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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你不好

2015-04-20押沙龙在1966

上海戏剧 2014年4期
关键词:眼界李安基本功

押沙龙在1966

1

我经常觉得很多戏难看。制作粗糙、技巧拙劣、演技浮夸、缺乏操守、品位低下、想象力匮乏、态度随便……而导致这一切的有一个源头,我认为和从业者受到的教育有关。所以这一次,我想谈一谈我眼中的戏剧学院和戏剧学院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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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认为戏的好看难看和戏剧学院的学生有着密切的关系,是因为和影视行业不同,现在市面上大部分舞台剧作品的主创,依然是受过戏剧学院或者相关专业教育的,所谓“科班出身”的。我虽然没有做过精确的统计,但只要你在每次看戏时拿过宣传册,读过宣传册上的主创资料,就会发现这个基本情况。

3

写这篇的时候正值艺考,我看到一个新闻,说今年也许会统一划定一个艺术生的文化课分数线,而这个分数线将接近一本线——这真是少数我认为英明的决定,我希望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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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部分戏剧学院的学生做出来的戏难看、制作粗糙、技巧拙劣、演技浮夸、缺乏操守、品位低下、想象力匮乏、态度随便……是因为他们高考文化成绩实在太差了。

人们接受戏剧教育的门槛太低了——是的,每一年表演系“千里挑一”的新闻,美术考试密密麻麻的现场,都让艺术类大学显得很“高大上”,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是,如果真去追究这报考的几千几万人中,有多少是热爱表演?有多少是热爱出名?有多少是想做演员?有多少是想当明星?有多少是一心想接受专业训练?又有多少是成绩太差走投无路,半年前开始突击学素描,学表演,学写作,仅仅为了另辟蹊径混张本科文凭的?专业课考试真的足够严格,足够合理到能将这些动机不纯的学生统统过滤在外吗?显然不。相反,专业课考试有太多偶然的因素能让这样的人混进合格线,而文化课分数线也不能把好最后一道关。

“艺术家”三个字成为了绝佳的借口,完美的遮羞布,好像“艺术家”就是和“偏科”、“自由”、“随性”、“与众不同”、“天才”这些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甚至连戏剧学院的学生自己也这样沾沾自喜地以为,于是当他们听到文化课的分数线可能提高到一本的时候,回应竟然是:“完蛋了,要招进来一群书呆子了。”——可事实上,就算真的是书呆子,也比这一群不学无术,将懒惰当成随性,将无知当成术业有专攻的伪艺术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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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高考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缺陷和弊端,无法全面考察一个人的能力。但是,它至少考察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一些能力,包括逻辑、阅读理解力、耐心和自律——而这些,是每一个准备进入高等学府继续深造的学子必须拥有的、最基本的学习能力。凭什么艺术生就可以没有?将艺术院校的文化课分数线降低,就是在暗示对于未来的“艺术家们”,这种基本能力可以没有,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网开一面。

这种网开一面,就是导致艺术生一些基本能力缺失的罪魁祸首。

这种网开一面,并不是对做不出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网开一面,也不是对搞不清英语语法网开一面,而恰恰是在对逻辑、阅读理解力、耐心、自律甚至治学精神和求知欲网开一面,将这些统统漏在网外,然后,剩下了什么?

就剩下了那么多看不懂剧本,将台词乱改一气的演员;那么多不读剧本不看新戏,满足于小品式调度的导演;那么多眼界窄品位低,将写作降格为接活的写手,将舞台设计降格为接活的熟练工。

而这些人,不仅缺乏基本能力,还因为侥幸被所谓“千里挑一”的艺术院校录取,而多了一份“我是与众不同的艺术家”的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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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再一次,有人要拿李安或其他一些特例来反驳我,说什么李安考了两次联考都落榜了,现在还不是成为了大导演?可是,李安并不是因为联考落榜才成为今天的李安的,李安是因为坚持不懈地写作,是因为拍每一部电影前都做大量的背景功课,是因为脚踏实地,是因为清楚自己的目标、能力和界限在哪里才成为现在的李安的。每一个将李安的落榜,李安六年的“蛰伏”扯出来作为自己的保护伞的准演员,准导演和准编剧,请扪心自问,你们一年看几本书?你们演戏和导戏前有没有做足够的功课?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功课?如果不为交作业,不为赚钱,你们自愿写过几个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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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了解文化课分数线对于艺术院校或者相关专业是不是一个问题,而采访了南京大学的吕效平老师,他也非常坦率地回答了我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并且针对戏文专业,他们正在逐步调整:“先是50%的考生必须过一本。现在是,所有录取学生必须过一本。”这确实是非常苛刻的要求,但是我认为非常必要,特别对于戏文专业来说。吕效平老师还介绍说,他们戏文专业的课程设置,是始于文学的:“外国文学部分的要求基本上同于汉语言文学专业,古典文学宋以前部分与汉语言文学专业一起上课,元明清部分才是戏剧学专业上。现当代文学也是这样。”对此,吕效平老师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戏文和理科的天文专业相似:数学部分同于数学系,物理部分同于物理系,然后才是天文专业。”

8

是的,就像戏剧学院的老师常常强调的,我们要教给学生基本功,可基本功是什么?对戏文专业的学生来说,基本功是了解什么叫三一律,如何做突转和悬念,怎么写锁闭式结构吗?不是。

戏剧影视文学,首先是文学。基本功应该是文学基础,是社科人文,是通识教育。因为这些,是关乎格局和眼界的。戏剧学院的老师最该做的,是想尽办法引导学生对艺术、对哲学、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有越充分越好的了解。而这种了解,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考方式。而一个人的思考方式,又会对他写作上主题的选择,叙述的方式产生重要的影响——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三一律,突转和悬念,锁闭式结构,情境甚至剧本格式——这些要学吗?要学!但技巧固然重要,格局和眼界才是定胜负的关键。没有格局和眼界的技巧,只会沦为雕虫小技,只能在春晚小品式的话剧和长舌的婆媳家庭剧里,为创作者挣点可怜巴巴的稿费。endprint

而如何获得对艺术,对哲学,对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只有通过阅读,通过精读。而精读需要什么?需要逻辑、阅读理解力、耐心和自律——你看,我们又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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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专业也是一样的。导演系的基本功是什么?是元素小品的训练?是学会找支点,建立画面?表演系的基本功是什么?是通过呼吸发声吐字把八百标兵奔北坡念顺?是通过形体训练学会怎样好看地在舞台上摔跤?不是。

这些是基础,是技巧没错,但决定一个人能否成为好导演和好演员的,是想象力,是敏感度,是创新意识。

而获得想象力和敏感度的方法,要么是拼命地生活,要么是拼命地阅读。

我一再强调阅读,是因为当我们听说一个人在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总是会鼓励他“多体验生活”。可是,生活有无数种,你不可能统统体验到,科恩兄弟也不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体验过做杀手了,才拍出《老无所依》的——而阅读,是让人可以体验到尽量多种生活,尽量多种情绪的捷径,并且,拓展着你的想象力,提高着你对事物的敏锐度。

而关于创新意识,我常常惊讶于戏剧学院的学生,包括老师观念上的陈旧和落后。信息的迟滞和闭塞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更可怕的是,我没有看到他们对世界上最新的舞台技术和舞台美学趋势的求知欲。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如果有心,就可以查到你想知道的任何资料,只要拿出找“片子”的一半热情和执著,就能找到美国、欧洲乃至日本韩国最近上演的剧目消息,最新的剧评和最有趣的舞台设计——如果是因为在信息搜索的能力上,在英语的阅读能力上有障碍的话——我真的不想再一次提醒,这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错。

如果一个一心想做导演的学生,对这一季百老汇在演什么,去年的普利策戏剧奖的得主,最新的装置艺术,最贵的当代画家,最受关注的行为艺术家等等全部毫无概念,一无所知的话,那他不仅不可能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甚至是对自己从事工作的失职和怠慢。

10

我之所以一再强调眼界和格局的重要,甚至认为它排在技巧之前,是因为眼界和格局还涉及一个艺术创作中至关重要的品质:好奇。

眼界格局,和好奇心求知欲,是相辅相成,两相助长的。看得越多越好奇,越好奇越看得多,然后,这些会变成对于一门艺术真正的,终生的热爱。

这种热爱,才是导演、演员、编剧和舞美设计师有资格被称为“艺术家”的原因,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事业,是理想。而没有这份热爱,只知道些突转悬念,元素小品,声音形体的,都只是“熟练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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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会说,戏剧学院要教的就是技巧,眼界格局,好奇心求知欲,靠的是学生自觉,教是教不出来的。

是的,热爱教不出来,但热爱可以引导。

引导学生阅读、看戏、观摩电影和画展,学习更多其他领域的知识,也是戏剧学院教育上的职责之一。但事实上,学院中虽不乏有好老师,但还有不少教师,一方面不停地在课堂上传授陈词滥调,另一方面对于国际戏剧舞台最新潮流好像也只说得出《战马》。但仅用iPad下载IBDB的APP所获的信息量,早已远远超越课堂上的收获,当然,对于学术界的最新讯息,就更难从他们口中知晓。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学院的老师们对戏剧的热爱究竟有几分?对学问的热爱究竟有几分?权当我是恶猜了。

在信息化和电子化的今天,资讯、学养和实践构成了最完善的教学链,如果没有这些,连iPad都能向学院教师发起挑战,而戏剧学院和蓝翔技校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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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充一个眼界和格局的重要所在。眼界和格局决定了审美品位,而品位则直接决定了作品的质素。

我的观察是,一个人只可能做出最多等于,往往低于自己审美品位的作品。

眼永远会比手高,所以如果你真心喜欢湖南卫视的偶像剧,那说明你是做不出湖南卫视的偶像剧的,更别说其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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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进戏剧学院或者相关专业的学生,在我看来大致分为两类,浑浑噩噩混文凭的,以及高中时的文艺积极分子,文艺爱好者,也就是所谓的“文艺青年”。当然,后者还是居多的,并且,通过四年的熏陶,前者也在渐渐成为后者,毕竟,要喜欢上文艺,也不像要喜欢上数学那么困难。

而戏剧学院,就是将文艺爱好者渐渐变成文艺工作者的一条通道,一座桥梁。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通常会欣赏、旁观、全情投入和自我感动,而后者则需要分析、总结、自知和反省。

文艺爱好者可以在排练教室和朋友们唠嗑吃外卖,在舞台上忘记角色卖弄自己然后听着此起彼伏捧场的“牛逼”泪光闪闪,在半夜吃串儿喝酒庆功,被一种波希米亚式的,“贫穷艺术家”的假象所感动。

文艺工作者则需要通过大量的观摩和信息搜集,知道自己和他人,和世界的差距在哪里,然后经历无数次痛苦的自我否定,再创作,再否定,再创作。

可惜的是,我看到太多文艺爱好者,太少文艺工作者。

这些文艺爱好者在经历了戏剧学院的学习之后,并没有学到自知自省,而只是多了一点表演上的油滑制式,写作上的程式套路,导演上的……忽悠人的口才。

当他们真正进入这个行业以后,一方面,引以为豪的基本功慢慢忘光,另一方面,本来就少之又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又变成了彻底的麻木和惰性。

而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利用双重标准进行永无止境的自我安慰——

当他们参与一部所谓的“商业话剧”时,就用“这是为了赚钱我得听老板的”来为自己做出恶俗的东西开脱,并且掩饰了其中所有的能力问题(而很多商业话剧根本不是有没有节操的问题,而是连一个有效的戏剧场面都不曾存在,这只和导演的基本功有关);当他们获得一个机会做一些更加“艺术”的东西时,他们又以一副“观众太蠢我太前卫”的梵高姿态来作为作品不受欢迎的原因,而无视作品本身的空洞无聊,老土矫情。

至此,要基本功没基本功,要格局眼界没格局眼界,还剩下什么?什么也不剩了。

我们经常在看的,就是这些一无是处的,科班出身的戏剧工作者,带给我们的粗糙草率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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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也一直非常奇怪,这群“伪艺术家”们在跨出校园之后,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获得工作机会,活跃在戏剧舞台上的呢?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大家还是沾了时代、环境和体制的光,至少在目前的上海,新剧场越来越多,但填充物太少,剧目太少,演员太少,编剧太少,导演太少,不让剧场开天窗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几百个演员争夺一个角色,没有搞砸了一个戏就再也得不到投资人垂青的竞争,再不济,还有各种名目的先锋戏剧节、青年戏剧节的口径可以走。

这种宽松,友好,缺乏竞争的戏剧环境,简直就像懒散者的温床,细菌的培养皿,让编、导、演各部门产生“我真牛逼”的错觉,继而,成了一个得意又懒散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不用去健身保持身材,不用多读书看展,甚至不用每天保持三分钟以上的思考,全部的精力都投身于怎样用便宜招儿唬住观众,反正掌声和鲜花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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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说,无论是校内或校外,艺术生都受到了宽松政策的特殊对待,这也许是对天才的纵容,但更多时候,这让戏剧学院沦为了蓝翔技校、希望工程,让商业演出沦为了慈善晚会,让观众沦为了钱多人傻速来的活菩萨,而一批又一批连二本线都考不过的艺术工作者们,依然在沾沾自喜地生产着“艺术垃圾”。

这对你不好,学院领导,演出商,观众,从业人员,明白吗?这对你不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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