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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药

2015-04-18

百花洲 2015年6期
关键词:农药

朝 颜

农药

朝 颜

一辆板车像出弦的箭从我身边掠过,朝圩镇的方向射去,带起一阵猛烈的风。我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板车。倏然间瞥见一具跟随车身剧烈摇晃的身体,还有一张煞白的脸。她面无表情,双目紧闭,凌乱的头发遮盖在上面,不时向着四边飞散。我惊愕地发现,那是村子里琪的奶奶。这个身材高大,平时沉默寡言,干起活来像头水牛牯的女人,她怎么就躺在了板车上?

马路边上有村民窃窃私语,交头议论:“可怜的运棋嬤,八成是喝了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药,自然是那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农药。在麦菜岭,每个家庭里都常年备有一种或几种农药:甲胺磷、乐果、杀虫双、杀虫迷、乙草胺、敌敌畏、六六粉……它们被洒在田间地头,对抗着与人争食的各种害虫,还有老鼠。但是有的时候,它还成为一些人杀死自己的武器。

那些年,这样的场景在乡村大地反复地上演。我不止一次听大人们说起过,某某村的某某人,喝农药自杀了。是的,只需从床底下任意拎出一瓶药,都足以置人于死地。当一种死亡方式显得如此方便快捷,它不可避免地被人一再效仿。

但是在我们村,亲眼目睹一个人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还是第一次。况且,这个人一向性格平和,与世无争,连拌嘴的小事也极少和她发生关联。

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甚嚣尘上。

“多半是有鬼找上了她。”

“就是啊,桥头的那个女人也这样,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吩咐孩子上学,谁知中午人就硬在了床上。”

“我还听说呢,排脑有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整天在地里转来转去,人家问她做什么也不吭声,晚上就喝了药没了。”

这样的言说令我惊恐如暴露在猎人眼前的小兽,仿佛周边围绕着各种鬼魂,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取了我的小命。经过荒野的时候,我总是加快了脚步,从不朝路旁的坟墓看上一眼,生怕开罪了哪位孤魂。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喝药的十之八九都是女人,难道鬼魂更乐意纠缠上她们?

琪的奶奶最终是救活了过来。只是她更加沉默寡言了,任何人也休想从她嘴里打探出喝药的原因。她已经守寡多年,夫妻不和早无从谈起。如果说是婆媳问题,可是没有一个媳妇承认最近与她有过摩擦。或者儿子不孝,也似乎证据不足。那两个发疯般把板车拉得呼呼转的人,不就是她的儿子吗?如果不是跑得快,兴许她就没命了。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弗洛伊德对玛丽·波拿巴说的话:“尽管我对女性心灵作了三十年的研究,但是,还没有回答而且始终也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就是:‘女人需要什么?’”是的,她们需要什么,难道仅仅是足以安放肉身的一间屋子,以及足以蔽体的衣衫和果腹之物?当琪的奶奶沦为寡妇,子女们像离巢的鸟儿各散西东,她从此做一个人吃的饭,洗一个人穿的衣,行一个人行的路,说一个人说的话,独自面对一个个漫长而凄清的寒夜,有谁曾经诘问过:“她还需要什么?”又有谁,懂得她长久的虚无与一念而起的绝望。

时间渐渐掩盖了一桩不同寻常的事件。琪的奶奶仍然像一头铆足了劲的牛那样干活,把田里的菜侍弄得生气勃勃,把家里的牲畜饲养得膘肥体壮,仿佛死亡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

但是很显然,琪的奶奶开了一个很不吉祥的头。喝药可以不死,却能把家里人吓个半死。如果那个一直不肯听话的人,因为害怕对方的死亡而从此服服帖帖,这多少会让人觉得是个很好的主意。

在农村,尤其是贫困之家,一个主妇的离去,对家庭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它意味着男人再娶的艰难,一则没钱,二则人家一听说老婆是因他而死的,先就有了反感。还有孩子从此将孤苦伶仃,洗衣做饭,呵护教诲,光靠男人怎么行呢?别看很多男人平时视老婆如草芥,动辄骂骂咧咧,拳脚相向,但女人真要寻短见,他还是害怕的。

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幕剧,生旦净末丑,总有些角色要轮番登场。当我的记忆重新回到八十年代末的麦菜岭,娣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苍白,肿胀,上面写满了无奈和悲哀。她为丈夫生下了三个壮壮实实的男孩,她勤勤恳恳不停劳作操持家务,这些都并不足以令丈夫宠爱她,专一于她。那个高大魁梧,浑身散发着狐臭的男人,他的荷尔蒙也像狐臭那般浓烈旺盛,染指别的女人成了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况且,他还是一个村民小组长,有着更多的机缘和便利去实施他所热衷的事情。那些年他的风流韵事在人们的茶余饭后广为流传,甚至有人直接指出某人家有一个孩子和兄妹姐妹一点也不像,其实就是他的种。

娣曾经用哭泣和哀求阻止过他的男人继续四处狩猎,甚至请来娘家人“做外事”(即以家族的势力教训威慑男人,以替本家姑娘出头),但是一丁点用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前面两项都失败了,那么只剩下第三项自杀了。跳河断是不行的,村子边的小河连小腿都没不过。上吊想必是极痛苦的,也容易因失手而真死掉。喝药有村人示范在先,娣深觉此法可依矣。终于在某日又一次闻到丈夫身上的腥味时,娣举起了药瓶。

自然娣没有死成,这出戏她演得极其成功。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丈夫确乎是着急上火、担惊受怕了一回,甚至在短时间内变得有所收敛。娣仍然记得灌肠洗胃的时候,她的鼻腔里插上了粗大的管子,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但是她于迷糊中似乎看见了丈夫的泪水,听见他哀求着医生:“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活她啊。”灌肠之苦让她心有余悸,那些花去的冤枉钱也让她心口生疼,但她还是觉得值,她深信丈夫是爱她的,丈夫的生活里是少不得她的。

那段时间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对待公婆小心侍奉,对待孩子关爱有加,对待丈夫温柔迁就。她以为从此以后花好月圆,属于她的小世界将溢满幸福。不是么,全村有谁像她这般好命,一胎接一胎生的全是儿子,还全都那么好养,没病没灾的。你看村东头的英都生了七个女儿,送出去五个了,还是下不出一个崽。

只可惜现实的剧情不会按娣所编织的美好继续发展,只将她良好的幻想一一击打得粉碎。待日子恢复平静,男人依然如故。“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有人含沙射影。还有些人口沫横飞地议论着邻村一个女人假装喝药的情景:“真好笑呀,一开始说喝了,大家把她往医院送,可听说要灌肠,马上就不承认喝了呢。”“可不是,大家都不放过她,讲还是洗下肠安全。她只好端起一大盆水自己喝,喝到狂吐。”……

关于女性的自杀,毛姆曾经有过一段体察入微的言论:“女人们不断为了爱情而自寻短见,但是一般说来她们总是做得很小心,不让自杀成为事实。通常这只是为了引起她们情人的怜悯或者恐怖而作的一个姿态。”

自然,娣不会知道自己其实落入了一个世界的窠臼。只是一种深重的羞耻感和颓败感攫住了娣,她终于发现药其实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武器。她还发现,同样是喝药,死亡者换来的是短暂的哀伤和痛悔;活下来的人,只能成为一个乡村的笑柄。

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她再没有举起过药瓶。她小心翼翼地将悲伤含在胸口。她知道她将永远无能为力,活着,忍辱负重地活着,这是她的宿命。

当我于今天重新打开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看到一个女人对于生活的黔驴技穷,看到她在那一场事故中无处遁形的可悲,甚至可笑,我依然感到羞愤难抑。那时候,我们是一群多么可耻的看客。我们假装同情,用各种旁逸的枝蔓一次一次地拨开她内心的伤口。当一个女人的悲剧感脱离了事件本身,那些不断翻搅的舌头全都背负着罪恶。

月色凄清,风也是阴的,透着瘆人的凉意。那个夜晚,整个麦菜岭被一种哀伤的氛围笼罩。人们沉着脸,肃穆着,默不作声。连狗儿也约好了似的,不吠不叫,夹着尾巴安静地在村中游荡。

烂屋坪上灯火通明,热心的村邻一同帮忙料理着素的后事。那天下午,素被一辆板车从乡卫生院拉回,衣衫不整,僵直地躺在一张破席上。那是我所亲见的第一场死亡,我不敢相信,那个曾经放肆地开过我的玩笑,拍打过我肩膀的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鬼魂。

母亲吩咐我回家早睡,我将门户牢牢关紧,不断地替自己打气:“不怕的,我没得罪过她,她的鬼魂不会缠上我的。” 但仍旧是久久难以入眠,用被子蒙住了头也还是怕。想起来,我还是有愧于她的。某一个午后,我在众厅里打发无聊的时光,看着素坐在一张条凳上裹蜡烛芯。她的裙子别在腰后,却不经意将私处呈现在我的视线之内。那黝黑的,深不见底的一丛,成为女人羞耻的印记,久久地烙在我脑海中。我多想提醒她一句,却始终羞于出口。

现在,她喝药时的那一幕场景像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眼前回放。

一大早,她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站在众厅前的屋檐下,大声地哀号。那儿是全村人的活动中心,很快就将正在玩耍和忙活家务的人都吸引到了跟前。只见素满嘴白沫,手中提着一个棕色的瓶子。反应最快的是他的男人金,他大叫一声:“短命婆,你不要害我啊!”立即冲上前去,夺过了她手中的瓶子。然而迟了,素摇摇欲坠,很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杂沓纷乱的脚步踩在一条乡道上,能去的都相跟着去卫生院了。村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群老人和孩子,焦灼地等待着事件的结局。隐隐约约地,我听到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下段搬来的那个坏女人是个祸害呀,她要害了多少人才甘心呢?”

“上次素跟她打架,没把她打死。金也是不争气,比他大了那么多也能被勾上。”

“素还不到三十岁吧,她可一定要活过来才好,不然那两个细妹子可怎么办哟。”

我意识到了此事和另一个女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一直以来,这个从外村搬来的女人都像个异类,为全村人所反感。她游手好闲,从不栽稻种菜,不知靠什么生活。这也罢了,她还经常偷鸡摸狗,有一次把我家两只下蛋的大母鸡也捉去吃了,被母亲发现鸡毛才肯承认。你看,素都被她害得喝药了,她居然大门紧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纠集了一群小伙伴,往她家门口扔了一堆石头以泄愤。

这一次,素没有那么幸运。他的男人一语成谶,素真的成了一个短命婆。人们都说,其实素是不想死的,否则她不会主动跑出来让大家知道她喝了药。如果说她也是在演一出戏,那她多么像一个蹩脚的演员,用生命做了代价。在举起药瓶之前,她何曾想过爱和恨可以将自己烧成灰烬。

从卫生院回来的母亲说,灌肠真是吓人,把血都灌出来了。她隐隐感到这是一起不寻常的事故,本该插到食道的管子可能误入了气管,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还流出血来。只是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人会想得那么深,也没有人会对权威的医院提出质疑。今天,当医疗事故成为一个耳熟能详的词语,我仍然要回想,可怜的素,是谁把她的一出好戏给弄砸了呢?

素的失手,给了村庄里的女人们一个极好的警示。近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发生过喝药事件。女人们有了委屈,宁愿选择互撕、咒骂或者回娘家来宣泄。人们平静地看着被随手扔在河沟里的各色农药瓶子,仿佛它和死亡没有半毛钱关系。

时间推移到九十年代末,彼时我已经在离村两里路的小学校教书。每隔一两天我会回家一趟,打打牙祭,以唤醒被学校集体伙食收买得寡淡的味觉。然而那一天回去,母亲却没有在厨房里忙碌。她从屋侧的小路上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哽咽着说:“你发娇娭娭都没了,喝药走的。”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懵在那里,许久回不过神来。五月的风静止在树梢上,我感到一种闷热,仿佛要将整个人蒸得透不过气来。那时候,二伯一家正在烂屋坪上新起一座房屋,基脚才刚刚建好,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希望的样子日渐前行。

我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二伯母的形象,从我记事起,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副活得怡然自得的样子。多年来,她虽然个子矮小,但在家中是绝对权威。二伯是个闷葫芦,凡事由她做主,一家老小都听她安排。我还听说,她与二伯发生矛盾时,总是把二伯掐得浑身指甲痕,但二伯从不还手,也不吭气。那么,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端呢?

而且,她死得那么决绝,连施救的机会也不予人。趁着全家人都在忙活造屋的事,她一个人喝下农药,静静地反锁了门,躺在一个平时没人睡的房间里。等人们嗅到异常强行闯进那扇门时,她已经完全没有救治的可能了。

我曾经在田间撞见过二伯母杀虫。她背着喷雾器,将农药喷洒在自家的稻田里,笑眯眯地说:“再不杀死它们,谷子都要被它们吃光了。”那时候,她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像杀死一只蝗虫那样将自己杀死呢?

从某种程度上说,敢于把自己杀死的人是勇敢的。我常常想,该是怎样强烈的坚定的意念,会让一个人呈现出如此无畏的姿态?少女时期,当母亲与我发生龃龉,她常常失控地呐喊着:“你去死啊,去死啊!”我无数次抚摸过床底下那些棕色的农药瓶,想用死亡来抵抗活着的耻辱。可是我一次次地放下了,真的,我没有勇气。活着,总是比死亡更让人心生渴望。

我想起不久以前,二伯母突然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过些日子我打算出去,走得远远的。”那时候,我们各自在一块大条石上相向而坐,依着那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濯洗衣物。我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平静,眼神里也没有悲伤。我猜测她是想出门打工赚钱了,可是她从没出过门呀,况且已经五十出头了。我不无担忧地说:“你出去做什么好呢?”她说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出去。

此刻我只恨自己是一个多么愚钝的人,居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事实上,死亡是她蓄谋已久的计划了。她没有急着实施,只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它顺利得逞。我听说,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缝补二伯的破烂衣物,补好后叠得整整齐齐。我不禁鼻子一酸,这个狠心的女人,她怎么有权利害死自己,却让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承受孤苦的晚年?

一个人把活着的意志抛向了深渊,还可以拿什么来拯救她?当那个死亡的执念在她心中扎根的时候,她表现得何等从容,何等平静。她不争,不吵,不闹,不骂。连细心的,一向与她要好的母亲,也未能从她身体里嗅出异常的气息。她把一个人的委屈死死地捂在肚子里,甚至没有学会倾诉,学会宣泄。或者,一个将体面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她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宣泄这个词语。

此后,一些闲言碎语断断续续在一张张欲语还休的唇边四散开来。

“看不出来,她儿媳妇是个那样厉害的角。人家把屎把尿帮你带小孩,却落这么个下场。”

“你要说你是交了钱给她,但是家里也有用度啊,怎么可能一分一厘全交得出来?”

“唉,烂屋坪就不是个吉地,怎么会选在那边做新屋。”

我愤然向母亲求证,但是她缄口不语。我的堂兄,与他的父亲一样木讷老实。自然,生活还在平静地继续。最后在这个家庭里,过得最为凄苦的只是我的二伯。新房落成后,儿子儿媳又一次往大城市飞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做饭洗衣、耕种田地,拉扯着儿媳妇一个接一个生下的孩子。

我的二伯母,她也许天真地以为,死亡可以让一些人痛心忏悔,一些人得到惩罚。你看她遗容安详平静,嘴角甚至微微上扬。这让我想起济慈在《夜莺》里的诗句:“似乎已迷恋上那个安逸的死亡。”在最后的时光里,她的脸上必定浮现着一丝讥讽而胜利的笑。

可是她真的胜利了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这个世界。

笛音,带着孤独、凄凉意味的笛音,时常回旋在那所村完小的夜空中,一声接一声,如泣如诉。不用说,吹笛人是我的同事昌,一个年约五十的鳏夫。

但是人们对于他的孤独和凄凉更多抱有的不是同情,而是一份发自内心的鄙夷。昌身形高大挺拔,颇有些吹拉弹唱的才华。他的面容虽被地心引力拉出了和年龄相符的老态,但仍可以想见年轻时的英俊和帅气。

故事很恶俗,我常常怀疑乡间是不是有一张隐形的复印机,克隆着一桩又一桩背叛与喝药的事件。昌的妻子是个农民,其实昌原本也是农民,只是后来变成了一个民办教师。洗脚上岸的昌,从此有了更多的资本和精力去做他自以为骄傲的事。“好几个村里的妇娘子,轮番送酒酿蛋来给他吃,那会儿得意着呢。”一个老教师努努嘴鄙薄地说。

昌的妻子与那些女人见面便撕,吵打过多次。但她最终发现自己的敌人愈来愈多,永无战胜的可能。那几乎是一团乱麻,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女人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它们,最后,只好用一瓶药宣告了解脱。

药,依然是乡村触目可见的农药。它们一面促成大地的丰收,一面制造着人间的悲伤。它们踞伏在每一家每一户的角落里,大多数时候,它们扮演着正义的角色,压制了田地里野蛮掠夺的势力。可是因着它们的触手可得,也为各种故意的(意外的)死亡提供了花样百出的可能。

许多年以后,我的一个朋友找到我,诉说着她的忧郁,以及屡次想要轻生的念头。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倾听她的困惑,并想方设法进行了化解。她度过了那一个坎,生活也渐渐步入了常轨。可是我的大多数女乡邻们,还没有学会疗救自己的伤痛,她们没有上过几天学,不知道什么叫抑郁,不知道什么叫疏解。当心中的妖魔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时,她们不知道怎么去和它搏斗,更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们去搏斗。

一天早上,昌和我们一起坐在圆桌上吃饭。饭已吃了大半,他忽然想起尚未刷牙。听到那句话之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一整天都在反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一个鳏夫?

说也奇怪,自从昌的妻子死后,他的女人缘急剧下降。那些女人似乎对他悠扬的笛声开始免疫,酒酿蛋的故事渐渐成为明日黄花。他热衷于一次又一次相亲,并短暂地获得性,却没有一次尘埃落定。经常看他一个人在井沿边上搓洗着衣服,“都是自找的苦吃。”人们总是背着他抛下定论,斩钉截铁。

那些年,乡村里的鳏夫越来越多。总有一些人选择用农药来治愈内心深重的顽疾,以死亡这种惨烈的方式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抗拒。然而身体的消亡果真能带走一切?素的男人金早已颓废成一个酒鬼,那些永久无法洗刷的错误,他已无力承担;那些结在命运里的苦涩果实,他用余生也吞咽不尽。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不多的钱买劣质的酒,和最便宜的暗娼,终日让自己活在麻醉的快感中。不到五十,金殁,被草草掩埋,无人悲泣。

素留下的一双儿女,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苟且地活着。他们被踢皮球似的从这一家来到另一家,最终没有一个亲属愿意真正接纳两个累赘。大的女儿上小学时曾经成绩优异,终因无钱而黯然辍学。她回到家里,自立门户,与弟弟相依为命。几年以后,她学会了顺手牵羊,学会了用最粗鲁的语言骂街,也学会了在地上滚打哭闹以制衡他人的欺侮。

我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她曾在我班上学习,本分、用功、害羞。有一次,她在作文本上写着:“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出生……”我常常害怕看见她,更害怕回忆起念书时的她,那个时候,我总是陷入悲伤难以自抑。我会想起素,想起她向世人敞开过的幽深的一丛。如今,它们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

已经是2015年的夏天了,此时我早已离开乡村。但由于工作的缘故,我和乡村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城市的医院和卫生部门里四处奔走,为自己挂点的精准扶贫户争取一种叫做免费血透的福利。那个90后的小媳妇,患了尿毒症,全身浮肿,一家人为了她的病,已经倾家荡产了。

所幸的是,好消息终于来临,希望的手正在向她伸来。我兴冲冲地将电话打到村里,听到的却是她刚刚服药自尽的噩耗。他们说,她撑不下去了。这些年,她吃了太多的渴求治好顽疾的药,但是它们都没能解除她的痛苦。难以忍受的病痛,无力承担的医药费,永无可能的换肾手术,已经让她彻底绝望。奇怪的是,她的家人表现出的悲伤里,甚至有着某种解脱的意味。只有她留下的那个三岁的女孩,从此陷入了没有母亲的黑暗。

这个小媳妇喝的依然是那种药,那戕害了我数位乡亲的农药。在广阔的乡村,为了作物健康成长,为了一个丰收年,农民不得不将这些危险的液体带回家中,而且随着虫害对抗本领的增强,液体的毒性也在一次次地加重。床底下,柜子边,墙角上……在乡村房间内触目可见的农药,可以用来保护庄稼,同时也让生命变得弱不禁风。尽管喝药的事故时不时地发生,他们还是要不惜钱财把它买回家。也许是他们对于过往太容易健忘,也许是他们对于粮食太过于渴望,更也许,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种作物,可以离开了农药自在生长。

行走在大街上,此刻没有风,只有炙人的烈日晃花着我的眼睛。而我握着电话的手却开始感到冰凉,一张张肿胀的,哀愁的脸幻灯片一样在我的眼前轮番放映着。我害怕想象她们的眼神,害怕它们化作一枚枚锋利的剑,将我的胸口刺疼。

现在,我看到遍布大街小巷的医院、诊所,还有药房,看到琳琅满目的药品,听到声嘶力竭的广告……真的,它们常常让世人陷入一种包治百病的幻觉。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的疾病无药可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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