在内的福建东部沿海诸遗址中普遍出现纺轮出土量较之前一个时期大量增加的现象,这显然反映出这一时期纺织活动已达到一个比较繁盛的阶段,出现原始织机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另一方面,可与其后的黄土仑时期纺轮出土量急剧下降的现象联系起来思考:这一时期正处在中原的商周时期,虽然出土的青铜器极其稀少,但其陶器制作和装饰手法上浓重的仿青铜器特点已证明其深受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文献资料表明,在中原地区,商代纺轮数量开始明显减少,很可能出现了其他的替代工具 [30] 。黄土仑时期出土纺轮数量明显减少的现象与同时期中原地区基本同步发生。据此可以推测,可取代纺轮的原始织机很可能在黄土仑时期的福建东部沿海地区得到了比较普遍的运用,而使用原始织机的先声则应当出现在黄瓜山时期。此外还有一个来自闽江上游地区的重要旁证: 1978年在武夷山白岩的一具船棺中曾出土一批由大麻、苎麻、蚕丝以及木棉织成的纺织品,经碳14测定距今约3500年左右[31]。这是福建境内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纺织品实物。经检测发现,其麻织品经、纬纱都是绩后加捻的,密度分别为经向每厘米20~25根,纬向每厘米15根,甚至高于同时期中原地区的麻织品。该发现有力地证明了在3500年前,福建闽江上游地区的纺织业已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闽江流域史前文化之间存在交流的现象已得到考古证明[32],这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以昙石山遗址为代表的闽江下游流域史前纺织生产受其影响也可能达到相当的水平。
五、纹饰特点
昙石山遗址出土的纺轮中,许多表面有繁简不一的纹饰,装饰方法有戳点、刻划及彩绘三种,施加位置也不尽相同:或单面,或边沿,或通体。有少数纺轮上兼有两种不同的装饰手法,如戳点纹与刻划纹并存(图五,4)。
戳点纹是指在纺轮的表面或边沿以针状物戳出细密的小点组成的纹饰。在昙石山遗址出土的纺轮中,有三种戳点纹:第一种是无规则戳点纹,即戳点看似无分布规律可言,显得散乱(图五,1);第二种是同心圆戳点纹,即在纺轮表面或周边有层次地戳细密小点,整体图案呈同心圆状(图五,2、3、4);第三种是戳点线条纹,即以戳点连成直线或曲线构成的纹饰,典型的有“人”字形(图五,5、7)、“大”字形、“
刻划纹则是在纺轮的表面刻画细线条构成的纹饰。比较典型的有漩涡形(图五,10)、“十”字形(图五,4、13)、“
彩绘纹的制作通常先将纺轮通体施赭黄色陶衣,再以富含铁、锰元素的矿物颜料描绘纹饰(也有部分纺轮没有施陶衣而直接描绘纹饰),经烧制后,这些线条呈深红或深赭色。昙石山遗址出土的彩陶纺轮纹饰种类主要有“十”字形(图六,1、)、“
这些带纹饰的纺轮中,绝大部分的纹饰都集中在纺轮的正面,但也有少量通体纹饰或两面均有纹饰的纺轮。这些纹饰均由点、线等几何元素构成,因此也被称为几何纹饰。关于纺轮上几何纹饰的功能,一些研究者认为这是原始宗教崇拜的反映,特别是对太阳的崇拜或对天体的崇拜[33]。也有人持否定态度。如王迪在对山东地区出土的纺轮进行分析后认为,有神话或宗教信仰涵义的纹饰应当是复杂、抽象且具有想象力的,而“山东地区的纺轮,总体上都是刻划出简单的几何纹饰,甚至只是简单的短线刻划”,这些纹饰“根本没有什么想象力可言,并不是要表达一个特定的意义”[34] 。本文认为,山东地区纺轮纹饰的这些特点并非仅限于山东一地,而是几乎所有史前纺轮纹饰的共同特点。因此对纺轮纹饰的功能或涵义须作具体分析,不加区别地将所有的纺轮纹饰看作原始宗教崇拜的反映或是一概予以否认的做法都是不够严谨的。前引研究者所讨论的纺轮纹饰在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中多有相同或类似,这为探讨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纹饰的功能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和比较。通过对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纹饰的观察和思考,本文认为可将其功能划分为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两种。前者系指为纺轮的制作加工以及生产活动服务的功能,强调的是实用性;而后者则涉及审美趣味和原始宗教信仰。
物质层面的功能主要有两个:一、为纺轮钻孔定位。有观点认为,围绕纺轮钻孔的纹饰,特别是从钻孔散射出去的刻划线条可能具有为钻孔定位的功能。根据对昙石山遗址出土纺轮实物的观察,本文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有一个细节能很好地印证这个推论:对昙石山遗址出土部分纺轮实物的观察可发现,素面陶纺轮钻孔位置偏离圆心的现象比较普遍,而这些带“十”字形、“大”字形、“
精神层面的功能亦主要有两个,即审美趣味和表达某种宗教信仰。在讨论纺轮纹饰的精神层面功能时,应注意这二者是不宜分割的。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以仰韶文化和马家窑文化为例,对新石器时代彩陶器的几何纹饰有以下表述:“仰韶和马家窑的某些几何纹样已比较清晰地表明,它们是由动物的写实而逐渐变为抽象化、符号化的。由再现(模拟)到表现(抽象化),由写实到符号化,这正是一个从内容到形式的积淀过程。也正是美作为‘有意味的形式形成的原始过程。”[35]所谓“有意味的形式”,指的正是带有某种原始宗教信仰色彩的形式。这一表述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史前文化中审美与宗教信仰的密切关系。但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不仅是彩陶纹饰,其他的纹饰,如戳点纹和刻划纹构成的陶器纹饰往往也符合这一表述。
关于纺轮纹饰所表达的原始宗教信仰,比较普遍的观点有两种。一种观点认为纺轮的纹饰与太阳崇拜有着密切的关联。刘昭瑞在《论新石器时代的纺轮及其纹饰的文化涵义》一文中认为,纺轮上的“十”字形、“人”字形、“大”字形、“
六、昙石山墓葬中出土的纺轮
自1954年以来,在昙石山遗址历次发掘中共发现墓葬87座,其中昙石山下层时期的15座,昙石山文化时期的72座,其他时期的墓葬未有发现。纺轮作为随葬器物在一部分墓葬中有所发现。探索这其中存在的特点或规律对于进一步了解纺轮在当时社会中发挥的作用是很有意义的。
从表四可知,昙石山墓葬中随葬纺轮的有18座,其中昙石山下层时期的2座,昙石山文化时期的16座,在同时期墓葬中分别占比13%和22%;出土纺轮26件,约是这两个时期出土总数(157件)[40]的16%。这说明虽然纺轮在当时的社会生产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并没有产生以纺轮随葬的普遍现象。这些墓葬的主人均为成年人,性别男女皆有。而两座昙石山下层时期墓葬的主人均为女性,纺轮分别放置在头顶和双足跖骨之间,但因数量少,很难对其随葬情况进行讨论。故此处讨论的重点放在昙石山文化时期。这一时期的墓葬中,纺轮基本都放置在墓主人的左脚下方或左下侧,少数放置在右脚下方、头顶附近或左臂外侧。此外,表中Ⅳ、Ⅴ型纺轮共有11件,在昙石山遗址出土的作为随葬品的26件纺轮中占比近一半。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昙石山遗址出土的12件Ⅳ型纺轮中有10件分别出土于5座墓葬,除M120墓主人性别不明外,其余4座墓葬主人均为男性。
在紧邻昙石山遗址的庄边山遗址和稍远的溪头遗址的墓葬中也存在相似的现象:庄边山遗址发现墓葬65座,皆属于昙石山文化时期,其中有纺轮随葬的18座,占比约27.7%。10座有Ⅳ型纺轮出土的墓葬中有7座的墓主人为男性,年龄均在35至60岁之间。从发掘报告中提供的M14与M30两座墓葬的平面图可看到,纺轮皆放置在墓主人左脚左下侧。另外3座墓葬中,1座为女性,2座性别不明。溪头遗址发现墓葬51座,亦属于昙石山文化时期。其中有纺轮随葬的10座,占比约20%。除一座女性墓主人年龄为20岁左右外,其余墓主人年龄均在40至60岁,从发掘报告中仅能知道M28的纺轮放置在墓主人(老年男性)双足下方。随葬纺轮以Ⅲ型居多,但需要指出的是,溪头遗址出土的所有纺轮中未见Ⅳ式。
此外,昙石山遗址出土的随葬纺轮中未见彩陶纺轮,且均为素面。
综上所述,本文试对昙石山文化时期的纺轮随葬现象作出以下几点推论:
1.鉴于纺轮在男性和女性墓葬中均有发现,本文认为,这一方面说明了纺轮在当时的生产活动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使用纺轮生产并不仅限于女性,部分男性也可能参与其中。但另一方面则正如前文指出的,纺轮的大量使用并没有导致纺轮普遍作为随葬物品的现象产生,这说明以纺轮随葬至少不完全代表墓主人在当时社会分工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是另有特殊的涵义。这在随葬纺轮的形制、放置位置、墓主人的年龄等方面都是有迹可循的。
2.鉴于男性墓葬中的随葬纺轮多为Ⅳ型,以及Ⅳ型纺轮基本出土于墓葬等现象,本文认为,昙石山遗址中的Ⅳ型纺轮很可能是作为随葬品特制的明器,而非为实际生产活动所制。女性墓葬中的随葬纺轮则多为Ⅱ型和Ⅲ型,这两式纺轮在昙石山遗址出土数量最多,是当时使用最普遍的形制。因此在女性墓葬中以Ⅱ型或Ⅲ型纺轮随葬应是反映了墓主人生前主要从事纺织生产的工作特点。至于男性墓葬中的Ⅳ型纺轮代表何种涵义,尚待进一步考证。
3.鉴于纺轮放置的位置比较固定,即绝大多数纺轮不仅是放置在墓主人身体左侧,而且基本集中在左脚附近,应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有特殊含义的现象,很可能和某种葬仪有关。同时基于以纺轮随葬并非当时的普遍现象这一事实,能够享有此种葬仪的应该是当时部落中的某些地位较高的群体成员。庄边山遗址下层出土的两座编号为M26和M41的幼童墓葬中也发现有纺轮随葬,其中M41墓主人是一位6岁左右的幼童,其随葬器物中除了纺轮外,还有一件石箭镞[41],这两件器物应当不大可能是墓主人生前劳作或狩猎的用具。虽然在昙石山遗址的儿童墓葬中尚未发现同样的现象,但这一现象还是提供了一个值得关注的旁证。
七、结 语
通过上述研究和分析,我们进一步认识了以昙石山遗址为代表的闽江下游流域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出土纺轮的地方特征、使用情况以及可能反映的文化涵义,但是限于资料尚不够充分以及本人学识有限,仍有若干问题有待解答,例如为什么石质纺轮在这一地区十分罕见?当时纺线可能使用的纤维种类有哪些?等等。
最后,就昙石山遗址存在史前纺织技术的交流现象这一问题还想再补充一点看法。在本文第三节提到了闽江上游流域与下游流域的史前文化存在交流的现象,但在探讨史前时期闽江下游流域纺织活动与其他地区存在交流的可能性时或许应当将视野再放远一点:就昙石山遗址出土带八角星纹饰纺轮这一现象而言,这种纹饰上的类同及出现年代较江苏、浙江以及江西等地遗址出土的同种纹饰的纺轮要晚,而且江苏、浙江出土该类纺轮的遗址亦位于滨海地带等情况,应该可以说明这种交流的来源并非是单一的。当然,这些推测还有赖于今后的考古发掘中能够提供更有力的证据。
————————
[23]福建博物馆:《平潭壳丘头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91年7期。
[24]沈莲玉,周启澄:《中国西周以前织物素材、组织和织具的研究》,《中国纺织大学学报》1996年22卷2期。
[25]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博物馆:《2009年昙石山遗址考古发掘简报》,《福建文博》2013年2期。
[26]武进县文化馆等:《江苏武进潘家塘新石器时代遗址调查与试掘》,《考古》1979年5期。
[27]南京博物院:《江苏海安青墩遗址》,《考古学报》1983年2期。
[28]李家河等:《樊城堆文化初论——谈江西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考古与文物》1989年3期。
[29]王孖:《八角星纹与史前织机》,载《中国文化》第2期,三联书店,1990年。
[30]刘兴林:《汉代的纺轮与绕线工具》,《四川文物》2008年4期。
[31]a.高汉玉,王裕中:《崇安武夷山船棺出土纺织品研究》,《民族学研究》第四辑,民族出版社,1982年;b.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碳十四实验室:《碳十四年代测定报告〈续一〉》,《文物》1978年5期。
[32]虽然在纺织品方面目前尚无实物证据,但闽江上游和下游地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存在文化交流的现象还是有考古学证据的,详见福建省博物馆:《浦城牛鼻山新石器时代遗址第一、二次发掘》,《考古学报》1996年2期。
[33]a.刘昭瑞:《论新石器时代的纺轮及其纹饰的文化涵义》,《中国文化》1995年1期; b.周南泉:《试论太湖地区新时期时代玉器》,《考古与文物》1985年5期;c.蔡运章:《屈家岭文化的天体崇拜——兼谈纺轮向玉璧的转变》,《中原文物》1996年2期。
[34]王迪:《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山东地区纺轮浅析》,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86页。
[35]李泽厚:《美的历程》,三联书店,2009年,第25页。
[36]同[33]a。
[37]同[33]b。
[38]同[33]c。
[39]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龙门联合书局,1961年,第171页。
[40]这一数字系第六次至第十次发掘出土纺轮的统计结果。
[41]以箭镞随葬在昙石山文化时期的墓葬中十分罕见,目前仅见昙石山遗址2例、庄边山遗址1例、溪头遗址2例。除庄边山1例的墓主人系幼童外,其余4例墓主人均为年龄在40至60岁的成年人。
〔责任编辑: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