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勒克莱齐奥作品划分方法的讨论
2015-04-18许娜
许 娜
勒克莱齐奥是一位多产作家,从1963年第一部小说《诉讼笔记》起,至今已经出版了50多部作品。这些作品题材丰富多样,包括童话、杂文、短篇小说、中、长篇小说,译著、传记、序言、合著等等;如同其作品的多样性,其文学的深度、广度也是他创作的重要标签。从对现代文明和消费社会对人的异化的批判、对边缘人群的关怀、到对异域文明的探寻,勒克莱齐奥的视野是“世界性的”,“具备了列维斯特劳斯所强调的对文化多样性的关怀、关注和思考”①高方,许钧:《试论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与创作思想》,载《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2期,第62页。。瑞典文学院在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所评价的“Le Clézio was an author of new departures”中“启程”一词表明了两个方向:与故旧的断裂以及开始新的探寻。这些同时存在于其作品内与外的断裂与突破,贯穿在作家50余年的创作中并使其作品“有一种惊人的连贯性和连续性”②董强:《勒克莱齐奥的世界视野》,载《读书》2009年第1期,第98页。。因为以上这些特点,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不管是从创作形式上,还是从创作内容上,都不止一次的被评价“难以归类”③Claude Cavallero. Le Clézio, témoin du monde. Calliopées, 2009, p. 5.。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从时间上风格上亦或是创作主题上划分勒克莱齐奥作品,方便读者或研究者清晰的理解其思想脉路,是一个需要再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一.根据创作主题划分
法国勒克莱齐奥研究中心主任Claude Cavallero在其作品《勒克莱齐奥,世界的见证者》中,对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进行了分类。他认为作家创作的主题主要有以下四类,如对童年的执著、对孤独的向往、流浪和寻根等主题。同样,国内学者董强也持有类似的意见①董强 :《勒克莱齐奥的世界视野》,载《读书》2009年第1期第98-99页。。他认为作家的作品中有四个大的主题: 反叛、寻找他乡、童年世界、家庭自传。《诉讼笔录》(1963)是反叛类的代表作,疯狂成为反叛的武器。这类作品主要表现对西方文明的不满,小说的景也主要发生在城市或者说城市的边缘。“他乡”主题在他接触墨西哥文明之后发展起来。这方面的作品有《逃遁之书》(1969)、《战争》(1970)、《沙漠》(1980)、《流浪的星星》(1992)、《乌拉尼亚》(2006)等。童年、少年世界除了出现在著名的长篇小说《金鱼》(1996)中以外,还表现在一些短篇小说中,这些作品往往具有童话般的意趣,为勒克莱齐奥带来了许多忠实的读者。“家庭寻根”主题主要体现为对与自己家族相关的故事的兴趣,带有很强的自传性质,如《寻金者》(1985)、《奥尼恰》(1991)、《检疫隔离》(1995)、《非洲人》(2004)等。这四个大的主题交织在一起,互相呼应。
二.从时间上的划分
1. 两分法
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传统上被批评界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963年持续到20世纪70年代末。在这段时期,作家探讨的主要内容是疯癫,言语,写作等,他追求写作形式的革新,而其作品往往被贴上新小说的标签。这一时期的创作被认为与法国当时的知识界和文学界的情况紧密相连,是与法兰西的语境联系在一起。第二个阶段始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作家有大量的探寻异域文化、寻找自我、寻根的,甚至是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这一阶段的创作中,作者的人文主义情怀更为显著,而小说的写作手法与形式也与前期不同,这一时期的作品往往被批评家认为是对传统小说的回归。
谭成春对勒克莱齐奥作品分期的讨论与两分法基本一致。对此他做出了更加详细的阐述②谭成春:《勒克莱齐奥的创作历程简述》,载《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2期,第73页。。他将1963年至1975年划为第一阶段,认为这一阶段的勒克莱齐奥以革新、反叛的作家形象存在着,城市里的痛苦、焦虑等主题,促使勒克莱齐奥继承了存在主义风格的拷问和揭露,而作家在作品中又表现出对环境的关切,努力将自己定位为生态作家。这一时期的创作也受到了福柯,德勒兹的赏识。他将70年代末之后的创作划分为作家写作的第二个阶段,认为对少数民族的关心、旅行、童年、一些具有自传性质的主题,以及西方物质文明及主流文化之外的题材,成为作家创作的首选主题,作品中精神性的、人文主义的关怀更加显著,同时作家改变了创作风格,在形式方面更加平和,在风格方面更加恬静。
2.三分法
早期的主流批评将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以70年代末80年代初分为两个阶段。随着作家推陈出新不断的写作,两个时期的划分似乎渐渐难以涵盖作家的全部作品,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作品。于是出现了三分法①http://www.bnf.fr/documents/biblio_leclezio.pdf,将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划分为以下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时间是从60年代到70年代,这时期的创作很大程度上致力于疯狂和革命的写作主题以及对创作语言的实验,而作家的文本又带着强烈的新小说色彩和亨利·米修的印记。比起第一阶段的创作,第二阶段更加突出的是旅行的符号和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批判,从勒克莱齐奥关于印第安土著神话的翻译作品可以看出,他在原始文化中汲取了新的抒情的和梦境的创作源泉。在对他者的长期探寻之后,勒克莱齐奥的创作在新世纪初进入了第三阶段:回归自我。在平复下来的创作基调中,他回忆自己的毛里求斯家族历史、自己的童年。这些写作不是自传体,而是在一种独特的被称作“自我小说”的题材中将真实与虚构情节穿插起来。
3. 其他划分方法
除此之外,有些学者对勒克莱齐奥作品的主题做出了更细致的划分。比如加拿大学者Jacqueline Dutton将勒克莱齐奥创作思想的发展与转变分为五个时期②Jacqueline Dutton,Le chercheur d’or et d’ailleurs- L’Utopie de Le Clézio. L’Harmattan, 2003, p.112.。第一个时期涵盖了勒克莱齐奥的早期作品。这一时期的作品鲜有对理想生活的描述,多是对现代文明粗暴的斥责。第二阶段的写作表现出了逃遁的倾向,不管是作者本人还是他的主角们都离不开这一倾向。《逃之书》(1969)是这一倾向最早的体现。在这些作品中充满了对都市社会悲观的看法,但是我们在其中也看到了一丝期待美好生活的微光。这个变化在勒克莱齐奥创作的第三阶段中被扩大,并且在第四个阶段中被明确化。中间这两个阶段相重叠,因为对美洲印第安文明的探寻出现在第三阶段,而这探寻在第四阶段得到转化,基于对印第安文明的经验,作家对美好的世界表现出确信和期待。作为第二阶段转折点的作品《哈伊》(1971)预示了这个变化,接触了印第安文化之后,作者开始沉浸于墨西哥文明,之后有大量的作品是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的。比如翻译玛雅文明的智慧之书《希拉姆巴拉姆的预言》(1976)和波莱佩萨文明的圣书《米肖坎的故事》(1984),并且创作了《三座圣城》(1980)、《大地上的陌生人》(1978)》及作为作家哲学思考的总结的《墨西哥之梦或中断了的梦想》(1988)。创作的第四阶段也涵盖第三阶段的主题。《梦多及其他故事》(1978)是这个时期的开篇之作,而另外两部故事集《飙车》(1982)、《春天和其它季节》(1989)是这个时期的收尾作。同样哲学散文《大地上的陌生人》(1979)、小说《沙漠》(1980)、《寻金者》(1985),以及作家的第一部自传性作品《罗德里格斯岛之旅》,都属于这一时期。在这些作品里西方城市空间与摩洛哥、毛里求斯的自然风景交叉存在,作家开始从乌托邦的早期类型中汲取灵感来表达他对理想之国的看法,但是仍缺少具体的细节的轮廓。第五个时期是二十世纪末的十年。在这个时期勒克莱齐奥重拾在前几阶段就出现过的一些乌托邦元素,并且对其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加工。《奥尼恰》(1991)和《流量的星星》(1992),以及《隔离检疫》(1994)、《金鱼》(1997)都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品。
4. 勒克莱齐奥对自己作品的分期
勒克莱齐奥在不同的场合也谈到过自己作品的分期。2012年8月在南京大学举行的报告会上作家谈到自己的作品分为两个时期。前一个时期是表达焦虑,后一个时期是消除焦虑,这两个时期的分界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2013年11月武汉大学举行的报告会上,他再次谈到自己作品的分期。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前两个时期没有变化,而新添加的第三个时期从新世纪初开始,主题为对青少年的关怀。在新世纪出版的作品中,《燃烧的心》(2000)、《饥饿间奏曲》(2008)、《脚的故事》(2013),包括 20世纪末的小说《偶遇》(1999),这些小说或短篇故事中的主角多为青少年,而所涉及的主题多为这些青少年内心的焦虑,对自我的找寻以及家庭、情感带来的困惑等等。
关于焦虑与写作的关系,在小说《乌拉尼亚》(2006)致中国读者的信中,勒克莱齐奥写到自己儿时为了克服战争带来的焦虑,创作出一个国度,并赋予这个国度天上缪斯的名字,以此排解忧愁。创造理想国乌托邦是缓解焦虑的良方,写作也是消除焦虑的途径,对作家而言“一切写作都是乌托邦性质的”①勒克莱齐奥南京大学报告会,2012年8月。,他认为写作就是对一种平衡的寻求②J. M. G. Le Clézio, Ailleurs, Entretiens sur France-Culture avec Jean-Lous Ezine, Arléa, 1995, p. 106.。
他也谈到对法国批评界持有的对其作品二分法的看法③许钧:《勒克莱齐奥的文学创作与思想追踪——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载《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1期。。作家认为用法兰西语境来划分他的创作,是一种相对表面的理解。他认为自己属于不同的世界:法兰西、毛里求斯、非洲,而他的创作始终和他的个人经历相关,有时着重于法兰西世界,有时着重于主流文明之外的世界。
三.从获奖情况来看勒克莱齐奥的作品分期
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诉讼笔录》(1963)在1963年获得法国勒诺多文学奖,接下来其作品《沙漠》(1980)于1980年获得了法兰西学院颁发的保罗·莫朗文学奖。这两个奖项恰好划分其作品的前后两个阶段,也侧面认可了他这两个时期的创作方法。勒诺多文学奖让一位挑战传统的年轻作家显露头角,并将他置于新小说派的阵地之中,另一方面,它也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五月风暴的精神。在勒克莱齐奥早期的作品中,他寻求去颠覆文学常规和惯有的意识形态。20年之后,保罗·莫朗文学奖被授予在创作中不断革新的作家。80年代初勒克莱齐奥实际上开始了一种新的叙事策略。作家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要创造一种富于节奏感的、有感染力的,能从中感受到魔力的叙事方式④« Les Marge et l’origine : entretien avec J. M. G. Le Clézio », Europe 765-66 P. 168。此时,写作的工作本身、叙事中的多元化叙述语调与休止的调和一定程度上变成了作品的主题。因此我们不能将勒克莱齐奥80年代创作的转向看成是简单纯粹的回归叙事,这更像是一种让作家靠近后现代小说的一种特殊的探寻。如Madeleine Borgomano指出的,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通过丰富的复调叙事表现出世界的复杂性:“多层次的声音交织,形成复杂的涵义网络,不止是喻意,很多问题和不确定性在其中隐约可见“⑤Madeleine Borgomano, Voix entrecroisées dans les romans de J. M. G. Le Clézio, Le Français dans tous ses états 35, 1997.。
这两次奖项恰当的为作家创作风格做出了标注,同时也圈出作家创作内容的转向点。在此之后作家获得的比较重要的奖项分别是1997年的让·吉奥诺文学奖、1998年的摩纳哥大公奖、2008年的瑞典斯提格·达耶尔曼文学奖,以及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些奖项不同于上述的两个针对单独作品的奖项,都是为勒克莱齐奥的整体作品而颁发的。
在获得这些肯定其创作的奖项之后,勒克莱齐奥的创作,也就是近年的创作,“带有某种回归的涵义,类似一种对现在社会初始时期的怀旧”①董强,《勒克莱齐奥的世界视野》,《读书》2009年第1期,第99页。。在《饥饿间奏曲》和《脚的故事》中,叙事再现巴黎及其它都市的城市场景,小说人物皆是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在抵抗现实的痛苦中寻找理想中的生活。这个转变或许和他对家庭自传的写作的有关,或许是他在获得诸多奖项之后回归到了法兰西文化语境之中。
四.对不同划分方法的思考
我们不难发现,上述几种不同角度的划分方法并不是矛盾的,而是互相吻合,互为解释。按照写作主题的划分与从时间的划分是基本吻合的,反叛主题的写作时间大致是按时间划分出来的第一个阶段。而他乡、童年的主题的创作时间基本和按时间划分的第二个阶段重合。家庭自传主题的写作时间则可放入作家创作的第三阶段中。当然这只是粗略的归纳,创作的主题也会在不同的时期有交叉或者再现,比如2006年出版的小说《乌拉尼亚》就是对作家基于墨西哥经验的再创作,我们也不难在其更早期的作品中找到这次创作前身的影子。我们可以说作家的创作具有某种类似间奏曲或者回旋曲的音乐性,在大的主题变换间穿插了另一些的主题,或者在创作主题的发展主线上穿插了其他二级主题元素。如果说有这样一条在发展着的创作主线,那么牵引这主线变化的,应该离不开作者变化的语境与视野。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往往与旅行密不可分,当然,如果直接将他称为旅游作家似乎有些太过直观,因为这样会忽略他叙事的社会历史意义。但是旅行本身对写作有很深的影响。如作家同时代的旅行作家Nicolas Bouvier所说,不是人们成就旅行,而是旅行将人打开了②Nicolas Bouvier, L’Usage du monde, Payot, 2001, p. 279.,又如另一位旅行作家Michel Le Bris说言:不存在没有个体视角的旅行③Michel Le Bris, Pour une littérature-monde, Gallimard, 2007, p. 30.。所以更重要的是作家在旅行和写作中向外以及向内所寻找的。
我们认为,勒克莱齐奥在他的航程中一直在寻找并且找到了他与世界的“合适的距离”。一方面这个距离是指和法国、和巴黎、和他文学团体的距离。60年代到70年代,尤其在作品《诉讼笔录》、《逃之书》、《另一边的旅行》中,勒克莱齐奥正真的体现出了法国式的反常规的反教条的“击打”精神。另一方面这个合适的距离是指从80年代起作家和尼斯、毛里求斯的距离,也就是说作家和他家族传承之间的距离。小说《寻金者》、《检疫隔离》、《革命》等小说一定程度上都是建立在自小说(autofiction)基础之上。此外,这个合适的距离也是作者与移民问题、南北关系的距离,比如《沙漠》、《流浪的星星》、《金鱼》这三部小说。最后这个距离是作家和当代墨西哥与前哥伦布时期墨西哥的关系,表现于《被歌唱的节日》、《迪亚戈与格里达》以及《乌拉尼亚》这些作品中。
我们可以说勒克莱齐奥不只找到了他与这些重要的当代问题的距离,也找到了自身与写作以及与自我身份的距离。他所寻找的身份,存在于很多次的、并且还在进行着的叙事之上。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很明确划分出来内文学(littérature du Dedans)与外文学(littérature du Dehors)的界限,他的叙事让我们看到“一个用他者考验的自我①Idem.。作家在小说《偶遇》与《饥饿间奏曲》中,借主人公的语言都表达了离开是为了成为另一个自己。
勒克莱齐奥在写作中寻找和找到的与世界、与自己的合适距离,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为作家自己划分的三个阶段做注脚。作家在寻找中表达焦虑,找到了与世界合适的距离,在写作中构建了与自我与身份合适的距离,因而消除焦虑,之后才会有创作视野的转换或者说是创作上平静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