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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笔下的女性角色
——谈陈白露和愫方的人物塑造

2015-04-22于相坤

戏剧之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曾家陈白露小东西

于相坤

(中央戏剧学院 北京 100710)

曹禺笔下的女性角色
——谈陈白露和愫方的人物塑造

于相坤

(中央戏剧学院 北京 100710)

中国话剧的顶峰时代是曹禺的时代。可见,曹禺在中国话剧界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文章以曹禺著名话剧作品中的人物陈白露和愫方为例,详细阐述了其作品中女性角色的塑造,同时希望通过总结分析,可以让读者对曹禺的作品有更深的认识。

曹禺;女性角色;陈白露;愫方

美学家丁涛曾说:“回顾中国话剧史,如果没有曹禺,那将是不可思议的!”丁涛作为曹禺剧作的研究者,她倾注毕生的精力走近曹禺、理解曹禺、懂得曹禺。这个评论是中肯而又尖锐的,她间接提出的问题是:曹禺对于中国话剧既然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为何继曹禺之后,中国话剧界便再无声息,也无人超越于他呢?

《日出》是曹禺继《雷雨》之后的又一部经典剧作。它以鲜明的时代性在曹禺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也开辟了中国话剧的一个新篇章。

《日出》最成功之处在于人物的塑造。每一个出场人物都被曹禺先生刻画得活灵活现,令人难忘。尽管剧作家说“在《日出》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当的轻重”,但是陈白露的形象依然是全剧的中心。每当夜幕降临,各种达官贵人、市井小民,形形色色的人物便在此粉墨登场。他们高谈阔论、歌舞升平,然而天一亮便各自散去。可有一个人却始终要留在这里,她正是陈白露。陈白露的世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饭店是她唯一的寄身之处,离开这里她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平台。然而她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外表的美丽与快乐,只是她为生存而戴的一副面具,另一个真实的她却被埋藏了。

我们看到腐朽的生活给陈白露打上的烙印:抽烟、打牌、喝酒,有人说她是“玩世不恭、自甘堕落的女人”,但她的确厌倦了那“发疯了的生活”,嘴角上总挂着嘲讽。她聪明又糊涂,她骄傲又软弱。虽然陷入了“习惯的桎梏”,但仍然眷恋着青春,心中仍有不熄的诗情。看似交际花的生活是“自由的”,陈白露似乎也在这行很受“瞩目”,但是她仍无法掩盖她是“永远卖给了这个地方”。繁华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楚与孤寂,这份内心深处的寂寞与那段跟她无法剥离的过去是息息相关的,这也是陈白露悲剧命运的根源。

陈白露,过去叫做竹均,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从小和方达生有过青梅竹马的情谊,并且有着一个女孩子的纯洁的心灵。她爱霜的洁癖,很能说明她那时纯真而清高的性格。少女时代的她一定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她的美丽、聪明、才情都给了她自信。突然,父亲去世了,家庭的经济来源断绝了,她的命运斗转。她当了电影明星,还成了红舞女。这样单枪匹马一个人闯出来,无疑使她自负,也使她相信个人奋斗的力量。然而,当她相信着个人奋斗的力量,实际上是别人利用了她的美貌和智慧;当她陶醉于自己的年青美丽,欣赏着自己的聪明才干时,却不知不觉成了他人的股掌玩物。

在那个金钱统治的社会,生活的道路是严峻的,一个女子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她天真的愿望被现实的残酷碾得粉碎,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她的正是一条堕落的道路。此时,她也永远告别了那段纯真无邪的少女时代。陈白露在生活中挣扎,回忆只会让她痛苦,惟有尘封,才能于现实生活下去。曹禺把她的出身设置为书香门第,却不是富家小姐,因为小姐的不幸叫落魄,而读书人的不幸是精神的毁灭,这是人们不忍看到的。

大幕打开,陈白露已是顶红的交际花了。就其出身、教育、性格来说,她是不愿走这条道路的,一旦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她就越陷越深,成为她生活的枷锁,也使她越来越陷入内心的痛苦之中。在方达生没来之前,她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盖内心的痛苦,在热闹中解脱寂寞,在享乐中消磨时光。方达生到来,对陈白露说来是让她做了一刹那的少女时代的梦,更多的却是激起她内心的激荡,加剧了灵魂深处的斗争。方达生想要带她走,以为轻易就能把“竹均”拉回来,然而陈白露已经在这条苦难与堕落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方达生所提及的美好过去,恰恰是陈白露决心埋葬的记忆,那美丽的梦想何尝不是陈白露曾经努力追求过的呢?在人生的道路上,她毕竟比方达生历经的磨难要多,她看透了现在与未来都不掌控在自己手中。她痛恨这里的人,却离不开他们,因为她要靠他们口袋里的金钱活下去。她早就失去了对“真正自由生活”的幻想,她深知自己已被这腐朽的生活紧紧拴住。方达生指责她的放荡,她反驳:“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享的权利。”这是一个蒙受着屈辱的辩护,纠集着她复杂而矛盾的心理。用貌似倔强的语言掩盖着痛苦,看来自负其实软弱。她既要舒服的生活,同时又控诉这种生活。这是一个多么矛盾又丰富的性格集合。

陈白露的命运是一种精神悲剧。高级的卖淫生活,既是套在头上的枷锁,又是腐蚀她灵魂的鸦片。她既身受这种卖淫生活的侮辱,饱尝被出卖的痛苦;同时,她又受到卖淫生活的毒害,陷入腐朽的生活。恩格斯曾说,卖淫制度“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我们看到妇女处于既是受害者又是被腐蚀的堕落者的双重的矛盾地位。正是这种双重地位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陈白露复杂而深刻的精神矛盾。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屈辱与堕落,她深深地厌恶着这个腐败的环境却不能从中自拔。

把她推向绝望深渊的致命一击就是拯救小东西事件。在此事上,她与方达生在已经不同的轨道上又产生了瞬间的碰撞,他们的心底都有着同一种声音在呼喊要“拯救”、要“反抗”。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看到陈白露悲剧的发展直到最后崩溃的过程。

她看到被人打得遍体磷伤、被迫接客的小东西就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她明知金八有势,却挺身而出保护小东西。她救小东西就是有意识地向黑暗势力挑战,无疑是一次大胆勇敢的反抗行动。像她自己说的:“我第一次做了这么件痛快的事。”她内心无比愉快,唱起了青春的赞歌、欢呼着太阳。然而这种愉悦终是短暂的,阳光不属于她,太阳升起,黑暗就会过去,而她又无力自拔从黑暗中逃出。她又念起了“日出”的诗,这首诗成了她的挽歌。小东西还是被掳走了,却以死与之对抗。小东西的悲惨命运,暗示了陈白露和小东西实际上处于同样的卖淫地位,她不过是一个“高级的小东西”罢了。她绝望了,对那个久已厌倦的环境彻底厌恶了。她精神破产了,导致了她的灭亡。在她吞安眠药的一刹那,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说:“多年轻,多美丽啊……”我们仿佛听到了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生活丑陋不堪的叹息,而同时还在哀叹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却与自己的青春永远地决别了。

曹禺在谈到《日出》的时候说过,“他痛心地感到这些有‘金子似的心的’妓女犹如一个个‘可怜的动物’,在这里上演着‘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人间惨剧”。这在曹禺的心灵中搅起了巨大的波澜和风暴,成为他创作《日出》的道德伦理和情感支柱,也使他在生活的惨剧中找到了抨击社会的基点。《日出》无论是从内容到形式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进一步巩固了曹禺作为一个杰出剧作家的地位,更使他名扬剧坛。

《北京人》出现于他创作的中期,是他创作道路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由最初的“戏剧化的戏剧”转变为“生活化(散文化)的戏剧”,是他“走向契诃夫”宿愿的实现,也是他戏剧上一个新的高峰。

《北京人》创作的主题回归到封建大家族——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昔日的光华褪祛,曾家的三代人没有一个人有能力走出家门,开创一片新天地。他们在追忆中懊悔与挣扎,是对往昔时光不可追回的痛惜,更是对今日落魄生活的绝望。然而他们内心仍藏有一丝对未来的希望,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梦活在这冷清清的大宅子里。愫方正是这样一个“梦中人”的化身,人在曾家,可是她的心和情感全部在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中扎根。

愫方出生于江南的书香之家,由于父母突然辞世,她无所依靠,而借住姨夫曾皓家。家庭的熏陶,使她出落得清秀脱俗、与世无争。十多岁时她开始侍侯曾老太太,现近三十了还在照顾曾老太爷。愫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都留在了曾家,在这里她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男人——曾文清,她尝到了爱情的甜美与苦涩,也承受了一个寄人篱下女子的痛苦与寂寞。多年以来,曾家将仅有的积蓄都花在曾老太爷的棺材刷漆上,已是所剩无几;又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出去赚钱,如今只剩下一个庞大的躯壳了。但对愫方而言,物质生活的贫乏是微不足道的,真正的磨难是来自精神上的。让她恐惧的不是家族的衰落,而是这里如一潭死水般冷清,他们被日渐贫困的物质生活折磨得痛苦不堪,在陈年积累的腐朽思想中度日,就好像曾皓心爱的那口棺材一样无生命力。愫方的青春、热情和活力就如投进空空谷底,得不到半点回音。这个充满诗情画意,周身散发着墨香的女子,呆在曾家本就是一个错误,然而对于当年无可依靠的她,曾家却是她唯一的“家”。令人叹息的是,她这一留就是十几年,那个原本大眼、圆脸、楚楚动人的愫方,变作了现在曹禺先生笔下“哀静”的女子。

陈奶妈说:“愫小姐,怎么我走了大半年,你还在哭呢。你和清少爷这一对……”一句话道出了愫方内心隐密的苦楚,这份无望的爱情如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上,折磨着她。可以想象,当年少女时代的愫方在这个死水一潭的家里遇到了曾文清,那个傲骨清风、温文尔雅的人,曾让她多么激动与喜悦啊。少女的情窦初开,使她误以为这就是书中描写的爱情。

曾文清是一个典型的在士大夫家长大的读书人,品茗、吟诗、作画。这是古代文人最风雅的生活态度,而于曾文清所生活的时代却再不适用了。他如一叶被废弃的小舟,停泊在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里,想要扬帆远行,帆却早就破烂不堪了。他感到窒息,一种渴望倾诉却无人倾听的痛苦。愫方是唯一能够与他交流的人,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越靠越近。他们的爱仿佛是黑暗世界中洒进的一缕阳光,照亮了彼此的世界,然而连光明都如此短暂。

愫方与曾文清相识并不晚,然而因为封建大家族的规矩,婚姻要讲求门当户对,而那时已经开始走向衰落的曾家,也需要借助一个有势力的姻亲来扶持一把。于是曾文清娶了一个同样出身于士大夫家的小姐曾思懿,这位小姐虽然来自书香门第,却难以拥有一个读书人的情致。她为人刻薄、生性刁蛮,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嫁到曾家,她不光改了姓氏,也如一个男人般撑起了整个家。在她眼中,自己的丈夫简直是个无用的软面疙瘩。而这段婚姻对曾文清来说,自然是没有

爱情的,它像一个枷锁套在他脖子上。对于怀着诗一般情怀、被爱情充满了的愫方,曾文清的婚事可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然而她并没有离开曾家,她是个甘愿为爱牺牲的女子,即便曾文清成了家,她依然守侯在他身边。愫芳和曾文清两人都将这份不可得的爱深埋于心底,把对彼此的思念之情寄于书画之中。可是就连这片刻的喘息都如此困难,愫方一出场我们就看到她处境的艰难。曾思懿打心里厌恶这份酸腐的感情,她一见到愫方,就如猫见了耗子一样地兴奋,想尽方法玩弄她。

曾文清婚后,距离又让愫方对曾文清产生了一种美妙的幻觉。她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个有才华、有梦想却不被人理解的曾文清,他寂寞的灵魂是需要她来抚慰的。她在曾家造了一个小小的梦家园,里面满是她对曾文清的想象。她将生命建筑在对于曾文清的爱情之上,靠着幻想在捱日子。曾文清不仅仅是她的爱,也是她活下去的源泉。她认定了曾文清能够踏出大门,展开一片新天地。然而曾文清却根本不是愫方想象的样子,早对现实妥协了,他不具备任何走出去闯荡一番的可能性,就连反抗的力量都丧失了。现实中的他从来就不是愫方的梦中人,这便是愫方的悲哀,做了一个既美又苦的梦。

爱情是愫方在曾家的精神港湾。曾文清最终走了,也宣告了一切的相见不能相爱的苦难日子结束了。他的离开完整了愫方幻想中的他的形象,曾文清突然变成了愫方心里的一座神殿,而她的爱情也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终生留在曾家照顾上下老少,她不再觉得苦了,因为可以在这里,借所有曾文清用过、碰过的东西来回忆心底的人。她在曾家最幸福的日子不是曾文清在她身边的日子,而是曾文清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正是因为她内心有了支柱、有了力量,这一切来源于“曾文清不会回来”她的梦才彻底完美了。曾文清是这座梦的房子的屋顶,他是愫方的整片天空。然而他却回来了,如幽灵般地,这一幕让愫方从头凉到底,这种寒冷直直地戳到她的心里。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如从前一样,守着、熬着。

《北京人》中没有重大事件发生,也没有强大的人物动作,表现的正是一种人在普通生活下的折磨与苦难。然而没有所谓的“戏剧性的戏剧事件”并不意味着缺乏戏剧性,相反,曹禺将表面冲突转变为人物内心的冲突,展现人物的内心深处的情感纠葛,这是更深刻的一种对人的理解。所以不管是愫方,还是曾文清,我们都从他们身上摄掠到一丝“契诃夫式人物”的影子,他们抱着大大的梦,活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不知何去何从。这种人物内心的悲剧被曹禺刻画得极其深刻而细致,令我们不得不赞叹大师的艺术才华。

J522.1

A

1007-0125(2015)03-004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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